第三十八章 苦苦追捕近五载,逃犯王绍义终于露了头

梨木台子小镇。

此地距古老的长城很近,处于河北省蓟县的北部,与马兰峪只相距数十里。

这座群峦环抱的小小集镇,每逢初一、十五都必有集市。这里的集市以牲畜交易为主,每临大集,附近十里八村必定有大批农夫牵着骡马、黄牛来到梨木台子的市集上出手倒卖,有时候,甚至相距百里以外的蒙古老客也会赶到这里倒腾牲口。

1951年1月,江南已经是莺飞草长、春意盎然,而地处关外塞北的梨木台子镇上,却是春寒料峭,寒气逼人。大雪初霁,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灰暗的云隙,投映在白皑皑的积雪上,不时反射出炫目的白光。遵化县公安局的便衣侦察员崔大栋和小穆,在云一彪的率领之下,组成了精悍的追捕小组,从数千里以外的遵化赶到这地处深山群峦间的小小集镇上来。他们身披着羊皮长袄,头戴狗皮帽子,踏着小街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到小集的牲口市上来。云一彪、崔大栋和小穆等三人,都是北方专门倒腾牲口的商户打扮,因此,在小镇集市上并不会引人注目。云一彪和崔大栋、小穆不知不觉间已经混杂在熙来攘往的各地老客们中间,以警惕的目光左顾右盼。

云一彪带着挺胸凸肚的派头,俨然像一个财大气粗的北方老客。天气太冷,他将头顶上那只灰色狗皮帽子的耳朵拉了下来,遮住了他那被寒风吹红了的脸膛,又用手扯紧羊皮袄的衣襟,护住腰间掖住的手枪,然后警惕地从一排排石头凿成的牲口槽子前一一掠过,似乎在打量那些被绳索拴在柱子上的马匹与哞哞吼叫的老黄牛,但事实上却是在贩卖牲口的人群中寻找可疑的目标。

“首长,我别无所求,只求你们留下我这一条性命!我情愿向你们交代一切!我招供,你们让我供什么,我就供什么……”云一彪记得,那是在盘山被生擒的清东陵盗案主犯田广山,落网受审时向他哭求的沙哑噪音:“我在盘山的古庙里当和尚的时候,确实是去天津倒卖过几回珠宝,也确实是和从前一起盗挖东陵的人犯有过一些暗中往来。可是,我田广山敢对天盟誓,我真的从来也没有见过你们所要找的王绍义!自从1945年冬天我们在马兰峪偷盗裕陵妃园寝没有得手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逃出来以后,先是到唐山附近的小村子里的亲戚家里,闲呆了近一年。后来因为闹土改,我怕连累亲戚,就只好从亲戚家里逃了出来,又到丰润、玉田、蓟县一带流浪。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倒是听到一些有关王绍义的传闻,说他已经下了关东。可是后来,我却发现王绍义就在河北这一带猫着!”

“王绍义没有下关东?他现在竟然还在河北的地面上躲藏?”云一彪迫切想要解开心中的谜团。在他看来,王绍义这个罪大恶极的惯匪恶棍,在清东陵盗掘案败露以后,隐藏得最深。四年多的时间里,云一彪无时无刻不设想抓到王绍义,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如果我们连王绍义这样的逃犯都抓不到,那么我们就愧对党的培养与人民群众的信任。抓不到在逃的王绍义,我云一彪决不罢休!”这是云一彪在遵化县公安干警面前当众发下的誓言。这掷地有声的誓言,既是云一彪鼓舞士气的豪言,也是他发自肺腑的心声。云一彪知道,每个东陵盗案的案犯落网以后,他都会亲自主持审理,除了审问案情,他同样关注着盗陵案主犯王绍义的点滴线索。然而,有价值的线索几乎没有,听到的都是一些传闻,比如有很多人说王绍义父子早已不在人世等等。可是现在,云一彪竟然十分意外地从田广山的口中听到了一条令他精神亢奋的消息,不但以确切的口气否定了王绍义父子俩死亡的传闻和下关东的说法,而且,还肯定他们迄今仍旧隐藏在河北境内,这使云一彪心中豁然一亮!

云一彪紧追不舍地问道:“田广山,你说王绍义还活着,又说他根本没有下关东,必然有你的充分根据!你要将你的根据说出来!”

“我讲的都是实话。我敢断定王绍义他不但活着,而且就藏身在距马兰峪不远的地方!”

所有参加审讯工作的公安人员们都精神一振。云一彪简直无法克制内心的冲动,从席子上站起来说:“田广山,说下去!”

田广山却讷讷地说道:“我说王绍义他还活着,是因为去年的夏天我还帮他到天津卖了两只玉如意和一块康熙墓穴里的金壳怀表!”

云一彪追问说:“这么说,你一定是见过王绍义了?他藏在什么地方?”

田广山吞吞吞吐吐地说:“王绍义到底藏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首长,请你们相信我的话,我也从来没有见过王绍义,我给他卖的东西是别人转给我的。”

云一彪说:“那个人是谁?”

田广山欲言又止。

云一彪追问说:“田广山,莫非事到如今,你仍然不肯老老实实说真话吗?”

“我说!但是,只求你们宽大处理……”田广山双手抱头想了许久,忽然说出一个名字来:“他就是六合村的刘七!他表面上说是到盘山烧香,实际上就是要到寺庙里找我。刘七说,因为外面的风声太紧,王绍义才不敢公开露面,所以求我帮他卖上些东西。这里面有好处,我当然就同意了,只不过刘七叮嘱我说,不许跟任何人提起王绍义。首长,这次我连刘七也供出来了,可得宽大处理我。”……

夜。山村黝黑,屋宇隐没在黑森森的树林中。繁星冷月,不时有几声凄厉的犬吠声随夜风飘来。

一辆警车驶进六合村。在万籁俱寂的子夜里,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显得十分瘆人。在一间茅草屋里,几位公安人员用电筒光照亮了一个从被窝里拉出来的人。他的脸吓得惨白如纸,一双惊慌的眼睛惊觑着突然围在他身边的崔大栋、小穆等人,惊骇地问道:“你们……这是……”

“刘七,别装蒜了!”崔大栋一把抓住他的双手,被小穆用一只闪亮的钢铐“咔”地一声锁住了。

“同志,我真是冤枉呀!天大的冤枉啊。我刘七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庄稼人,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说我替王绍义销赃,这真是无中生有啊,我刘七怎么会知道王绍义藏在哪里呢?”根据田广山的供词,公安机关很快在六合村将盗陵案从犯刘七逮捕。出乎云一彪、崔大栋等人意料之外的是,在最初几次对刘七的审讯中,他不但装出一副老实相,而且对他替王绍义变卖陵中赃物一事百般否认。

云一彪冷峻的眼睛盯住色厉内荏的刘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言不发。

“刘七,莫非你甘心为王绍义效力,已经到了不怕死的愚蠢地步了吗?”面对着这张无法撬开的嘴巴,崔大栋气得怒火升腾,恨不得一拳打在刘七的头上。但是,在云一彪那严厉目光的注视之下,崔大栋还是理智地平复了他的激愤与冲动。

“刘七!你说了吧!事到如今,纸是无论如何也包不住火了。你不是到盘山的寺庙里几次找我,拜托我去天津的熟人那里把王绍义的宝贝兑成现金吗?为什么你到现在反而不承认了?”当对刘七的审讯到了胶着状态时,万般无奈的云一彪只好让田广山与刘七面对面对质。

刘七矢口否认:“不不,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王绍义,更没有到盘山上的寺庙里去求你变卖过什么东西。你,你不许血口喷人!”

田广山见刘七宁死不供,也不顾自己的犯人身份,冲上来指着刘七说:“刘七!你这个不讲道理的东西,王绍义究竟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事到如今,你竟然连去盘山找我的事情,也不肯承认了?”

“呸!”刘七双手抱头,被田广山质问得哑口无言,索性赌气地朝田广山愤愤地狠唾一口。

云一彪很清楚,刘七一定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已经在内心构筑了一道坚固的心理防线,绝不会轻易放弃对公安人员的抵抗。既然如此,审讯强攻已没有意义,云一彪决定将刘七独自监禁在看守所的小囚室里,对他采取“冷冻”措施。

1950年7月10日,河北省遵化县马兰峪,作为清东陵区中最大的古代墓葬群之一的康熙皇帝景陵,忽然聚集起了人的海洋。早在1946年2月,这里就曾经公开枪毙了李树清、郭正、纪新、刘恩、穆树轩和贾正国等六名盗陵主犯。如今,遵化县公安局将在景陵大石碑前公开处决另外两名罪犯,一个是盗掘清东陵的主犯杨芝草,另一个人是前文已经提及的国民党军统特务、当年为了协助特务头子马汉三、戴笠,千方百计潜回他岳父所住的裕大村多次刺探我军情报,并向军统特务机关提供攻击我冀东区党委、行署“炮弹”的张树庭。

罪犯张树庭在解放前曾做过职业特工人员。马兰峪清东陵特大盗案发生后,张树庭不仅来到解放区刺探我军情报,为敌伪报纸提供攻击中共的“炮弹”,协助马汉三、郑恩普在唐山附近逮捕盗掘清东陵的首犯黄金仲。而且,在1948年全国解放前夕,张树庭又秘密潜入马兰峪一带,继续对我解放区的军事情报进行刺探。该年的6月6日,当张树庭预先侦知我中共冀东行署将要在马兰峪的同治皇帝陵区内(惠陵)召开一次有六百余群众参加的大会时,立刻用电台向北平发报。当日上午,国民党空军根据张树庭提供的情报,准时派出两架轰炸机,飞至惠陵上空。飞机从千余米高空俯冲下来,朝惠陵内的人群进行疯狂的低空扫射。顿时,枪声砰砰叭叭地爆响,血流成河,死尸横陈。当场被飞机上的机枪扫射致死的有二十几人……

1949年,当北京天安门城楼前响起了激越昂扬的《义勇军进行曲》的雄浑旋律时,自知罪恶深重的国民党军统特务张树庭感觉到,他在解放后的北京已经无法藏匿,于是在走投无路的困窘情势下,化名更姓,偷偷地潜伏在河北省遵化县五区的刘备寨里。不久,张树庭即被周围的群众识破,并举报到公安机关。

云一彪在将军统特务张树庭由刘备寨被逮捕归案以后,参与了整个审讯过程。其中有如下的对话:

问:来马兰峪做什么事?

张:来的目的是为了调查解放区的情况。

问:曾调查了什么情况?

张:因为马兰峪东陵被盗,我便立即返京报告了郑恩普,郑又让我再了解盗陵情况,后又返京告知郑恩普说:清东陵为共产党冀东军区司令员邵子甫所盗。

问:是否真实为共产党所盗?

张:不是,因为当时是为了取功,便污蔑是共产党所盗,其实是一些流氓所盗。

问:你报告后,伪中央对该事件怎样处理?

张:蒋中央政府特给郑恩普通电,让我与郑二人专处理该事件。后我便在北京对伪新闻记者捏造了一些情况,说是中共盗的,结果报纸上发表说邵子甫和黄金仲将清东陵盗掘了。

……

云一彪迄今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在清东陵(景陵)举行的公审大会上万头攒动的激动场面。当杨芝草、张树庭两人被公安干警用囚车押至景陵那巨大的石碑前执行枪决的时候,云一彪有意让在押从犯刘七陪绑。两声清脆的枪声响过,杨、张两犯伏法,扑倒在淋漓的血泊之中。刘七当场被吓得面如土色,心理防线被凛冽的枪声顷刻间攻破了。他一改在囚禁羁押中缄口不供的顽固,突然“扑咚”一声扑跪在地上,凄厉地大声哭叫道:“我说,我全说!我只求你们不枪毙我!”

刘七被从马兰峪的刑场押回遵化县公安局以后,不再是前几次受审时坚不吐实的顽固态度,忽然变得唯唯诺诺。面对着云一彪、崔大栋、小穆等一批神色威严的公安人员,心虚的刘七终天供出了公安人员急于获知的重要情况。刘七供称:“王绍义、王茂父子两人,确实曾经托我去盘山找田广山出手变卖盗陵的赃物。可是,王绍义父子狡猾得很,他们只是将那些陵中得来的金银珠宝交给我替他们去卖,从来不肯把他们的准确住处告诉我。所以,我到现在也一直不知道他们爷俩住在什么地方!……”

云一彪将威严的眼神投向已经决心坦白自首的刘七,问道:“既然你不知道王绍义和王茂的住处,那么你替他们转卖陵中赃物,又是在什么地方联络的呢?”

刘七说:“我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每个月只能在梨木台子的集上见一次面……”

“梨木台子?”所有的公安人员都对这个听来陌生的地名感到惊奇。

刘七说:“是梨木台子,因为它是在深山老林里的一个小集镇,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它!……”

云一彪忽有所悟地问道:“梨木台子?就是距蓟县东北‘八仙桌子’林区不远的梨木台子吗?”

刘七点头:“正是正是。”

云一彪问:“那么偏远的地方,你们又是怎么接上头的呢?”

刘七供道:“梨森台子是山区,距它不远便是‘八仙桌子’林区。每年秋冬两季,可以从那里的山民手中以极低的价格买到蘑菇、木耳、蕨菜、柿子等山货,还能弄到山茱萸、桔梗等便宜的药材和金雕、野雉、百灵、画眉、黑尾卷之类的野禽。当然更主要的是梨木台子那边的大牲口比咱们这边便宜得多,有一年我想去那边倒腾些牲口过来卖,不曾想无意中见到了失踪许久的王绍义和王茂!……”

云一彪说:“王绍义父子是在梨子台子的小集市,来兜售他们手中存放的东陵地宫珍宝吗?”

刘七摇头晃脑地否认:“不不!绝不是的!我敢打赌,这此年来他们并没有在梨木台子卖过陵里的东西。原因很简单,第一个,那里并没有从北京、天津过去的珠宝商人,根本没办法把宝贝卖出合适的价钱;第二个,王绍义在解放以后始终不敢公开露面,他也担心在梨木台子犯事,所以怎么会在小地方卖那么显眼的宝贝呢?我敢保证,王绍义父子俩一直只是在梨木台子那边做牲畜贩买贩卖的生意!”

“贩卖牲口?”云一彪、崔大栋等人对刘七的供词颇感意外,他们没有想到,犯下重案的王绍义父子并没有隐匿在深山老林里不敢见天日,而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八仙桌子”林区内,明目张胆地倒贩牲畜。昔日的惯匪,破坏清东陵的江洋大盗,居然敢在梨木台子做生意,真是狂妄至极啊!

崔大栋说:“王绍义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牲畜贩子生意的?他是惯匪出身,手中又有足够生活一辈子的东陵珍宝,为什么要干这种生意呢?”

刘七说:“王绍义为啥倒腾牲口?那可是一种发财的好生意呀。王绍义父子从内蒙古赤峰一带的山区倒腾些低价的马匹骡子到梨木台子的小集上出手,一来一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赚到许多的票子。如此好事,谁不干呢?王绍义当然是不会在梨木台子这个小地方倒腾珠宝,他爷们鬼精得很,那种生意乍眼,又危险,怎么会做?所以,王绍义在牲口集上遇见了我,就百般地央求我,将那些地宫里的值钱东西拿到盘山去,求田广山到天津卫找熟人出手!当然,王绍义每次变卖了他的珠宝,也从来不亏待我和田广山的!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刘七被押了下去。

“好狡猾啊!”云一彪从刘七的供词中,了解到王绍义父子俩靠着他们在多年落寇为匪的生涯中所练就的一套潜伏应变能力,不但逃过了解放前我公安机关对东陵盗案逃犯的追捕和放后数次搜捕,而且,如今已将梨木台子小镇当成了他们贩卖牲口的据点。云一彪据此判断,失踪多年的惯匪巨盗王绍义及其儿子王茂,必然就隐匿在距梨木台子不远的地方。但是,对梨木台子附近环境并不十分熟悉的云一彪,对于继续追踪逮捕王绍义父子,仍然充满了茫然与困惑,因为那是偌大一片、占地六千余亩的莽莽山林,谁能猜得到狡猾的王绍义究竟藏身何处呢?

“局长,你看,”云一彪好像一个贩马老客,在那些飘荡着马尿臊气的牲畜棚里穿行着。他一边回想着几年来对逍遥法外的王绍义的苦苦追捕,一边以警惕的目光在那些牲口贩子们中搜寻目标,就在这时,有人在身后悄悄地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云一彪急忙回顾,见是已经化妆成马贩子的侦察员崔大栋。崔大栋压低声音对他说:“刘七从那边给咱们发出信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