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繁华靡丽皆成空
我们已无法追索,张岱是否早计划好要避开方国安与鲁王的朝廷,他本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具体记述,得见他至绍兴西南百里隐居的三年,到底是何景况。此地山陵崎岖难行,多是孤村,蓊郁山林,间或几座寺庙错落。张岱在一首诗里提过,顺治三年,他隐居山寺几个月,仅带一子、一仆为伴,隐姓埋名,又把心力放在撰写明史上头。经过月余,因身份曝光,被迫避他寺再度藏身,与和尚们同住了一段时间。张岱提到他饥肠辘辘,无米可炊,甚至没有柴薪举火,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中国自古以来流传忠心耿耿的隐士,宁可饿死山中,也不愿侍奉二主的故事,与事实差距甚远。张岱如今体悟到,这些品德崇隆之士,真的是活活饿死的。
张岱不愿做满人打扮,薙头蓄发,自知模样十分吓人:“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张岱形容自己看起来就“如毒药猛兽”。他时常兴起自杀的想法,不过撰写明史大业未竟,又使他打消了却残生的念头。
顺治三年,年届四十九岁的张岱,颠沛流离,昔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萦绕脑海,回忆如电袭来。张岱提到,夜气方回,鸡鸣枕上,拂晓时分,往事总入梦。值此之时,张岱告诉我们,“繁华靡丽,过眼皆空”。记下昔日回忆本是无心插柳,没想到得以为困顿生活暂时解忧:“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对张岱而言,夜间灯火星耀,琴声悠扬,腐臭难闻的牲祭,娼妓若有所思的静默,浪掷千金于古玩,母亲喃喃的祝祷,年轻伶人的粉墨登场,舟船、轿舆之旅,与知交好友的谈诗论艺,连同无数的片刻,全都值得说、值得记。不过,张岱在《梦忆》一书的序文中强调,这些篇章不落俗套,自成一格:“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这年岁暮,张岱发觉他就这样写了一百二十余篇的陈年旧事。回忆如梦片断,虽然张岱有意不写长,文章篇幅从一段至多两页不等,但编成小书也绰绰有余了。
《梦忆》序文意象丰富,张岱一方面强调经历、感触的捕捉是随性的,但他也想使人明白,他很清楚自己追寻过去是为了什么:“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张岱心中,这毋宁变成一道赎罪的功课,诚如他在序文所表露的:如今他所捱受的种种劫难,正是往日骄奢淫逸的报应。张岱提到自己:“以笠报颅,以蒉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苧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不论张岱内心是否觉得,他该为昔日挥金如土的生活承受报应,他的感怀终究是超脱了时代或个人动机,不减损其感染力。某种程度上,也许张岱真是每成一段便坦白佛前,以能“一一忏悔”。然而,这些他自身与其他人生活的种种过往片刻,他又是用情至深,下笔不辍,诚如张岱在序的最后所言,“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尤其在颠沛流离的头一年,张岱常以中国最受称颂的隐逸诗人陶渊明为慰藉。早在好多年前,张岱便以陶渊明的姓取别号或书斋名,且因母亲娘家亦姓陶,让他共鸣更深。张岱想效法陶渊明并非只是毫无理由的迷恋:陶渊明的诗一千二百年来深植人心,生动传达饱学之士一心抛却壮志、功名的性情与层层肌理,或为返归故里,躬耕寸土之地,或专心为文,或如他寄情杜康,沉吟人生之梦幻无常。人皆知陶渊明好酒,为了有酒喝可以说是排除万难,有时甚至拿妻子买米的钱或不顾颜面向友人乞讨。顺治七年,张岱的友人陈洪绶为表彰陶渊明嗜酒如命,还从其诗中摘录饮酒轶事,绘成一系列情理兼具的画作。而不好杯中物的张岱,在顺治三年,留下与陶渊明作品唱和的诗作:包括陶渊明的《咏贫士》七首,关于弑主篡位的政治诗,《自祭文》,以及穷之有道的名诗《有会而作》。陶渊明于此诗中说: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
陶渊明在诗作序文里,对躬耕自食艰辛的梗概描述颇令人动容:“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已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咏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陶渊明《咏贫士》七首的开篇之作最为脍炙人口。该诗旨在传达回归田园生活的寂寥,以及陶渊明本人的彷徨无依,“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两句尤其佳。历代文人雅士的品评,无不认为陶渊明这首诗不仅喻指自己,也暗喻所处朝代的崩溃。张岱亦以组诗七首唱和陶渊明,顺治三年秋天,他在风雨凄然之时提笔,特别提及要跟“诸弟子”分享,张岱当时基于安全理由将之送往城东山中。
陶渊明《咏贫士》第一首如下: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张岱的唱和虽仿效陶渊明,不过换了一个重要隐喻:陶渊明的不祥之云成了萤火虫,在霏霏淫雨中光芒终于熄灭。张岱写道:
秋成皆有望,秋萤独无依。
空中自明灭,草际留微晖。
霏霏山雨湿,翼垂不能飞。
山隈故盘礴,倚徙复何归。
清飚当晚至,岂不寒与饥?
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
无论张岱是否夸大境况的凄凉——逃离绍兴后,他说,所有家当仅存“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他始终感受到昔日世界的牵系。张岱并未吐露1640年代后期的生活细节,不过到了顺治六年(1649),他已决心重返绍兴。
此番还乡,人事全非。是因方国安的手下也好,遭当地强梁打劫也罢,或新朝清朝官员要他为两度支持鲁王付出代价,总之张岱已是无家可归。顺治六年十月,张岱在绍兴龙山后麓赁租一块地,这里曾是他卜居、读书、赏灯、观雪的地方,他常与祖父张汝霖偕游的“快园”同样在此。儿少时代的快园宛如人间天堂,其名取自在此读书为一大快事:其间果树茂密,池塘广阔,花木扶疏、围墙拱立,景致之开展,仿佛人信步在卷轴上。在明朝灭亡前的繁盛年代,拥有一座园子还能取得丰厚的投资报酬。张岱写道,快园里池广十亩,养鱼鱼肥,鲜橘可易丝绸,甘蓝、甜瓜、桃、李一天可卖一百五十钱——真可谓“闭门成市”。不过,等张岱赁居于此,快园早已一片荒芜。当年快意的读书人杳然不复见,家族四散飘零。张岱说他得亲自修葺这败屋残垣,然而造景的木石格局有何深意就无法索骥了。张岱以戏谑之说告诉老友,快园之名,证实了中国人“名不副实”的成语。这就好比“孔子何阙,乃居阙里;兄极臭,而住香桥;弟极苦,而住快园”。
张岱后来又写了一首诗,套玩数字铺陈出家人好不容易团圆,但他已不配称为一家之主的感受:
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奄忽数年间,居然成老叟。
自经丧乱余,家亡徒赤手。
恨我儿女多,中季又丧偶。
十女嫁其三,六儿两有妇,
四孙又一笄,计口十八九。
三餐尚二粥,日食米一斗。
昔有负郭田,今不存半亩。
败屋两三楹,阶前一株柳。
读者自当知晓,“一株柳”本是形容诗人陶渊明一生多舛,然而问题是人多不见得就势众,张岱就言:
吾譬吾一家,行船遇覆溺。
顺着这个比喻,他又说:
二十三口人,各各宜努力。
手足自踤阹,方能不汆入。
如何望我攒,乃共拉我褶。
沉沦结一团,一人不得出。
张岱大可像别人那样怨天尤人,不过他从不成天自艾自怜。渐渐熬了几年,总算又得见老友,有时也有一些意外之喜——譬如总是对张岱情深义重的陈夫人,她是山民弟之妻,性情温厚恳切,是张岱时常探望之人。陈夫人虽年过半百,不过只要张岱登门拜访,必亲手款待佳肴,以长辈之礼事之。那些追随鲁王的,则殉国,天人永隔;连画家陈洪绶也于顺治九年(1652)病逝,再也无法把酒言欢。倒是祁止祥,这位多年的至交老友,也是祁彪佳的兄长,他在祁彪佳自尽后于台州为鲁王效力,留着性命要说出真相,他怀里揣着心爱的宠物迦陵鸟“阿宝”,躲避掳掠的乱民和土贼,步行两周才返回绍兴。
快园惟有谈天说地,依然如昔。张岱提及人生一大乐事,便是在暮夏午后与三五少年——他并未明说究竟是自家子弟或邻人——坐在快园里,诉说前尘往事。尤其是溽暑之日,躲在石桥下傍水乘凉,看往日时光重现,直到层层回忆涌上心头,张岱便“命儿辈退却书之,岁久成帙”。张岱在快园写下的日常琐语,有部分后来发展成家族里的人物纪事,被搜入《梦忆》之中。他时常提及祖父张汝霖的敏快聪慧,还有家族许多成员的早熟机智,包括张岱本人,旁及家族好友徐渭和祁彪佳。张岱在书中言,他试图找出严肃但不失轻松的方法,让教育不致太沉闷。他仔细想过,要有三分幽默才成七分教诲,诸如笑谈、双关语、文字游戏、谜语全都有助后生晚辈全神贯注,不昏昏欲睡。张岱有些短文对教养孩童其实蕴藏很多有用的提示,像不能喝酒失态,撒尿要注意长幼有序,诙谐之余又能要求其生活言行。
张岱自1650年代(顺治七年)之后,又号“六休居士”,他在快园里跟人谈到此:“粗羹淡饭饱则休,破衲鹑衣暖则休;颓垣败屋安则休,薄酒村醪醉则休;空囊赤手省则休,恶人横逆避则休。”张岱的境界显然超脱了“报应”的想法,从绚烂归于平淡。只是,流离时曾录而为文一一存于《梦忆》的家族忆往,似乎还无法远去,特别是仲叔张联芳、堂弟燕客,以及谈最多的祖父、父亲,都还在快园里留与后人谈论遐思。
这种种背景因素,教张岱动心起念,考虑撰述三部精简但又不失细致的家族传记:一部以直系血亲为主,上起高祖,下迄父亲(卒于崇祯六年);一部以三位族叔为传主;最后一部则是扩及历代的五位族人,上起族祖,下迄堂弟。
张岱撰述这三部家族传记时,仅在写三位叔叔的第二部有附上短序交代用意。张岱说:“仲叔死七年,三叔死十年,七叔死三十六年,而尚未有传,则是终无传也已。人之死而寂寂终无传者有之矣。惜乎吾三叔者,皆可传之人也。”其仲叔张联芳可确信卒于崇祯十七年(1644),而这部家传成书于顺治八年(1651),以书成之日为基准,便可知能干的三叔张炳芳卒于崇祯十四年,才华横溢但狂放不羁的七叔张烨芳则卒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
张岱继续说道,这三位叔叔“有瑜有瑕。言其瑜,则未必传;言其瑕则的的乎其可传也。解大绅曰:‘宁为有瑕玉,勿作无瑕石。’然则瑕也者,正其所以为玉也。吾敢掩其瑕,以失吾三叔之玉乎哉?”
张岱决意另替五位族人立传,也有相似之说:“岱尝有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族祖张汝方之号)之癖于钱,髯张(族祖张汝森的外号)之癖于酒,紫渊(十叔张煜芳之号)之癖于气,燕客(堂弟张萼之字)之癖于土木,伯凝(堂弟张培之字)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情深,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矣。作《五异人传》。”
张岱所选择的八个族人虽不是直系血亲,却让他得以回首张家门风秀异之处。不过既是写张家一门,当然下笔得谨守分寸,以免有违基本孝道,同时,无法与传主身处同一时空,也是张岱要考虑的。但这些难题倒还能一一克服。
横在他眼前的挑战,是要写出掷地有声的家族列传,明代已有两位知名的政治家,两人都同样文风简练且著作等身。他本想见贤思齐,有为者亦若是,或找到同等文采之人委托代笔,但随即又自断此念。“李崆峒之《族谱》,钟伯敬之《家传》,待崆峒、伯敬而传者也。岱之高曾自足以传,而又有传之者,无待岱而传者也。岱之大父,亦自足以传。而岱生也晚,及见大父之艾艾,以前无闻焉,岱即欲传之,有不能尽传之者也。岱之先子,岱知之真,积之久,岱能传之,又不胜其传焉者也。是以岱之传吾高曾祖考,盖难于李,难于钟者也。”
不过思及自己其他著述,譬如《古今义烈传》、《史阙》,明朝一代人物均已细数,张岱如何也要为自己开脱:“虽然,其可终无传哉?终无传,是岱能传我有明十五朝之人物,而不能传吾高曾祖考,则岱真罪人也已。”
张岱曾言,为先人立传是篇篇险招,因扮演的角色不同。写高、曾祖张天复与张文恭,因二人多年位居要津,历经官场浮沉,要紧的是澄清朝廷的不实曲解;张岱援引他在《史阙》提出的隐喻,形容自己好比天文学家,“如救月去其蚀,则阙者可见也”。而写祖父张汝霖,张岱说,“如写照肖其半,则全者可见也”。至于父亲张耀芳,他就得像个渔夫,“如网鱼举其大,则小者可见也”。张岱后又补述道:“岱不才,无能为吾高曾祖考另开一生面,只求不失其本面真面,笑啼之半面也已矣。”
在张氏列传短序文末,张岱自道家庄子借一意象,将之延伸至作传之艺术:“厉之人(麻风病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所幸,张岱继续说道:“岱之高曾祖考,幸而不为厉之人,而岱之传而不能酷肖吾高曾祖考,则夜半取火而视之,惟恐其似己,与惟恐其不似己,其心则一也。”
一千两百年前,陶渊明写诗描述喜获麟儿,也同样用了“厉之人”一语:
厉夜生子,遽而求火;
凡百有心,奚特于我!
避居山林后,对陶渊明归隐田园的诗作,张岱就不只是唱和了,而是借陶渊明之语说出新意,把害怕家人有缺陷转引成写作者对文不能成全的忧虑。因儿女家中失和,这些作品也是张岱的家训,他挂虑的不仅在不能忘本,也要在整个家几乎分崩离析时,还能以先人为榜样持家齐家。
世局如此,快园内亦是多事之秋,张岱知道从前尚称和乐的表面已现不祥之兆。张岱不吐不快,在写就三个叔叔与直系先人的传后,于《五异人传》前,特别插入一段“以授诸子”的话。“岱次世传以授诸子曰:‘余之先世在是也,余之后世亦在是也。’诸子不解。岱曰:‘先世之浑朴,勿视其他,止视其兄弟,太仆公事汉阳公如事父,文恭公手出二异母弟于澡盆,而视之如子。大父与芝如季祖,相顾如手足。而父叔辈,尚不失为平交。自此以下,而路人矣,而寇雠矣,风斯日下,而余家之家世,亦与俱下焉。’
“吾子孙能楷模先世,珍重孝友,则长世有基。若承此漫不知改,则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余之家世自此斩矣。故曰:‘余之先世在是,余之后世亦在是也。’”张岱其实是给自己重责大任:仅以一只秃笔,蜗居快园一角,凭借一人所思所感所忆力挽狂澜,使张家得以安然度过国家风雨飘摇,香火不绝。
张岱在《梦忆》那篇个人色彩强烈的序中,一开头就提及厄运接二连三降临——“国破家亡,无所归止”——他曾作自挽诗(这也是陶渊明之前做过的),想要了却残生。虽然三餐不继、贫无立锥,他还是决定苟活于世,这并非贪慕《梦忆》的昔日繁华,而是“因《石匮书》未成”。张岱以“石匮”为所撰明史之书名,意在表达对司马迁的推崇,张岱常称司马迁为历代史家的伟大先驱。石匮是司马迁保全史料之处,在一千七百年前借此成就其旷世巨构。司马迁因直言敢谏,质疑皇帝的决断,而承受“去势”酷刑的摧残;个人纵使备受羞辱,司马迁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决定不寻短见,努力活下来,因此完成了他研究中国第一个大一统帝国的不朽作品。
张岱也在《石匮书》的序文里自述书成于何时又是如何而成,一如《梦忆》与家传。“余自崇祯戊辰(1628),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世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所以张岱的《石匮书》,至少是完整草稿,应当成于顺治十二年(1655)左右。
张岱在序文里也提及,他起初便立意《石匮书》只写到1628年新君崇祯登基为止。虽然他后来写明史时确实没有悖离当初的决定,不过他心里有数,明朝的沦亡已推翻了整个知识立论。如今,不知明亡,便无从理解明朝,同时,亦须有篇幅来解释崇祯皇帝的自缢,以及南京福王,甚至绍兴鲁王的政权。张岱梦见了已故好友祁彪佳,刚开始他感觉背一直发疼,梦醒后只记得祁彪佳附耳叮嘱,他要完成的是写史而非去反清复明。想必背痛后来一直跟着他避居山中,甚至到后来赁居快园的时期,使张岱不禁自问,怎么会这么严重,身子骨衰败至此,长久以来从没发现什么明显症状啊。
张岱在《石匮书》序文说道,有“能为史者,能不为史者也;不能为史者,能为史者也”。为具体说明,张岱还援引两位古人为例;王世贞与苏东坡。王世贞乃明朝一代硕儒,但对张岱而言,他正是不能为史而坚持为之的典型。就如张岱所道,王世贞“高擡眼,阔开口,饱蘸笔,眼前腕下,实实有非我作史,更有谁作之见,横据其胸中,史遂不能果作,而作不复能佳”。
苏东坡乃宋代文人、朝臣,卒于公元1101年,恰是王世贞的反例。一代诗文大家苏东坡,峻拒作史,虽有国之重臣力劝,苏东坡还是不为所动,苏东坡始终坚信“史之不易作,与史之不可作也”。张岱写道:“嗟嗟!东坡且犹不肯作,则后之作者,亦难乎其人矣。”不过,张岱虽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能为史”,且才情不及王世贞(更遑论苏东坡),他还是决定勉强为之。因为他知道“能为史而能不为史者,世尚不乏其人,余其执简俟之矣”。
为使论点更完备,张岱再举司马迁为例。张岱时代的文人,一致公认司马迁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史学家。司马迁文采斐然,不同于王世贞,因为“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不苟袭一字,不轻下一笔”。结果,司马迁笔下的历史“银钩铁勒,简炼之手,出以生涩。至其论赞,则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墨汁斗许,亦将安所用之也?”
我们仅知张岱逃出绍兴时确实随身带着明史草稿,虽然详细追索章节的写作时间已不可能,但其基本骨架应在出亡前已大致成形。张岱运用的格式,自司马迁时代以降在中国已被奉为圭臬,因其既能因时因地制宜又能广搜博采,所以历久不衰。
像这样讲断代或好几朝的大段历史,惯常先依序编年记载历任帝王,随后放置特定主题或概念的专论文章,如经济、法律、运输、公共建设、天文、音乐、气候、农耕、哲学与科考,最后才是分量最多的人物列传。列传皆是史家认为对时代有影响力的人,无论忠良邪痞,公或私,皆按其功过分门别类。虽然编年章节的内容大致还能预期,但专论和列传的光景就全然不同,史家不仅能选择着重点自由发挥,还能适时另辟蹊径。史家在捡择材料或略而不谈时,都有自己的政治或美学评判,每个论题——包括个别君主——也都会附加扼要的评或论。涉及的细节之复杂,已超过一般程度,特定项目下提到的人可能达数千之多。
史家甚至还会继踵司马迁树立的典范,穿州过省去亲访古战场或访谈重大事件中还活着的人。张岱在明亡之后虽一贫如洗,不过还是走了同样的路。顺治十年(1653)秋,张岱写道,他借探访寓居浙西的族弟张登子,顺道游历了江西抗清的惨烈战场。沿途见闻令他心惊:“余上三衢,入广信,所过州县,一城之中但茅屋数间,余皆蓬蒿荆棘,见之堕泪。讯问遗老,具言兵燹之后,反复再三。”而响应抗清的江西士大夫之家,“株连殆尽,言之可悯。及至信州,见立砦死守者尚有数十余处,而乡村百姓强半戴发,缙绅先生间有存者,皆隐匿山林,不见当道。文士有知名者,不出应试。鼎革已十载,雒邑顽民犹有故主之思。”张岱追索这些事件的历史根源时,最后大叹:“木本水源,感发有自,不其然哉。”
在社会与军事双双崩解的脉络中,张岱撰述明史所面临的挑战之一,就是必须找出明朝由盛转衰的时刻。张岱师法他的典范司马迁,在《石匮书》中对历任皇帝皆附上个人品评。张岱对早期的几位皇帝虽多所月旦,但他后来的结论是,在公元1572年至1620年,万历皇帝漫长的在位期间(时间涵盖张岱的儿少时代),其实腐败之迹象已初露。张岱在史书里提到,万历年轻即位时国力昌盛,“英明果敢”,又有良臣辅弼,但好景不长。“迨二十年后,深居不出,百事丛挫,养成一骫骳之疾,且又贪呓无厌,矿税内使四出虐民。譬如养痈,特未溃耳。故戊午前后地裂山崩,人妖天变,史不胜书。”如此,一个比较站得住脚的史学判断是:“盖我明之亡征已见之万历之末季矣,乃世以其静居无事,称为‘福王’;则世岂有一日万几之主,可仅仅以无事为‘福’也哉!”
张岱再以类似的病灶隐喻,往下推及万历之孙天启。公元1621年至1627年,天启在位期间由阉官把持朝政,张岱视为已病入膏肓。张岱写道:“我明三百年,宦官之祸始于正统,横于正德,复横于天启。正统、正德犹对口发背之症,壮年力旺,毒不能内攻,几死复活。天启则病在命门,精力既竭,疽发骨,旋痈溃毒流,命与俱尽矣。”张岱最后说,面对如此时局,虽名医扁鹊再世也难以起死回生,这正是何以明朝末代皇帝崇祯无能力挽颓势。
张岱以专业史家自居,他知道明朝沦亡还有诸多细节必须交代。然而在某种意义上,张岱又囿限于自己设定的架构,让《石匮书》止于天启七年(1627)天启皇帝驾崩之时。无论当初的理由如何完美无瑕,如今已没有意义了;所以在鼎革之后,《石匮书》定稿最后杀青前,张岱了解到他唯有再写一部《石匮书》的《后集》,分析之后的史料,才能厘清明亡的意义。自此之后,张岱两项计划齐头并行,往复挪动一些材料,必要时有些章节或传记得重复出现,虽然情况不多。
于是到《石匮书后集》,张岱总算完成明朝沦亡的剖析,认为明朝的命运与崇祯个人有关,崇祯是在1628年登基,迄至1644年自缢身亡。张岱写道:“古来亡国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穷兵黩武亡者。”到明朝的末代皇帝,连节省无度亦算在内。崇祯皇帝理应把府库的公帑分毫用于给养军士,以抗衡关外的满人,清剿华北的农民叛乱,但这位皇帝却宁可“布衣蔬食下同监门”。结果,“九边军士数年无饷,体无完衣”,而叛军于崇祯十七年(1644)夺占京城时,“内帑所出不知几千百万”。崇祯皇帝何苦不出粮出饷以提振部队士气,而“无不尽出以资盗粮”。崇祯皇帝的政策岂不自相矛盾,诚如张岱所言:“先帝何苦日事居积,日事节省,日事加派,日事借贷。”
无论如何,一般人一一评点明代自肇建以来,历朝诸位皇帝的能力,对第十六位,亦是末代的皇帝崇祯,总逃不掉是个亡国之君的印象。然而张岱对崇祯的性格解读格外敏锐,他注意到崇祯夕改朝更的乖异用人方法,简直如“弈棋”。张岱写道,十七年之天下,无时不广征人才,新进官僚荐举、山林隐士、宗室宫女寺宦、平民粗人等均在内;结果,“愈出愈奇,愈趋愈下”。张岱把这反复无常的用人现象,归因于崇祯皇帝杞人忧天的税政:时常哭穷,屡屡加税,但克扣边关防务、军士粮饷,派出阉官四处搜刮额外税赋,崇祯皇帝的所作所为,无不教人认为他与他的施政同样穷途末路。“先帝立贤无方,天下之人无所不用,及至危急存亡之秋,并无一人为之分忧宣力,从来孤立无助之主,又莫我先帝若矣!”然格外讽刺的是,“其正命殉亡,身死社稷,千秋抱痛,万姓悲思。汉唐宋末代之君,所不能效其万一者也”。张岱写道,总体而论,崇祯皇帝“勤俭精明,锐意图治,宵衣旰食,惕厉焦劳”;是环伺在皇帝四周的怠忽之人“共亡其国”,于是倒教“实是中兴之令主,反为亡国之孱王”。
基于这个原因,张岱的结论是,不能把乱世归咎于像李自成的单一叛乱身上。中国之板荡,日积月累,人人有责。谴责李自成,张岱写道,犹如宣称“匠石辍斧伐木”;事实上,明朝“譬犹蠹木,献忠啄之,自成殊之,实群盗钻穴之”。明亡又“譬犹逐鹿”,是许多人共同为之。就某种意义而言,的确是李自成成功逐鹿,但他之所以能够如此,是因为“献忠犄之,群盗聚踣之”。张岱又另以隐喻强调这个观点:蜂与蝎看似给予致命的螫刺,但“蝇蛆攒溷而蜂虿肆毒也”。张岱与其时代之人所悲痛吞下的,正是腐败结成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