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李隆基再战禁宫 红妆女永绝朝局
七月初二,李隆基如常主持朝会,群臣依例奏事。鉴于再过数日太上皇就要入玉华宫避暑,萧至忠列出了随行人员及留京人员名单,李隆基听罢认为很妥当,当即准奏。
朝会用时半个多时辰即散去,是时东方的天际现出一抹璀璨的红霞,预示今日又是一个晴朗的艳阳天。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四位兄弟,言说久未相聚,今日得暇意欲叙话一回。
五人聚在一起,忽然感到一种压抑的气氛,自是因为大战在即心情所至。事先李成器已向三位弟弟叙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让李范和李业坚定支持李隆基今日的行动。
李成器问道:“诸事都准备妥帖了吗?”
李隆基答道:“都准备好了。”
“如此就好。三弟、四弟与五弟留在这里帮你,我与二弟前去父皇那里,你以为如何?”
“好呀,郭元振现在应该候在父皇那里了,你们前去汇齐后,当保父皇无虞。”
如此三言两语,五兄弟就分成两拨:李成器带领李成义前往太极殿,李隆基与李范、李业将之送出殿外后,又复聚在一起商议。
李隆基道:“四弟、五弟,大哥将所有话儿都向你们说清了吧?”
李范答道:“大哥说得非常详细。三哥,你尽可放手一搏!我和五弟说过,我们家说什么也不能回到昔日被圈禁的日子,为了国家,为了我家的福祉,今日要放手一战!”
李业也重重点头道:“对,就是这话!”
李隆基道:“兄弟们同仇敌忾,实为家门之幸。罢了,我们废话少说。四弟、五弟,你们今日的任务只有一件,即是坐镇玄武门掌控北门四军。”
北军与万骑合并为北门四军后,其日常处置军务的场所也进行了调整。玄武门位置重要,脱胎于万骑的左右龙武军将这里作为办公治所;而左右羽林军则以虔化门为办公治所。
李业问道:“虔化门那里不用去吗?”
李隆基道:“虔化门那里,由我亲往解决。待事儿办妥后,我让麻嗣宗与你们联络。”
李范看到李隆基脸色平静,知道这位哥哥办事缜密,事先早将诸事细节筹划得滴水不漏,也就不想再问别的事儿,仅对如何掌控北门四军的方式提出问询:“三哥,我们入玄武门后,是否需在门前集合兵丁,以备急用?”
李隆基摇头道:“不用!你们只需在玄武门坐镇,诫约各军谨守本位,不可妄动。葛福顺、陈玄礼与李仙凫等人事先已得了我的言语,他们识得分寸,你们只需保持百般警惕即可。”
李范心想,关键之时还要靠这些心腹之人,如此掌控了北门四军,哪怕其稳坐不动,实为定海神针!
三人又一起说了几句话,然后李范和李业辞出奔赴玄武门。
高力士此时轻步入内,轻声说道:“陛下,王将军与李将军已候在殿外。”
李隆基道:“嗯,知会虔化门的人走了吗?”
“已然走了,现在应该到了虔化门。”
“好吧,我们走吧。”
李隆基今日换了一身武弁服,此为十四种皇帝之服的一种,例在皇帝讲武、出征、搜狩及阅兵时穿戴。高力士刚才奉命派出知会虔化门之人,就是让驻扎在那里的左右羽林军做好准备,皇帝马上要过去巡视营中。
一顶软缎肩舆进入殿中,高力士搀扶李隆基坐入其中,然后发一声喊,八名太监抬舆上肩,缓步步出殿外。李隆基侧头看见王毛仲和李宜德候在门侧,遂挥一下手,说道:“走吧。”二人接令,就跟着肩舆向殿东行去。
龙武军与羽林军把守的宫门也有区别,接近内宫的宫门皆由龙武军负责,缘于李隆基毕竟对龙武军比较放心,如虔化门就在外层,李隆基就将羽林军视为次要。
一行人缓缓行到献春门,这里的防务由龙武军负责,就见陈玄礼正垂手候在那里。陈玄礼看到李隆基过来,急忙伏地叩首,李隆基近前后令其平身,又问道:“就是这帮人吗?”
陈玄礼手向左方一引,答道:“陛下,就是他们,现在就归王将军和李将军统领。”
左方的空地上此时立有三百六十匹战马,另有三百六十名甲士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拄着兵器跪伏在地,其眼光低垂,自是迎候皇帝。
李隆基示意王毛仲和李宜德,说道:“你们过去,让他们皆上马随予身后行走。”
二人得令后小跑至左方,王毛仲嗓门较大,就听几句短促的口令之后,这三百余人闪身认蹬上马,齐刷刷地站成方形之列,果然威武无比。
李隆基又对陈玄礼说道:“你可在这里静候片刻,密切注视虔化门的动静,以为居中联络。”
“末将明白,请陛下移驾。”陈玄礼一面答话,一面又伏地跪送李隆基。
从献春门到虔化门约有百丈距离,李隆基的舆驾缓缓行走,身后的马骑在骑手的控缰之下,也轻轻敲着碎步行走甚缓,如此很快就到了虔化门。
李仙凫与常元楷得知皇帝要来巡营之后,急忙通知各自营中的将佐,纷纷到虔化门前聚齐。李隆基行到门前,就见门外的一左一右伏满了戴着铁冠的脑袋。左方居前跪立着常元楷与麻嗣宗,右方居前跪立着李仙凫与李慈,他们身后自是各营的将佐。
常元楷与李仙凫抬头,齐声喊道:“左右龙武军恭迎陛下驾临巡视。”
李隆基颔首道:“都平身吧。你们四人,到予面前来。”
跪立之人竞相起身,场面上稍微有些喧腾。常元楷、李仙凫、麻嗣宗和李慈四人接令后先是扭头令他们不得动静太大,然后躬身行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眼光扫射四人一周,脸色显得十分平静,沉声说道:“知道予今日为何要巡视营中吗?”
四人躬身答道:“末将不知。”
“有人向予密报,言说常元楷与李慈有不轨之心,意欲叛逆。拿下了!”李隆基说罢,手向后面断然一挥。
王毛仲和李宜德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不待李隆基的话音落地,带领数名甲士飞离李隆基身后,如老鹰扑鸡之势,上前将常元楷和李慈的臂膀扭在身后,令其动弹不得。
李仙凫与麻嗣宗见状,两人使了个眼色,转身一左一右来到各自将佐面前,大声喊道:“圣上今日捉拿凶逆,诸将勿慌,不得喧哗,有妄动者,杀无赦!”
那三百余马骑也开始发动,他们分成两列前出渐渐聚拢,将羽林军在场将佐围成一圈。
常元楷与李慈眼见大祸及身,顿时惊慌失措,二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常元楷语声颤抖喊道:“陛下,末将一直忠心体国,何来谋逆之说?此为天大的冤枉,请陛下明察。”
李隆基眼观二人如捣臼般叩头不已,脸上没有任何喜怒之色,其手指轻挥,向前方指去。
王毛仲和李宜德会意,令人架起常元楷与李慈转身行约三十余步停下,将常李二人推倒跪下,就听二人哀号声中,凌空的刀片被日光照射倏忽一闪,二人的脑袋顿时落在地上,哀号同时止息,血污溅满了身边甲士的袍衣。
李隆基此时走下肩舆,一抬腿跨上自己的爱马之上,其控缰向前行了数步,向李仙凫与麻嗣宗说道:“现在叛逆已诛,左右羽林军就归你们二人指挥。你们速速返营,使将士各守本位,不得擅动。”
李仙凫与麻嗣宗躬身答应。
麻嗣宗说道:“请陛下放心,羽林军向为国家柱石,唯听陛下号令。末将早替陛下准备好了三百名彪悍甲士,可随陛下行走以为调遣。”
李隆基见麻嗣宗如此殷勤,大为满意,说道:“你很好,还算有心。这样吧,你还须在羽林军主持,可让王崇晔带领这三百人前去包围太平公主府。你告诉王崇晔,他们只可包围公主府,不放人进去即可,不得妄动。”
麻嗣宗又躬身答应。
李隆基转身带领这三百余骑驰入虔化门与献章门,很快到了武德殿前,其驭住了马,侧头对高力士道:“我给你留下五十骑,由你负责将贾膺福、尚宫刘氏及元氏一班人捉拿,然后就地审讯,弄清楚他们所有的党羽,要一网打尽。”
高力士一面答应,一面分出五十骑跟随自己。
李隆基拨转马头,向承天门方向奔去。他意欲自此穿越宫城,直扑朝中衙署的办公地点。
宫内的甬道上皆铺有青砖,带着马蹄铁的马掌磕在上面会发出响亮的声音。三百余骑同时发动,本来相对静谧的宫内顿时回响起巨大的“嗒嗒”声,其间还有马嘶声和喷鼻声,其如狂风,瞬间掠过宫内的台阁殿堂,一路向南方刮去。
李成器与李成义行到太极殿前的时候,就见郭元振已在门前等候。他们见礼之后,郭元振说道:“太上皇刚刚起来,尚未早膳。太上皇刚才说了,待早膳后再接见微臣,我们且在这里等候片刻。”
三人对即将发生的变故了然于心,也皆知自己前来太极殿的使命。李成器笑道:“父皇没有朝会的时候,倒是悠闲得很。也罢,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吧。”
郭元振道:“不知太上皇早膳耗时几许?若时辰太久,就有些煎熬了。”
李旦早膳用时不多,很快就派人传三人入殿。李旦此时手端茶盏,正在那里轻品茶味,看到三人联袂而来,问道:“你们朝会后就该散去,现在又来这里,有什么急事儿?”
郭元振说道:“幽州都督宋璟来书兵部,说幽州那里土地甚广,需增派一名副都督助其力。”
李旦满口答应,并问郭元振是否有人选。
郭元振说有几个人选,要请太上皇定夺。
李旦浏览了一下郭元振递过来的名册,说道:“郭卿,你应该属意一人,朕不了解他们,又如何能定夺?大郎,你们有什么事儿?”
李成器答道:“儿子们没有什么事儿,只是想来见见父皇,以示问安之意。”
李旦答应了一声,忽然又道:“对了,你们许久未登你们姑姑之门了吧?”
李成器道:“每逢节日之时,儿子们按例结伴前往拜望姑姑。”
“哦,前几日你姑姑入宫说起,许久未见你们登门,就有些想念。”
李成义插言道:“想是父皇不知,姑姑府前日日车水马龙,实在热闹非凡,儿子们平时不敢前去打扰。”
李旦默然。
这时,巨大的马蹄声音从殿外的左侧划过,宫内除了节日期间有所响动外,其他时间皆是寂静为主,人们在内行走皆提脚蹑声,间或有黄门官的传唤声。李旦闻声不禁惊愕,急问道:“外面是何响动?”
一名值日太监入内禀道:“禀太上皇,刚才有数百骑自宫北向南疾驰,瞧其服色似为禁军甲士。”
李旦转问郭元振:“郭卿,这些人为禁军甲士,你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
郭元振脸色大变,说道:“微臣不知。太上皇,按照规制,这些甲士不得擅入宫中,更不许骑马狂突,他们若不奉令,即为死罪。由此来看,宫中定有大事发生。”
“有大事发生?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太上皇,如今变起仓促,难以判断。为今之计,请太上皇先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得到护卫,然后臣去弄清事儿详细,再向太上皇禀报,以定下步行止。”
李成器也着急地说道:“父皇,郭公说得对。应该速离此殿,先至一个坚固的地方躲避为上策。”
李旦此时打定了主意,问道:“郭卿,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郭元振道:“就去承天门吧。宫城内除了玄武门之外,以此门最高大最坚固,且守门甲士不少,又离这里较近。太上皇,我们这就走吧。”
李旦深知事态紧急,他不用辇舆,不再言语,迈开大步就向门外走去。李成器和李成义见状,急忙上前搀着父亲,一行人急速向承天门奔去。
待李旦一行气喘吁吁地登上承天门,一帮人全身如水洗了一遍,犹出汗不止。郭元振喝令甲士关闭上楼之门,严阵以待紧密护卫。
李旦喘息好大一会儿,方才气定,吩咐郭元振道:“郭卿,你下去打听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再去看看三郎,看他有什么事儿没有?”
郭元振躬身接令,又转对李成器道:“宋王,太上皇这里就由你们多看顾了,我得到准信儿立刻返回。”
李成器叮嘱道:“郭公速去速回,外面吉凶未卜,你须小心在意。”
李隆基让王崇晔率领羽林军去围太平公主府,实在是想差了主意。是时,王崇晔正候在玄武门,待麻嗣宗派人将王崇晔召到虔化门,王崇晔再带三百甲士向公主府进发,时辰已然耗去许多。
常元楷被杀后,其一个亲信悄悄溜掉。这个亲信明白,如今主子被杀,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平时多随常元楷入太平公主府,与王师虔混得很熟,所以出营后就直奔太平公主府而去。
中书省与尚书省相距不远,李隆基旋风般地带领马骑到了中书省衙门前下马,回视王毛仲道:“你带领一百骑,速到尚书省将崔湜等一应人擒拿,然后带至此门前。”
王毛仲躬身接令,然后翻身上马,带领一百骑奔向尚书省。
李隆基舍马步行,李宜德带领二百甲士簇拥在其身旁。中书省的门房及经过之人见此解甲明刃,先是惊呆,继而又见领头之人为当今皇帝,急忙跪伏下拜。
李隆基目不斜视,疾步向中书省主堂行去。他们行到半途,就见王琚已候在那里,李隆基问道:“他在吗?”
王琚答道:“朝会散过之后,他即入堂处置函件,现在应该还在堂中。”
李隆基停步不走,说道:“如此,你带人将他擒拿至此。”
王琚躬身接令,与李宜德带领数十名甲士飞奔而去。
萧至忠一直在堂中阅批函件,门外的脚步声令他抬起头来,这时,一人入内着急说道:“萧大人,似是圣上来了。圣上已到院中,正与王侍郎说话。”
萧至忠闻言急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自言道:“圣上驾临?为何不先知会一声?”步子刚跨出门槛,就见王琚与李宜德带领数十名如狼似虎的甲士扑了过来。萧至忠不禁停下脚步,先是惊愕片刻之后,再见立在院中的李隆基全身戎装,心中顿时雪亮。
王琚指引甲士将萧至忠团团围住,然后微笑道:“萧公好大的面子,竟然要圣上亲自来促请。走吧,圣上正等着你去叙话呢。”
萧至忠抬头向天,长叹道:“天不与便,奈何?我忠心为大唐办事,已历三朝,想不到竟然如此结局!”
王琚冷笑道:“你忠心办事?萧公,你自己办的事儿心中有数,千万不可怨了别人!走吧,不要废话了,圣上正等着呢。”
萧至忠用力甩掉甲士来捉自己的手臂,沉声说道:“滚开!老夫自己会走。”其话音中透出往日的威严。
王琚笑道:“也罢,就给萧公一些面子,让他自己走。你们在身后跟着即可,谅他插翅难飞。”
萧至忠挪动脚步,边走边说道:“王琚,你今日下朝后就借故候在这里,现在很得意吗?”
王琚道:“下官不敢,不过替圣上办事,请萧公勿怪。”
“嗯,老夫为宦多年,眼光还是有一些的。王琚,请你好自为之,前面的路是黑的,不可太过得意。”
“此话怎讲?”
“你当初曾为张柬之的小爪牙,张柬之得势之后,很快被武三思覆灭;太子李重俊又将武三思杀掉,之后宗楚客与纪处讷得势,结果也落了个身首异处;再说此前的刘幽求等人,以及我等今日被执,知道其中昭示了什么吗?”
“萧公的话太玄妙,请明示。”
“我想说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谓推陈出新,臣子的人选会无止无歇的。”
“萧公说得是。”
萧至忠此时脸上露出冷笑:“王琚,老夫在替你忧心啊。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有什么长处?不过有一些小阴谋而已,如此能长久吗?”
王琚明白了萧至忠在诅咒自己,遂笑道:“下官的命运不用萧公操心,萧公,只怕你难见明日的日头,你好好想着自己如何托生,方为正途。”
李隆基看到这二人有说有笑一路走来,心里微觉奇怪。这时,萧至忠已到近前,伏地叩首道:“微臣参见陛下。”
李隆基哼了一声,说道:“萧至忠,你知罪吗?”
萧至忠抬起头来:“臣已历三朝,现在又事陛下,唯知忠心为朝廷办事,不知道有何罪过?”
“你协助太平公主,迭施奸谋,图谋不轨,此为谋逆之罪。”
萧至忠再复叩首,说道:“臣现为中书令,一直按照太上皇与陛下的旨意办事。再说了,太平公主系陛下的姑母,与陛下为至亲,臣平时确实经常拜见公主,然与谋逆怎么又扯上了干系?陛下,臣实在不明白。”
李隆基不想再与萧至忠啰唆,喝令王琚道:“你把这名老贼拉出去,待那几个人集齐后,再候旨处置。”
萧至忠知道今日不能善罢,忽然老泪纵横,在那里叩首不已,哀求道:“陛下,请念老臣为国忠心办事多年,饶老臣一条活命。臣愿意削籍为民,永不返京。”
众甲士在王琚的指令下,上前如捉猫般将萧至忠抬了起来,然后快步出外。
李隆基唤住王琚,说道:“王毛仲一会儿将崔湜、卢藏用、岑羲、窦怀贞捉过来,加上萧至忠共五人,除了崔湜流放以外,将其他四人一刀斩了。”李隆基今日宽大处理崔湜,大约缘于其妻女向李隆基示好之意。
王琚道:“窦怀贞多在雍州府衙中办公,只怕王将军现在不能得手。”
“也罢,你将这里的事儿办妥之后,速去雍州府搜杀窦怀贞。”
“臣遵旨。陛下,朝中那些依附公主的官员如何处置?”
李隆基长叹一声,说道:“罢了。当初姑姑势大,这些人附势想讨点好处,也在情理之中。如今首恶已惩,这些胁从之人就不要问了。你可安排中书省之人速拟此诏,宣示此意吧。”
王琚躬身答应,然后转身出门。
过了一会儿,王毛仲押送崔湜、岑羲和卢藏用来到中书省门前,王琚口述李隆基旨意,甲士们将萧至忠、岑羲和卢藏用并列一起,令他们跪立向东,就见几道寒光闪过,三人灵魂出窍荡入冥间。
常元楷的亲信来到太平公主府前,由于王崇晔尚未带兵来到,这里境况如常。此人溜入府内直接找到王师虔,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王师虔闻言脸色大变,追问道:“圣上果然当众斩了常元楷和李慈?圣上事罢了又走向何方?”
“小人亲眼所见,常、李二将军的头颅此后就悬在虔化门墙上。圣上办完事儿后,就带领人返回宫中。”
“好,你先等候片刻,我马上去见公主。”王师虔说罢,疾步奔向中堂。
太平公主此时正坐在堂中,按惯例,萧至忠等人朝会散后就要入府问安。太平公主知道,这些人朝会散罢往往入衙署处置一些公务再来。按例,他们也应该来了。
王师虔慌慌张张闯入堂内,看到堂内并无他人,遂抢到公主面前急促说道:“公主,大事不好,祸事了。”
太平公主横了他一眼,斥道:“慌什么?好好说话。”
王师虔将宫中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
太平公主闻言不觉站起身来,脸色顿时大变,说道:“他又带兵折头回宫。如此来看,三郎斩了常李二人,已将北门四军稳住,其回宫定是要不利于皇兄。”
王师虔着急说道:“从出事到现在,我们宫内的人没有来通个讯息,估计也是凶多吉少。公主,我们如何办?”
太平公主怒道:“这个小子果然按捺不住,终于出手了。走,我们先到窦怀贞的雍州府去,让他召集南衙军抵挡一回。”
王师虔摇头道:“公主不可。南衙军人数少战斗力不强,他们如何能抵过如狼似虎的北门四军?不过公主说得对,圣上实为一个厉害角色,他肯定会派兵来公主府中,我们应该速速离去。”
“我们不去雍州府,应该去哪里?”
“属下以为,南衙军由窦怀贞控制,圣上现在尚未顾及此点,则城门尚未关闭。为今之计,我们须赶快出城,以避风头,再观下步行止。”
太平公主很赞赏王师虔的急智,点头道:“也罢,就按你说的办。你速去牵马,我们马上离开。”
王师虔领命而去。
太平公主面临此危急关头,心中认为李隆基不敢杀自己,无非就是将自己圈禁起来。若如此,自己先跑出城外观察城中动静,就可保留了自由之身,对下一步的进退很有利。
太平公主此时也来不及通知薛崇简等人,仅带领六名从人落荒而逃。
待王崇晔率领三百甲士赶到,太平公主已逃出城外,王崇晔只好懊恼万分,喝令甲士将公主府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
窦怀贞得知李隆基杀了常元楷与李慈之后,知道情况有变,遂唤来平时与自己相熟的南衙军将领,令他们集合队伍,前来雍州府听令。
此时常元楷与李慈被杀的消息如风一样刮遍全城,这些南衙军将领也得知此消息。此时,太平公主与李隆基姑侄相斗已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窦怀贞平时拉拢这些将领,他们皆心知其意,然其时太平公主势大,她又将大批的钱物送来,这些将领也就乐得享用。
这些将领还是很能判断形势的,他们知道自己非北门四军的对手,绝不愿意干如此鸡蛋碰石头之事。窦怀贞说完,他们先是默然,继而一杨姓将领问道:“不知窦大人集合队伍,意欲何为?”
窦怀贞道:“你们应该知道宫中的消息了,如今城中大乱,我们应该速去太平公主府保卫公主,听其号令。”
杨姓将领道:“南衙军例由兵部调遣,且公主府自有朝廷规制护卫,窦大人如此说,末将实在不敢从命。”
窦怀贞心想你们平时何等恭顺?又用去了公主的许多钱物,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却如此不识趣?遂怒道:“南衙军例由雍州府调度,你们莫非想抗命么?”
杨姓将领笑道:“窦大人勿怒。朝廷实有规制,雍州府负责提调南衙军各城门间的日常守卫,却不准兵至它方。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等若违抗朝廷规制,如何能当北门四军一击?窦大人,请顾及我们的身家性命,恕不从命。”
窦怀贞眼望数名将领目光如铁,知道他们打定了同样的主意,他一时无法可施。
杨姓将领又道:“窦大人,末将前来的时候,已带来数十人将此府前后门守住。南衙军并无长项,这守把大门一节,还是有相当心得的。就请窦大人乖乖地待在府中,不许乱动。”
窦怀贞马上明白他们的心意,冷笑道:“哼,你们不听号令也就罢了,还想把我当成晋见之礼吗?无耻!”
“请窦大人勿怪。这一段时间外人皆言,南衙军与大人相当亲密。我们将大人献出去,如此就与大人脱了干系,窦大人由此造福我们,也算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杨姓将领说完,手一挥,数人就此退出雍州府。
窦怀贞呆坐座上,心中思绪万千。
自己前半生恪守儒家道义,忠谨为朝廷办事,有清廉之名,所以被狄仁杰看中,其向则天皇后推荐,说自己有相者之才,奈何乱世蹉跎,自己无际遇受到重用。此后在友人的点拨下,研读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由此勘破了人生的真谛,于是舍弃儒家道义,顿改经世模样,果然官运亨通,先娶韦皇后奶妈取得赏识,继而再投太平公主麾下,终于官至宰相。
看今日的架势,自己的官路恐怕已走到尽头。事情很明显,常元楷与李慈被杀,定是皇帝李隆基的主意,皇帝由此掌握了北门四军,就可以在京城内大开杀戒。其定会先围公主,继而遍索公主党羽,自己定为皇帝圈定的主要人物。
窦怀贞长叹一声,心想韦皇后倒台之时,自己尚可以杀掉老妻,如此被饶下一条命来。如今太平公主危殆,自己又哪里能寻到救命之绳来?
窦怀贞实在没有救命之计,他知道再过一会儿,皇帝派来的人就会闯入门来,他们不会对自己有一丝仁慈之心!其思念至此,眼中不觉滚下两行浑浊的眼泪。
到了这么一刻,窦怀贞忽然感到人生的不易。位置愈高,争夺者益众,那么结局愈加凶险。他又心生后悔,早知这样,自己还不如保持自己昔日的清名到底,虽宦职较低,然可平安度过一生。
世间终归没有后悔药可买,窦怀贞明白自己面临的最后抉择:是自我了断?还是受尽凌辱再被砍头?
窦怀贞当然选择前一种,他寻来一条绳索,将之拴在门框之上,然后将头伸入绳圈中,脚下踢翻凳子,如此上吊而死。
那几个南衙军将领立在雍州府大门前,看到王琚与王毛仲带领甲士飞奔而来,急忙上前邀功,说已将窦怀贞圈在府中。
待他们进入府门之后,发现窦怀贞已然上吊气绝,王琚大怒,迁怒那几个将领道:“你们数十人连一个大活人都看不好,还邀什么功?”
几个将领顿时诚惶诚恐。
王琚余怒未消,继续骂道:“这个溜须官儿想得挺美,以为就此一了百了了?左右,把他卸下来,然后抬至大门外枭首示众!”
于是,窦怀贞至死没有安生,其尸体首尸分离,头颅被悬于门外墙上示众。
李旦显然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的血腥场面,其心里忐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其端坐在承天门楼上片刻,如此喘息方定,侧首问道:“大郎,三郎到现在尚未露面,外面的事儿莫非是他主使的吗?”
李成器躬身答道:“宫内猝然生乱,三弟许是也躲避一隅,若说他来主使,现在其实未知。”
李旦似自言自语道:“然则谁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在宫内横穿无忌呢?”
李成美道:“郭元振出外打探情况,待他回来,详情自知。”
李旦道:“嗯,也只好如此了。”
过了一会儿,郭元振匆匆爬上楼来,其喘息未定,李旦急忙问道:“郭卿,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郭元振深吸了几口气,躬身答道:“禀太上皇,微臣刚刚见到圣上。据圣上说,其现在正奉太上皇诰命,讨捕朝中逆贼。”
李旦脸含疑惑,问道:“奉朕诰命?朕什么时候又有诰命让他讨捕逆贼了?郭卿,知道这些逆贼为谁吗?”
“听圣上说,逆贼萧至忠、崔湜、窦怀贞、岑羲与卢藏用等人,擅自朝中结党,欲图谋逆祸乱国家,所以奉太上皇诰命将他们或诛或流。”
李旦闭目摇摇头,心想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儿果然发生了。看来儿子的剑锋所指,即为自己的嫡亲妹妹及其党羽,其思念至此,忽然失声问道:“公主现在何方?他们会怎样处置公主?”
郭元振躬身道:“听圣上说,太平公主今日出城游玩,至今未回。圣上已派人卫护其府,请太上皇勿虑。”
李旦此时已明白事情的详细,看来儿子发动此次宫变,其目标明为自己的妹妹,其内里也想夺走自己手中的权力。他环顾身边的三人,叹道:“看来只有我蒙在鼓里,你们三人事先已知此事,是吗?”
李成器急忙答道:“父皇,儿子们事先确实不知。”
李旦摇摇头,叹道:“郭卿说得对,看来三郎此行果然是奉诰而为。郭卿,三郎如今安在?”
郭元振道:“圣上现在中书省,已动身前来承天门拜见太上皇,应该很快就到。”
李旦道:“郭卿,估计萧至忠这些人从此永绝朝局,则宰臣中七去其六,仅你一人硕果仅存。这样吧,你找人代朕拟诰,自今而始,所有军国政刑,皆由三郎处分。”李旦到了此时,尚不知魏知古已然反戈一击。
郭元振闻言,急忙跪下求道:“太上皇,圣上此次举事无非清除谋逆者,并无其他意思,臣不敢拟此诰命,乞太上皇收回成命。”
李成器与李成义也急忙并排跪下,李成器道:“父皇万万不可如此!如今谋逆者被清除,父皇正该励精图治,扬我大唐国威才是。”
李旦淡淡说道:“你们都起来吧。励精图治今后与我没有什么干系,你们可以好好辅佐三郎,提振国威才是。你们勿复再劝,我意已决,今后不再插手军国政刑。我若如此不松手,外人定会说我恋栈皇位。如此甚好,今后终于彻底清静了。”
李旦的脸色平静,看不出是因为失去权力而萧索,还是由此彻底归于清静而释然。
李隆基没有上承天门楼拜见李旦,而是直入武德殿处置事变的善后事宜。
王琚入内禀道:“窦怀贞在衙中自缢身死,臣戮其尸悬其首,另南衙军此次甚识大局,事先囚禁窦怀贞,可谓有功。”
“城门现在怎样?”
“臣已令南衙军紧闭城门,防止公主党羽逃逸。”
“罢了,我已说过首恶已诛,不问胁从。你速去令南衙军大开城门,使人进出如常,不要有异样。”
王琚躬身离去。
王崇晔也入殿禀报了太平公主的事儿。
李隆基问道:“姑姑到底走向何方?”
王崇晔道:“臣派人出城查勘,听人说太平公主一行奔向终南山方向。臣特向陛下请命,现在就带人大索终南山,一定要寻到公主的踪迹。”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他们躲在隐秘之处,你如何搜得出来?罢了,不用管他们了,他们不会久在山中躲避,终究会出来的。”
“公主府周围的三百甲士也撤回来吗?”
“可以撤回来一些,其紧要处有人值守就可以,要营造外松内紧的气氛。”
“臣明白。”王崇晔也躬身离去。
高力士入殿,李隆基抬头问道:“你将那帮人审讯得如何?”
高力士道:“陛下,这帮人在宫内果然还有其他党羽,竟然有数十人之多。这些人平时隐藏得极深,小人事后想来还有些后怕。”
李隆基笑道:“姑姑还在则天皇后时代,已然开始在宫中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啊。”
“陛下说得对,确实不敢小视他们。此次审讯中贾膺福还说出一件十分凶险之事。”
“什么事儿?”
“公主府中的王师虔交给贾膺福一味无色无味的毒药,令他让陛下身边之人投入陛下食物之中。”
“这个身边之人定是元氏了。”
“不错,正是元氏。元氏知道陛下每日服食‘赤箭粉’,就想在这上面打主意。不过她经手之物,小人早令人暗中换过,如此她终无得手的机会。”
李隆基心想魏知古所言果然真实,若非及早发现元氏的异样,那么自己此次非是简单地在鬼门关转一圈那样幸运。
高力士又道:“贾膺福更供述道,这投毒之举非是公主起意,实为崔湜首倡而来。”
“崔湜?你问清楚了吗?”
“贾膺福也是听王师虔转述而来,王师虔说道崔湜此议最好,不用大费干戈就可把事儿办妥,此事应该千真万确。”
李隆基脸色一寒,怒道:“此贼笑里藏刀,其明里对我恭顺,暗里却有如此毒蝎心肠!我此次对他颇为仁慈,别的人都斩首,独将他贬为流人,实在是便宜了他。你速去知会王琚,让他找到崔湜,一刀将他砍了!”
“小人得令。”高力士急速而去。
郭元振进入武德殿中,看到李隆基正召来魏知古在那里说话。
李隆基抬头看到郭元振,说道:“郭公,免礼了。如今非常时期,一切从简。你来得正好,予刚才想了,此后京城内外的军事大事,皆由你主之;至于政事堂的庶务,则由魏侍中领之。待朝局稍平,再加充实人员。”
郭元振躬身答道:“微臣恭遵陛下之旨。”
“哦,刚才事情忙乱,予未上承天门拜见父皇。如今父皇安在?”
“陛下,臣观宫中已恢复平静,就与宋王兄弟一起护持太上皇返回太极殿。”
“好呀,郭公把事儿办得很妥当。”
郭元振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绢,将之呈给李隆基道:“陛下,此为太上皇刚刚写就的诰命,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丝绢,展开观看,就见此诰写道,萧至忠与窦怀贞等人图谋不轨,因诰皇帝诛杀此等贼人,除逆人亲党不赦之外,大赦天下;最后写道:“自今军国政刑,一皆取皇帝处分。朕方无为养志,以遂素心。”李隆基阅罢,脸色顿时一沉,说道:“父皇怎可如此?郭公与大哥在侧,为何不拦阻?”
郭元振与魏知古对视一眼,同时跪地叩首,魏知古抬头说道:“陛下,天下动乱日久,一个契丹小族竟然敢攻幽州,可见国力已然衰退,如此时机,正是陛下展宏图大略复兴的时候。太上皇久有无为养志之心,天下皆知,望陛下持仁孝之心,勿复推辞太上皇之意。”
郭元振也道:“对呀,如今奸党已诛,正是陛下励精图治的时候,太上皇的诰命,那是万万不可违背的。”
李隆基叹道:“我诛奸党,那是为了国家,若从此夺了父皇之权,天下之人又会如何说?你们起来吧,魏侍中,你代予拟一制书,要坚辞太上皇之意。”
太平公主带领从人逃到终南山深处,恰恰见到一处古寺可以栖身。寺内仅有一老一少和尚在此居住,王师虔取出制钱及一块金子,二位和尚自然喜出望外,急忙为他们安排食宿。
到了这日黄昏,满山葱茏的林木一片静寂,偶尔的风儿吹过,可闻山间的一阵阵松涛声。到了此时,太平公主与王师虔悬着的心开始放下,因为他们估计,李隆基定会派出大队人马来此搜山,现在人迹杳无,则李隆基不会再有动静。
太平公主吩咐道:“王典签,你也不宜到城中露面。明日开始,你可让他们几个人轮番入城打探,以定下步行止。”
“属下明白。”王师虔答道。
从第二日开始,这些入城打探之人至晚间方回,将白日打探来的讯息禀报给太平公主。
“萧至忠、崔湜、岑羲和卢藏用皆被诛,窦怀贞自缢后又被戮尸。太上皇发明诰,言此行系其诰命皇帝所为。”
太平公主闻言哂道:“奉皇兄诰命?三郎倒是挺会做戏!”
果然,后一日太平公主又得讯息:“太上皇下诰命让圣上自决一切军国政刑,皇帝上制辞让,如是者三,圣上方才勉强接受。”
太平公主冷笑道:“哼,早就想把皇兄手中的权力夺过来,如此辞让三次,实在虚伪到底了。”
“圣上下诏,授张说为中书令;刘幽求为尚书左仆射,并平章军国大事;高力士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钟绍京、崔日用、张暐皆被召回京中任要职;郭元振、魏知古、王琚、陈玄礼、葛福顺、李仙凫、王崇晔、麻嗣宗、王毛仲、李宜德等人有大功,皆升其官爵,并赏其第舍、金帛。”
太平公主叹道:“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三郎从此清除了萧至忠等人,将身边重臣皆换成自己人。王典签,我实在想不通,这个魏知古好好的,怎么就忽然投奔了三郎?”
王师虔道:“属下也想过此事。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相王府属如姚崇、宋璟、郭元振等人心归皇帝。魏知古又如何能异类?”
“如此说,魏知古此前貌似追随我,显是有意为之了?”
“公主,现在看来,他应该是这样!”
到了第四日的早晨,太阳尚未升起,山谷中依旧清凉。太平公主走出寺外,向长安方向眺望,就见山谷两侧林木蔽天,仅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依稀伸向谷外。太平公主由此动了心思。她回视跟随自己的王师虔道:“王典签,他们言说我府中还算平静,仅有数人在那里值守,并未有其他异样。”
王师虔道:“是这样。大公子他们除了行动有所限制外,倒是未损毫毛。”
“是呀,我今日一直在想,应该回府了。”
王师虔愕然道:“现在回府?公主莫非不怕圣上圈禁你吗?”
“我是他的嫡亲姑姑,他又能奈何我?且现在大郎他们毫毛未损,即为好的征兆。王典签,我这几日想过了,我回府后从此不问世事,就是离开京中迁往外地,我的公主之身应该能保持吧?”
王师虔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公主不可一味乐观。想想上官婉儿之死,当知皇帝的心智一点儿都不柔软,反而坚硬如铁。下官以为,公主返城须万端谨慎,否则悔不可及。”
太平公主叹道:“万端谨慎?我若不回府,莫非就要在此苦陋之地终老吗?若如此苦挨到底,还不如死了最干净。”
王师虔一时无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太平公主决然道:“就这样吧,待朝露散去,我们开始出山,午时应该能够返回京城。”
王师虔想了一下,忽然跪倒拜道:“公主,属下从此就要永别了。”
太平公主惊讶道:“你不随我回府,能去什么地方?”
“属下这些年替公主办的事儿,皇帝定为不喜。属下若回京,肯定没有任何活命的机会。如此,属下今后还是隐姓埋名飘零天下,苟活于世吧。公主,请接受属下此拜,就当永诀吧。”
太平公主眼望王师虔向自己叩拜,心中闪过萧至忠与崔湜等人的身影,眼中忽然一阵酸楚,哽咽道:“唉,你们忠心随我,不料如此结局,让我如何面对你们呢?”
太平公主平时极少流下眼泪,她现在眼观正在冉冉升起的一轮朝日,眼泪夺目而出,再也止歇不住。
不久后,太平公主带领数名从人出现在明德门前,他们一路行走,并无人阻拦。只是这一行人的行走讯息,接连传入宫中。
“太平公主乘一辆驴车到了明德门,其下车接受盘问数句后即入城,再复上车。”
“太平公主已过兰陵坊,其车儿稍微停顿,再复行走。”
“太平公主自兴化坊开始拐弯,直奔公主府而去。”
“太平公主到了府前大门,值守之人问了几句之后,公主舍车下地,已然步入大门。”
“太平公主进入中堂坐下,唤人奉茶,并说道乏透了。”
李隆基得知这些讯息,派人将王琚唤来,说道:“公主回府了,你知道怎么做吗?”
王琚道:“陛下圣旨,微臣铭记心中。”
李隆基道:“很好。这样吧,姑姑今日路途劳累,你就不要去烦她了。明日早朝之后,你可入府探视。”
王琚躬身答应,然后告退。
太平公主返回府中之后,发现府内多了不少陌生之人。她此时方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外松内紧”,自己入了此门之后,虽可在府院中来回走动,然身边会有许多双眼睛在监视着自己,至于再想走出大门,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她歇息片刻之后,即唤人去传薛崇简等亲人来见自己。这时,一名陌生人告诉她,这样做是不被允许的。
太平公主在山中待了三天,周身又是汗渍又是污泥,就想沐浴一回。她平时熟悉的婢女遍呼不到,却来了两名同样陌生的女子。这二女倒是殷勤,先替她
水温恰如其分,香气滋润妥帖,太平公主躺在池水中,感受着这舒适的时分。她此时心中在想,这次回来虽失去不少自由,然府中的陌生人对自己还算客气,且为自己配上专职侍奉的婢女,看来三郎没有把事儿做绝。
此后,二女又侍候太平公主用完晚膳,再将她引入香帐里就寝。前几日,太平公主心中充满了愤怒、恐惧和猜测,睡眠相当不好。今日沐浴之后再进食,心里又平静了不少,所以一见寝帐,困意就升了起来,遂倒头便睡。
李隆基显然想让姑姑睡一个好觉,所以才令王琚第二日入公主府。这日早朝散后,王琚不紧不慢地来到公主府,入门后让人通报:“吏部侍郎王琚拜见太平公主。”
王琚进入中堂,其时太平公主端坐在上方的座中,说道:“原来你就是王琚。”王琚入朝为官,从未来拜见太平公主,她仅闻其名,未见其人。
王琚躬身道:“下官正是王琚。下官此前官职低微,无缘来拜见公主,请公主原宥。”
太平公主道:“你得三郎赏识,已为吏部侍郎,官至三品,又如何官职低微了?你今日前来何意?是依三郎之令前来吗?”其说话时脸色平静,没有惊慌之色,依旧保持往日的威严。
“是啊,圣上日理万机,得知公主回府,无暇过来,因令下官前来拜望。公主这几日还好吗?”
“我好与不好,你们心里不是最清楚吗?王琚,无用的套话不用再说。你来得正好,我回府后发现这府内多了一些陌生之人,甚至不许我出大门。我意欲去见见皇兄,你让他们不许拦阻我出去。”
王琚脸含微笑,摇头说道:“公主,此事不可,下官无能驱散他们。”
太平公主眉头一皱,厉声问道:“你不能?那么这些人只听三郎的话了?你把三郎找来,我倒要当面问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王琚继续摇头道:“请公主恕下官无能。我连这些下人都驱赶不走,又如何能请动圣上?”
“哼,亏你还是侍郎之身,怎么就会一脸无赖脸色?”
“不管公主如何说,下官终不敢与公主犟嘴。”
“好了,你见我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若无其他事儿,可以走了。”
王琚又是一笑,伸手取出一只奶白色的玉瓶儿,说道:“圣上令下官来向公主归还旧物。公主,这只玉瓶儿,你应该眼熟吧?”
太平公主见此玉瓶儿,心中忽然一突,口中犹说道:“如此瓶儿,我府中何止数千,怎么又成了我的旧物?”
王琚手擎玉瓶儿,说道:“这只瓶儿的来历还有个小故事。此瓶儿系从宫中的元氏身上搜出,她说从尚宫刘氏手中得来,刘氏呢?又说自贾膺福手中得来。唉,一只小瓶儿,在宫内辗转换手,不知道到底是何要紧的物事儿。最后贾膺福说,此物系尊府典签王师虔亲手交给他,王典签还说此物系公主交与,岂非公主旧物吗?”
“胡说,王师虔现在已无踪影,定是你们将他谋害,然后又攀在他的头上。”
“公主说得有些道理,然前些日许多人亲眼看到,王师虔紧随着公主出城,怎么又成了我们将之谋害了呢?”
“一只小瓶子,又有什么要紧?你说是我的旧物,那就是吧。你将之放下,就请出府吧。”
王琚将瓶儿举过肩头,然后轻轻摇了摇,说道:“瓶儿嘛,确实寻常,然其中有一些无色无味的水儿,那就不寻常了。下官将水儿试取出一滴,然后让一条猛犬吃下。公主,知道结果为何吗?天可怜见,这条猛犬吃下后立刻扑地,然后四脚乱踢,竟然死了。”
“如此来说,瓶内装的是毒药?”
“公主说得对,其中正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圣上差下官问公主,公主如此辗转将这瓶毒药送入宫中,且送在圣上身侧,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太平公主冷笑道:“哼,他巴巴地让你送来毒药,自是要赐死于我了。你告诉他,有什么想法自可明言,没必要变着法儿来栽赃于我。”
王琚伸手将瓶儿放在太平公主身侧的几案上,说道:“此毒药是否由公主所赐,相信公主现在心里如明镜似的。公主,下官要办的事儿已了,现在就告辞了。”
太平公主道:“你且住,我有几句话儿要带给三郎。你告诉他,我这一次败在他的手里,所谓愿赌服输,我无怨无悔。只是世事变幻,结局难料,权力场里永远是强者恒强,三郎虽聪颖无比,然其浮浪少年出身,爱玩的性儿终归是他的败局。”
王琚笑道:“请公主放心,圣上说了,他今后若主政,当以光明正大之举治驭国家,届时君臣戮力,阴谋诡计无所遁形。”
太平公主冷笑道:“无所遁形?你们若不行阴谋诡计,能有今天吗?”
“若阴谋诡计横行于世,当然以阴谋诡计却之。公主,你其实错了,你若安于公主之身,此生当富贵尊崇。可你想差了念头,唉,下官窃为公主不值。”
“王琚,你不要说风凉话了。你以阴谋诡计起家,竟至如此高位,你以为可以长久吗?”
王琚听到此话,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突儿,继而很快恢复平静,向太平公主长揖到地,说道:“请公主珍重,下官告辞。”
太平公主阴冷的目光瞅着王琚步出门外,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看来三郎果然心硬如铁,不许她再多活几日。
她要求面见自己的儿子们,然遭到拒绝。她于是在堂上呆呆地坐了一天,连午膳都不想用,如此挨到了黄昏时分,她豁然想通,唤人上来饭菜,独自享受了美味,然后再入浴池沐浴一番,浴罢挑出自己最喜爱的衣衫穿戴整齐,并揽镜作眉,然后梳成望仙髻,戴上金质的簪钗,最后和衣躺在榻上。
太平公主伸手拿过那只玉瓶儿,许是对生的眷恋,她的眼角忽然流出两行清泪,如此沉寂了片刻,她的手终于颤抖着旋开瓶塞儿,眼睛一闭,将其中的药水全部倒入口中。
太平公主自尽而亡,也标志着这段女主天下的时代彻底终结。则天皇后虽为女身,然其心智及谋略甚至强于男儿,所以其主政时期,大唐贞观以来的强盛得以延续。但是,则天皇后为取得皇后及皇帝的地位,不惜以子女的牺牲为代价,更推行酷吏政治以翦除李唐宗族和异己人员,其男宠弄权使吏治败坏,从而破坏了贞观以来提倡的清明政治。此后,韦皇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相继主导朝中权力,使女主天下的时间持续了九十余年之久(从则天皇后掌握实权的龙朔二年算起)。此后这些女人继承了则天皇后乱政的一面,少有则天皇后治世处政的积极手段,遂使吏治更加败坏,政纪愈发松弛。韦安石、姚崇、宋璟、郭元振等人所以心向李隆基,除了他们想维持李唐天下之外,更在李隆基身上寄托了彻底终结女主天下的理想。他们虽为相王府属,然李旦动辄受妹妹太平公主的左右,令他们实在瞧不出希望。
太平公主自尽而死,李隆基可对外宣布姑姑畏罪自尽的讯息,如此李隆基就可免去弑姑的名声。不过李隆基对姑姑的儿子们却不客气,除了薛崇简以外,将其他儿子及其后代全部斩杀,以绝后患。
薛崇简因为数谏其母,并因此而挨了打,所以李隆基免其死罪,赐其姓李,官爵如故。太平公主的家产被籍没,就见其财货如山积,珍物溢于府库,至于厩牧羊马、田园息钱,收之数年不尽,李隆基由此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浮财。
且说张说居洛阳离京城不远,可以数日回京赴任,而刘幽求与张暐远在桂州,刘幽求虽被授为尚书左仆射,待他行到京城,也要好长时间。
这日景阳钟声起,净鞭三响,百官依序集于太极殿中。李隆基今日身着玄冕,端坐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
李隆基令众人平身,然后叹道:“哦,今日又复如是,人员还是参差不齐啊!张卿,刘幽求现在行到何处了?”
张说出班奏道:“陛下,昨日驿传来的消息说,刘仆射已行到襄州地面,再有数日就可行到京城。”
李隆基道:“如此就好。你现为中书令,又代为署理尚书省,这一段定将你忙累得很了。”
“微臣谢陛下关爱。”
“你有事要奏吗?”
“这里有一道吏部的奏书,需陛下今日定夺。吏部以为,朝中百官中昔日或被太平公主压制,或依附太平公主者,应当加以甄别。”
“如何甄别?”
“吏部以为,凡依附太平公主者,应该黜之;凡被太平公主压制者,应该陟之。”
“嗯,不要说吏部以为,你应该有自己的主意。”
“臣以为吏部所言甚为有理,应当准奏。”
李隆基闻言默然。
魏知古此时也出班奏道:“陛下,臣有话说。”
李隆基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魏知古奏道:“陛下,微臣以为吏部所奏失于简单。不能以太平公主善恶所至而划线,如此就混淆了用人标准,且后患无穷。”
“嗯,说说你的理由。”李隆基脸上有些笑意,看来有点赞赏魏知古之言。
“臣以为人之性情,在乎大势。昔太宗皇帝于贞观之初,定下了‘教化天下’之策,天下臣民依圣贤道理规范自己的行为,甚至如封德彝这样的隋朝小人也改劣行走正道。然薛怀义、张氏兄弟弄权以来,此后又有韦庶人、悖逆庶人及太平公主相继干政,遂使纲纪大坏、道德沦丧,人们若不趋炎附势,难以在世上立足。臣想说的是,譬如跟随太平公主之人,虽有窦怀贞与崔湜这些无耻之人,也有一些被动裹挟其中的无奈之人。”
张说禀道:“陛下,臣以为魏侍中所言有些偏私,他如此说,实为一些小人开脱。此前乱世虽黑暗,毕竟还有狄仁杰、韦安石这样的人坚持正义,未被时势所逼。”
李隆基摇手说道:“让魏卿说完。”
魏知古接着道:“张令说得对,不管是我朝还是此前的历朝中,不乏有比干那样的忠臣。如狄公与韦公这样不坠其志,实为忠义所在。然这种人与人群相较,实在少之又少,有句话叫做海纳百川,陛下用人须兼收并蓄,用人所长,除大奸大恶者,应该原谅那些盲目随从者。”
李隆基点头道:“魏卿所言,甚称朕心。朕为皇帝,若心有偏颇,用人时以人划线,与前朝又有何区别?张卿,吏部所奏,朕不准。”
张说道:“魏侍中昔日也随太平公主,那么太平公主党羽中定有人与魏侍中亲善,魏侍中今日维护他们,也算合情合理。”
魏知古有些恼火,然想起张说等人迭受太平公主压制,并被贬出京,其心中定有怨恨,也就不想再辩。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们勿复再言,都退回去吧。此事不用再议,就按魏卿说的办。”
李隆基伸手从一侧取出一卷书,起身示意群臣道:“知道此书著者为谁吗?此书名大名鼎鼎,名为《罗织经》。”
群臣心中唏嘘万端,知道此书的著者为顶级酷吏来俊臣所著,然不知道皇帝今日提起此书意欲何为?
李隆基翻开书卷,说道:“朕这些日子将此书翻了一遍,发现来俊臣能够成为酷吏实有真才。他能集成此书,缘于他将圣贤之言抛却,转而体察人性,由此揣摩出字字珠玑之言。你们看,来俊臣将此书分为阅人、事上、治下、控权、制敌、固荣、保身、察奸、谋划、问罪、刑罚、瓜蔓十二卷,其卷一《阅人卷》写道:‘人之情多矫,世之俗多伪,岂可信乎?’‘人者多欲,其性尚私。’这几句话实为来俊臣写成此书的总纲。”
群臣听到李隆基大加赞扬来俊臣,不明其真实意思,竟然有些呆了。
李隆基又接着道:“然来俊臣在此书开篇还引用夫子之言,‘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朕查了一下来俊臣的履历,发现此人也是幼读夫子之言,数次参加乡试不中,然他能从夫子之言中引申到如此妙言,真奇才也。”
李隆基将《罗织经》掷于地上,大声说道:“然对国家而言,唯以圣贤道理行清明政治方为正道,太宗皇帝以此行之,遂有‘贞观之治’;而《罗织经》大行其道的结局,是出现了宗楚客、窦怀贞、萧至忠、崔湜等佞臣,他们奉行《罗织经》的珠玑之言,为了一己之私,官职越高,侵害国家愈重!”
群臣见皇帝如此激昂,吓得不敢吭声。
李隆基接着道:“张卿,你速拟一道诏,明发天下。令各州府搜尽此书,当众焚毁,今后有人再私藏此书,或者依此书所教行之者,皆惩以流罪,让其到边荒之地当来俊臣的信徒!”
张说出班躬身答道:“臣遵旨。”
李隆基今日尽毁《罗织经》,遂使此书在世上绝迹。
李隆基复归座上,沉声说道:“朕意已决,今后依贞观故事匡扶国威。自明日始改元,可名为‘开元’。”
群臣伏地叩首,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