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秋风五丈原

几十个魏兵悠然躺卧在草地上,犹如一群刚食罢青草的马驹。此时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八月凉秋,他们是在欣赏那晴朗静谧的月夜。

一名士兵忽然惊愕得叫出声来:“啊!那是什么?”

他伸出手来指向天空,其他几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也不禁失声叫了起来:“那些流星真怪啊!”

“连续三颗流星,前两颗坠至一半,又飞了回去,最后那颗竟然一直坠入到蜀军营中去了。”

“怎么会有这种怪事?若是知情不报,难免会被大人怪罪。”

魏兵各自回营,将看到的异象报告给自己上司,过不多久,这件怪事便传到了司马懿耳中。

几乎在同时,军中天象师前来谒见,呈送了一份当晚星象异常的报告:“今夜流星划空,星呈赤色,光芒有角,三坠二归。二星坠时光芒四射,归时暗淡晦涩,一星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陨落于蜀营内无返。占曰:两军相持不下之时,若大流星划空而过,陨入军中,乃其军破败之兆也。”

司马懿见士兵目击的奇观与天象师的呈报相吻合,禁不住双眼放出兴奋的异彩。他吩咐左右:“令夏侯霸即刻前来见我!”

夏侯霸不知司马懿为何晚间突然召唤自己,匆匆赶来谒见。司马懿此时已步出阵外,正在眺望星空,一见夏侯霸前来,不待他开口便急忙说道:“你看天象,将星已经失位。孔明此时想必已危在旦夕,或许今夜便将西归。你立即率一千骑前去五丈原试探,如果蜀军果断迎击,则孔明的病情尚不严重,你可不必接战,平安返回即可。”

夏侯霸领了司马懿之命,火速调集人马,在星空下向茫茫的原野上驰去。

这时已经是孔明祭星祈天的第六个夜晚,想到本命主灯只要再亮一个晚上自己便可延寿,他振作起精神,拜伏祈祷道:“感谢上天垂听了孔明的心愿。”

守护在帐外的姜维自然也感到喜悦,只是他仍然心有余悸,生怕孔明祈祷之时会骤然气绝身亡,因而不时会偷窥帐内动静。

只见孔明披着头发,手持宝剑,背朝帐门,正在聚精会神地步罡踏斗。

姜维每每向帐内窥视,都不禁热泪盈眶,“丞相如此疲弱的病体,居然能一直坚持到现在……”

在他眼中,孔明不屈的身姿,俨然成了忠义的化身。

却说这一晚夜深以后,不知因何缘故,营外突然传来嘈杂的喧嚣声。姜维猛然一惊,立即命一名守护的武士去探看究竟。恰在此时,又有一个人与那武士擦肩而过,正向营中跑来。姜维一看,那人原来是魏延。姜维尚不及问他营外出了何事,便被他慌慌张张地一把推开,眼看着他向帐中冲了进去。

“丞相!丞相!魏军来夜袭了。司马懿终于忍耐不住,主动出战了。”

他边喊边奔到孔明面前,正要下跪行礼,不想脚下一绊,竟将祭坛上的祭具与各种供品撞得纷纷落在地上。

“哎呀!糟了!”

魏延顿时狼狈不堪,慌乱之间,又将落在身旁的本命主灯一脚踏灭了。孔明方才还一直在稳如磐石般地祈祷,此时突然将手中宝剑掷在地上,高声叫道:“生死有命!我也终于只得走了!”

姜维闻声冲进帐来,一见本命主灯已经熄灭,愤恨地大吼一声:“魏延!你干的好事!”

说着拔出剑来,猛地向魏延刺去。

“姜维!住手!”孔明用尽浑身力气对他喝道。

姜维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放下剑来。

“你不必动怒。本命主灯熄灭与否,非人力可左右。此乃天命,岂是魏延的过错?”

话刚说完,孔明便跌倒在地上。此时营阵外鼓角呐喊声越来越响,孔明勉强仰起头来,对魏延吩咐道:“今晚敌人的夜袭,不过是司马懿料到我已病危,才突然派一支人马来试探虚实。魏延,你立刻出战,将他们驱退!”

魏延自知闯了大祸,本在垂头丧气,一听孔明的命令,顿时恢复平日的勇猛杀气,马上率领人马冲出营去。

魏延一来到营外,魏军的鼓角呐喊声果真戛然而止,攻守双方的角色立即转换,魏兵被打得四处奔逃,大将夏侯霸也不敢恋战,急鞭催马狼狈逃回魏营去了。

孔明自此对自己的康复失去了任何希望,第二天,他硬撑着虚弱的病体,又将姜维召到身边,拿出自己的书稿交到他手里,“我将多年心得一一撰写于此,今日一看,不觉已有二十四篇。我之所言,我之兵法,我之经世韬略皆在其中。然而遍观蜀营中大将,深感除你之外,竟然无人可授,望你仔细研读,切勿轻忽。”

他接着又嘱咐道:“我身后诸多事宜只好有劳你了。能在征魏时遇到你,是一件幸事。蜀国的通道路径皆为天险,均不必为其多忧,即使我不在,你们也定能守住。唯独阴平一带难以防守,望你严加戒备,以免招致亡国大祸。”

姜维含泪频频点头,孔明又平静地吩咐道:“召杨仪到这里来。”

杨仪来到病榻前,孔明对他仔细叮嘱道:“魏延的勇猛虽应倚重,但他心术不正,待我死后,必会谋反,若不除去,势必害及国家社稷。到他谋反之时,你可打开此锦囊,里面自有应对他的计策。”说着将一个藏有密笺的锦囊交到杨仪手里。

自这天傍晚开始,孔明的病状愈益恶化,多次昏厥许久方才苏醒,如此反复几天,徘徊在阴阳两界的生死线上。

自五丈原至汉中,又从汉中至成都,派往朝廷的信使逐站更换驿马,不分昼夜地疾驰。

蜀中太远了!对于五丈原蜀军大营中等待蜀帝敕令的人来说,蜀中从来没有如此遥远。

“不知朝廷敕使能否在丞相离去之前赶到?”

营中诸将都在期盼敕使早日到来,他们都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后主刘禅惊悉孔明病危,急派尚书李福前去慰安,兼及询问身后之事。李福即刻离开成都,夜以继日不停地向五丈原赶来,但路途遥远,至今尚未到达。

幸好费祎尚在营中未曾离去,孔明又令人将其请至病榻前,恳切地托付道:“后主如今早已长大成人,可惜他并不知晓先帝创业之艰辛,涉世尚浅,不懂如何体察民心。有鉴于此,务请各位佐政大臣倾注心力,辅弼主君提高德望,固守社稷,常以先帝遗德为鉴,如此方能保国家长治久安。若任由标新立异之人随意破除旧制,布施新政,恐反会陷国家于危境。我以往举荐选拔之人,还望量才善用,不可因其各有微瑕而轻废。马岱乃其中最为忠义之将,足堪委以国家兵马重任。朝廷各部政务,请你统辖总揽。我的各种用兵之法,已全部授予姜维,对于排兵布阵,他虽未经多少历练,但相信今后让其担当重责,亦无须担忧。”

对费祎说完诸多遗言之后,孔明脸上露出些许舒畅的神情,仿佛终于卸下了肩上重担。

这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病况持续了数日,这一天,孔明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左右:“扶我坐到车子上去。”

亲随们觉得奇怪,问他要往何处去,孔明答道:“我要去营中巡视。”

说完自己起身,换上了洁净的衣袍。

医师与诸将不禁泪湿衣襟,感佩他虽命在旦夕,仍然心系军务。

那辆曾载着他在千军万马中驰骋的四轮车推上前来,孔明手持雪白的羽扇乘上车子,又开始到营中各处巡视。

这是一个清冷的早晨,车辙上凝结着白露,秋风迎面扑来,令人感到寒气彻骨。

“好啊,旌旗严整,士气旺盛,就是我不在了,大军也不会溃败。”

孔明视察一周之后,似乎放下心来。归途中,他望着琉璃般清澄的天空,感慨地喃喃自语道:“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回顾自己走过的旅程,他不禁嗟叹良久:“空有无尽理想,却怎奈时光转瞬即逝。”

一回到帐内,孔明感到体力不支,立刻倒在病榻上。从此之后,他的病况急转直下,不仅语音软弱无力,眉目口鼻之间也隐隐显出垂死的征象。

濒危之际,他又将杨仪召进帐来,恳切交代一番,王平、廖化、张嶷、张翼、吴懿等人也一一唤至病榻前,分别托付了身后之事。

姜维这几天守护在旁,日夜不离孔明左右,照顾他的起居。这一天,孔明吩咐他道:“你去备好几案,焚香于案头,再将我的文房四宝取来。”

孔明沐浴净身,端坐几前,拿起笔来书写呈送蜀国天子的遗表。写完之后,又将诸将召至跟前训诫道:“我死之后,切不可发丧,否则司马懿必会趁此良机,举兵全力来进攻。为了迷惑司马懿,我此前已命两个工匠,按照我的容貌雕了一尊坐像。那坐像与我一般大小,若将它置于四轮车上,周围挂上青纱,不准闲人靠近,便可让我军将士以为我仍活着。须待伺机击溃魏军先锋,全军撤退之后,再发布我的死讯,如此方能保证平安返回蜀中。”

他喘了几口气,接着说道:“在我坐像的车里,须于座坛前放置一盏明灯,我的尸柩安放于毡车之内,将七粒米与少许净水放在我口中,你们在两侧肃步护卫。只要如此行军,哪怕归程有千里之遥,也可确保军中一如往常,平安无事。”

孔明又详细授予退兵时的路线与阵法,最后殷切叮嘱道:“该说的我已说完,望你们精诚团结,为报效国家各自恪尽职守。”

诸将听罢痛哭流涕,发誓绝不违背孔明的遗嘱。

傍晚时分,孔明又一次昏厥过去,医师以湿巾润拭其嘴唇,才让他渐渐恢复神智。只见他微微张开眼睛,指着窗外北斗星中的一颗,喃喃说道:“你们看,那颗闪闪发亮的将星,便是我的星宿,它在发出熄灭前的最后光芒。看啊,它不久便要坠落了……”

话刚说完,孔明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如蜡,只有双眼闭上后那两道睫毛,显得比平日更为浓黑。

狂风吹过,北斗星被掩在一片惨云背后,刚才灿烂的星光不见了,窗外一片黑暗,只听得到凄厉的风声。

* * *

《三国志通俗演义》原著对于孔明逝世前后的描写极为细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对孔明这一旷世奇才的死亡,从各种角度进行了诗化讴歌。

中国某种认为生命不死的观念,与此后日本诗歌中感伤的生死观,有着相当大的差异。诸葛孔明死后,在当时来说,无论是蜀人还是敌国的魏人,都为这一伟大奇才的离世感到震撼,连《三国志通俗演义》原著作者似乎都不忍让他就此死去,这种情怀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随处可见。

例如,原著中有这样一段内容:孔明最后仰望北斗,指着自己的星宿,说完自己将要死去之后,本已昏厥过去,但当他一听到敕使李福已从成都来到五丈原的消息,竟然又睁开眼睛,与他进行了许多对话。这种不合情理的描写,自然是原著作者对他偏爱的产物,然而阅读这段内容,对于理解中国的民族心理不无裨益,因为他们一千七百年来都热爱孔明其人,热爱《三国志通俗演义》这本书,并将此书一直流传到了今天。现将这段不合情理的内容照录如下:

……听说敕使来了,孔明又睁开眼睛,望着李福说道:“我不幸中道丧亡,虚废国家大事,得罪于天下。”

后来听李福问他:“福奉天子命,问丞相百年后,谁可任大事?”

他答道:“我死之后,可任大事者,蒋琬其宜也。”

李福又问道:“蒋琬之后,谁可继之?”

孔明回答:“费祎可继之。”

李福接着追问:“费祎之后,谁当继者?”

孔明再也没有回答,众将近前视之,已薨矣。

时为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寿五十四岁。

各种史书与演义小说对于孔明的描述大不相同,唯有对他的忌日与寿数极为一致。人活到五十余岁,或许已不能称之为短寿,但对于孔明这样的人物而言,却不能不使人对其逝去有过早夭折之感。

对蜀国来说,他的死不仅使蜀军无功返回故土,也使此后的蜀国不得不改变以往的国策。对个人而言,他的离去对某些人更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蜀国的长水校尉廖立一贯恃才自傲,曾频频对同僚放言声称:“我不得孔明重用,是因为他有眼无珠,无知人之明。”

其实孔明将其贬到汶山这个穷乡僻壤去,是因为他过于自负蛮横,孔明是要他在那里抚躬自问,修养德行。

廖立一听到孔明的死讯,立刻感到前途一片渺茫,仰天嗟叹道:“我将终老于此,再无出头之日了!”

还有那位被流放到梓潼郡的李严,他听到孔明辞世的消息,也失望地说道:“只要孔明在世,终有一日会将我召回成都;他如今既已成为故人,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李严感到已无东山再起之日,不觉积郁成疾,过不多久,也一命呜呼了。

孔明辞世以后,天地似乎也显得比以往寂寥,蜀军营中更是令人感到天愁地悲,日月星辰仿佛也变得黯淡无光。

言归正传,却说姜维、杨仪遵从孔明遗命,秘不发丧,对外封锁孔明死讯,并令各营暗中准备撤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