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寄诸石匮传后世
张岱归返龙山,寓居快园著书立说,然而亲情并未更雍睦:
大儿走四方,仅可糊其口。
次儿名读书,清馋只好酒。
三儿惟嬉游,性命在朋友。
四儿好志气,大言不怩忸。
二穉更善啼,牵衣索菱藕。
老人筋力衰,知有来年否。
张岱又在陶渊明的诗文寻得共鸣。陶渊明那首《责子》诗是诗中逸品,“总不好纸笔”,陶渊明如是悲叹五个儿子不能痛改前非。陶渊明自道诸子懒惰至极,不成器,他只好多进杯中物了。
张岱的长子、次子虽游荡闲散,总不失为读书人。顺治十一年(1654),他们还打算到杭州参加乡试。张岱记述,曾为激战之处的江西,当地许多学子仍拒赴科考,以表达对清朝的敌视;然而,张岱显然不认为这样的抗拒有何意义,所以让儿子自己决定。儿子终究没考上,不过他们追求功名的企图把父亲带回魂牵梦系的杭州。张岱自崇祯十六年(1643)明亡之前一年,就不曾亲睹杭州西湖了。
这次游历却令人心碎。张岱二十几岁时夸言西湖教人乐而忘忧,教人思虑澄明,如戳身上疮或拔肉中刺。如今张岱五十八岁了,发觉西湖令人不堪回首。在晚年辑成的《西湖梦寻》序文中,张岱回想重访夙昔胜景时的震惊,百感交集。“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前甲午丁酉,两至西湖,如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及至断桥一望,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
“余乃急急走避,谓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如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安全无恙也。因想余梦与李供奉(李白)异,供奉之梦天姥也,如神女名姝,梦所未见,其梦也幻。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
“今余僦居他氏已二十三载,梦中犹在故居。旧役小傒,今已白头,梦中仍是总角。”
如是之梦乃张岱的哑谜:“夙昔未除,故态难脱,而今而后,余但向蝶庵岑寂,蘧榻于徐,惟吾旧梦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犹端然未动也。儿曹诘问,偶为言之,总是梦中说梦,非魇即呓也。”
梦中之物或许确凿,但在说梦时总会有某些东西佚失。张岱说他犹如山中人自海上返乡(他讲到表演时也曾用相同意象),欲与人分享所见之奇观、所尝之珍馐,诚云“乡人竞来共舐其眼”,然美味不复存在,“则舐眼亦何救其馋哉”?
纵然儿子的表现让张岱失望,他曾乐于冶游的杭州山水也面目全非,他还是在顺治十四年(1657)回到杭州。这回张岱是应甫就任的浙江提督学政谷应泰之邀。谷应泰在清入关后取得进士,官运亨通。顺治十三年夏,谷应泰带着共计八十卷、几乎完稿的《明史纪事本末》前往杭州。谷应泰于西湖畔建有著书处,让自己得以完成编史计划,他知道张岱专精明史,力邀他共同纂修。张岱在这一整年都与谷应泰共事修史,而接受这份工作想必解决他捉襟见肘的窘境。谷应泰倾慕张岱的学识,他在自撰的《明史纪事本末》里,有相关章节大量引自《石匮书》。
修史不仅给张岱带来额外收入,也让他有渠道接触谷应泰搜罗的崇祯朝《邸报》——崇祯朝国史的草稿。张岱一眼即知《邸报》弥足珍贵,其中每周记载明亡前崇祯朝的政务。张岱在族祖张汝方的传记曾提到,汝方在报房工作达二十年之久。张岱在完成《石匮书》前,即利用这无价的《邸报》史料,强化《石匮书》细节的铺陈,并着手撰写后集,以涵盖1628年到1640年代末这段大明王朝的尾声。顺治十五年初,谷应泰的计划告成,《石匮书后集》的修撰持续进行,并完成了数卷,张岱时年六十一,回到快园和绍兴家中。余后六年,张岱按部就班,进行这项宏伟计划,康熙三年(1664)可视为《石匮书》竣工之时,张岱仍继续潜心撰写《石匮书后集》。
根据张岱自陈,他从1628年着手编纂明史,此时崇祯皇帝甫登基,是以早在明亡之前,张岱对于历史已有定论——由于撰述之时明朝仍在,对于何者能说,何者不能说,时而秉笔直书,时而有所隐讳。不过,纵因焦点转移而衍生种种问题,《石匮书》还是为1368年至1627年间治理中国的十五位皇帝,勾勒引人入胜的全貌:他们对权力与篡位的态度,边疆与对外政策,令人折服的战术与迂腐不化的战略,税赋与军费的难题,杰出的艺术天分与宏伟的宫殿营造计划。
吾人可从字里行间窥知,张岱撰述明代各朝时态度谨慎:一个明显的例子是1402年永乐篡位;朱元璋传帝位于建文帝,而永乐帝是建文帝之叔。张岱字斟句酌,从中可见朝廷对莽撞论断的报复令史家噤若寒蝉。所以,论及永乐“尚有武未尽善之疑”,“于后世夫拘孪之行岂所以论上圣之主哉”。至于遭篡位的建文帝,张岱把他置于中国历来同遭篡夺天命之人的脉络:“殉国千古罕俪,拊心腐笔而已。呜呼!此非臣之所得言也。”唯有在连番痛陈1572年至1627年三朝两位君王之颟顸时(万历至天启年间),才能从《石匮书》看出明朝沦亡后,确实影响了张岱对所处朝代弱点(偶尔也有优点)的遣词用字。
张岱心中有数,各类历史自有其难题;张岱写道,“国史失诬”,“家史失谀”,而第三类历史——即所谓“野史”——往往“失臆”。然而,是否还能找到架构历史的原则,将张家人纳进国史洪流之中,而又不失其特立独行与内在本性?张岱踵继司马迁的典范,采尖锐精要的评论,避免阿谀奉承的问题;同时,在顺治八年(1651),即成书的非正式家传中,当时流露的过度情感,也要收敛起来。
身为史家,张岱当然必须决定要给自家人多少篇幅,然而张家确实不乏非凡之士,所以无怪乎《石匮书》的列传部分,还是有内举不避亲的味道。譬如,张岱就认为曾祖张文恭(张元忭)在明代道学有其重要地位。在这篇不算短的传记中,张岱关注的,主要是张文恭在晚明变化多端的政论中所抱持的哲学旨趣,然而却先行彰显的张文恭的清高人品:“古貌魁然,岳岳负意气”,热衷探索道德议题,年轻时就服膺明代大儒王阳明的良知之学。张岱在传记里没有记下太多细节,仅提到高祖张天复在西南战事得罪当道而卷入讼狱,此时张文恭展现无比勇气,为其父申冤。
张岱不厌其烦地记下张文恭的为人处世:“庚午游太学,明年举南宫射策,赐第一甲第一人,授翰林修撰。自以遭逢圣明释蹻取上第,廪禀期有以自树。”张文恭的方法很简单,张岱继续说道:“日橐笔守官下,搜罗金匮宪典而研究之。词林故清,署第雍容,以文墨自高。稍涉事,辄引代庖为解,乃独聚徒讲求世务。人才相与籍记之,户外屦尝满;每抵掌,论天下事不为首鼠两端。”
张岱下笔谨慎,用字精妙,勾勒张文恭秉承儒学伟大传统的形象:张文恭重实践,轻空谈,然而父亲在云南遭到妒才的贪官构陷,无法为父昭雪,击垮了张文恭。平反失败挫伤了他的自尊,自觉愧为人子,最后抑郁而终。张岱记述张文恭临终弟子随侍在侧的情景,张文恭突然数度口呼“陛下”,然后喃喃说道“朝廷亦多有人”。张岱在最后不经意犯了错误——如果这算是错误的话——两度称已故的文恭为“先子”,而不像其他史家以名讳来称自己的族人。张岱在文恭的传记末尾处下了一个总结:“阳明之学,失则禅乘,先子其一砥之矣。”
张岱把高祖张天复事迹置于文恭传记的开头,并在结尾处又为祖父张汝霖留下篇幅。而为曾祖张文恭同门好友邓以赞立传时,行文一两页后,又让张汝霖现身,这回他所占的篇幅更长;此乃书写技巧的佳例,修史者铺陈内容时,间或论及自家人。在《石匮书》的邓以赞传中,张岱就穿插了一段轶事。张文恭辞世后,邓以赞时而造访绍兴,有一回还质疑张汝霖的学问。邓以赞责难张汝霖不肖,蹉跎时光,没想到张汝霖以论语之说为题,洋洋洒洒写就一篇斐然文章,回敬邓以赞的批评,教邓以赞击节称快,说这年轻人岂止科场功名而已,必然能光耀张家门楣。张岱在说完此事之后,随即在结尾处又提到张汝霖应考乡试,列名第六。翌年,张汝霖前往京师,会试及第。
《石匮书》还旁及张家其他族人和交游。在篇幅较短的《妙艺列传》,张岱收录了仲叔张联芳的小传,盛赞他作为收藏家、画家的博大与才华。张岱是这么说的:“少精画理,以舅氏朱石门多藏古画,朝夕观摩,弱冠时即驰名画苑。”张岱尤其称颂张联芳的长帧大幅,技艺超绝,“气韵生动”,认为他的造诣甚至超越元朝的山水画大师。张岱引述晚明知名画家董其昌赞美张联芳之词:“胸中读万卷书,脚下行万里路,襟怀超旷自然。”张岱在结尾处顺便介绍了陈洪绶,称他身为张联芳的女婿,画风与技巧颇得其真髓。
或许,对张岱而言,把陈洪绶纳入《石匮书·妙艺列传》是再自然不过了。陈洪绶卒于顺治九年(1652),一度效命鲁王,也曾削发为僧,最后以画家之姿爆发狂放的能量,在十一天内创作了四十二幅画,令人叹为观止,其中一帧以陶渊明诗作为题,描绘他贪得杯中物。陈洪绶的传记篇幅虽短,读来仍知张岱对陈洪绶知之甚稔。张岱载述陈洪绶效命鲁王,擅绘山水花卉、仙佛鬼怪,画笔奇绝,最后直言老友的艺术生涯:“画虽近人,已享重价,然其为人佻傝,不事生产,死无以殓。自题其像曰:‘浪得虚名,穷鬼见诮,国亡不死,不忠不孝。’”以这种方式向老友告别并不寻常:探其原委,或许是到了顺治七年,陈洪绶终究卸下效忠明朝的伪装,投靠新朝权贵的门下。
其他(有时并不明显)与张岱过去或先前嗜好有关的事物,也都收录在这部巨著。譬如,在天文志中可看出张岱对利玛窦的兴趣是被祖父张汝霖所挑起的。张岱提到利玛窦与几位明代的历法家一同共事,但利玛窦对中国科学的影响有限,原因在于“钦天监灵台保章诸官以为外夷而轻视之,遂与之凿枘不入,故终利玛窦之身,而不得究其用,则是西学虽精,而法以人废也”。
康熙三年(1664),张岱终于完成《石匮书》,全书篇幅凡两百五十万字,上起洪武肇基,下迄天启崩殂(1360年代至1627)。《石匮书后集》依序提到几位皇帝与南明诸王的史实梗概,只有二十余年,篇幅自然较短。不过由于内容几乎遍及朝廷治理的各个面向,上自天文历法,下至经世济民,举凡《石匮书》涉及的层面全都统摄其内,且张岱胪列的列传共计五十六卷,内容细密又繁复,《石匮书后集》最终完稿时仍约有五十万字。张岱整部明史共计三百万字。
康熙八年(1669年,或许稍晚),张岱特就修史一事致书好友,自道终能心平气和看待过去,置之度外、平静观察史事。“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画,亦就物肖形而已。”事实上,身为史学家,张岱对几乎将自己摧毁的过往,一直是个感情丰富的见证者。尤其《石匮书后集》各篇皆有论赞列于文末(有时则在开篇处综述全篇题旨),有意师法司马迁精辟扼要、富道德洞察力的神韵——张岱认为这正是太史公独到之处。
张岱花了不少笔墨在《石匮书后集》追咎明亡之责,对身陷此危机的诸位人物一一评价。根据张岱的解释,崇祯皇帝称得上正派之人,却因先帝庸碌,自己又无法运用既有资源,开创新局,导致颓势难以扭转。崇祯既可怜、又可恨。不过,对于在顺治元年底、二年初短暂偏安南京的福王,张岱则是深不以为然,更以史学评断,拒纳福王于本纪;张岱评论福王既“昏瞆”又“鲁莽”,起用天下至恶奸臣把持小朝廷,是以“仅列世家,不入本纪”。福王就像是以砒药毒虎之人,“不知己之食砒先,自溃裂”。
至于短暂在绍兴监国,尔后多年亡命在外,却“薄晓琴书”的鲁王,该给予什么评价?鲁王除早年贪图逸乐,并无其他明显特点。张岱基于自己短暂随侍鲁王的经验论道:“鲁王见一人,则倚为心膂;闻一言,则信若蓍龟:实意虚心,人人向用。乃其转盼则又不然;见后人,则前人弃若弁毛;闻后言,则前言视为冰炭。及至后来,有多人而卒不得一人之用,闻多言而卒不得一言之用。附疏满廷,终成孤寡,乘桴一去,散若浮萍,无柁之舟,随风飘荡,无所终薄矣。鲁王之智,不若一舟师,可与共图大事哉。”
在如是纳贿、贪婪、昏聩的气氛里,像方国安这类军阀反而迅速窜起擅权。方国安个人虽给张岱与家人带来不幸,张岱对他的描述却出奇公允,虽然开场听来略为刺耳:“方国安,字磐石,浙江诸暨人。少无赖,逐樗蒲、淫酒,使气搏人,里不齿数。至私牵其族人耕牛贸之,为牛主所觉,于是族人共逐之,不令即祖祠。国安野走从军,隶宁南侯左良玉下……自卒伍起,历管军。”
在简述自崇祯十二年(1640)起,方国安在倥偬十年间所参与的战役之后,张岱提出对此人的评价:“国安不识字,凡有移会,使人旁读之,所改窜多合文理。当至危不惧,谈笑自若,赏罚严,常悬大金,使人上巵酒为寿,不惜也。犯者副将以下不假,进以奇计,率不解,其卒工对搏,而走险击虚诸法。无所事尚气,故其部傲不下人。”
张岱须决定《石匮书》要纳入多少亲友事迹,《石匮书后集》也是如此。张岱并没有刻意为之,而是在《石匮书后集·妙艺列传》重复二叔张联芳与陈洪绶在《石匮书》的简要列传。(事实上,有可能是张岱最初为《石匮书后集》撰写这两人的列传之后,才决定也穿插在《石匮书》中。)同时,张岱也在变节奸臣马士英的列传,穿插他以布衣身份给鲁王的上书。而在描述江西殉国者的列传中,张岱总结时提到他曾亲访遭兵燹蹂躏的江西,并访讯当地遗老。
张岱在《石匮书后集》的评论,时常感情澎湃,且发自个人的经验——这不仅出现在1640年代、1650年代兵祸连天期间有关殉国者和抵抗者的列传,同样亦可见诸《文苑列传》。在《文苑列传》里,张岱呼应了他在《夜航船》的想法,指出当世许多知名文人,只是“艺林渊薮”,“为文不灵”,与“经笥书橱”无异,远非作家,因为他们皆“食生不化,亦未见其长”。张岱嘲讽,有明一代,秀异文人皆科甲出身;为求平衡,张岱说他宁可把至少一半的篇幅留给“寒士”,以永远昭示文章“非资格科名所能限量者也”。
在铺陈战争及朝代沦亡的全貌中,张岱企盼能阐释各类人的生活样态——朝廷的叛变者和拥护者,殉国者、勇士和变节者,女人和男人,贩夫走卒和冠盖之士,画家和阉官,而忠贞思想的意义和重要性一直是贯穿其间的要旨。在《甲申(1644)死难列传》的总论里,张岱试图探索忠义与死殉的分野,而这个议题初见《古今义烈传》的自序,该书成于天启年间。如今,张岱又以不同的措辞表述:“若人也,于死而无愧色,若人也,于死而有愧色;犹之烈妇人以身殉节,𢵧然曰:余拼一死;淫妇人以身殉淫,亦𢵧然曰:余拼一死。死则无异,其所以处死者,则有异也。”张岱又以不同的譬喻,“救火者死于火,抢火者亦死于火,二者同死于火,不可谓抢火之死与救火之死同其一死也”。张岱认为,厄乱年代的臣僚不啻为抢火者:“无奈居官者,一当职守,便如燕人之视越;遍地烽烟,皆谓不干己事。及至火燎其室,玉石俱焚,扑灯之蛾与处堂之燕,皆成灰烬;则烈皇帝(崇祯)殉难诸臣,以区区一死,遂可以塞责乎哉?”
再者,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为昏瞆荒淫的福王,或不幸的鲁王以身殉难?他们的殉死,是否顾全国家大义所需与个人对忠义的界定?或者,这些殉死者反而犹如妇人“嫁凶酒撒泼之夫,以沉湎昏聩而笞逐其妻妾,乃妻妾不以为恨,而当其丧亡之日,犹欲为守节殉亡,则与彼情深伉俪,而愿为之比翼连理者,不更难之难哉”?
很难相信张岱写这些文字时,心里头没想到好友祁彪佳。虽然他在《石匮书后集》替祁彪佳写的传,篇幅既长又多表肯定,但最后总评仍旧是下笔力求无私。祁彪佳多年前自沉时,当晚曾书诗一首留予家人,提到明朝既亡,他只剩两条路可走:一是号召强大的反抗势力,为汉人收复华夏河山;一是自裁,以示对故主的效忠,以免教祖先和子孙蒙羞。要夺回失去的江山恐怕要花上好几辈子,然而另一条路只在一念之间。祁彪佳写道:
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
吾为其易者,聊在洁身志。
祁彪佳说他个人生死实无足轻重,无论他是否再为明朝效命十五年,本质上又有何异。所以,对祁彪佳而言,如何抉择再清楚不过了:
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
逃亡的几年当中,张岱曾写过一首诗回应亡友,这首诗正是在反驳祁彪佳认为只有两条路可走的逻辑:
烈女与忠臣,事一不事二。
掩袭知不久,而有破竹势。
余曾细细想,一死诚不易。
祁彪佳的主张是,现在或十五年后再死,终究在道德层面上差异不大。但张岱却认为,如果一个人因为多活几年,有更多时间寻思良方,死于何时就太重要了。
此后到《石匮书后集》,张岱感觉有必要把话说清楚说完;当然这样说并不容易,但张岱仍认为祁彪佳以身殉国,尤其是为福王或尔后觊觎王位的无用之人,实非义行,然其举仍正气凛然,足堪表率:“嗟乎,祁中丞之死而名之曰忠,则可及也。名之曰敏,则不可及也。盖处中丞之地无一可死,乃时事致此,万不可为。明眼人视之,除却一死别无他法……凡中丞之忠孝节义,皆中丞之聪明智慧所仓皇而急就之者也。”祁彪佳能受人景仰,名列圣贤,张岱的明晰论断与折服之力实功不可没。
随着明朝走入历史的想法流传开来,除了一些坚定信奉的人仍不改其心,对反清复明大业终成的期待形同烟消云散。顺治十六年(1659),支持旧政权的人集结欲收复南京,虽然得到士绅、农民等社会力量的奥援,这群乱党终告失败。最后一位自行僭称帝号的南明藩王,日暮途穷,于康熙元年(1662)在缅甸边境遭亲满的军队杀害。顺治二年(1645)曾在张家作客豪饮的鲁王,自逃离绍兴后即在沿海居无定所,同于康熙元年死于金门岛。一年后,即康熙二年(1663),小张岱十岁的堂弟张培生病没多久即去世,年仅五十六岁。张培是张岱六叔的儿子,是能用想象力操兵的盲医。张岱曾说,张培的死来得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以暴下之疾,遂至不起。”他如今是张家辈分最高者,于是帮张培主祭、写祭文,他把张培与另一位他熟知的盲学者两相比照,同样是才华过人但只能清苦避世。张岱最记得张培的,就是他令人惊叹的机敏与活活泼泼的样子。
虽然康熙二、三年间(1663、1664)张岱刚完成了《石匮书》,史笔也开始受谷应泰与其他文人公开肯定,然而写的诗却透着前所未有的苍凉,诗中描述自己尚得挑起一家三餐温饱的重担。张岱助谷应泰修史应有一定的报酬,但我们看不出张家在绍兴的生活比四处飘零时优渥。其中有几首大致成于张培去世之时,张岱语带挖苦,述说自己的愚行——连夜挑粪灌溉,拯救枯萎的茄树、南瓜,或者嫉妒邻人桑树枝叶繁茂能养蚕。张岱在庭园打转,环顾几乎枯槁的树,束手无策只能自问:“学问与经济,到此何所施。”
张岱有些诗还是不脱田园诗的传统框架,失落、果报也是他笔下经常出现的主题。不过,有时张岱也会有破格之举,仅是写实为之。他有一首诗,诗中说自己年已六十有七,可以推断这首诗成于康熙二年左右(1663)。张岱在诗的第三句引出梁鸿这个人,使全诗读来特别令人感伤。梁鸿是早陶渊明一世纪的名诗人,因家无恒产,被迫舂米维生。梁鸿的妻子出身富室之家,却能在困顿的岁月和梁鸿同甘共苦,不离不弃随侍在侧。张岱把这首诗命名为《舂米》:
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上念梁鸿才,以助缚鸡力。余生钟鼎家,向不知稼穑。米在囷廪中,百口丛我食。婢仆数十人,殷勤伺我侧。举案进饔飧,庖人望颜色。喜则各欣然,怒则长戚戚。今皆辞我去,在百不存一。诸儿走四方,膝下皆哇泣。市米得数升,儿饥催煮急。老人负臿来,臿米敢迟刻?连下数十舂,气喘不能吸。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职。膂力讵能加?举杵惟于邑。回顾小儿曹,劳苦政当习。
其实张岱几年前就写过另一首诗,提到他身边的这些侍妾,没一个像梁鸿的妻子如此优雅自持:
二妾老如猿,仅可操井臼。
呼米又呼柴,日作狮子吼。
日出不得哺,未明先起走。
如是十一年,言之衹自丑。
或许是堂弟张培的骤逝,令张岱兴起撰写他称为《自为墓志铭》的念头,该文成于康熙四年(1665)。张岱很清楚,墓志铭有其神圣性,不只他推崇的陶渊明写过,曾祖张文恭好友徐渭也有一篇传世。张岱在墓志铭提及他决定动笔的来龙去脉:“甲申(崇祯十七年,1644)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觅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与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无功(王绩)、陶靖节(陶渊明)、徐文长(徐渭)皆自作墓铭,余亦效颦为之。甫构思,觉人与文俱不佳,辍笔者再。虽然,第言吾之癖错,则亦可传也已。”
张岱的破题,虽然跟他大部分谈自己的文章一样,采第三人称的笔法勾勒,但他一一数落自己不是的呈现方式,既抒情又有想象力。在这篇墓志铭,张岱开头就写:“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围棋),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对照少年时光,张岱述及往后岁月,仍下笔如写他人:“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幸存者,破床破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张岱继续说,偶一反省自身,就觉得自己活在七不可解之中:“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晋代石崇所建的奢华园邸),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于陵(古代隐士陈仲子所居之所),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救济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夺利争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樗蒲(古之赌博游戏),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是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
张岱写道,该如何解开这种种不可解,任人为之。至于他自己,他倒挺乐意保留这些前后矛盾的特质,反正他几乎是无一事不败,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仙学佛不成,学文章不成,学农学圃,俱不成。
然而出于某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张岱还是一一列出他已完成的所有著述。开头列的是《石匮书》与张家人物传记《张氏家谱》,当然也有其他几部杰出历史人物列传的著作,以及对四书与《易经》等的研究。还有成书于顺治三年(1646)的《陶庵梦忆》,与尚在撰写的《西湖梦寻》亦入内。张岱总共胪列了十五本书,其中多数尚为初稿,唯《古今义烈传》一书已刊刻印行。
在墓志铭结尾处,张岱突然改以第一人称行文。他有些离题,提到童年的健康问题,以及少年时在文字和对子的早慧,然后才言归正传,谈自己的身后事:“曾营生圹(生前预造的墓穴)于项王里之鸡头山,友人李研斋题其圹曰:‘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伯鸾(梁鸿之字),高士,冢近要离(春秋时代的刺客),余故有取于项里也。明年,年跻七十,死与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书。”
然而张岱并无父亲张耀芳的预言本领,死亡并未接踵而至。他反倒继续撰述、钻研治史之道。随着材料的加入,《石匮书后集》的篇幅愈来愈长,也让他小心提防对其思想控制的对象,已从明移换成清。虽然对张岱来说,谈晚明的乱臣贼子与帝王昏庸无能已不是禁忌,不过一旦处理到引领清军逐鹿中原或烧杀掳掠的人,他还是得处处小心谨慎,即便是列入目录,有些较富争议性的人物始终是付之阙如,因为实在是太危险了。张岱很爱修润文章,会不断修改如《西湖梦寻》的手稿,四书与《夜航船》的注疏;纳入明朝史料,更新《史阙》,连以前写好的《明季史阙》也要增添新章节。
明亡时第一本写的集子《陶庵梦忆》,张岱当然也没忘,并在康熙十三年(1674)七十八岁时,为该书重作新序。开头像是一纸放弃声明:“陶庵老人著作等身,其自信者尤在《石匮》一书。兹编载方言巷咏、嘻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老人少工帖括,不欲以诸生名。大江以南,凡黄冠、剑客、缁衣、伶工,毕聚其庐。”
“且遭时太平,海内晏安,老人家龙阜,有园亭池沼之胜,木奴、秫梗,岁入缗以千计,以故斗鸡、臂鹰、六博、蹴踘、弹琴、劈阮诸技,老人亦靡不为。今已矣,三十年来,杜门谢客,客亦渐辞老人去。间策杖入市,人有不识其姓氏者,老人辄自喜,遂更名曰蝶庵,又曰石公。”
“其所著《石匮书》,埋之琅嬛山中,所见《梦忆》一卷,为序而藏之。”
多年来,张岱把随文都收录在《琅嬛文集》一书中。他曾在一篇短文写道,琅嬛乃“福地”,几百年前由一位晋朝书生发现。张岱当然知道,自从5世纪陶渊明写下著名的《桃花源记》以来,这种无意间发现不为人知的隐僻天地,从此盘踞在中国人的感性世界。陶渊明在文中提到有个捕鱼人,沿着蜿蜒溪流而行,忽然置身于桃花林之中,落英缤纷。随着溪流窄缩,看见山岩有一裂隙缝,勉强穿越,发现自己处在静谧、祥和的平旷之境,稼穑茂盛,家家怡然自乐。当地人款款相待,说先世为避秦朝统一天下的兵燹之祸而遁世此地,几代以来过着悠然生活,不知外面世界的王朝更迭。他们悉心款待渔人,叹惋细听渔人的见闻。然而渔人辞别时,没有人要随他同行,仅要求不要向外人道出行踪。渔人对此置之不理,还刻意留下石头处处标记入口,急向太守禀告此事。太守虽即刻派人前往寻访,但除发现沿途标志,再找不着返回山谷的路。
张岱曾为文评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他认为如此的空间叙述实在少见,它超脱所有时间的形式类型。世上别的地方都依循着历法、周期、朝代、冬夏季与节庆而行,独桃花源的人“有寒暑而无冬夏,有稼穑而无春秋;以无历,故无岁时伏腊之扰,无王税催科之苦”。张岱的意思不是桃花源的人也要照外在世界的历法才行,反而是认为如果外在世界能像桃花源那样不知日月,根据生死的自然律动过活,一切将会更美好。
尽管对桃花源豁达、无拘无束的世界多所赞赏,不过他自己勾勒“琅嬛福地”却完全采取不同的立场。张岱的笔下也有一迷途之人,不过他是书生,不是渔人;而且这位书生发现的不是落英缤纷的溪流,无忧无虑的农村,而是在石上打盹、愤世嫉俗的隐士。书生在一番寒暄后,跟隐士吹嘘,除晚近二十年的书,无一不曾阅览。隐士微笑无言,打开石壁下的暗门,带着书生走进一间又一间的密室,里头尽搜天下各国与历代著作。其中一间,典藏的全是未曾听闻的卷册,还有一间则是中国与世界诸国的历史、地志。最后他们来到一扇更厚重的门,旁有两只大犬看守,上有署篆“琅嬛福地”,书生入内发现所藏之书“皆秦汉以前及海外诸国事,多所未闻”。在汗牛充栋的福地游历一遭后,隐士拿出“鲜洁”的酒菜尽地主之谊,临踏出石门前,书生言明:“异日裹粮再访,纵观全书。”然隐士仅淡淡一笑,等书生甫出,石门便砰然阖上了。书生回头仔细寻找入口处,一无所获:“但见襍草藤萝,遶石而生。”
这是个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所以祖父第一次带着幼年张岱到快园时,才会以“琅嬛福地”形容。等到他避居山中,回忆如旋涡翻搅,开始从中理出头绪写《陶庵梦忆》,从此这四个字成为张岱个人心灵的寄托之所:“陶庵梦有宿因,常梦至一石厂,𡺫窅岩𥨍,前有急湍回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梦坐其中,童子进茗果,积书满架,开卷视之,多蝌蚪、鸟迹、霹雳篆文,梦中读之,似能通其棘涩。闲居无事,夜辄梦之,醒后伫思,欲得一胜地仿佛为之。”
张岱说,这是他心目中的清修之地。空间清幽,井然有序,树木蓊郁。有流水、小丘、花草,有曲径通往溪涧。亭阁可眺望群峰。也会有一匾额,题曰“琅嬛福地”。旁为草庵一间,碑上写着张岱之墓穴,邻近寺院的僧人会来到庵里,帮张岱奉香火。这里有书斋,幽然“前临大沼,秋水明瑟,深柳读书”。小河蜿蜒,得取舟楫入池沼徜徉,至于大河,则能续往北行。
欲缘河北走远行,必先经过一座跨河之桥。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以为荫凉。兴致一来,便能至桥上停泊,小憩树荫片刻,听风声涛涛。他在树下任风吹拂,红尘羁绊尽脱,与明月相伴依偎。
有关张岱人生的最后时光,如今仅能得匆匆数瞥。从其诗文,张岱深深思念降生时母亲诵念的白衣大士咒,已是高龄八十一。又过了一年,他作了一首简单题为《己未元旦》的短诗。其时南方内战方殷,有前明叛贼正在起事反清,或许是思及战斗可期,诗中多少嗅出张岱的热血昂扬,原来同为中国求长寿的松鹤象征,好像也有了弦外之音:
老人长系念,子弱不胜衣。
戟起词锋利,肌分理窟微。
松癯不待老,鹤癯岂因饥?
今到繁华地,还须战胜肥。
世人所知张岱亲手写下的最后作品,完稿于康熙十九年(1680)阴历八月,约当他八十四岁生日之时。它其实是一篇序,书则尚未完成,名为《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序中可知,即便已晚年迟暮,张岱还忙于构思如何编纂历史。他在序文自陈,好几年来他如何忙于编写一部不朽人物群像的著作,尤其是“立德、立功、立言以三不朽垂世者”,正是他不断搜集图像且加以评点的对象。张岱写道,徐渭之孙徐沁成了他的合作伙伴,陪着他在绍兴一带挨家挨户穿梭,四处寻访那些愿意提供史料图像的人。
随着登门求像的消息传开,张岱描述,不少人因此“或千里而惠寄一像”,虽然也有其他人家,“或数载而未获一图”。
张岱搜集的图像越多,这些夙昔典范就越深植他的生命,影响越深:“见理学诸公则自愧衾影,见忠孝诸公则自惭有愧忠孝,见清介诸公则自恨纠缠名利,见文学诸公则自悔枉读诗书,见勋业诸公则自惜空蝗梁黍,见文艺诸公则惟恐莫名寸长。以此愧厉久之,震慑精神,严惮丰采,寤寐之地如或遇之,其奋发兴起,必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矣。”
张岱与徐沁总共搜集了一百零八张图像。想当然尔,其中有许多人张岱不认识。其他如高祖天复、曾祖文恭,在他出生前便已辞世,但其遗泽深深烙印在张岱的成长过程。而有幸今生得见者,更直接造就他往后的人生与思维方式。这些人不惟有祖父张汝霖、朱恭人的父亲朱赓和二叔张联芳,还包括朱恒岳这位精于带兵、吃食百无禁忌的将帅,张岱前去吊唁他时曾于海塘上观潮。当然,张岱的两位知交陈洪绶、祁彪佳,同游塘上这传奇一幕,看水花轰怒炝碎,也亦在内。两人皆微微而笑,祁彪佳穿着锦袍,陈洪绶则作布衣打扮。张岱在康熙十九年(1680)写道:“……汇成一集,以寿枣梨,供之塾堂,朝夕礼拜,开卷晤对。”张岱说他企盼这些人像连同赞语能“垂示无穷”,且“所望于后之读是书者”。序言最后是以新取的“古剑老人”署名之。
这些年来,张岱虽相交满天下,子孙满堂,为了不让一些人的生命平白凋零,更是长年孜孜矻矻,然而他自己的旅途终点,似乎没有人愿意不嫌麻烦为他记下个时辰或景况。这样一来,我们反倒可以随自己的意,想象他写完最后一篇作品时,肯定像刚分娩完的麻风女子一样,立刻叫人拿火来,查看他视为心头肉的孩子是否身形健全。又或者,我们亦可想象,跟许多张家人的坐姿如出一辙,他弯坐于书几,凝视着最后搜集到的史料图像:有个老人突然发觉自己如鬼使神差般手舞足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