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献佩刀张说明志 受嘱托知古言密
太平公主果然说动李旦,让窦怀贞兼知雍州刺史。
萧至忠待窦怀贞的授托书下发之后,将窦怀贞召到中书省面授机宜。
萧至忠首先说道:“怀贞,你昔日被贬,然很快再为京官,且官至宰相职,知道此为谁的功劳吗?”
窦怀贞觉得有些奇怪,萧至忠现在明知故问,遂说道:“萧公,怀贞能有今天,多亏公主青眼有加,再得萧公奖掖简拔而来,怀贞本来厄运穷途,由此顿现光明,追根溯源还是公主与萧公的大恩,让怀贞感激涕零。”
“我不过替公主办事,你须铭记公主大恩,则不枉了公主的一番心意。”
“请萧公放心,怀贞今生今世,生为公主之人,死为公主之鬼。”
“嗯,我就想要此话。怀贞,知道这次授任你为雍州刺史,公主何意吗?”
“怀贞暗自猜想,许是公主认为雍州府职掌京城诸事,此后让怀贞具体处置,较为放心。”
“你这样想,其实错了。”
“错了?怀贞不甚明白,请萧公教我。”
“嗯,知道雍州府与南衙军的关系吗?”
“怀贞昔为雍州刺史,知道南衙军职掌京城城门守卫,其人员调度由雍州长史负责。”
“对呀,公主让你兼知雍州刺史,其目的就是让你掌控南衙军。”
“萧公,南衙军的日常守卫由雍州长史调度,然其归属兵部。其兵丁调度及将官授任例由兵部职掌,雍州府不敢插手。”
萧至忠有些不满,说道:“怀贞,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以宰相职兼知雍州刺史,莫非公主还让你帮她处置水碾之类的破事儿吗?你原来也算灵动,怎么越来越傻痴了?”
“怀贞实在不明白,望萧公教我。”
萧至忠叹了一口气,说道:“当今圣上起事诛韦时,他凭靠的是谁的力量?”
“此事天下皆知,当今圣上靠的是万骑葛福顺、陈玄礼等人。”
“对呀,圣上当时为临淄郡王,在朝中仅有一个卫尉少卿的差使。然其用心良多,竟然策动万骑中人,终于一击而成。现在你为雍州刺史,与南衙军有了瓜葛,你又为宰相职,想法将南衙军主要将领笼络过来,进而掌控南衙军,还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吗?”
窦怀贞恍然大悟,起立躬身谢道:“怀贞实在懵懂,现在方开心窍。请萧公转告公主,怀贞定依此方略谨慎为之。”
“嗯,你能说出‘谨慎’二字,甚是难得。你既要掌控南衙军,又不可大张旗鼓,须隐秘行之。”
“怀贞明白。”
窦怀贞思索了一下又问道:“萧公,南衙军职掌各城门守卫,不管是兵丁数量,或者精良程度,皆与北门四军相去甚远。如此就是果然掌控了南衙军,公主在京城中还是处于绝对劣势。”
“我知道。你把南衙军的事儿办好,其他的就不要管了。公主说了,你近来若有用钱的时候,可到公主府中具领。”
窦怀贞刚才就想到,若要笼络军中将领,用钱的地方不少,雍州府库有限,也不能用自己的俸禄来倒贴,如此就成了难事。没想到公主善解人意,早将此等事儿想到,遂又躬身谢了一番。
时辰很快进入了二月,太上皇李旦长期的犹豫终于有了结果。二月初三,李旦又颁布诰命,其中言语很短,就是取消了李隆基的巡边之行,所募之兵也就地解散。
李隆基看到此诰命,心中百感交集,数月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父皇不再让自己出外巡边,则其心中升起的废黜之意暂时平息。
高力士是时在侧,躬身道:“陛下不用巡边,实在可喜可贺。”
李隆基脸上没有欣喜之色,漠然问道:“有什么可贺的?”
“小人以为,边关为蛮荒之处。陛下若巡边,小人自当跟随,届时侍候陛下,身边之物毕竟没有宫中趁手。”
李隆基脸现微笑道:“哦,你如此想,也为本分。对了,我问你,那个元氏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禀陛下,此贱婢近来还算安分,仅前日寻理由到太极殿,曾与尚官刘氏说了几句话,归来后也未见什么动静。”
“此殿内还有其他嫌疑之人吗?”
“小人排查数遍,未曾发现异样。看来陛下不让动元氏大有深意,若彼人在暗处,倒是颇费工夫。”
“是了,就是这个意思。力士,你久在宫中,深明其中玄机,近时更要加倍小心。”
“小人明白。小人除了在元氏身边不着痕迹安插人观测外,还让诸人互相监视,如此可保万全。”
李隆基知道,父皇此诰命一出,姑姑定然不甘心,肯定又会出其他花样。姑姑在宫中经营日久,眼线颇多,倒是不可不防。
高力士又道:“陛下,近来又有一人从暗处走向明处。小人派人暗察,发现此人进出公主府甚为频繁。”
“此人为谁?”
“右散骑常侍贾膺福。”
“哦?他敢公然出入公主府,自是有恃无恐了。如此来说,姑姑宫中的眼线自以此人为首。”
宫中的宦官机构为内侍省,内侍为内侍省之首,常侍则为其副。贾膺福职为右散骑常侍,则其地位高于高力士。
太平公主瞧着哥哥的诰书,没有像以往那样激动罹骂,而是轻轻地将诰书推在一边,神情安然地在那里默想。
她反思自己以前的行为,看似凌厉直接,却收效甚微。而三郎却以哀兵之姿,并不直接接招,在那里信手轻挥,看似轻描淡写,然收效卓著。
自己不想让他当太子,他果然当定了,且继位为皇帝。
自己好不容易说动哥哥,让哥哥起了废黜之意,并下诰让三郎巡边。结果呢,三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先让哥哥犹豫不决,如今哥哥又下定决心,罢巡关之意。
这个三郎啊,年龄不过二十九岁,其身边的谋臣早被自己铲除干净,其行事何至于如此老辣?
按照太平公主往日的做法,她见到此诰命后定会先激动恼怒一番,然后再入宫中找哥哥问罪。
她此次却没有这样,此后两个多月,她若不奉召,绝足不往宫中。她就是见了李旦,也绝口不提罢巡边之事。
太平公主反常,弄得李旦一头雾水。他在下发此诰命之时,早想到妹妹会来吵闹一番,自己心中早为之准备好了相对应的说辞,太平公主不问,这些说辞就变得毫无用处。
太平公主变得很平静,李旦也就乐得清静,李隆基处置朝中之事无疑变得轻松许多。
转眼又是暮春时节,朝中由于恢复了难得的平静,京城气氛就变得祥和起来。李旦静极思事,觉得天下承平,庶民逐渐富裕,国库由于没有昔日安乐公主等人的折腾,也日益变得丰盈起来,因下令大酺三日。所谓大酺,即由朝廷出资供百司饮宴,另象征性地向庶民分发饮馔,并有百戏演出。大酺期间,李旦与李隆基一同登上安福门观看百司酺,又见宫外百戏竞作,人潮如涌,就有了与民同乐的感念。
太平公主的府内也是张灯结彩,日日饮宴不停。这日晚间,萧至忠和崔湜带领两人进入府内,四人直接入中堂拜见公主。
太平公主此时端坐在居中的几案前,其两侧各摆有两套几案,上面备有丰富的果蔬及酒馔之物。四人入堂后向太平公主躬身行礼,萧至忠礼拜毕手指那两位陌生人道:“公主,此二人就是下官向公主提起的军中之人: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事李慈。”
太平公主满面春风,笑道:“我多听萧公提起你们之名,今日方才将二位将军邀入府中,请坐,请坐。”
常元楷与李慈受宠若惊,他们得公主赐宴,又有二位朝中宰相相陪,此为何等的荣宠!二人心怀感激,再拜公主,萧至忠与崔湜过来,一人牵手一人,将他们引入几前坐下。
目前的北门四军为左右龙武军和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由万骑改制而来,是时葛福顺任左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任右龙武军大将军;常元楷任左羽林大将军,其手下尚有麻嗣宗为知左羽林将军事,李仙凫任右羽林大将军,李慈为其副。
太平公主执起酒盏道:“这几日朝廷大酺,普天同庆,我们就在这里小聚一回,来,请饮尽此盏。”
座下四人闻言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此后太平公主不再饮酒,由萧至忠和崔湜轮番劝酒。常元楷与李慈入府后慕太平公主势大,十分小心,连话都不敢多说。此后渐渐被酒蒙了脸,话语也就多了起来。
太平公主笑问道:“北门四军为军中之重,待遇丰厚,想你们与葛将军等人,定是经常欢聚宴饮了?”
常元楷与李慈叹了一口气,崔湜接言道:“想是公主不知,北门四军地位固然尊崇,然常将军与李将军在其中的滋味却一言难尽,所谓小心翼翼是也。”
太平公主将眉毛拧起,诧异道:“还是这等事吗?为何这样?”
崔湜道:“常将军,公主最爱管不平之事,你但说不妨。”
常元楷叹道:“正如崔大人所言,此事一言难尽。公主,葛福顺与陈玄礼职掌左右龙武军,他们自恃大功在身,其在龙武军一言九鼎;至于羽林军这里,末将这里有麻嗣宗为副,李将军之上有李仙凫,此二人也为有大功之人,他们与葛福顺等人连同一气,哪儿有末将说话的时候?唉,我们只好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话。”是时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相争之事传遍朝野,常元楷与李慈之所以愿意入太平公主府,其心中已然打定了投靠的主意。
太平公主正色道:“葛福顺他们如此做就有些不对了。禁军为皇家之近卫,岂能偏私?不错,他们曾有大功,然不能恃功倨傲,进而以私治军。常将军,你应该将此情写成奏章,要让圣上知晓。”
常元楷摇头道:“末将曾向岐王与薛王说过此事,孰料遭到二王申斥,吓得末将再也不敢说话。末将心想,葛福顺他们昔日随圣上起事诛韦,末将就是再上奏章,终归还是灰头土脸,因此作罢。”
太平公主道:“就是圣上不理,还有太上皇嘛。莫非常将军看不出来?太上皇虽退位,犹总大政,那么北门四军即为太上皇之近卫,你若有忠直之言,太上皇还是会听的。”
常元楷闻言,向李慈使了个眼色,二人起身离座走至太平公主面前,然后俯伏叩拜道:“敬请公主为末将做主。”
太平公主起身将二人搀扶起来,说道:“有话但说无妨,何至于行如此大礼?你们归座吧,我们还是坐着说话最好。”
萧至忠与崔湜也急忙起身,将二人牵至座上。待众人坐定后,萧至忠说道:“公主说得不错,你们今后若有忠直之言,可请公主转呈太上皇,如此就无障碍。公主说得对,禁军为皇家之近卫,不可偏私,你们今后不可畏惧葛福顺等人的偏私之言,要有自己的主意。”
看到今日投对了门路,常元楷与李慈满心欢喜,自然连声答应。
太平公主知道此二人今后就投奔了自己,那么今日就达到了目的,其他的话儿也不宜说得太多,遂唤王师虔入内,问道:“王典签,我让你准备的礼物,已然备好了吗?”
王师虔道:“禀公主,礼物已备妥,已分装在两辆车上。待二位将军出府之时,车可随之而行。”
常元楷和李慈闻听公主还有礼物相送,急忙起身推辞。他们事先风闻公主出手甚阔,今日算是领教了。
太平公主道:“你们初次入府,我赠些薄礼,又值几何?你们今日认了门儿,今后务必常来常往,勿行礼数。萧公,今日就这样吧,你先引二位将军出府,我就不送了。”
萧至忠闻言,遂起身向公主告辞。常元楷与李慈躬身连连,心中的欢喜与感激溢于言表。
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去岁冬初忽然染病,其在榻上缠绵旬余后,竟然一命呜呼。武攸暨在世时,太平公主与崔湜等人幽会时尚且遮遮掩掩,其一辞世,崔湜等人就可在府内明铺明盖侍寝。崔湜今日未随萧至忠等人出府,自是要侍寝一番了。
是夕,崔湜放出百般手段,将公主侍候得眉开眼笑。一时事罢,太平公主拖着凌乱的长发枕着崔湜的手臂闭目养神,过了良久睁开眼来,发现崔湜大睁双眼并未睡去,遂问道:“嗯?你还不困吗?”
崔湜道:“我不困,我还在想着晚间之事。”
太平公主嗔道:“瞧你,一心无二用,刚才行事之时你就有些恍惚。”
“我在想呀,公主如此费力招揽常元楷他们,是不是有些大费周折了?”
“大费周折?此话如何说?”
“公主想呀,我们就是把常元楷他们招揽过来,无非与葛福顺他们形成旗鼓相当之势,并无十足的胜算。如此费大力气干些无胜算的活儿,我以为不值。”
“这样说,你许是有更好的主意?”
“是呀,有句话叫做‘树倒猢狲散’,若行釜底抽薪之计,则可一举而定。公主,若圣上突然驾崩,葛福顺他们还敢说话吗?”
“你就会胡说,三郎如今年轻力壮,怎能暴死?”太平公主随口回答,其话音刚落,马上意识到崔湜话中的真实含义,遂翻身而起,微笑道,“嗯,你的这个主意不差,到最后关头可以一试。澄澜,你以为现在是最后关头吗?”
崔湜也急忙坐起来,二人上身顿时赤裸相向,其说道:“现在虽非最后关头,然太上皇刚罢圣上巡边之行,则其中大有文章。所谓未雨绸缪,窃以为公主应有是思。”
太平公主知道,若想让李隆基暴卒,通过自己在宫中之人下手为唯一办法。她默思良久,觉得崔湜的提议虽狠毒,然不失为一了百了的好法子,遂说道:“也罢,明日我叫来王师虔,由你们二人商议此事。你说得对,凡事预立乃成,你们可隐秘行事,到非常之时方能一击而中。澄澜,我此前也有过此念头,总觉得未到最后关头,且如此行事,我总觉得落在下乘。”
太平公主自诩势大,不屑于如此绝毒之行。崔湜德寡心狠,觉得若如此结果了李隆基,实为最省事的捷径。崔湜眼见公主采纳了自己的建议,不由得心花怒放,遂轻轻揽过太平公主,说道:“公主,若此事能成,我又为公主立了一功。”
太平公主此时倦意上来,说道:“不错,此功不小。时辰不早了,我们睡吧。”
崔湜本想梅开二度,看到太平公主意兴阑珊,只好作罢。他乖觉地将公主之头扶卧于枕头上,二人无话而眠。
李隆基此时贴心的人实在寥寥,朝臣中仅有一个王琚,宫中还有一个高力士。李隆基为了避嫌,与王崇晔及葛福顺等人甚少见面。
王琚与李隆基见面甚频,他们说话没有什么顾忌,谈话时间甚长。李隆基在如此寂寥的日子里,可以与这个话锋甚健的王琚无顾忌地漫谈,至少免除了许多寂寞。
这日王琚又入武德殿,看到李隆基正在那里批阅奏章,遂乖觉地坐在一侧等候。由于王琚来往甚频,李隆基特许他不许见礼,其入殿后也就显得很随意。
须臾,李隆基批阅奏章毕,抬起头来问道:“王卿,我那日让吏部今岁恢复关试,你为吏部侍郎,当知此事进程。”王琚原为中书侍郎,刚刚被改任为吏部侍郎。
当李显与韦氏执政时,“斜封官”泛滥,将自贞观年间开始的“乡试”及“关试”逐渐废除。
王琚闻言答道:“陛下以为,现在是恢复‘关试’的时机吗?”
李隆基默然,他知道王琚问话的含义。他们此前曾议过此事,王琚认为,如今朝中“斜封官”泛滥,所谓欲固其本必先正源,不将此事搞定,就无法再说他事。何况,李隆基之上还有一个太上皇罩着,若事中太上皇发一句话,则事情极易半途而废。
李隆基悠悠说道:“是了,我如此催促你们,可谓不识机宜。”
王琚道:“陛下如此做,岂止不识机宜?臣今日来见陛下,却是受张说所托,来替他转送陛下一件器物。”
“哦?现在谷雨刚过,莫非他送来一些雨前茶吗?”是时张说任东都留守,自从他到洛阳赴任之后,一直未回京城。李隆基此时被张说勾起联想,叹道:“这些故人星散各方,张说身在东都,尚可捎来器物,如刘幽求等人远在桂州,想觅来他们一丝讯息,其实不易。”
王琚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绢,说道:“陛下,宫中新茶,何止万千?张说不会干此无谓之事,他今日捎来之物,却是一件要紧的器物,请陛下观看此画。”
李隆基一面接过丝绢,一面说道:“张说书艺尚可,什么时候学会丹青之艺了?想是他在东都闲极无事,开始修习丹青,那也是未可知之事。”他展开丝绢,就见上面画有一个佩刀模样的东西,心中不禁大奇,侧脸问道:“这是什么图画?笔法拙劣不说,还任由墨成乱团。此为什么要紧的器物?张说到底搞的什么鬼?”
王琚道:“陛下勿急。此画系臣依张说所送佩刀描摹而成,实在难入陛下法眼。”
“如此说,张说送来佩刀一把?”
“不错,张说自东都捎来佩刀一把,再无其他器物。来人转述张说言语,让臣一定将此佩刀示于陛下,则陛下定会明白张说的想法。臣碍于宫中规制,不敢将佩刀带入宫中,只好出此下策,污了陛下之眼。”
唐制规定,外官入宫后不得携带兵器。若有人擅带兵器进入,即为杀头之罪。
李隆基叹道:“哦,原来是这样。张说巴巴地从东都捎来佩刀,自是要敦促我快下决心。王卿,是这样吗?”
“陛下圣明。臣揣测张说的意思,即是陛下处此险恶之境,须早定大计,以有制胜之道。”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你们的心意,我岂非不知?不错,眼前的处境险恶,然没有到覆灭的关头,我若妄下决心,难道不是师出无名吗?”
“陛下,我们前日说过,太上皇现在虽罢陛下巡边之意,然太上皇随时可以再发诰命让陛下去巡边。再说了,公主视陛下为眼中钉,必欲除之而后快,别看她近两月余没再生事,暗地里活动频繁,终将对陛下不利。”
“哦?姑姑近日又有什么举动?”
“窦怀贞的事儿,我们此前曾议过,窦怀贞之所以兼知雍州刺史,其目的就是想掌握南衙军。上月李仙凫曾对臣说过,羽林军的常元楷与李慈频频出入太平公主府中,两人又都置了新宅,臣以为,这些事儿皆与太平公主有关。”
李隆基冷笑一声,说道:“哼,掌控南衙军,或者在北门四军中拉拢过去数人,难道就能掌控禁军了吗?”
王琚知道,李隆基近来虽未与葛福顺和陈玄礼谋面,与两个弟弟还是经常见面的。李隆基对禁军有什么授意或者赏赐,皆通过岐王范和薛王业施行。只要这两个弟弟对李隆基忠心,禁军中又有一班李隆基的贴心将领,如常元楷之流断难翻起大浪。
王琚道:“陛下,话虽如此说,然不可掉以轻心。太平公主此前绝对不染指军中,她现在有这些动作,足见事态发展越来越险恶。”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们不敢掉以轻心。王卿,你待会儿出宫之后,替我把两位弟弟传入宫中。”
王琚一边答应,一边又说道:“陛下,张说捎来佩刀,其心意与臣相同。如今事态紧急,须先发制人方保无虞。若陛下闻事仅想些自保之策,臣以为祸将随至。”
李隆基再摇头道:“我若先发制人,务必领兵一击。姑姑多次在父皇耳边说我心怀不轨,我若如此做正好印证姑姑之言,父皇今后会对我怎么看?”
王琚心道,若领兵举事,不仅将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圈禁,就是太上皇本人,也得乖乖交权,他今后心里就是再对李隆基有任何想法,终归无用。
李隆基接着说道:“再说了,我起事诛韦,天下认同;若我剑锋所指之人为姑姑和父皇,天下人会如何说?传之后世,又能如何自圆其说?”
李隆基碍于名声,实在是其隐忍退让的根本原因。王琚心中早明李隆基心中的症结所在,知道此事确实无法可想,遂长叹一口气道:“陛下心中顾忌甚多,到最后只会是误了自己。张说所献佩刀在臣府中,请陛下派人取回。”
李隆基黯然道:“罢了,佩刀就放在你那里吧。张说献刀之意与你意相同,那也不用多说。”
王琚见再待下去也无话可说,遂起身告退。走到门前,李隆基又唤住他,让他不用再传两位弟弟入宫,原来李隆基在此瞬息之间又改变了主意。
李隆基唤来高力士,让其备辇侍候,意欲自夹道中前往兴庆坊李成器宅中。高力士一面安排辇舆,一面欲派人先去知会李成器。
李隆基不许高力士派人先去知会大哥,说道:“不用如此大张旗鼓,我乘辇出夹道之后,再悄悄换上一辆车儿,如此轻车简从最好。”
高力士同意按此法行走,然坚决不同意减少护卫之人,说道若不想招摇太过,让护卫之人换上民服暗藏兵器也成,李隆基点头同意。
趁着外面准备辇舆与护卫的当儿,李隆基悄声问道:“近来宫里有什么动静吗?”
高力士答道:“禀陛下,宫内近来还算平静。只是前日贾膺福入公主府后,曾与尚宫刘氏悄悄说了一会话,事后刘氏又借故入武德殿巡视,曾与元氏有过接触。”
李隆基道:“哦?现在他们彼此联络的管线愈加顺畅,那王师虔也不用乔装在茶铺里密会宫人了。”贾膺福为太监首领,有官秩之身,可以随便出入太平公主府,又可在宫中四处通行。
“不错,若非小人事先留意,断难察觉他们的隐秘之行。请陛下放心,小人安排专人窥伺元氏,不许她有接触陛下的机会,更不许她经手之物与陛下接触。”
“嗯。事情也不可做得太过,若让元氏察觉你注意到了她,事情反为不美。”
“小人知道。请陛下放心,小人定会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
这时辇舆被太监们抬入殿内,李隆基起身坐入其中,高力士站在辇侧,喝令太监们缓缓将辇抬起。
李成器乍闻李隆基入府,急忙带领家人迎出门外,就见李隆基的辇舆已过二门,李成器当即跪迎。
李隆基见状,慌忙下辇落地,将李成器搀扶起来,并说道:“大哥,我早就说过,我们兄弟之间勿行如此大礼,你何至如此?”
李成器正色道:“陛下,君臣之礼大于兄弟之情,你现在为皇帝,愚兄就成为你的臣民,规矩万不可偏废。”
李隆基挽起李成器之手,两人相携向中堂走去,李隆基边走边说道:“大哥不必有如此多的礼数,我今日悄然来拜会大哥,就是想找回昔日兄弟之间的氛围,不必如朝堂上那样循规蹈矩。你要坚持君臣之礼,我们如此相处就透出生分。”
李成器笑道:“也罢,就按三弟所言,我们私下相处,依旧兄弟相称。三弟,你今日前来,事先也不知会一声,反弄得我有些唐突。你说,今日来府有什么事儿?”
“哈哈,愚弟今晚想与兄弟们宴饮一场,这算不算事儿?”
二人相视一笑,李成器道:“三弟既有此意,我马上派人把他们三个召集过来。自从你当了皇帝,我们兄弟几人许久未自由畅快地在一起饮酒了。”
“大哥不急,我有几句话想说与大哥,无非想讨一个主意。他们一来定会七嘴八舌,什么话都说不成了。”
李成器会意,遂入室后坐定,待茶上来将所有人屏退,然后说道:“三弟,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李隆基长叹一声,说道:“此话实在无法启口,大哥这些年也瞧清楚了,愚弟这些年诸事儿皆顺,唯有我们的那个姑姑麻烦不断。”
李成器说道:“我后来问清楚了,上次父皇让你巡边之事,确实由姑姑惹起。不过父皇已出诰罢巡边之行,近来京中又风平浪静,你又有什么烦恼事儿?”
李隆基摇头道:“大哥也知道,目前朝堂中的宰臣共七人,其中五人出自姑姑之门,还有一个魏知古也多听姑姑的言语;至于其他朝中之官,一大半儿争相附从姑姑。这帮人如此做,缘于他们认为我这个皇帝是一个空架子,若向姑姑靠拢可能更有实惠。按说他们想得对,曾经与我接近的钟绍京、崔日用、刘幽求等人不是一个个被赶出京外了吗?姚崇与宋璟也因为我的干系被贬为外任。”
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的争斗一开始尚在暗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事件逐个发生,二人相争渐渐走到明处。李成器也是一位不爱管事之人,然不由自主就陷入二人争斗之中。
李成器笑道:“姚崇与宋璟被贬却赖不上别人,还是三弟向父皇建言的。再说了,这些人虽与姑姑有渊源,然他们只要按朝中规矩办事,那是无妨的。”
李隆基当初为了保全自己,毅然向李旦建言贬姚崇和宋璟为流人,以惩罚他们离间亲情的行为。李成器现在旧话重提,李隆基无法向他坦言自己的苦衷。他摇摇头说道:“大哥如此想,实在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这帮人心中没有什么是非感念,无非想攀龙附凤获得自己的利益而已!让他们按朝廷的规矩办?那是痴人说梦啊。我前几天找来来俊臣《罗织经》,细细诵读了一遍,觉得来俊臣实在厉害,他真正悟透了人之本性。估计这帮人多研《罗织经》,属于来俊臣的再传弟子。”
则天皇后时代的酷吏来俊臣,实在是历代以来的酷吏集大成者。来俊臣不仅熟谙诸般严刑手段,前后夷灭千余族;而且著书立说,与人合著《罗织经》,使酷吏一脉从此有了教授之书。
李成器道:“三弟言过了。自中宗皇帝之后,世上再无酷吏,这帮人怎么成为来俊臣的再传弟子?”
“怎么没有?宗楚客令人摔死崔琬,连个罪名都没有,其更甚于来俊臣!大哥,贞观之后形成的清明政治之风,到了则天皇后执柄之时就改了不少,到中宗皇帝之时,纲纪大坏,清明之风荡然无存,这帮人因而应运而生。”
“现在你为皇帝,正该清除积弊,恢复贞观之风。”
李隆基苦笑道:“大哥,一个‘斜封官’的事儿搁置今日,我能有什么作为?”
李成器也明白眼前的症结所在,然无法言明,二人于是相对沉默。李隆基先打破沉默,说道:“大哥,瞧我们扯远了。你刚才问我姑姑近来有何动静,她近来确实有动作,且居心叵测。”
“她有何动静?”
“大哥原来兼知雍州刺史,现在改授为窦怀贞。”
“嗯,当初父皇说从姑姑之请,言说窦怀贞最为熟悉雍州事体,还是由窦怀贞来任最好。三弟,你知我不爱多事,这个雍州刺史仅是一个挂名,任与不任,那是无碍的。”
“是了,想是大哥不知,雍州府职掌各城门守卫调度,如此就与南衙军有了干系。姑姑之所以看中此位,就是想让窦怀贞透过此节掌控南衙军。”
李成器笑道:“南衙军兵力薄弱,守个门还成,能成什么事儿?”
“强似于无吧。这窦怀贞果然不负姑姑之望,到任后竭力笼络军中将领,听说他花去了姑姑的不少钱物。如此,姑姑就间接地掌控了南衙军。她还不罢休,更把手伸向北门四军。”
李成器此时有些动容,说道:“嗯,此事我听到一些风声。那日四弟来言,说羽林军的常元楷与李慈到姑姑府中走动甚频,这二人最近还在城中换了新宅子。”
李隆基悠悠说道:“大哥好好想想,姑姑在朝中遍植亲信之人,现在又把手伸向军中,她到底想干什么?”
李成器又复沉默,然后叹道:“唉,姑姑好好当一名富公主,为何偏爱插手朝中之事,且乐此不疲?三弟,你曾找过父皇谈过此事吗?”
“愚弟处于嫌疑之地,不敢去谈。”
“如此,我找个机会与父皇谈论一回。你说得对,如此之事,确实不好启口。”
李隆基目光炯炯,问道:“愚弟以为,姑姑现在仅限于与军中之人交往,并无过格之处,就是父皇听了,估计也是一笑置之。大哥,你以为姑姑的心思确实有异吗?”
李成器跟随李旦经历过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如今每每想来,实在不堪回首。如此切肤之痛,他坚决不允许太平公主掌控朝中大权,进而威胁自身的利益。他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三弟放心,我会始终支持你,他们兄弟三人也会。我多次对他们说过,兄弟五人中,只有你适合做皇帝。你现在果然当了皇帝,我们兄弟同心,定出全力辅佐你周全。你说得对,父皇那里还是缓说为好,不能再让姑姑抓住你的把柄。”
李隆基今日前来,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不管姑姑使出任何花样,只要自己兄弟牢牢地掌控北门四军,则姑姑难动自己的根本。
此后李成义等三兄弟过来,五人一起在兄弟氛围中融洽地说话,此后又一同饮酒。李隆基在宫中的小心与矜持,到了这里似乎一扫而空,实为难得之事。
转眼间春去夏来,长安城又陷入燥热之中。这一段时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双方阵营虽暗流涌动,但表面上看十分平静,大家似乎可以如此相安无事长久下去。
眼见暑气渐渐张起,李隆基这日在李旦主持的朝会上奏道,请太上皇携同姑姑等人出城避暑,出城时间可选定在七月中旬。李隆基如此说,其实为表达自己的一片孝心。
自高祖皇帝李渊开始,每至七、八月份酷暑期间,皇帝都要带领嫔妃及重臣到离宫避暑,往往留下太子居京城监国。李隆基提出此议,自是以太子身份自居,他自是留在京中的。
李旦也有避暑之意,欣然说道:“好哇,朕正有此意。只是去岁入玉华宫避暑之时,见其中台阁有些破败,崔卿,不知那里已修缮完毕否?”
是时皇帝夏时避暑,主要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武功县的庆善宫,此为高祖皇帝的旧宅,太宗皇帝李世民就出生在这里;另一个是京城正北约百余里宜君县的玉华宫。李旦因为喜欢玉华宫周围的风景,加之盛夏之时这里凉风习习,因而偏爱来这里避暑。
崔湜为尚书省左仆射,所辖工部负责所有宫殿的营缮之事。他出班奏道:“按照太上皇的旨意,工部早将玉华宫修缮一新。太上皇若七月中旬入宫避暑,其修缮时的漆味早已散尽,入住最为相宜。”
李旦道:“如此甚好。崔卿,大明宫修缮得如何?这个太极殿确实有些潮湿,若大明宫修缮好,朕就马上搬过去。”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其初名为大安宫,是太宗皇帝李世民为太上皇李渊准备的避暑地,只是宫未建成,李渊已逝。此后到了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主政时代,又多次在原基础上进行扩建,其方圆比起初的大安宫大了十余倍,成为京城中最大的一片宫殿。
大明宫位于龙首原上,从这里可以俯瞰长安全城,与南边的终南山相对。宫殿群的周长约有十六里,皆围以宫墙,设有十一座宫门,其中南面五门,北面三门,东面一门,西面二门。
大明宫南墙正中为丹凤门,入内即为待漏院,此为百官在凌晨上朝时休息的场所;向内行有二百余丈,即耸立着高敞雄伟的正殿含元殿,此殿为举行朝会及盛大庆典的场所,其殿基高出龙首原约六丈,由三条长近三十丈的龙尾道与前广场相连。大殿如鸾凤翘首,两侧的翔鸾阁与栖凤阁似双翼舒缓,站在殿前台上再俯视南面,可以体会“捧帝座于三辰,衔天街之九达。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颠而崒云末”的豪情。
再往后行,即为宣政殿和紫宸殿,此为大明宫的三处主要宫殿,是为皇帝会见群臣及议事的主要场所。然若论规模最大的宫殿,当属太液池正西的麟德殿,这是一座前、中、后三座宫殿毗连的建筑,周围回廊环绕、亭阁簇拥,占去了好大一处地面。
高宗皇帝待大明宫建成后于龙朔三年入大明宫听政,大明宫于是成为大唐的中枢之地。只因此后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迁往东都,十余年过后,大明宫由于无人居住渐至破败,其状况反而不如太极宫,所以中宗皇帝带领百官自东都返回长安后,选择在太极宫居住。
崔湜闻言答道:“大明宫占地甚多,修缮工程就要浩大一些。臣督促工部,让他们多上人力,争取年底前修缮完毕。依臣估计,来年春天,太上皇就可以入住大明宫了。”
李旦道:“你还要加紧督促,让工部再快一些。如此小的太极宫里,太上皇与皇帝皆住在这里,确实有些狭小,朕还是及早搬走为好。”
李旦既然同意出外避暑,朝中大臣也要分成两班。萧至忠与魏知古带领一班大臣随李旦与太平公主到玉华宫避暑,京中剩余大臣以崔湜为首,辅佐李隆基居京处置政事。此时离七月中旬仅有近二十天的日子,大家按序安排,分头妥当行事不提。
李隆基这日主持朝议,群臣所奏事情不多,用时仅大半个时辰即散去。李隆基走入侧殿,要在这里静心阅读群臣的奏章。高力士这时轻步走到李隆基身侧,轻声说道:“陛下,侍中魏大人现候在殿外,要求请见陛下。”
李隆基道:“朝会刚刚散去,他有事为何不在朝会上说?”魏知古昔为相王府属,然其被授任侍中之后,与李隆基落落寡合,反而对太平公主十分殷勤,李隆基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高力士道:“小人见魏大人求见陛下甚为殷切,似有什么要紧话儿要说。”
“让他进来吧。”李隆基忽一转念,又说道,“魏知古这么多年从未单独见我,他今日确实有些蹊跷,也罢,你将殿内人引出,不许有人接近。”
高力士领命而出,很快,魏知古疾步入殿,走至李隆基面前伏地叩拜。
李隆基令其平身,并手指侧旁圆凳,令其坐下说话。魏知古也不谦让,坐定后笑吟吟瞧着李隆基。
李隆基觉得魏知古今日来见自己有些奇怪,眼前的神情也很怪异,因问道:“魏卿今日见予,有何话说?”
魏知古笑吟吟说道:“陛下心中定是奇怪,这个魏知古平时追逐太平公主,今日前来定是不安好心吧!”
李隆基想不到魏知古说话竟然如此直接,心里就打了一个突儿,脸色犹然平静道:“魏卿怎能如此说话?你为门下省侍中,为予之近臣,可以随时见予,有什么奇怪的?太平公主为予之姑姑,你追随姑姑,并无不当。”
魏知古见李隆基的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知道他对自己深存戒心,因笑道:“陛下与太平公主确实为至亲,然姚崇与刘幽求被逐又是何因?陛下与公主走的不是一条道儿,此为天下之人皆知的事实,陛下为何还要刻意隐瞒呢?”
李隆基展颜一笑,说道:“如此说,莫非姑姑让你带来什么话不成?”
魏知古摇摇头,说道:“非也。臣今日面见陛下,其实自己有话要说。”
“好呀,魏卿请讲。”
“陛下,若臣说太平公主欲不利于陛下,陛下定是不信了?”
“好端端的,姑姑为何要不利于予?魏卿,这等无稽之谈还是不说为好。”李隆基说话至此,脸上已薄有怒色。
魏知古并不畏惧,脸上依然含着微笑,慢悠悠说道:“臣知道陛下难去疑惑:一个整日里追随太平公主之人,怎么突然之间来说太平公主不好?他会不会是太平公主派来的?臣请陛下今日一定要有耐心,待听完臣下之话再做评判如何?”
李隆基没有吭声,他没有出声拒绝,自是鼓励魏知古说下去。
魏知古接着道:“天下之人皆知如今宰臣七人中,有五人出于公主之门,臣虽非公主所荐,也心归公主,如此仅剩下郭公元振一人未随公主。陛下,其实我们六人中也有区别。萧至忠属于公主的第一层之人,他与公主无话不说,许多计谋皆是他与公主商量而来;第二层即是崔湜与窦怀贞了,崔湜与公主有肌肤之亲,窦怀贞忠心耿耿,办事最称公主之心;第三层为岑羲与卢藏用,他们皆由公主擢拔而来,然所知机密有限,比前三人就差了一些;至于臣嘛,似介于第三层与其他追随公主的人群之间,遇事当然听公主之言,然对内里密情的了解并不甚详。”
李隆基微笑接口道:“原来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奥妙啊,今日得魏卿之言,让予大开眼界。”
魏知古心想这些事儿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瞧清楚,李隆基如此说定是心中疑虑难消,遂不加辩解,继续说道:“卢藏用是一位心气儿甚高之人,他瞧不上窦怀贞对公主的巴结劲儿,然碍于公主不敢明说,只好私下里找臣倾诉。”
窦怀贞自从抛却此前的儒家信条之后,倾心拜读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等,揣摩其中的“微言大义”,此后娶了韦皇后的奶妈,开始将所想用于实际,一跃成为一个厚颜无耻与溜上欺下的“好官”。所以李隆基诛灭韦氏之后,他一刀砍下老妻的头颅,然后携至承天门前向李旦表示自己与韦氏一刀两断,从此再做新人的决心;待太平公主从蒲州返回京城之后,他率先下朝后再到太平公主府中问安,使得萧至忠、崔湜等人也自感弗如,只好争相效仿。
李隆基听到此时嘴角微微一动,心想卢藏用的巴结功夫又何尝差了?其行为以“终南捷径”为词永远铭记在人心中,说不定时间久远之后,其名气还要盖过窦怀贞,因问道:“哦?想不到卢藏用也有怨愤的时候。”
“是啊,臣很配合卢藏用的倾诉,如此一来二去,卢藏用认为臣是一个可以交托心事之人,说话没有顾忌,话儿就多了起来。前日晚上,卢藏用又入臣府中,我们二人对饮,因说着高兴,他竟然饮多了,说话也就无顾忌起来。陛下,臣转述他的一些无礼之言,请陛下免罪。”
“嗯,你尽管说吧,恕你无罪。”
“卢藏用饮多了之后,忽然乜斜着眼睛说道:‘岑羲今日悄悄对我说道,时辰快到了,公主马上可以把那个讨厌的皇帝拿下。’臣一惊,急忙问询究竟,卢藏用又道:‘岑羲也仅从崔湜那里知晓了大概,公主的意思是不想再做督促太上皇让圣上巡边之类的事儿,须采用断然之措。’”
李隆基此时有些动容,问道:“断然之措?魏卿,你知道如何断然吗?”
魏知古知道,李隆基既然有此问话,显然已相信了自己三分,因说道:“臣当时大为震惊,就继续小心与卢藏用说话,以图多套出些话儿。那日卢藏用还算老实,看来没有什么隐瞒,把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总而言之,公主的断然之措无非想结果了陛下的性命。”
“如何结果呢?”李隆基一面问话,一面情不自禁地立起身来,渐渐行至魏知古的身边。
魏知古也急忙立起身来,垂手答道:“陛下,臣问清楚了,公主主要想用二策来图谋陛下。一者,选定日期,由常元楷与李慈率领禁兵,突入武德殿以控制陛下,窦怀贞与岑羲率领南衙军举兵响应,从而举事成功;二者,公主府有专人与宫中之人联络,密谋以毒加害陛下。”
李隆基沉声问道:“魏卿,此话当真?你们已开始行动了吗?”李隆基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如此说话还是将魏知古视为姑姑阵营中人,遂更正道,“错了,是姑姑他们开始行动了吗?”
“臣之所以冒昧来报,缘于臣以为事态紧急,此事已迫在眉睫。”
魏知古所言,与李隆基此时掌握的情况大致暗合。窦怀贞调任雍州刺史,姑姑的目的就是让其掌控南衙军;姑姑又向常元楷与李慈示好,自是想拉拢北门四军的禁军力量。至于投毒之事,姑姑可以指挥王师虔启动其宫中之人,伺机在自己的食物中下毒,也为易事一件。李隆基到了此时,已对魏知古有了八分信意,然终有疑惑,因笑问道:“魏卿,姑姑始终将你视为她的人,若其事成,对你也有好处,你今日为何要来告发她的好事?”
魏知古很理解李隆基对自己的疑惑,自己一直追随太平公主,且眼前是太平公主最得势的时候,自己又猛然转身反水,任何人都会怀疑自己的动机。他于是微微一笑,说道:“臣知道陛下终难释疑。陛下,还记得姚崇与宋璟被贬之时吗?”
李隆基点点头,景云二年二月,李隆基为避嫌向李旦请求贬姚崇和宋璟,以去姑姑之责,结果,姚崇被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被贬为楚州刺史,皆在京城千里之外。李隆基想到此处,叹道:“是啊,想来此事离今已经三年有余,魏卿,他们还是因予而受累。”是时,宋璟已被授为幽州都督,姚崇也调任同州刺史,离京城甚近。
魏知古道:“他们那次离京前夕,曾联袂入臣府中。臣当时也向他们表达惋惜之意,孰料姚崇说道,他们被贬出京并非坏事,至少可以保全自己,他们只是深忧陛下今后的日子,定然艰难万分了。”
李隆基悠悠说道:“自他们走后,我们再未见面。如此来说,他们对于予未有怨恨之心?”
“他们怎么会有怨恨之心呢?他们知道陛下之所以建言贬斥他们,实为不得已之事。姚崇更对臣说了一番话,让臣至今记忆犹新。”
“哦,他说了什么?”
“姚崇说道,自则天皇后之后,多为女主天下,致使乱象环生。当今天下之人思归李唐宗族主政,更思念贞观、永徽时期的安定与富足。如何将权归李唐、天下富足?陛下为唯一希望所在!陛下,不唯姚、宋二人这样说,就是已过世的韦公也是这样看的,臣也信然之。陛下,臣等昔为相王府属,侍奉太上皇日久,与陛下却没有什么渊源,所以如此心向陛下,皆为是思。”
李隆基由此想起韦安石离京前与自己说的那席话,其大意正是如此,心中就大为感动,遂伸手握着魏知古之手,说道:“魏卿,你们如此对予寄以期望,实在是想差了念头。你也看到了,予在朝中形单影只,能成什么事儿?”
魏知古摇头道:“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那日姚崇说道,臣等遥慕太宗皇帝之英烈,觉得陛下身上继承了太宗皇帝之特点:沉静有谋,行事果决且正大光明。姚崇那日嘱咐微臣,让臣此日后与陛下疏远距离,设法取得太平公主好感,以掌控太平公主的预谋,关键时候能为陛下所用。”
李隆基到了此时,方才十足相信魏知古的真诚,心中大喜,说道:“哦,原来姚崇深谋远虑,早早让你故意取得姑姑的信任。魏卿,三年多来,你不着痕迹,实在难为你了。”说完,他更紧握魏知古之手,眼中流露出真诚感谢之意。
“陛下,卢藏用所言并非虚妄,臣以为事态紧急方来直言,请陛下速速定计,以图保全。”
李隆基点点头,松开魏知古的双手,缓缓地复归座上,然后低头沉思。
魏知古双眼直直地盯着李隆基,静观其的下一步反应。
李隆基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又问道:“魏卿,卢藏用说过他们欲何日举事吗?”
“卢藏用也是从岑羲那里得知,惜未知详。”
“哦,看来知道确切日子者,大约只有姑姑、萧至忠与窦怀贞三人,此事有些难办。”李隆基知道,若想从此三人处查知举事日期,无异与虎谋皮。
“陛下,臣以为,如今得知了他们的奸谋,其举事日期知与不知并无分别,陛下只要先发制人就好。”
李隆基稍微考虑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说道:“也罢,魏卿,他们举事的日子应该定在七月初四吧?”
魏知古一时摸不住头脑,心想李隆基怎么就把对方举事的日期自顾自定在了七月初四?其脑中突然晃过“自顾自”三个字,遂灵光一现,坚决说道:“对,陛下,就是七月初四!”
魏知古此时已大致明白李隆基的心思,他之所以胡诌个日期,分明是想告诉众人,太平公主的一切行动已尽在掌握之中,这样一来,己方阵营的人心才能稳定,便于起事。
李隆基起身向外大喊了一声:“高力士!”然后轻声对魏知古说道,“待会儿宋王和郭公过来,你就对他们说七月初四!”
魏知古躬身道:“臣明白。”
高力士闻言入殿,李隆基吩咐道:“你速传宋王和郭公入宫见我!”
高力士躬身答应,转身出殿。
趁此间歇,君臣二人又聊了些轻松话儿。他们又忽然聊到了崔湜,李隆基问道:“魏卿,你以为崔湜此人如何?”
魏知古答道:“此人文才见识,臻于一流,然其心中幽暗之处,尤甚于窦怀贞与萧至忠,他今后若在太平公主处得宠进而得势,其对国家危害甚于宗楚客。”
“哦?予观此人处事还算严谨,不料魏卿识之如此不堪。”李隆基此时想起崔湜那美貌的妻女,他心里明白,崔湜令自己的妻女入宫与赵妃亲近,自是想向自己表达殷切之意。
“是啊,当初崔湜得宠于上官婉儿,由此得授宰相职,他那时卖官鬻爵,何其猖狂无顾忌。陛下,一个人心中若无德无品,其愈有才,危害国家愈深。譬如萧至忠虽偏私太平公主,日常毕竟顾忌一些名声和规矩,较之崔湜,危害就小一些。”
李隆基点头认可,感叹道:“则天皇后虽奉行酷吏政治,还任用薛怀义及张氏兄弟等小人,毕竟胸怀阔大,治国时犹任用狄公、韦公等一班忠直之人。如今如姚崇、宋璟、郭元振及你等尚存,就为国家存留下坚固的柱石,实在幸甚。魏卿,韦公在日曾经对予说过,不管乱象如何纷飞,终归邪不胜正!予如今愈发坚信。”
“陛下所言正是臣等的心愿,臣等之所以愿意苦苦坚持,就在于坚信陛下是结束乱世行清明政治的唯一希望。陛下,这个日子眼见不远了。”
李隆基今日乍闻姑姑联络军中之人来对付自己,心中没有慌乱,反而有一丝轻松。与“景龙之变”时相比,李隆基当时仅策动万骑的中下层人参与事变,起事时并无胜算,所以心中不免忐忑万分;而如今的李隆基今非昔比,两个弟弟牢牢地帮自己掌控着北门四军,军中更有一帮嫡信之人把控着军中实权,像常元楷与李慈投奔姑姑,李隆基有绝对自信,此二人届时难拉出人随其动作。
李隆基有绝对自信可以对姑姑随时发起雷霆一击,惜其自顾名声所以迟迟不动。今日魏知古前来告密,就为李隆基准备了充分的口实,如此就有了一丝轻松。
说话间,郭元振与李成器先后来到,二人见礼后,李隆基令他们与魏知古坐在一起,然后沉声说道:“魏卿,你把刚才所说的再说一遍。”
魏知古依言又叙说了一遍。
李成器与郭元振听完后脸色大变,他们皆以疑惑的目光盯着魏知古,郭元振道:“知古,如此大事,你不可信口开河!”
魏知古道:“郭公,我初闻此讯,也是犹豫良久,深恐误报陛下惹出大事。然又觉得卢藏用所言非虚,若不加重视,更会误事。”
李成器道:“我曾听四弟、五弟说过,这一段时日常元楷与李慈确实往姑姑府中跑动甚多。唉,若如卢藏用所言,姑姑果然想有动作,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
郭元振也叹道:“公主若行此事,实在是不自量力。南衙军能当何用?常元楷与李慈又能掌控北门四军吗?天下刚刚承平,公主若如此惹祸端,国无宁日啊。”
郭元振忽又笑道:“知古,你的隐瞒功夫挺好嘛,你这些年追随公主,也得了我的不少白眼,犹深藏不露,也有不少委屈吧?”郭元振昔与魏知古交好,然见他独自倒向了太平公主,心中就对他有了不屑之意,其性子直率,见了魏知古不想多理,脸现不满之色,魏知古心明其意不好挑明,只好选择默然相对。
魏知古答道:“当初姚公与宋璟谆谆告诫我如此做,委屈是免不了的。我想若能为陛下尽一份心力,一时的荣辱又算什么?郭公,我这些年能坦然接受你的白眼,缘由于此!”
李隆基今日召来李成器和郭元振,其实想让他们听到魏知古亲口说出姑姑的图谋,如此再定下步行止。他此时脸现悲戚之容,面向李成器说道:“姑姑一直厌恶隆基,如今又想兵刃相加,看来其已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我刚才一直在想,如何避免如此状况?看来唯有一途,即是隆基主动退位。大哥,你就陪隆基一起入太极殿,请父皇示下如何?”
李成器脸色凝重,说道:“姑姑如此做,显然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她既然如此处心积虑,其目的不仅要对付陛下,更想不利于父皇。陛下,我意不要先去惊动父皇,我们先商议一下再说。郭公,你以为呢?”
郭元振道:“宋王所言甚为有理。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太上皇对太平公主过于迁就,现在就是将其谋逆之行告诉太上皇,太上皇定如往日一样模棱两可。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太平公主谋逆在先,陛下须有反制措施。”
座中的郭元振与魏知古历数朝为官,颇知宦中关键所在。郭元振此时率然出言,魏知古深以为然,遂颔首道:“郭公所言,最称吾意。陛下,郭公说得对,眼前为最危急时分,若一着不慎则全盘皆输。请陛下勿提退位之言。当初宋王坚执让太子之位,那是因为宋王认为陛下能负全家之重担;姚崇与宋璟负辱贬官,所以临行前秘密嘱托微臣,那是他们认为终有一天陛下能革积弊;至于臣忍辱负重等到今天,实在是认为已到了决战的时候。陛下若再有退位之心,就负了这班人的拳拳之心。”
此话让李成器动容,说道:“陛下,魏侍中的话确实语出真诚,我也有同感。若不能遏制姑姑之势,既愧对这班老臣,也实愧对了祖宗开创的这份基业。”
郭元振接口道:“陛下,要说对太平公主的反制措施,其实十分简单。南衙军不足为患,常元楷与李慈也难动北军。他们不是约定七月初四起事吗?如此陛下可于七月初三动手,届时请二王约束好北门四军,再选一骁将带领数百人,就可一举解决掉太平公主的党羽。”
李隆基看到他们三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心中暗暗大喜,然脸色犹然平静,轻轻地摇摇头道:“唉,按说是这个理儿。可是呀,大哥,若将兵刃加之姑姑身上,我心里说什么也无法接受。”
李成器皱起眉头,说道:“人遇公私之间,须取大义。陛下,你素常果决明快,缘何今日变得拖泥带水?陛下,你放心做吧,父皇那里,我们可在事后再找他请罪。”
李隆基如何是个善茬儿?郭元振刚才说的计策,他其实早在心间敷演何止百遍!他所以迟迟不愿出手,主要还是顾及自己的名声,如今魏知古来告密,其实已经去除了这个障碍。此事传之后世,史家定会说太平公主谋逆在先,李隆基只是事先得知预谋,只好被动反制!此事的凭据一者由素附太平公主的魏知古来首告(魏知古又是姚崇事先布好的一枚棋子,且李隆基毫不知情),二者有宋王李成器和兵部尚书郭元振为证。
李隆基于是起身握拳,决然道:“也罢,就按郭公所言,我们于七月初三抢先动手。大哥,你回府后可速召二位弟弟详述此事,其后细务由我与他们斟酌。郭公说得对,解决姑姑的党羽,有数百人足够,不用大动干戈。”
李成器点头答应,说道:“陛下,七月初三那日宫中定有动乱,不可扰了父皇的心智,你须预做准备。”
李隆基知道大哥最关心父亲的安全,遂点头道:“请大哥放心,我已想到此节。郭公,七月初三这日,你可带人护卫父皇身边,不得让人惊扰了父皇的一丝一毫。”
李隆基又眼观魏知古道:“魏卿,姑姑的党羽遍布朝中,届时只问首恶,不问胁从。当时定会混乱惊慌一片,这如何稳定朝中事态一节,你须早做准备,由你独撑大局。”
郭元振和魏知古急忙起身躬身答应,如此大计,就此三言两语定了下来。
李成器三人辞出后,李隆基独自坐在几案前,闭目将所言细节又想了数遍,觉得没有什么遗漏,遂定下心来。他此时睁眼看到高力士还候在门外,就将他唤到身边,轻声问道:“那个元氏近来有什么举动吗?”
高力士躬身道:“小人近来将她盯得很紧,不许她近陛下之身,她经手的器物也悄悄换掉,总而言之,小心为上。”
李隆基叹道:“嗯,你及早留心,看来还是大有益处。近来有人想投毒害予,自是要通过元氏的途径。”
高力士变色道:“啊?他们大胆妄为如斯吗?如此说来,小人今后更要百端小心。”
李隆基点头道:“不错,这几日你要更加小心,不可有一丝疏忽。力士,刚才我们已经议定了,七月初三这天有大事发生,届时你可率领人手,一股脑将尚宫刘氏、贾膺福和元氏拿下,并当场审讯,将他们在宫内的党羽都查出来,以永绝后患。”
高力士平时举止有度,口风甚严,李隆基知道他不像张暐那样口无遮拦,所以交托心事。高力士于是躬身答应,说道:“请陛下放心,小人定会办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