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韦皇后临朝称制 李隆基来福逢源

六月四日这天,百官集于太极殿。李显那黑色的梓棺,赫然立于御座前,百官衣着缟素,脸现悲泣之色。

按照唐制,皇帝的葬仪极其繁复。自发丧之时开始,此后有设床、奠、讣告、沐浴、含、袭、设冰、设铭、悬重、小敛、小敛奠、大敛、大敛奠、殡、筮宅、启殡、朝庙、祖奠、遣奠、葬仪、虞祭、小祥变、大祥变、禅变等程序,其过程十分繁缛细密。

鸿胪卿主持了今日的发丧仪式,其过程用时一个多时辰。礼毕,宗楚客当朝宣布了李显的所谓遗制,其宣读时,自然隐去了相王李旦参谋政事的内容。自当日起,李重茂成为皇太子,按照法理将负起监国的责任。群臣明白,所谓的皇太子只不过为名义之事,诸事大小自然由所谓“知政事”的皇后来处置的。

不过韦皇后与宗楚客可能觉得罢掉相王参谋政事有些过火,就想安慰一番。宗楚客又煞有介事地宣布,封相王李旦为太尉,其长子李成器由郡王晋封为宋王,李旦父子于是在虚街上晋封一级。其实最重要的人事安排还在后半部分,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赵履温、窦怀贞与崔湜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差使。

宗楚客还宣布大赦天下,全国居丧。

会罢之后,百官缓缓退出殿外。李隆基事先已与钟绍京约好,就见钟绍京已在殿外西下首等候。李隆基走上前去,轻声问道:“钟兄,我们不从正门出宫,从此经玄武门再入禁苑,路距相对较近吧?”

钟绍京作为禁苑总监,常常出入宫城,对宫中相对熟悉,闻言答道:“当然更近。只是一路行走无马可骑,稍嫌劳累。”

“不妨,我们慢慢行走,正好观看宫中景致。”李隆基显得兴致盎然,其因郡王之身,不能在宫内自由闲逛的,今日因有钟绍京相伴,方能穿行于宫城。

他们于是折往北行,绕过太极殿后自武德门、两仪门到了甘露殿前,就见到左侧的凌烟阁。李隆基见此,心中忆起往事,说道:“钟兄,我每读书至太宗皇帝时候,其在凌烟阁令阎立本图画功臣像,心中油然生出崇敬之感,现在图画犹在否?”

钟绍京笑道:“则天皇后革命时,已令人取下图像,此后一直未复,这些图像现在不知所终。”

李隆基走到凌烟阁门前,探头从门缝里观看,就见里面光线暗淡,且地面凌乱,四周墙壁空空,看来好长时间无人入内。他心里长叹一声,转身低头向北行走。

他们到了甘露殿,又从延嘉殿西首穿过,就见西面有好大一片湖面,一条长廊蜿蜒伸向湖中岛,其间台阁错落,顿时让人心旷神怡。李隆基到此停步不走,说道:“这里就是太液池了,到此泛舟逗鹅采菱,实在惬意啊。遥想那日高祖皇帝一早带领近臣来此泛舟,忽然宫内喊杀连天,那尉迟敬德披甲执矛冲到池前,高祖皇帝的心情定然变得很坏。”

钟绍京笑道:“殿下一路走来,多想起高祖太宗皇帝往事,看来殿下今日定思绪纷呈,莫非又要感怀再为一曲吗?”

李隆基笑道:“钟兄好会说笑,我难得入宫游赏,所以有许多感悟。今日还是要感谢你呀,没有你相伴,我如何能够在宫内散漫行走?没有你领路,这宫内道路与迷宫相似,我还不知走向何方呢。”

“殿下有意到池中泛舟一番吗?我久在宫禁行走,还是有这些方便的。”

李隆基摇头道:“不可,现在为国丧时候,我们若泛舟时被人看见,定会说我们大不敬。走吧,我们还是赶快出宫。”

然而李隆基行到临湖殿前又驻足不走。临湖殿顾名思义,其南临太液池,可以临风茗茶、眺望池中风景,再向北而望,就见高耸的玄武门离此不远。

李隆基看到临湖殿的颜色有些消褪,因问道:“钟兄,临湖殿当路而立,缘何未得修缮?”

“则天皇后此前多率百官在东都,这里又地处偏僻,圣上皇后等闲难来一回,所以圣上迁回京师后,重点修缮前面宫室,这里尚未顾及。其实大明宫那里地势又高,宫殿又阔,圣上皇后偏爱这里,我实在想不通。”

李隆基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走到殿前观看,然后对钟绍京说道:“钟兄,当年太宗皇帝在此设伏,众兵隐于长窗之后,谁也想不到此殿竟然有此功用。常何据兵于玄武门,然后放入太子与齐王,兵士自临湖殿一拥而出,如此前后夹击,他们能跑至何处呢?”

钟绍京猛然发现李隆基今日津津乐道于太宗皇帝时的玄武门之变掌故,因笑道:“殿下对那场事变细节了解甚详,看来留心很多时了。殿下,这玄武门位置果然重要。自太宗皇帝之后,这里又有数次变乱。”钟绍京所提的数次变乱,指的是以张柬之为首的“五王”夺玄武门杀张氏兄弟逼则天皇后退位,以及李重俊未遂的事变。

李隆基对此一成一败的两次事变了解甚详,张柬之他们彻底地控制了玄武门,可以居高临下杀入宫中;而李重俊他们处事犹豫,反而让李显他们抢先一步登上玄武门,从而赢得了喘息之机,乃至事败。

李隆基抬头看了一眼玄武门,说道:“这玄武门修得越来越坚固了,现在北军衙门就设在门楼上,又有不少万骑将士在此驻扎,愈显重要了。钟兄,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出了玄武门,然后向西走了不远,即来到钟绍京的住宅前。就见刘幽求已算准他们出宫的时辰,在那里探头探脑地等候。

李隆基与钟绍京进入大门向中堂走去,钟绍京夫人许氏带领家人在院中迎候,钟绍京说道:“此为内子许氏。她得知殿下今日入敝宅,数日前就开始准备,今日又亲自下厨,说要为殿下治好像样的饭菜。”

李隆基拱手向许氏表示谢意,说道:“我自从与钟兄结识后,钟兄多次邀我来府,惜未成行。今日累嫂夫人如此劳累,隆基心内十分不安。”

看来许氏为快言快语的脾性,其爽朗一笑,可以感受到其声调甚高,然后说道:“人言临淄王热情好客,官人自从与殿下结识后,归家后多次说殿下的好。他整天去叩扰殿下,也该来家一回了,贱妾心想,这里的饮食无论如何比不上王府,就用家常的手艺相待,不知能合意否?”

李隆基笑道:“嫂夫人的手艺,那是不会差的。我们一帮人整日里羡慕钟兄的肤色及精神气儿,看来都是嫂夫人手艺滋润的结果。”

许夫人呵呵直笑,一边笑一边说道:“殿下真会说话,请入堂内奉茶。”

李隆基停下脚步,环视院内道:“钟兄,你好会生活呀。你既有嫂夫人手艺滋润,又在这阔大的院里植树栽花,真是一个清幽的所在。”

钟绍京的居所位于禁苑的西南角,禁苑里面树木森森,花香袭人,其居所已与禁苑浑然一体,显得清静雅致。

刘幽求道:“绍京既为禁苑总监,当然假公济私。朝廷从各地调来的奇石异木,他若看着顺眼,自然先搬回家中,近水楼台嘛。”

众人大笑,钟绍京指点刘幽求道:“刘兄好会说笑,若如此,我岂不是成了贪鄙之人了?”

李隆基摇摇手,说道:“不要大声!现在为国丧日,若有路人通过闻听喧哗,又生祸事了。”

他们于是入堂用餐。许氏的手艺确实不错,虽非珍馐美味,也是家常至品了,吃得李隆基连声赞叹。

那日刘幽求对李隆基说道,钟绍京住宅位于禁苑之侧,离玄武门很近,有必要亲自踏勘一回。

钟绍京多次邀请李隆基来做客,可惜一直未成行,于是方有了今日之会。

京城中忽然传出流言,人们交头接耳,皆言李显皇帝暴崩,缘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的谋害。渐渐地,事儿越说越有鼻子有眼儿,众说纷纭,共有数种说法。

有些人将李显之死与崔琬之死联系起来。

“知道吗?崔琬状告宗楚客与纪处讷,结果被摔死在台级上。皇帝知道后大为震怒,宗楚客怕皇帝怪罪自己,于是说通韦皇后临朝称制,答应拥戴安乐公主为皇太女,他们于是合谋,趁深夜扼死了皇帝。”

另一人听来的消息,与此不同,其反驳道:“你说得不对!韦皇后早就有了主政的心思。还记得年初时悬挂在宫门前的那幅图画吗?韦皇后坐拥五色祥云,摆明了就是想当皇帝,这样就需要把当今皇帝干掉!散骑常侍马秦客与光禄少卿杨均早就成了韦皇后的榻上之伴,那杨均还善于烹调,韦皇后就指使这两人设法谋害皇帝。”

“你越说越离谱了,这两人官职低微,如何谋害皇帝?”

“他们想了一个妙法儿,就是将慢性药渗入饼中,然后韦皇后派人进奉给皇帝。你大概不知吧,皇帝批阅奏章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就是间或拈上一只甜饼放入口中,皇帝如此渐吃渐积,终于毒发身亡。”

这些流言在京中蔓延,并且越传越奇。很快,韦皇后和宗楚客也听到了这些流言。韦皇后闻言娥眉耸起,大怒道:“这是从什么地方刮起的风儿?若如此言,我实在不堪啊!”

宗楚客道:“皇后,如今敏感时刻,流言纷起,实属正常。我们只要把圣上赶快归葬,皇后成为皇太后临朝称制,这些流言就会慢慢消失。”

“如此看来,有无端想法的人,还是挺多嘛。”

“皇后,我们不可有仁慈之心。当初皇后若坚决不允上官昭容将相王辅政写入遗制内,就会省去许多话题。现在流言之中,为相王鸣冤叫屈的话题还有许多的,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给外人任何口实。”

“嗯,我知道了,以后遇事就会与你多商议。圣上归葬之事,今明两日就可完成。那么新君即位之期,六月七日即可举行。”

“臣也算定了这个日子,越快越好吧。”

“对了,我们对于这些流言不可放任不管,否则越说越黑,实在不堪。我们不如召集群臣,让他们管好自己,并依律弹压妄说之人,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这些事儿无法说清,有时候越描越黑,就随它去吧。我们只要控制好天下兵马,他们无非讨些嘴上便宜,终究无可奈何。”

“嗯,我知道了。待会儿传韦温进来,我再好好叮嘱他一番,说什么也要把京城内外兵马控制好了。”

“皇后此举很有必要,事不宜迟,要时刻抓紧。”

韦温总知内外守捉兵马事,则京城内外的兵马皆归其调遣。现在京中的北军、南衙军及万骑皆有韦氏子弟居中控制,似乎不用操太多心,那么京外驻扎的五万兵士初来乍到,须去巡视一番,并立些规矩。于是,他令人召来韦播、韦捷等韦家子弟,出城去巡视左右屯营。

韦温是年四十八岁,其年少时进士及第,后来逐渐当了六品官员。韦皇后得势之后,大力擢拔韦门子弟,韦温得益最大,最后官至宰相。如今他兵权在手,妹妹马上又要成为皇太后,并且临朝称制,其权势可谓炙手可热。

这帮韦氏将领耀武扬威地出了春明门,很快就入了屯营之中。是时,该屯营调来之兵多从雍州地面的折冲府中调来,由右卫大将军章京统领。章京闻听韦温前来巡视,急忙带领手下僚属至辕门外迎候。其僚属中,麻嗣宗作为利仁府的折冲都尉被征调而来,协助章京管理府兵,此时也跟随章京出外迎候。

他们未及赶到辕门,韦温等一帮人的马儿已冲了进来。章京急忙拱手相迎,韦温驭住了马,冷冷说道:“章将军,我们已入辕门,你现来迎候,是不是有点迟了?”

章京脸现惶然之色,说道:“末将得知韦大人前来,急忙领众将来迎,腿脚还是晚了一些,乞韦大人恕罪。”

“如此说就是我的马儿腿脚快了?章将军,看来未事先知会你,还是我的错了?”

“末将不敢。”

韦温一偏腿跳下马来,其身后众人见状也随之下马。韦温手挥马鞭向辕门一指,说道:“韦将军,迎候的事儿就不说了。我问你,我们可以直入辕门,难道你这辕门就没有任何规矩吗?”

按照大唐规制,屯营辕门有兵值守,任何外人到此须下马通禀,得到允许后方能入内。韦温今日存心找茬,到了辕门处马儿并不减速,反而加鞭硬闯进来,守门兵士见状,急忙追赶过来,然看到主将非常恭顺地面对来人,知道这帮人来头很大,于是远远站立观看,不敢近前。

章京答道:“禀韦大人,辕门规矩还是有的,任何人不能随便闯入。”

“我怎么就闯了进来呢?”

“想是他们看到韦大人身份高贵,因不敢拦阻。”

“哼,治兵以严为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特殊。我们若是敌人,如此闯入营中,你们定然溃不成军。”

麻嗣宗此前与韦温相熟,他看到韦温今日存心找茬儿,有心替章京周旋,就向前迈了两步,笑道:“韦大人,我们管教不严,应该受罚。只是该营兵士刚刚集齐,他们又来自各府,尚未调教到位,请韦大人饶了我们这一遭。”

韦温瞪起眼睛,斥道:“麻都尉,上官在此,有你说话的时候吗?你不要仗着我们此前相识,就可以不识轻重!我这次先饶你一回,下次再没规矩,别怨我大棒侍候了。”

麻嗣宗一吐舌头,心道韦温有了点兵权,性子也随之变得火爆起来,就乖觉地退回人丛中,不敢再有言语。

韦温问道:“章将军,你看这件事儿如何处置呢?”

章京低头答道:“这都是末将的错儿,请韦大人重重责罚,末将不敢有怨言。”

“嗯,你能主动请罪,如此很好。念你初犯,我今日就不加罪你了。不过,非责罚他们不可。”韦温边说边手指向辕门,接着狠狠说道,“守门兵士每人榜捶二十,领兵都尉也榜捶二十,至于章将军的这二十军棒,也由这名都尉代领吧。走吧,我们且入中军帐中,章将军,行刑地点就设在中军帐前,我们可边议事边看行刑。”韦温所说的榜捶,即是军中用专制木片击打责罚。

章京急忙惶恐答应。

韦温又道:“章将军,你还要知会营中长史、兵曹、别将及校尉以上人员,皆集于中军帐前观看行刑,要让他们都长点记性。”

麻嗣宗闻听韦温的训令,心想此人今日来到营中,明显是找茬儿立威来了。为了一件小事如此大张旗鼓,实在过火了一些。麻嗣宗心想,韦温及其随从也该受罚,你刚刚说过任何人不能特殊,你们擅闯营中,也该挨棒子,不过这理儿找谁去说呢?

受罚兵士们皆被褪去衣裤,然后被人持木片击打屁股。韦温带领众人端坐中军帐中,闻听外面的击打声与被打者的哀号声,他们无心议事,成了专注的倾听者。

韦温今日来巡视无事可议,无非立威一番即达到目的。此后,他们又到左营巡视,是时,右营的事儿已风传过来,左营将士不敢怠慢,立刻打起精神早早迎候。

韦温到了左营巡视一圈,出营后十分满意。他环视身边的这帮韦氏将领,呵呵笑道:“瞧见了吗?这帮人平时桀骜不驯,和他们说理是不成的,须以雷霆手段镇压之,方能起到效果。我们初到军中,首要者为立威,如此方能从容掌控。”

韦捷道:“我们今日随同三叔出巡,原以为巡视一番即可,不料三叔竟有如此深意。侄儿明白了,今后在万骑中须用此种手段镇压之。那些万骑将士更加桀骜不驯,侄儿还想请三叔来此坐镇呢。”韦温在其辈中排行老三,韦捷为其二哥的儿子,因呼其为三叔。

韦温道:“皇后把各军交与我等掌控,自是倚重我们以为国家柱石。你若连万骑都拿不下,又有何用?我今日带你们出来,就是想让你们以此为榜样立威军中,如此简单的事儿,还需要坐镇吗?”

高嵩道:“三舅说得对,我们定会想尽法儿,把各军掌控得牢牢靠靠,不能让皇后为此分出一点心。”

韦温道:“还是高嵩说得对。昨日,皇后又把我召入宫中,嘱我及你们要掌控好军权,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闪失。眼下正是关键时候,你们也知道,最近京中流言甚多,说明有些人想法挺多。我们只要牢牢掌控好军中,外人纵有天大的本领,终归无可奈何。”

韦氏子弟齐声答应,到了城中各自散去,努力琢磨立威的事儿。

麻嗣宗那日晚间到了李隆基府中,绘声绘色地将白日韦温一行到营中立威的事儿说了一遍。李隆基听完,笑道:“你今日好险呀!那些木板没有敲在你的屁股上,算你走运。你平时就爱讨些嘴头上的便宜,今日又想与韦温套近乎,怎么样?你的热脸贴到人家冷屁股上了吧。哈哈,有趣。”

麻嗣宗骂道:“奶奶的,他们从未在军中待过,一下子就成了我们的太上皇。这些家伙,实在让我憋气啊。”

麻嗣宗在这个朋友圈里,向来以谐趣闻名。大家与其说话,感觉很快意,他因此很讨众人喜欢。刘幽求见状,也逗趣道:“看来还是韦温呵斥了你一番,你方有怨言。临淄王说得对,起初你果然想以热脸猛贴,不料骤然遇冷。”

王崇晔也笑道:“对呀,你今晚就不应来这里,应该备上礼物到韦温府中,好好巴结一番。”

众人顿时轰然大笑。

麻嗣宗也跟着呵呵直笑,待众人笑完,他方才说道:“奶奶的,谁让人家有一个皇后好亲戚呢?换作前些年,这帮家伙若在大街上遇到我等,他们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当初韦皇后失势,韦家子弟一副凄凄惶惶模样。那时王崇晔与麻嗣宗等人家世好又有钱,可谓横行京中,他们确实对韦家瞧不上眼。只不过人世间潮起潮落,人之势头此起彼伏,昔日的荣光毕竟已成昨日黄花,韦家势力现在如日中天,他们终久无可奈何。

王崇晔道:“你说得嘴硬,今日你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很明显就是想给人家提鞋。对了,阿瞒兄,你赶快找来一只鞋拔子,让嗣宗早有准备。”

众人又复大笑。

诸人散尽后,李隆基独对刘幽求道:“刘兄,你对今天这件事儿如何看?”

刘幽求道:“韦温他们初掌军权,亟需立威,是为常情。然他们采用榜捶的法儿,就失于愚蠢了。刚才麻嗣宗的那一番话,实际代表了军中的情绪。韦氏本来根基不深,现在乍逢上位,应该以笼络人心为首选手段。”

“刘兄所言,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如此做,就会失去军心,易生变数。”

刘幽求笑道:“看来事情成败,不怨外力,皆由内力使然。殿下,他们若不如此做,我们又有什么机会呢?”

李隆基嘴角间堆起浅笑,说道:“是呀,我们拭目以待。”

李显的灵柩终于发丧,然后被送往定陵中归葬。韦后想得相当实际,她知道,只有赶快归葬了李显,太子才可以继位,自己也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朝中发号施令。

到了六月七日这天,太极殿乐悬四面,雅乐声声,舞者六十四人在殿前随乐起舞,此舞名曰治康舞。

阔大的殿内站满了人,他们依服色排列,三品以上者穿紫衣,四品者为绯衣,五品者穿浅绯衣,深绿衣为六品之服,浅绿为七品之服,深青为八品之服,浅青为九品之服。

伴随太和雅乐的奏起,黄门官大声喊了一声:“请皇帝升御座。”就见身穿五色帷衣的韦皇后率先从御台后走了出来,然后就见她身后手牵着头戴通天冠、身穿大裘服的李重茂。韦皇后将李重茂引入御座上坐下,自己走到御座后右上方的描金台上施然而坐,随后他们开始接受群臣的朝拜。

是日,十六岁的李重茂成为新皇帝。按照当时风俗,男子须到二十岁方能行冠礼,表示成人。李重茂现在未及二十岁,当然不算成人,所以身后要有成为皇太后的韦氏临朝决断。

皇帝的冠礼名为加元服,李重茂虽未成人,然今日仪式皆比照加元服礼仪而成。刚才的仪式名曰临轩行事,在此之前,韦太后带领着李重茂举行了告于圜丘、方泽及宗庙等仪式,此后还要拜谒太庙并且宴会群臣。宴会之时,群臣除了要颂词连连,还要向皇帝上礼,以表祝贺。

该仪式繁复而劳人,至晚方罢。

这一天把韦太后折腾得筋骨劳乏,然她的心里十分惬意,事儿还算顺利,没有任何差错发生,她终于名正言顺以皇太后的身份号令全国了。

且说王毛仲因为经常出入万骑军营,甚至连守门卫士都非常相熟。他这日午后又与李宜德到了军营,平时他们至多与门卫打个招呼即可入内,今日刚刚步到门前,门卫就拦住他们,说道:“二位大人,上面严令不许闲杂人出入,请回吧。”

王毛仲闻言停步道:“我们又不算外人,早把这里的门槛踏破了,就让我们进去吧。”

卫士神色焦急,说道:“万万不可,近来营中动不动就打板子,小人实在吃罪不起。”

王毛仲脑中转得很快,说道:“也罢,你可以逐级请示,就说我们是果毅校尉葛福顺的故人来访,这样可以了吧?”

门卫连连点头,说道:“好吧,请二位大人稍候,小人入内禀报。请二位大人勿怪,平时你们待小人不错,按理不该拦阻,只是今日不能,请谅解。”过了一会儿,就见葛福顺骂骂咧咧走了出来,他到了门前还斥骂门卫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竟然敢拦老子的朋友,找打不是?”

卫士辩解道:“葛校尉,小人们也都是得了上头的吩咐,不敢不拦啊!”葛福顺怒火更旺,骂道:“奶奶的,你们都吓破了狗胆!又不是外人来踹营,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说罢伸手牵起王毛仲和李宜德之手,说道,“走吧,我们进去,别理这些死狗。”

葛福顺、陈玄礼与李仙凫皆为果毅校尉,手下各管辖五百兵丁。万骑将士入门极严,自太宗皇帝时即“取户二等以上、长六尺阔壮者,试弓马四次上,翘关举五、负米五斛行三十步者”以为拣点之制,此后成为定例。普遍兵士尚且如此,那么能够成为果毅校尉者,皆是从武艺出众和勇力超群之人中擢拔而来。这样的特殊之人,又是皇帝近侍,大多数人皆脾气火爆。葛福顺满面虬髯,又性如烈火,实为其中代表。

葛福顺带领二人来到自己的营中居所,就见陈玄礼也在那里。与葛福顺相比,陈玄礼性格沉静,讷言少动,二人性格差别很大。他们虽然性格不同,却甚投缘,私下里来往甚密。

王毛仲见葛福顺一路上骂声不绝,与平时有异,问陈玄礼道:“陈兄,不知是何人惹了葛兄,他今日缘何火气很大?”

陈玄礼叹了一口气,说道:“今日高嵩把福顺的好兄弟打了,还贬至后槽喂马。”王毛仲认识葛福顺的这位好兄弟,其为果毅校尉,他们也曾一起比武饮酒。

“他犯了什么事儿?”

葛福顺接口道:“什么事儿?奶奶的,他不就是少叫了一句高郎将吗?惹得这厮说大不敬,挨了一顿打不说,还丢了校尉之职去喂马。毛仲老弟,你说说,他一个无功无能的小子,有什么资格来这里耍威风?”

王毛仲道:“谁不知道他是皇太后的外甥啊,他凭的就是皇太后的势。”

葛福顺还是骂声不绝:“奶奶的,别惹得老子火起,一把拧了这小子的脑袋当夜壶。”

王毛仲劝道:“葛兄还是少说几句吧,高嵩来这里耍威风,你虽不屑,然总会有人前去溜须拍马,万一有人把你的话传给高嵩,定惹事端。”

葛福顺一瞪眼睛,说道:“你小看我们万骑将士了,我们都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好汉,没有你说的这种龌龊小人。”

陈玄礼也劝道:“毛仲老弟说得对,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所有人都如你我这样吗?如今人在屋檐下,还是少说为佳,不要去触霉头。”

陈玄礼又转向王毛仲、李宜德道:“听仙凫说,那边的韦播也采用这种法子榜捶数人,明显是想以此立威嘛。哼哼,这些毛头小子,把事儿想得太简单了,这帮人岂是强压的主儿?”

王毛仲道:“这大概是韦温教的法儿,听主人说,那日韦温出城到左右大营也是如此立威一番。”

葛福顺越想越恼,听了陈玄礼等人之劝,觉得自己在这里呼天骂地终久不解气,说道:“不行,今日要去大醉一场,否则会憋坏了我。毛仲老弟,你找我有何事呀?”看来葛福顺确实气得不轻,到现在方想起询问王毛仲的来意。

王毛仲道:“还不是老一套嘛,这几天皮肉有些痒痒,就想来这里比试一场。”

葛福顺毫无心情,抢白道:“比试什么鸟?你若皮肉太痒,高嵩那小子现在营中,他那里木板子很多,就让他榜捶你一番。”

李宜德这时插言道:“只怕毛仲见了高嵩,那高嵩问起谁引他进来,毛仲定然抗不过,就把福顺兄招了出来,恐怕又是一顿板子。”

众人闻言大笑,场面气氛为之活泛起来。葛福顺边笑边指着王毛仲道:“不错,看来你果然是个软骨头。”

王毛仲的反应奇快,说道:“本来嘛,我们比试一番后再出营。主人来时交代我们,说许久未见数位兄长,有点念得紧,让我邀约你们去府中饮酒。现在时辰有点早,不知你们能脱身出营吗?”这番话是王毛仲自己编造的,他临行之前李隆基根本没说过邀约的话。王毛仲知道李隆基平时很在意这帮万骑将士,他们若主动入府,李隆基自会热情款待。

葛福顺还是大大咧咧,说道:“有什么不能脱身的,走就走了,怕什么鸟?”

陈玄礼比较持重,说道:“别胡说了,我们正在当值,若骤然离开定给高嵩留下口实。这样吧,让毛仲、宜德先回去,我们晚间下值后,再约上仙凫一同去见临淄王。”

葛福顺喉间咕哝了一声,并不反对,那就是同意陈玄礼的安排。

王毛仲回到府中,向李隆基禀报了葛福顺等人晚间要来的消息,并把听来的高嵩、韦播殴打立威的消息说了一遍,临了说道:“主人,小人今日斗胆说主人邀约他们,望主人责罚。”

李隆基说道:“这很好呀,我为何要责罚你呢?看来你还是比宜德有急智,脑子要活络得多。我不怪你,应该有赏。你下去吧,让厨屋抓紧准备酒菜,再把刘幽求叫来。”

王毛仲领命退下,过了一会儿,刘幽求闻召前来。

李隆基道:“午后王毛仲去了万骑军营,得知高嵩与韦播今日榜捶万骑之人,明显想以此立威。”

刘幽求道:“我刚才听王毛仲说,陈玄礼他们待会儿要过来。这帮人平日受宠,如今遭遇此事,心里定不是滋味吧。”

“嗯,可想而知。”

刘幽求笑道:“殿下,看来我们的机会果然来了。”

李隆基脸上并无喜色,说道:“刘兄,现在有两件事儿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一者,万骑将士到底对韦氏当权怎么看?陈玄礼他们能够乘势策动万骑吗?二者,若陈玄礼他们果然怨气很大,我们能向他们挑明吗?何时挑明?”

李隆基所说之事,正是刘幽求近来思虑最多的。他闻言闭起眼睛,将所有细节又想了一遍,然后说道:“殿下,我想过了,陈玄礼他们能成。有句话叫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相对万骑典兵之人及普通兵士,这些果毅校尉变动不大,在军中时间最长。他们若无军功或者得力之人擢拔,许是一直在此位置上度日,可谓不上不下。”

李隆基脸上有了一丝微笑,插话道:“你说得不错,这帮人在军中日久,每人手下有五百兵士,若抱成了团儿,典军之人也要瞧他们的脸色。”

刘幽求道:“万骑中果毅校尉不过二十人,若有五至七人抱成团儿,其力量不可小觑。像陈玄礼与葛福顺在右屯营,李仙凫在左屯营,他们三人已抱成团儿,再与其他投缘的校尉相连,估计号令数千人应该有把握,所以能成。”

“那么葛福顺今日呼天骂地,也定为这帮人的心声了?”

“不错。看来韦太后还是使了昏招儿,让自己人去掌控禁军不错,然派去一些酒囊饭袋只会误事。殿下,我们那日闻听韦温带同一帮韦氏子弟来典兵,早预知了今日之事,看来天遂我愿啊。”

名将典兵非是蛮干,有着自己的招数。他不管采用什么法儿,首要者须手下人愿效死力,如此方能行兵排阵,所向无敌。李隆基此时忽然想起太宗皇帝的往事,悠悠说道:“刘兄,你说此话,让我忽然想起太宗皇帝大战雀鼠谷的时候。太宗皇帝身先士卒,带领人追击宋金刚,他们数日夜衣不卸甲,又无食物,到了雀鼠谷有人逮了一只野羊,烤熟后将一只羊腿奉与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自己不吃,将羊腿送给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兵士。刘兄,知道这个兵士是谁吗?”

“殿下近来多读太宗皇帝故事,我实在不知。”

“此人就是常何呀。常何后来其实得了太子建成之惠,被擢拔为玄武门守将。谁知他反戈一击,最终心归太宗皇帝。追根溯源,这只羊腿实在立了大功。刘兄,遥想太宗皇帝当日,何等雄姿英发、天下归心。我恨不能追随其身后,做一名小兵也成。”

刘幽求笑道:“殿下不必太谦,你虽未从军,也大有太宗皇帝之风呀。任何人与殿下初一交往,此后皆倾心相顾,愿意追随殿下。比如我吧,因闻殿下大名,巴巴地主动来追随。”

“刘兄说笑了,我如何敢与太宗皇帝相比?嗯,葛福顺他们既有怨气,不知他们有胆气否?”

“这个嘛,还需要用言语探之。不过我以为,这帮人无依无靠,此生擢拔无望。若骤然有机会能立大功,则能处高位享大富贵,他们性格粗豪,敢于冒险,我以为胜算很大。”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决然说道:“也罢,就这样吧。他们过来后,我们先在一起饮酒,瞧他们说些什么。若今日火候到了,我可借故离开,你与他们挑明,然后再定下步行止。”

刘幽求道:“好吧。我们向他们挑明之时,就以相王的名义来说,如何?”

“嗯,这样说最好,也最能令他们信服。”

陈玄礼三人依约而来,他们见了李隆基还是有些拘束,葛福顺不敢再脏话连篇,其神情甚为恭顺。

宴席已经备好,王毛仲与李宜德毕竟是仆役身份,不能与李隆基同席饮酒,所以座中只有他们五人。

李隆基执盏说道:“我这些日子未见你们,就有点念得紧,因令王毛仲去请你们来,请饮尽此盏。”

三人齐声说道:“谢殿下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李隆基知道他们素喜肉食,遂令厨屋整治鹅肉与驴肉以为主菜。他们饮酒数巡,厨工端上两只大盘,然后当面用刀割成小块为他们分食。只见那肉色焦黄,刀切之后肉香弥漫而出,葛福顺一抽鼻子,说道:“此味古怪,似与往日所食鹅驴肉不同。”

刘幽求道:“临淄王邀约你们,此心思非止一日。此肉做法非常独特,最是费工夫。来,我们且食用后再说滋味。”

众人端起小盘夹其盘中之肉,逐块品尝。只觉肉嫩皮焦,五味杂陈,入口后稍嚼即化,其味绵长。陈玄礼三人食罢顿觉滋味特别,此生似未尝过,皆连说好吃,几口就将盘中之肉揽入口中。

李隆基笑道:“你们不用吃得太快,须慢慢咀嚼,方能品其至味。莫慌,肉还有很多,肯定管饱。”

葛福顺与李仙凫连说好吃,令厨工继续续盘。陈玄礼吃了一盘,抬头问道:“此为寻常鹅、驴吗?怎么滋味如此不同呢?”

刘幽求道:“此名为‘罂鹅笼驴’,你们此前听说过此名堂吗?”

三人连连摇头。

刘幽求道:“别说你们不知,我此前也没听说过。此肉做法由张昌宗、张易之兄弟所创,近日被那个善吃的王崇晔访到。临淄王说你们在军中每日打熬身体,最需补养,我今日也沾了你们的光得以尝鲜一次。”

三人大为感动,急忙起身向李隆基致谢。

李隆基挥手让他们坐下,说道:“别听刘兄这样胡说。这肉的滋味确实不错,然做法有些令人不忍,偶尔做一回,兄弟们一同品尝,甚为适宜。”

葛福顺问道:“敢问殿下,这做法如何令人不忍呢?”

刘幽求代答道:“制鹅时须有大铁笼,将数只鹅放于笼内,然后在笼中生炭火,并置铜盆,内盛五味汁。火起后生热,鹅只好绕着炭火走,渴了就饮五味汁,待其将汁饮尽,表里已熟,毛尽落而死。制驴时也用此法,不过将铁笼子换成石室。你们想呀,这些五味汁逐渐渗入肉中,那滋味还会差吗?”

陈玄礼闻言,眉头皱了起来,说道:“果然令人不忍。”葛福顺却不以为然,说道:“这些禽兽生来就是侍候我们的,其脖子上挨一刀快死,与此等慢慢死,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李仙凫也道:“葛兄说得对,如此滋味更好,不枉它们生死一回。”

李隆基早知这三人的性格差异,尤其是陈玄礼沉静有度,不知他如何和这两位粗豪的汉子混在一起。陈玄礼起身举盏,伸出手指在杯中蘸酒,然后将酒滴弹向空中,此为当时敬酒的风俗。他面向李隆基恳切说道:“殿下折节下士,我等鄙下之人能为殿下堂上之客,又受此殊遇,实为受宠若惊。请殿下进酒。”

李仙凫与葛福顺也一起起身,共同向李隆基敬酒。

李隆基起身走过来与三人面对,说道:“我们为兄弟,没有什么殿下,来,我们一同满饮此盏。”说罢,仰头将酒饮尽。

葛福顺饮完酒后,说道:“真是畅快,算是一扫胸中憋的鸟气。”

李隆基笑道:“对呀,今日就一醉方休。我听王毛仲说,福顺今日非常气闷,看来我邀约你们,正是时候。”

陈玄礼也笑道:“殿下真是善解人意,若没这场酒喝,我们今晚定会憋出事来。”

刘幽求关切地问道:“到底什么事儿惹了你们?我知道你们平时心胸爽朗,为何与自己过不去?”

葛福顺忍不住出声道:“奶奶的,不提便罢,一提就恼煞我等。”

李仙凫也忍不住骂将起来。

刘幽求道:“玄礼,你把事儿过程说一说。我看他们现在只想骂人,什么事儿都说不清楚。”

陈玄礼遂把事儿说了一遍。

陈玄礼的话刚止住,王毛仲走了进来,躬身向李隆基说道:“主人,后宅有事儿,请主人过去一趟。”

“有什么事儿?没看见我正在这里说事儿吗?”李隆基不动身。

刘幽求劝道:“后宅既然有事儿,殿下就过去一趟吧。我在这里陪着这几个兄弟饮酒,那是不妨的。”

陈玄礼三人也连说不妨,李隆基方才起身,边走边说道:“也罢,我去去就回。”

李隆基事先已对王毛仲说好,看到李隆基挠头为号,就入堂如此这般。

看到李隆基离去,葛福顺他们说话似乎少了许多顾忌,又是脏话连连,场面变得活泛起来。

葛福顺道:“奶奶的,高嵩那小子本来就是个街头混混,竟然爬到老子头上作威作福。若不是玄礼劝得紧,老子拼着这个校尉不要,拳头早把那小子揍扁了。”

李仙凫生得一副魁梧身材,早年曾到陇西出征拼杀,脸上还留有两道刀疤,平时的神情就显得有些狰狞,也是愤愤地骂道:“对呀,那个韦播也如高嵩一样货色,他在营中呼妓饮酒,却不许我们大声说话。他动辄找茬儿,从昨日开始,已然抽打了我的两个兄弟。直娘贼,老子恨不得把他也按倒抽打一番。”

刘幽求笑道:“两位兄弟好大的火气。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这二人是皇太后的家人,来此典兵,那是皇太后的意思。我毕竟比你们年长几岁,我想劝你们,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可任性而为。”

陈玄礼闻言摇摇头,说道:“刘兄不在军中,不识个中滋味。我们为军中之人,听从上司之言为天职。然高嵩对我们随意呵斥,甚无章法,将我们视为猪狗之人,长此以往,定将我们殴打一遍。刘兄,我们皆率性之人,士可杀而不可辱,如何能够长期隐忍呢?”

刘幽求点点头,他平日很赞赏陈玄礼,觉得武人之中,此人甚为精细,实属不易。他刚才说的道理,点明了高嵩等人待下人侮辱太过,乃至不堪,此为他们愤怒的焦点。

刘幽求问道:“万骑中人皆如你们一样想法吗?”

陈玄礼答道:“不错,皆如这般心思,不过敢怒而不敢言罢了。”

刘幽求笑道:“我说句你们觉得刺耳的话。大约此前你们得宠太多,现在乍逢别人威风,你们有点受不了吧?”

李仙凫怫然不悦,说道:“刘兄怎能这样说话?我等视你为知己,方说出知心话,你这样嘲笑我们,其实不该。”

刘幽求接着煽风点火,说道:“我这样劝你们,也是为你们好。你们想想,高嵩与韦播虽不堪,然一人是皇太后的外甥,另一人是皇太后的侄子,只要皇太后主政,谁能奈何他们?所以嘛,这日子还长着呢,你们还要顺着他们,方为长久之道。”

刘幽求明显把火引向韦太后,果然,葛福顺马上就蹦了起来,骂道:“刘兄不提太后便罢,这个淫妇又是什么好东西?她招引男人淫乱后宫,还想着法儿把圣上毒死,她来主政,天下有谁服她?”

李仙凫也说道:“对呀,听说圣上的遗诏让相王辅政,她怎么一个人坐在朝中发号施令了?刘兄,我们不屑于这两个小子狗仗人势,内里深恨太后独揽大权。我们与临淄王相交多日,那是何等的情分,因此替相王鸣不平。”

刘幽求心里暗想,看来前一段的流言还是大有用处,竟然深入到寻常百姓之中。陈玄礼他们既听流言,又离宫中最近,比寻常人更能接近内幕,如此与流言相对照,就能得出相对靠谱的结论。

陈玄礼这时感觉到刘幽求的言语有些异样,与往日大为不同,于是说道:“刘兄,我们来此说话,缘于我们平日交往很多,性情相投。你今日言语中虚饰太多,很不畅快,到底是何意思?”

葛福顺也道:“对呀,刘兄今日说话虚头巴脑,惹人气煞。”

刘幽求冷笑一声,说道:“非是我虚言糊弄你们,实因大势所趋,若无力改之,只好顺势退避。刚才仙凫说得对,圣上遗诏中确实说过让相王辅政,然韦太后与宗楚客去掉了这一条。你们想一想,他们连圣上的遗诏都可以篡改,还有什么事儿不敢做?如此大势,谁能奈何呢?”

看到三人不吭声,刘幽求接着说道:“想来你们也听说过了,年初时韦太后的衣箱里曾出现过五色云……”

葛福顺插言道:“什么狗屁五色云,我多方打探,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儿,此为宫人受韦太后指使所编。”

刘幽求道:“对呀,子虚乌有的事儿,被他们说得煞有其事,还骗得圣上为其图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韦太后早就有了主政之心了。她若让相王同时辅政,岂不是碍了她吗?她现在说新皇帝年幼无知,摆明了大小事由她做主。再过一段,我看呀,哼哼,她定会废了皇帝,自己来当皇帝。你们说韦太后若当了皇帝,我们谁敢吭声呀?”

三人对望了一眼,刘幽求所言与他们心间的猜测是吻合的。其实不唯他们,凡是能知道一些掌故之人再稍有眼光,皆能看出韦太后的下一步企图。

李仙凫道:“如此说,今后的天下岂不是姓韦了吗?”

刘幽求点点头。

陈玄礼问道:“相王与临淄王难道就没有任何想法吗?”

刘幽求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怎么会没有想法呢?眼看着祖宗交下来的天下要换了姓儿,除非是傻子才会没有想法!然现在朝中由韦太后把持,京城内外兵马由韦家子弟掌控,他们能有什么法儿?他们只有寡言少语,不让祸事惹上身,即为上策了。”

三人点点头,觉得也只好这样。

陈玄礼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刘兄,今日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说任何话都是无妨的。我们自小长大,此后又投军,皆知我们身处李唐王朝。若天下骤然改姓,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眼下新皇帝年幼,其实相王应该出来说句话,他应该有所作为的。”

刘幽求摇摇头,并不接言。

陈玄礼接着道:“其实相王也有机会呀,我们三个既与临淄王倾心相交,自然心向相王,怎能说他们手下无人呢?”

葛福顺闻言顿时眼光一亮,率然说道:“对呀,只要把那个淫妇和这帮小子宰了,天下人定会听相王的。”

刘幽求又冷笑道:“就你们几个?能成什么事儿?”

刘幽求的这句话,激怒了三人,陈玄礼沉着脸不吭声,葛福顺与李仙凫则被激得脸孔通红,葛福顺起身说道:“你太小瞧我们了!我们哥儿几个振臂一呼,可召来万骑数千人,当初太子重俊若事先知会我们,焉有太后的今天?”

李仙凫道:“对呀,那一次是我等守护玄武门,挡住了太子重俊的兵马,因此拖住他们等来援军,太后方才转危为安。奶奶的,早知今日,还不如当时与太子作成一路,也强似现在天天受鸟气。”

刘幽求道:“成王败寇。你们想呀,事儿若成了就可挂将封侯,若败了,自己身死不说,还要连带三族遭灭,事儿其实凶险万端啊!”

葛福顺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掉了脑袋,不过碗大的疤。如此隐忍活着,还不如拼杀一场。”

陈玄礼已然瞧出刘幽求今天尽使激将法儿,遂笑道:“我们哥儿几个,今日算是落在刘兄的套子里了。刘兄,你激将我们无非想激我们说出这番话,好了,我们已把话说出来了,你瞧着下一步怎么办?”

葛福顺与李仙凫恍然大悟,齐声道:“原来刘兄消遣我们啊!”

刘幽求正色道:“我非为消遣你们,缘于我近日有些想法,需要你们参与。我若不知你们的真实心机,焉敢贸然请托?”

三人齐问到底有何事儿。

刘幽求道:“眼前大势,大家都看得很清楚。韦太后不愿意相王辅政,摆明了就是要独揽大权,下一步再废了皇帝,使天下姓韦。我的想法,就是借重诸位的力量,想法铲除韦氏势力,还归相王辅政。”

葛福顺大喜道:“好哇,把太后赶走,让相王辅政,就再也不用受这鸟气。”

陈玄礼比较持重,问道:“敢问临淄王知道刘兄的想法吗?”

刘幽求摇摇头。

三人顿现失望之色,李仙凫道:“还是刘兄在消遣我们。临淄王不知,我们就是再忙乎,又有什么用?”

刘幽求道:“你们三人,再加上我,如果有了这种心思,正好一起说通临淄王呀。你们应该知道,相王生性恬淡不爱惹事,除了临淄王之外,其他几个王子皆秉承父风,我们只要说通了临淄王,则大事可成。”

陈玄礼问道:“刘兄以为,临淄王是如何想的?我们说服他的把握有几成?”

刘幽求道:“我久与临淄王交往,知道他心有大志,不甘屈人之下。现在韦家子弟欺凌你们,毕竟是小事;若韦太后要进一步巩固地位,她要下手整治的,首推李氏宗族之人,到时候如临淄王的滋味比起你们更加难受。我想呀,若谋大事,只要你们能够鼎力支持,则大事可成,临淄王也乐于见到这种局面。”

陈玄礼想了想,侧头询问葛福顺与李仙凫道:“此为拎着脑袋干事的活儿,你们想好了吗?”

李仙凫问道:“你想好了吗?”

陈玄礼道:“大丈夫处事,若遇良机必须把握,就是死了,也不枉这一生。我想好了,干吧!”

李仙凫道:“我们三人,向来由你来拿主意。玄礼兄,你说要干,我自然随后跟从。”

葛福顺一拍大腿,说道:“对呀,干他娘的。”

刘幽求眼望这三人下定决心,心里很是欣慰。不过当此时刻,他不能表露自己欣喜的心思,其神色木然,静等三人来问话。

陈玄礼道:“刘兄,你都看到了。我们兄弟三人心思一致,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现在就听你的话儿了。”

刘幽求这时起身,上前与三人逐个击掌,沉声说道:“好哇,我们今后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脱不开,只有一条路走到底!待会儿临淄王入室,你们三人齐力促请,我在一侧以情动之,今天说什么也要让临淄王答应。”

刘幽求说完,俯身端起酒盏一一注满酒,然后将之逐个送入三人手中,又端起自己的酒盏,说道:“来,我们满饮此盏。今后我们大家一体,就不说外话了。”

三人心里皆有异样心情,其中有希冀、有激动,还有莫名的忐忑,他们仰头将酒饮尽,脸上却有了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李隆基恰在此时走入室来,看到四人站立一起同饮,笑道:“你们果然喝得很畅快,竟然立在一起拼酒了。来,我也加入。”

陈玄礼三人对望了一眼,三人心灵互通,他们放下酒盏,忽然齐刷刷跪在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大惑不解,说道:“好端端地喝酒,你们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说完伸手逐个拉他们。

三人跪伏不动,葛福顺道:“殿下,我们有事相求。您只有答应了,我们方能起来,您若不答应,我们就跪死在这里。”

李隆基急问道:“有什么话?站起来说,这成什么样子?刘兄,你也来拉拉他们。”

陈玄礼说道:“殿下,这件事情很大,只有您答应了,我们方敢起来。”

刘幽求这时也走过来跪在一起,说道:“殿下,我们刚才议了一件事,总而言之,对相王和您大有好处,您还是答应了吧。”

李隆基更是纳闷,说道:“好处?我不知详细,如何能辨好坏?你们都起来说话。”

李仙凫抬头道:“总而言之,若殿下不答应我们,今天就跪死在这里。”

李隆基有些上火,斥道:“你们今日怎么都变成了这个样子?莫非吃错了药吗?都赶快起来。”

刘幽求道:“殿下,您还是答应我们吧,我敢保证,此事对殿下大有好处。”

李隆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分明在绑架我嘛,也罢,我答应了,你们起来说话。瞧瞧,成何体统?”

四人随后起身,李隆基说道:“大家都坐下吧,有事好好说。我们本来在这里好好饮酒,到底有何变故,你们何必如此大动呢?”

四人并不坐下,他们对视了一眼,陈玄礼上前一步说道:“殿下,我们刚才议论,以为眼下由韦氏当权,实属不堪。我们又听说圣上遗制让相王辅政,然韦太后篡改遗制,独揽朝政,我们实在义愤填膺。就请殿下做主,让我们诛灭韦氏,还归相王辅政。”

李隆基脸上并无激动之色,其缓缓归于座上,然后目视刘幽求道:“刘兄,这就是你们说的好事儿?他们不知轻重,你还不知吗?还归相王辅政?你们说来容易,我问你们,凭什么来做?”

刘幽求道:“殿下,我们刚才商议道,当初太子重俊事变,不过从北军中叫来数百人,犹攻至玄武门前,若非万骑来救,则险些事成。现在他们三人手下有一千五百人,李仙凫又驻扎在玄武门,那么拿下宫城轻而易举。只要我们擒贼先擒王,先攻进宫中拿下韦太后,则相王辅政可成。”

李隆基听完没有吭声,而是低头沉思,既而抬头目视对面四人,可以看到他们那热切的眼神。他事先与刘幽求商议好与他们谈话的内容,让刘幽求以欲擒故纵的法子探其语气,然后顺势而成。看来今日的效果很好,自己也就没有必要推推托托。因为这三人皆为武人,脾性豪爽,若推诿藏锋,弄不好效果更差。

李隆基点点头,说道:“嗯,你们所思有些道理,还是坐下来细谈吧。”

陈玄礼三人大喜过望,葛福顺嚷道:“瞧瞧,还是临淄王最为果敢畅快,快哉,快哉!”

李隆基接着说道:“你们商议的事儿,我此前也多次想过。然此事风险太大,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轻举妄动。眼下韦太后虽临朝称制,毕竟还奉温王重茂为皇帝,如此来看,眼下还不是举事的时机,需徐徐图之。”

李仙凫问道:“敢问临淄王,何时才是举事良机呢?难道就让那些小子继续欺凌我们吗?”

李隆基答道:“我们什么时候遭逢良机?我现在也看不出来,只好且走且说。高嵩、韦播他们动辄榜捶,这是好事呀。我们欲行大事,就要有大忍耐,就让他们在那里为所欲为,你们正可以暗暗联络众人,我们的胜算不是更大了吗?”

三人连连点头。

李隆基又说道:“要做这件事,事先必须准备充分,不可有些许疏漏。你们刚才提到太子重俊,他之所以功败垂成,就缘于只有冲动激情,没有事先筹划清楚。譬如说,万骑动了起来,北军与南衙军如何办?又如何稳住城外的五万兵马?筹谋好这些事儿非一日之功,需要万般审慎。”

四人点头赞同。

陈玄礼说道:“殿下说出这一番话来,果然情真意切,我们此前想得过于简单了。请殿下放心,我们归去后定隐忍敛性,暗暗联络军中。”

李隆基点点头,嘱咐道:“你们这样做最好,不过在军中只限于观察,与人联络仅限于日常交往。万骑之中能预谋此事者,仅限于你们三人,千万不可对其他人说知一字半句。”

陈玄礼他们急忙答应,李仙凫说道:“请临淄王放心,我就是睡觉也会睁着半只眼睛,连梦话都不敢说。”

刘幽求插言道:“这种事儿最怕泄露,假若我们今日说的话传出一句半句,我们在座五人皆难逃一死!临淄王所言大有深意,事儿未发之前若多一人知道,就会多一分危险,切记切记。”

李隆基道:“对呀,事儿未做之前须无声无息,如此方能起到雷霆一击的效果。我们今日既然说开了,保密即为最大要务,也为今后举事的关键。”

四人齐声答应。

李隆基接着道:“记住,今后只有我或刘兄找你们商议此事时,你们方能开口。我不会让王毛仲或李宜德去找你们传讯儿,请切记此点。”

陈玄礼明白这番叮嘱十分有必要,知道今后若议此事,只能面对面说话,不能听信任何传言,遂答道:“请临淄王放心,这番话只能烂到我们肚中,不敢透露半句。”

李隆基道:“你们回去后,要想出百般法儿笼络万骑将士,我这里替你们准备了不少钱物,回头让王毛仲悄悄捎给你们。遇到万骑将士再遭凌辱之时,你们可约他们饮酒吃肉,好好抚慰一番。嗯,福顺,我知你爱酒后失言,自今日始,我不许你再饮酒。”

葛福顺满口答应,说道:“请临淄王放心,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沾一滴酒,就请玄礼监督我。不过事情过后,临淄王须赏我好酒,我要大醉三日。”

众人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凝重的场面方才有了一丝轻松。

三人辞别离去,室内仅剩下李隆基与刘幽求二人。

刘幽求笑道:“看来今日的效果不错,他们三人实乃雪中送炭,不枉了殿下多日的苦心。”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事儿还有许多,你不可懈怠,诸事还需你来筹划。”

“将此事告诉相王吗?”

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坚决地摇摇头,说道:“父王那里,就不要让他牵挂了,此事若成,可以让父王坐享其成,此事若败,则罪在我一人,不用牵扯父王。”

“殿下所思差矣,你若有罪,相王能够独善其身吗?”

“唉,也只好如此了。万一事败,届时若能减轻父王一丝罪名,那也是好的。罢了,我们今后不可再说事败之言,大丈夫行事,当勇往直前,不计身后之事。”

“嗯,将此事告诉太平公主吗?”

李隆基决然说道:“不,不要告诉她。我们现在办的是自己的事儿,没必要大事小事都告诉她。刘兄,今后崇简和王师虔前来,也不要说得太多。”

刘幽求点点头,说道:“殿下,我觉得太平公主那里,有些事情还是要沟通一下最好。”

“我知道,这两天我要抽空去一趟,我自有分寸。”

刘幽求有些迷茫,李隆基谋此大事,不与父亲李旦和兄弟们商议,那么只剩下太平公主可为强援,然他现在如此的态度,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李隆基又道:“你这两天可把麻嗣宗单独约来,这件事儿可瞒他人,嗣宗却不必含糊。那五万兵马驻扎在城外,若将之把握好了,就成为摆设;若疏忽大意,其后果也很麻烦。”

刘幽求答应了一声,然后感叹道:“殿下刚才说得不错,预谋大事不可有些许疏漏,也许最不起眼的地方,往往成为事败的关键之处。”

李隆基觉得有些刺耳,轻轻斥道:“刘兄,我们今后不可再提这等字眼,你怎么又来了?”

“我顺口说出,今后定戒之。请殿下勿怪。”刘幽求心中暗笑,看来李隆基到此关头还有些不自信,对“事败”等字眼如此敏感,足以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