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散尽家产留忠心
张岱没打算过要到战场当英雄。事实上,张岱到快五十岁才见识到战争的惨状。说来难以置信,明亡之前,张岱最接近战争的一次,正是崇祯十一年(1638)那趟普陀岛礼佛之行。某晚,张岱在山庙喝茶,听到远方炮火隆隆作响便仓促外出,只见火光耀空,海水如沸。不久,张岱得知海贼袭击捕鱼而归的当地渔船,或抢、或焚了几艘渔船,并斫杀数十名村民。
海战可遇不可求,张岱每次遇上的战争都近似游戏,有各种繁复的战争场面、巧妙的演练操排、震耳欲聋的乐声,扮演战士的特技演员艺高人胆大,灯笼、烟花杂沓朦胧——这一切对张岱来说是趣意盎然。张岱的季叔张烨芳买下一间习武校场,改搭成私人戏台。张岱还记得年少时看过四十人扮演的《目连》戏码,讲的是佛门弟子目连入地狱救母的故事。这出戏连演三日三夜,戏台周围置有座位百余:戏子使出浑身解数,在台上献技,度索舞绳,翻桌翻梯,蹬坛蹬臼,跳索跳圈,窜火吞剑。下地狱的段落栩栩如生:从牛头马面、夜叉罗刹等鬼怪,到锯磨鼎镬的拷打,“刀山寒冰,剑树森罗,铁城血澥”,活脱是一幅吴道子的《地狱变相》,但这回“为之费纸札者万钱”。观众见状,无不惴惴,摇曳灯火下,个个面如鬼色。最后,观众与戏子的呐喊惊动了绍兴熊太守,以为必是海寇侵扰(这曾是司空见惯之事),于是差衙官前来侦问。直到张烨芳赴官衙解释乃是作戏一场,熊太守才安下心来。
至于河上竞技,最引人入胜的莫过划龙舟比赛;对张岱而言,要数崇祯四年(1631)那次比赛最为盛况空前。当时他住在扬州名收藏家的仲叔张联芳府邸。在他眼里,龙舟竞技场面犹如作战精神的再现:龙舟二十余艘,神龙首尾,含怒生威;二十人依序排坐,手持大楫,剽悍威风;彩篷旌幢、绣伞,绚丽非常;敲锣击鼓,节奏一致;船尾立军器一架,锐不可当;每艘龙头都有一人倒竖,险状环生;龙尾悬一小儿,众人见状无不提心吊胆。
想一睹令人叹为观止的海上操演,最好前往浙江东北沿海外的港市定海。定海位于岩岛上,沿岸附近山陵有卫墙,造于嘉靖九年,俯瞰市内,可见无数战舰群集港口,有大战船、唬船、蒙冲斗舰,紧覆着一层水牛皮作防护。战舰之间夹有鱼艓轻舢,好似在绣帷画上穿针引线。船与船之间距离太远,听不见口令声,将官们须以旗帜及鼓声为号;桅斗上还另有年轻骁勇的士兵瞭望,侦哨操演中假想的敌船,一见闯入者,便从桅斗上纵身腾空入水,破浪冲涛,顷刻间便游上岸,气喘未定便向中军走报敌情。水操夜战,船舰彼此间以悬挂旌旗及干橹上的灯笼为号。海面上,灯笼火光映射,火光数倍之,张岱等人从附近山陵轻松俯视这幅景象,“如烹斗煮星,釜汤正沸”。
张岱见过最绚丽的操演场面是在崇祯四年(1631),当时他前往鲁王封地山东二度探视父亲。这次操演由参将校阅,参与操演的人似乎是真正的军队(至少一开始是):骑兵三千,步兵七千,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迅速敏捷;前进、后退、变换阵位,无不听从号令。“扮敌人百余骑,数里外烟尘坌起。迾卒五骑,小如黑子,顷刻驰至,入辕门报警。建大将旗鼓,出奇设伏。”不久,敌军误入埋伏,一举成擒。
但是对张岱来说,阵队瞬霎为之一变,令人始料未及,摸不着头绪,“内以姣童扮女三、四十骑,荷旃被毳,绣魋结”。参将跟前,唱班毕集,衬着弦乐,以地道的北方口音吟唱当地歌谣,而姣童在马背上表演起杂耍,“颠倒横竖,借骑翻腾,柔如无骨”。他们究竟是何许人,有如此能耐、魅力?张岱正色解释:“是年参将罗某,北人,所扮演者皆其歌童外宅,故极姣丽,恐易人为之,未必能尔也。”
张岱的记忆尽管缤纷多彩,令人心醉神迷,但暴力的残酷面就要降临眼前。天启朝后期,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在兖州剿灭的盗贼,不过是流窜华北、行踪飘忽不定流贼中的一小撮,来历各异:其中有解甲兵丁与失业胥吏、解雇的驿站差役、矿工、农田荒芜的农工、满人席卷关外造成的难民、随着丝路贸易没落而倾家荡产的穆斯林、商贾。起初,这帮流贼只盘踞西北或山东的一部分,到了崇祯四年骚乱蔓延到华中及战略要冲河南;随着崇祯七年天候酷寒、黄河冰封,情势更是雪上加霜。
张岱日后在题为《中原群盗传》的章节里写道,以史为鉴,可知这十年间事情发展的前因后果:朝廷不知远瞻未来,开启粮仓赈济饥民。廷臣要是有这种洞鉴,不难劝服叛贼“解甲归农,卖刀卖犊”,但贼寇势力坐大,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中原版图蹂躏尽矣。比之苞蘖不剪,流为臃肿,疥癣不治,结为大疽。”张岱指出,随着战况起落,流贼的行踪捉摸不定,行事更是难以意料。再者,朝廷并未适当地集中兵力,“前门拒虎,而后门进狼”,以至于局势逐渐恶化,“弱者半降于官军,强者悉隶于闯贼”,且“公私涂炭,宗社沦胥”。
张岱的明史虽然只有初稿,家传也尚未写就,但从他尚存著作的叙述手法可以窥知,他还是把张家的故事与天下命运扣连在一起。举例来说,张岱二叔张联芳自任官以来历经连番交战,崇祯六年署理河南陈州,奉命到宛水驰援,依令防守乱贼。兵马倥偬之间,张联芳仍不改对艺术的雅爱。套用张岱的话:“时贼偪宛水,刀戟如麻,仲叔登陴死守,日宿于戍楼,夜尚烧烛为友人画,重峦叠嶂,笔墨安详,意气生动,识者服其胆略。”
张联芳也展现出过人的后勤长才,以及年少时云游四方习得的实用知识。崇祯七年,仲叔晋升为孟津县令。张岱写道:“孟津有城无濠,仲叔至,为掘濠,不日而就,邑人王铎为作《灵濠碑记》。”
崇祯十五年,战况益发惨烈。清军扑袭扬州,张耀芳曾效命的那位鲁王的侄子自尽,其弟继承宗藩。王朝败象随处可见,张家人也卷入危机之中。这时张联芳升为扬州司马,驻守大运河的重镇扬州,坐镇在大运河与淮河会合的战略要津淮安,负责督理大运河的船政与防御。张岱的叙述简要:“仲叔分署淮安,督理船政。史道邻(史可法)廉仲叔才,漕事缓急,一以委之,无不立办。”史可法乃是中国骁勇善战、备受爱戴的名将,一言九鼎,然而颓势难以挽回:“癸未(1643),流贼破河南,淮安告警,仲叔练乡兵,守清江浦,以积劳致疾,遂不起。”崇祯十七年,张联芳辞世。
九叔张九山的多遭磨难,一如二叔张联芳。他于崇祯十五年奉命守临清,这个北方军事重镇也位于大运河畔。是年十一月,张九山命丧敌军。张岱对当时的用兵细节知之甚详,不过他宁可把张九山之死归因于三叔张炳芳死后作祟;张炳芳曾在京城为官,消息灵通,堪称官场高手,至死都认为是张九山毁了他。张岱的叙述透露,张炳芳的死,其实是自己的怒气和沮丧所致:“三叔恚怒,嚄唶不能语,归即发,不两月而殂。”不过,张炳芳临终时曾把儿子都叫来,说:“棺中多著笔札,我入地当遍告之。”
许多官员大概都知道,张九山于崇祯十五年奉朝廷之命赴临清履新。张岱把张九山的擢升,与近日已故三叔张炳芳托梦给儿子贞子一事联想在一起。张炳芳托梦说:“我与九叔在临清结案,屈王司马峨云一行,汝明晚于家中设饯,多烧舆马从人,我且亟去。”张岱说贞子确实遵照指示办事,准备了牲醴设饯,邀请客人赴宴,一如张炳芳在世之时,“祭毕浇灌,旋风起桌下,灯烛尽灭,步履踤〔𧾷察〕,真若有车马行者。”可见得,张炳芳即使去世,对张岱堂弟贞子的影响力仍然不减。张岱的观察入微:“九叔殉难临清,而结案之言,先于八月见梦,厉鬼之灵而很也如此。”张岱在这段评论最后,重申这之间的关系:“(三叔)心之所恨,力能致之于死,而又能厉鬼昼见,以雪其愤,则杀气阴森,真有不可犯者矣。”
张岱以类似的手法,运用梦境将仲叔张联芳与桀骜不驯、拥有名驹“千里马”大青的季叔张烨芳连结在一起。万历四十三年(1615)某夜,张烨芳服下百日份的药,毒发身亡。“季叔死之六日,仲叔在燕邸,梦季叔乘大青马,角巾绯裘,仆从五六,貌俱怪,问:‘弟何来?’曰:候阿兄耳,弟有《自度诗》为兄诵之:
敛色危襟向友朋,我生聚散亦何辛。
而今若与通音问,九里山前黄鸟鸣。
犹在梦中的张联芳心想这必定是不祥之兆,于是趋前拉了一拉张烨芳的衣袖。张烨芳随即上马离去,仲叔尾而追之,则举鞭遥指曰:“阿爷思兄甚,兄其亟归!”人骑遂失。梦醒之后,张联芳记下这首诗,尔后回家才发现这首诗就是张烨芳死前三日所作的《自度诗》。这场梦境几乎过了三十年才成真:张联芳渡清江浦时溺水,终于和族弟团圆。
据张岱说,张联芳虽百般不愿,还是又亲眼见到另一位族弟的辞世。亡者是张岱的十叔张煜芳。排行老幺,在张家人之中算有干才的,只是生性暴戾。张岱认为张煜芳一生可以气盛形容。“气”往往代表正面的力量,但张煜芳过于气盛,显得穷凶极恶、脾气暴躁、刻薄寡恩而刚狠。张煜芳晚年任职北京,约莫崇祯十三年间,补刑部主事。依张岱描述,张煜芳对部属必力争曲直,动辄盛气凌人,“为僚属所畏”;凡有高官“语稍媕阿”,也敢在刑部破口开骂。他对待刑部牢里的囚犯刻薄,常无端鞭打,严惩有功名的犯人,甚至严加监控探监者,坚持记录探监者来来往往的细节。不过,当张煜芳稽查各部书办,想要以渎职罪判他们死刑时,这些书办却先发制人,唆使言官弹劾张煜芳,令他去职。
张煜芳有这样的下场,从他的生活也可看出端倪。张煜芳解职后,张岱写道:“紫渊(十叔之号)恚怒,得臌疾,腹大如斛。”张煜芳启程回绍兴时途经淮安,病情恶化。张联芳刚好驻守淮安,督理船政,将张煜芳安顿在清江浦附近的禅寺,并延请大夫为他调治。不过,张岱说:“见医则詈医,见药则詈药,送薪米则詈薪米,送肴核则詈肴核,拨袛应人役得则詈袛应人役。……承值人皆逃去,又勒二叔更代之。如是者两月。一日疾革,口犹詈人,喃喃而死。”
张煜芳死前半个月,得知有善制陶者受托在淮安制陶,便嘱托他烧制上等宜兴瓦棺一具,同时吩咐张联芳多买松脂。张煜芳解释这项不寻常的请求:“我死,则盛衣冠敛我,镕松脂灌满瓦棺,俟千年后松脂结成琥珀,内见张紫渊如苍蝇山蚁之留形琥珀,不亦晶映可爱乎?”张岱描述这临终的情景,说他这个十叔“其幻想荒诞,大都类此”。
不管对大难不死的张家人,或对明朝臣民来说,暴力与死亡层出不穷,到了崇祯十七年达到高峰:李自成和他领导下的农民叛军在四月初攻进北京,占领紫禁城;崇祯皇帝为满朝文武百官抛弃,在御花园自缢。同年夏天,清军在吴三桂的协助下,直捣北京,驱逐农民叛军,宣布改朝换代,建立大清。
随着明思宗宾天,清军控制紫禁城,前明势力溃散,缺乏领导中枢。在太子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各党派各拥其主以承袭明室正统。明思宗驾崩后,政局瞬息万变,国都南京成为抗清的中心,文人廷臣、备受张岱推崇的戏曲家阮大铖崛起,成为主导的政治势力。阮大铖经过一番谋略巧计,拥立属于皇室直系的福王为南京的反清势力共主。鲁王朱以海在清兵攻克兖州封地后南逃,带领乌合之军进驻绍兴之南,其他藩王、骄兵悍将则盘踞华北、华中,彼此较劲,互争地盘。其中很少有像史可法这般,文武兼备,受福王拔擢,参赞政务,并协调大运河畔扬州城及其以北的防务。史可法将军给予张岱那早产的幼弟山民参战的机会。
张岱概略解释个中来龙去脉,以及幼弟的回应:“吾弟恂恂示人以朴,而胸中大有经济。淮阳史阁部道邻知其能,遣官币聘,题授军前赞画,命县官敦促就道。吾弟见时大坏,不肯轻出,屏迹深山,致书却聘。”张岱早先称许弟弟山民机敏,他又说:“不识其于何时揣摩时务,其确见若此。”
史可法督师扬州戍守至顺治二年(1645)五月二十日,城墙终为火炮所破,随之而来的即扬州屠城,史可法受俘,即刻处决。就某方面来说,山民显然作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不过明知势不可为,而前明宗室与依附的军阀可能所托非人、不值一哂,仍有成千上万的前明文人与臣属,义无反顾、挺身而出。张岱的多年好友祁彪佳正是这群忧国忧民志士中的先锋,投身江南的抗清运动。因为祁家藏书乃绍兴第一,张岱时常同祁彪佳游山玩水、谈诗论艺。祁彪佳官做到苏松府巡按,承命督师防卫苏州,虽有阮大铖党羽的奥援,终究被迫去职。顺治二年(1645)六月八日,清朝贝勒兵不血刃,收服南京这个汉人寄望巩固的反清重镇。一周后,福王被清军俘虏,押往北京,不久死在北京。号称前明志士领袖的马士英,往绍兴以南逃逸,打探投身鲁王小朝廷的机会。
祁彪佳一如其他当地人,听闻这噩耗后,必须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然而,自清朝贝勒遣使赠礼,意图招降他臣服肇建中的新朝,他的选择变得很有限。满人于顺治二年七月二十一日颁布薙发令,规定所有汉人皆依满人发式,剃头蓄辫,以示效忠,十日内若不遵守,即刻处决。对祁彪佳及成千上万忠于前朝的汉人志士,这又是另一个痛苦不堪的抉择。
祁彪佳与妻子商讨后,尽可能料理完个人事务,把大片田产布施给邻近的佛寺,在十四年来巨细靡遗记载的日记中留下了绝命书。七月二十五日,祁彪佳命儿子温了几杯酒,邀亲友到府作客。待亲友离去,又找来老友祝山人畅谈。张岱描述那晚的经过,深情款切:“子侄童仆皆散去,独呼祝山人至瓶隐密室,纵谈古今忠臣烈士,娓娓数千言。属山人焚香煮茗,遂开牖南望,笑曰:‘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倏忽,又一世矣。’复向榻中端坐,瞑目屏息良久,忽张目曰:‘向谓死若何,如此是矣。’乃促山人就寝。”
不过,祁彪佳本人则是来到了“八求楼”,在祖先祠堂里写下诀别信,并留下简短遗言:“臣子大义自应一死,十五年前后,皆不失为朱氏忠臣。深心达识者,或不任沟渎自经。若余硁硁小儒,惟知守节而已。”
祁彪佳笔蘸朱墨写下这段话后,就投水自尽。翌日,祝山人一大早醒来找不到祁彪佳,心知不妙。祁彪佳的儿子理孙自“梦中惊起”,召来几艘船,顺着河寻找,也一无所获。张岱记下结局:“有顷,东方渐白,见柳陌下水中石梯露帻角数寸,急就视。祁彪佳正襟危坐,水毚过额,冠履俨然,须鬓不乱,面有笑容。”
不到一个月,顺治二年八月十九日,誓与清朝不共戴天的绍兴臣族,劝鲁王宣布“监国”。天启年间,张岱父亲张耀芳当时曾效命于喜好神仙之道的鲁王,而现任鲁王朱以海就是他的侄子;随着长兄朱以派自缢,山东封地沦陷,朱以海南逃,南京僭主命令他驻扎绍兴东南百里的沿海市镇台州,以督师浙江防务。这时政局反复无常,仅仅一天前,八月十八日,最初与鲁王素不相识的另一藩王(唐王),在福建的根据地即位,坚持命令鲁王承袭先前的封号,但鲁王接受臣僚的建议,不予理会,维持新的头衔“监国”。其他各藩王也在各方簇拥下,争夺权力,登极称帝。权臣贪官马士英,自顺治元年至顺治二年夏出逃南京城,一直独揽南京流亡朝廷的朝纲,这时与他的残余兵丁也进入浙江,驻扎在鲁王根据地八十里外的东阳。
同一年夏天,马士英又率领残余兵丁,包括三百余名骑兵与步兵,屯聚清溪,距离鲁王的根据地只有几里之遥。在鲁王朝廷的群臣眼中,马士英只不过是个贪腐的叛徒、贪生怕死之辈,还两度出卖前明皇室(一次在北京,一次在南京),此时流言却是甚嚣尘上:马士英向鲁王监国献媚。
张岱也听到传言,愤慨不已。他既惊且怒,上疏鲁王,拳拳恺切,字字直指要害,措辞坚定地祈请鲁王不要受到马士英的蒙蔽,应该为朝廷拔擢贤良忠勇之士。由于张岱没有功名,不曾在明廷为官,没有正式职衔,便以“东海布衣”的身份上疏。张岱这番谦恭并无碍于他切中时弊:
“臣岱谨启:为监国伊始,万目具瞻。恳祈立斩弑君卖国第一罪臣,以谢天下,以鼓军心事。臣闻舜受尧禅,诛四凶而天下咸服;孔子相鲁,诛少正卯而鲁王大治。在彼盛时,犹藉风励,况当天翻地覆之时,星移宿易之际!世惟悖逆反常,人皆顽钝无耻,反身事仇,视为故套;系颈降贼,奉作法门。士风至此,扫地尽矣,倘不痛加惩创,则此不痛不痒之世界,灭亡无日矣。安问中兴,安问恢复哉!吾主上应天顺人,起而监国,太祖高皇帝之血食,一日未斩;历代帝王之衣冠文物,一日未绝,皆系于主上之一人。”
此外,张岱还在这篇疏文中着力引古鉴今,证明马士英乃是千古未有的奸诡、谋逆之徒。他直言形容:“贼臣马士英者,鬼为蓝面,肉是腰刀。”张岱写道,纵使是入侵的满人也极不信任马士英,宁愿置他于死地,也不愿将他纳入麾下。“彼庸君孱主,至国破家亡之际,犹能回光返照,雪恨报仇,况我主上睿谟监国,圣政伊始,宁容此败坏决裂之臣,玷污朝宁乎!”张岱要替成了清兵阶下囚的南京君主报仇雪恨,自动请缨,向鲁王要求“一旅之师”,捉拿、立斩马士英,此举对天下人来说会是“主上中兴第一实政。风声所至,军民必踊跃鼓舞,勇气百倍”。若请斩马士英之举不能震竦北方势力,张岱自请以项上人头谢罪。
根据张岱的记载,鲁王读罢疏文,召他到台州,要他“先杀后闻”。张岱领兵追捕马士英,设法将他逼到驻扎地附近的村落。没想到马士英竟然兔脱,撤到两位友人的阵地。这两人都是鲁王爱将,巧妙地派马士英防守绍兴以北的钱塘江沿岸前线,再以嫡系部队为他断后。张岱空有豪言壮语,面对这般军阵布局,也无可奈何。
顺治二年(1645)九月,杭州虽已失守,遭清军及其同盟所夺,鲁王仍自根据地台州迁往绍兴。张岱无法牵制马士英,深感沮丧,但是基于忠君及感戴鲁王恩德,仍尽责拥立这位流亡藩王。不过,张岱这回记载在绍兴与鲁王会面,笔触、语气不无调侃之意,与几个月前的上疏内容天差地远:“鲁王播迁至越,以先父相鲁先王,幸旧臣第。岱接驾,无所考仪注,以意为之。”
张岱接驾的准备事项包括:安排家里接驾的厅堂,备御座、升御座小阶梯,铺氍毹席垫,设宴七道,道道“山海之供”。鲁王抵达时,只有随扈、侍卫少数几人;鲁王盛装,头戴冠,身穿玄色双龙蟒袍,腰环玉带、玉绶。张岱提到,观者嘈杂,前后左右簇拥,都想亲睹鲁王一面。有人过于贴近,教鲁王寸步难行;有人则勉强站上凳子、甚至梯子观看。鲁王下旨要张岱趋前,于是他跪拜、“行君臣之礼”,并献上茶果。不过,他提到起先他还不敢奉上杯箸,以免在如此尊贵的访客前以“主人”自居。酒先以银壶温过,再由鲁王的三名书堂官斟酒。另有肉簋、汤盏侍候,上菜的银盘都用三条黄绢覆盖。鲁王用膳时,书堂官则以仪舞七回、乐奏七回庆祝,以示隆重。
对张岱来说,这番雅致与讲究不过是登台唱戏曲的引子。以他对戏曲所知之渊博、阅历之丰富,深知该为这特殊的场合挑选哪出戏。他挑了《卖油郎》的一段。基本上,《卖油郎》是出相当俗套的浪漫传奇,颇迎合大众流行口味;剧中潦倒的卖油郎追求京师色艺双全的名妓,最后赢得芳心。不过,剧中背景至为重要:故事发生在公元1120年代末,北宋王朝倾颓的黑暗年代,金人势如破竹,攻克宋都开封,掳走皇帝与诸多皇子,逼使惊慌失措的难民与散兵游勇挤满往南方的要道,狼狈地渡过长江,逃往安全之地。当年的金人与公元1640年代的满人系出同种;而12世纪的国都开封城与宋代皇室的命运,与公元1644年、1645年的明朝历史,又若合符节。
从张岱挑的戏来看,显然他为了彰显“与时事巧合”,选了泥马渡康王的故事。这出戏描述被俘的诸皇子中,有人靠着计谋、敏捷、勇气及运气,在公元1127年逃脱金人的层层封锁,早金兵一步渡长江,先是在杭州建都,然后出海至舟山群岛,接着来到绍兴,最后又回到杭州建立永久的根据地。局势虽然险恶,流亡的康王总是能化险为夷,统治南方的半壁江山,直到公元1162年自愿禅位,而他肇建的南宋国祚则延续到公元1278年。历史上的康王选择以“绍兴”城之名作为他的年号,此举更突显这一对比的适切性。诚如张岱说鲁王观戏时“睿颜大喜”,显然颇欣赏这段历史所透露的乐观气息。
戏演罢,夜幕低垂。张岱将席宴移往较私密的空间——张家“不二斋”内的“梅花书屋”。这间书屋最早是由张岱曾祖父张文恭辟建,备有宴席。鲁王坐卧张岱的书榻,谈论戏剧,召来张岱和画家陈洪绶在一旁侍饮,“谐谑欢笑如平交”。鲁王“睿量宏”,张岱说道:“已进酒半斗矣,大犀觥一气尽。陈洪绶不胜饮,呕哕御座旁。”但鲁王根本没注意陈洪绶的窘态,只命人设一小桌,要陈洪绶挥毫,但此时陈洪绶已不胜酒力,无力提笔,只得作罢。不过,欢宴继续,上演更多出戏,然后全员起驾转席,再到别处畅饮。鲁王又喝了半斗酒后,张岱留意到,“睿颜微酡”。他并未提到宴席什么时候结束,只说最后召来轿子时,鲁王已无法步行,须由两名书堂官搀扶。等张岱送客至大门外,尚未走远的鲁王要书堂官传旨给张岱:“爷今日大喜,爷今日大喜!”张岱写道:“君臣欢洽,脱略至此,真属异数。”
张岱也曾像诚挚欢迎鲁王进驻绍兴城的当地文人,有意成为新秩序的一分子,接受鲁王小朝廷的官职,结果只得到绍兴辖下的“方部主事”一职,官微位低,且因鲁王不足成事,渐感不安。鲁王也授予张岱的好友陈洪绶一职,似乎未因这位画家当着睿颜呕哕、无力提笔,对他抱持成见。陈洪绶早有功名在身,鲁王封他为“翰林待诏”。这所鲁王在绍兴设立的学术中心,显然是师法已沦落满人之手的京城翰林院。
正当张岱踌躇不决之际,鲁王拔擢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那位鲁莽、挥霍无度的堂弟燕客,也就是收藏名家张联芳的独子。崇祯十七年(1644),张联芳死于北方战场后,燕客继承父亲所有的家产及古玩;但据张岱所说,燕客旋即变卖所有家产,不到半年便花光所得的白银五万余两。到了顺治二年(1645),跟张岱一样没有一官半职的燕客,似乎觉得高举匡复明室、为鲁王效力不失为明智之举,而张家与鲁先王的关系也让燕客有这个机会。张岱以略显茫然的笔触写道:“乙酉(顺治二年),江干(钱塘江)师起,燕客以策于鲁王,拟授官职,燕客释屩,即欲腰玉,主者难之。燕客怒不受职,寻附戚畹,破格得挂印总戎。”
为求督战顺利,燕客向眼盲的堂弟张培求助。张培的才干与足智多谋备受张岱称道,虽然双眼俱盲,医术却很精湛,他还有其他才能,亦不受眼盲所碍。张岱以热切的语气描述张培在桑梓间的干练表现:“族中凡修葺宗祠,培植坟墓,解释狱讼,评论是非,分析田产,拯救患难,一切不公不法可骇可愕之事,皆于伯凝(张培之字)取直,故伯凝之户,履常满。伯凝皆一一分头应之,无不满志以去。”
在王朝危倾之际,张培显然有能耐助燕客一臂之力。张岱语带称许:“其内弟督兵江干,伯凝为之措粮饷,校枪棒,立营伍,讲阵法。真有三头六臂,千手千眼,所不能尽为者,而伯凝以一瞽目之人,掉臂为之,无不咄嗟立办,则其双眼可真矐,而五官真不必备矣。”
堂弟燕客重新设定的生活目标,显然未能左右张岱的心意。张岱写道:“乙酉秋九月,余见时事日非,辞鲁国主,隐居剡中。”张岱隐居或许是受到几位亲友在乱世中选择遁隐的影响。像陈洪绶不久就明白时局至此,为鲁王效力于事无补,也约在此时辞去翰林之职,削发为僧,到云门寺出家。陈洪绶自承他的出家之举别有用心,在战乱中既可寻求庇护,又不必表态是否接受满人剃发蓄辫的发式。前一年,史可法恳切邀请张岱的幼弟山民,协助督画扬州之战的粮饷辎重,山民也推辞了。再者,张岱另一位堂弟(张有誉)在南京城被攻破后逃过一劫,也选择在杭州城外山里遁入空门。
对于张岱,事情却注定难以称心如意,其中变量来自方国安将军。方国安目不识丁、自力窜起,崇祯年间转战各地,养兵数千,之后带着这支私人军队投靠鲁王。方国安与马士英同乡,据张岱说,马士英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就是方国安派他协防钱塘江的关系。方国安贪婪成性、飞扬跋扈,这点人尽皆知,他的势力范围却不容小觑。他的军队恣意蹂躏绍兴,一再以地方防务为由严禁河道上舟船往来,即便是重要的地方节日如清明扫墓,也不例外。结果,商船或渔船都禁止在河上航行,私人舟楫也在禁止之列。男人外出扫墓,得带着祭品冥纸长途跋涉,妇女无法随行,只能待在城里家中。
诚如张岱的记述,他最初的隐居念头很快就作罢,在顺治三年正月(1646)结束自我放逐。“方磐石(方国安)遣礼币,聘余出山,商榷军务,檄县官上门敦促。余不得已。”
要不是已故友人祁彪佳加以“干涉”,或许张岱就被迫投入拥戴鲁王的小党派了。“余于丙戌正月十一日,道北山,逾唐园岭,宿平水韩店。余适疽发于背,痛楚呻吟,倚枕假寐。见青衣持一刺示余,曰:‘祁彪佳拜!’余惊起,见世培(祁彪佳之号)排闼入,白衣冠。余肃入,坐定。余梦中知其已死,曰:‘世培尽忠报国,为吾辈生色。’世培微笑,遽言曰:‘宗老(指张岱,其字宗子)此时不埋名屏迹,出山何为耶?’余曰:‘余欲辅鲁监国耳。’因言其如此如此,已有成算。世培笑曰:‘尔要做,谁许尔做?且强尔出,无他意,十日内有人勒尔助饷。’余曰:‘方磐石诚心邀余共事,应不欺我。’世培曰:‘尔自知之矣。天下事至此,已不可为矣。尔试观天象。’
“拉余起,下阶西南望,见大小星堕落如雨,崩裂有声。世培曰:‘天数如此,奈何!奈何!宗老,尔速还山,随尔高手,到后来只好下我这着!’起,出门附耳曰:‘完《石匮书》。’
“洒然离去,余但闻犬声如豹,惊寤,汗浴背,门外犬吠嗥嗥,与梦中声接续。蹴儿子起,语之。次日抵家,阅十日,镳儿(张岱之子)被缚去,果有逼勒助饷之事。忠魂之笃,而灵也如此!”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劫数,张岱又再出逃,而且走得十分仓促,“略携数簏随行”。他几乎把所有家当及三万卷藏书,尽数留在绍兴家中,留下的藏书,“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
说来奇怪,张岱仓皇出走,燕客却留了下来,自愿为鲁王卖命。顺治三年初夏,钱塘江南岸一带的脆弱防线崩溃:两年天旱导致河床干涸,清兵长驱直入,马士英和方国安随鲁王逃逸,燕客仍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忠君想法。尽管壮志难酬,身体抱恙或是带伤,他还是满腔热血、一片赤诚地谨守岗位,直到最后。死前他告诉仆侍,死后将他投入钱塘江;他只恨不能以马革裹尸,不过若有鸱夷皮裹尸,足矣!他这番交代颇耐人寻味,且充满讽刺意味。在古代,英勇捐躯沙场者,惯以马革裹尸,蒙羞而亡者,就以鸱夷皮裹尸。张岱对燕客的死,仅有寥寥数语:“后果如其言。”至于张岱,他尽弃家产,任由军队处置,并将在世的几个儿子,连同两位夫人安顿在城东山中的安全处所。他本人则返回绍兴西南的蓊郁山陵;这一带地形崎岖,来犯的军队很难闯入。已故好友祁彪佳苦口婆心的叮咛言犹在耳,归返山林的张岱没把未竟的明史草稿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