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一章 抱负理论(1784~1787)

巴那斯咖啡馆,对它的老主顾来说,又叫作学校咖啡馆,因为,在地理位置上,它俯视学校码头。从咖啡馆的窗户望去,你可以看见河流和新桥,再往远处,就是法院的高塔了。咖啡馆的主人夏庞蒂尔先生是一名税务稽查员。开咖啡馆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副业。白天在法院休庭的当口,还有,在生意红火的时候,他总是在手臂上搭条餐巾,本人就坐在桌边等候;碰到生意冷清的时候,他则倒杯葡萄酒,跟他的常客一起坐下,闲聊有关法律方面的事儿。学校咖啡馆里,很多的闲言碎语都有枯燥乏味和诉讼的性质。可这里的氛围却不完全属于男性。这里兴许会见到位女士;于是小心而又充满机智的赞扬便从大理石面的桌上掠过了。

先生的妻子安琪莉可,出嫁前名叫安琪莉卡·索尔蒂尼。这位意大利新娘,有副楚楚动人的巴黎太太的外相,可她依旧喜欢过一种隐秘生活,说起这事儿来倒是让人感到开心。不过,事实上呢,安琪莉可一直快言快语,浑身洋溢着活力;她穿的黑衣服说不清是不是外国的;她总是有规律地表示对宗教的虔诚,并举行狂欢庆祝活动。在讨人喜欢的外表下,她真正的自我却在蓬勃壮大,她做事谨小慎微,精打细算,性格如花岗岩一般坚韧。每天她都在咖啡馆,看上去婚姻蛮美满的样子,她体态丰腴,目光温柔,偶尔会有人给她写上一首十四行诗,彬彬有礼地鞠上一躬,然后再把诗作交给她,“我会拜读大作的,”她总是边说边把诗作细心地折好,与此同时,还让自己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女儿安托瓦内特-加布丽艾尔十七岁的时候,头一回在咖啡馆出现。她比她母亲个子高,前额漂亮匀称,棕色眼睛极富魅力。她笑起来像是作出了一个突然的决定,白灿灿的牙齿一闪,然后再调头或者扭动整个身体,好像她的快乐有了一个秘密的目标一样。她的棕色头发,因为梳得时间久了,亮莹莹的,往下顺着脊背散开,像是一条皮毛做成的披肩,怪兮兮的,半死不活的样子:天冷的时候,这头发却可以用来暖和自己。

加布丽艾尔却不像她母亲那么高雅。她把头发挽起的时候,头发的重量总是把发针朝外拽散。她在房间里走路,像是在外面的大街上走路一样。她大口呼吸,容易脸红。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她懂的东西是关于天主教方面的知识,零零碎碎的,像连环画一样。像洗衣女工一样,她精力格外旺盛,大家都说,她的皮肤像丝绸一般柔滑光润。

夏庞蒂尔夫人把加布丽艾尔带进咖啡馆,这样一来,主动向她求婚的人可以一睹她的芳容。她的两个儿子中,安东尼正在学习法律;维克多已经结了婚,当公证人,发展得不错。就差这个姑娘的问题需要解决了。加布丽艾尔要嫁给律师的客户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她雍容大度地向命运低了头,只是为这些年来失去亲人、为遗嘱,还有前面的房产按揭的事感到有点儿遗憾。她丈夫也许会比她年长几岁。她希望他潇洒英俊,事业有成;她希望他大度豁达,对她关爱有加,一句话,她希望他出类拔萃。因此,有一天,当大门朝省里的另一个无名律师德·安东先生敞开的时候,她没有认出她未来的丈夫——根本就认不出。


乔治-雅克来到首都后不久,法国正为物色到一位新财政部长尤里·德·弗罗雷而感到高兴,此人以把食品税收增加了百分之十而闻名。乔治-雅克自己的处境并不轻松,可是,要是缺了某种经济上的挣扎,他会感到失望,在他预想的人生发迹岁月中,他也就没有可供回忆的内容了。

维诺先生虽然让他忙得辛苦,不过还是恪守诺言的。“叫自己德·安东吧,”他建议道。“这样给人留下个好印象。”给谁留下个好印象呢?噢,不是给真正的贵族,可是,社会上没有保障的大批人员在催逼着这么多的民事诉讼。“那么,要是他们都知道这个称呼是假的,结果会怎么样?”维诺先生说。“这个称呼表明了你的正确动机。要有让人家可以理解的抱负嘛,亲爱的小伙子。你要让我们感到舒适才行。”

到了拿学位的时候,维诺先生推荐了兰斯大学。住校七天,一张很快阅读完毕的书单;考官通融是出了名儿的。维诺先生想从记忆中找出一个兰斯大学让某某人不及格的例子,不过他想不出。“当然,”他说,“凭你的能力,你可以在巴黎这里考试,不过……”他这个句子拖了拖,就没了下文。他把手一挥,使这个姿势听起来像是某种软弱无力的精神追求,那就是他们在佩林律师办公室所追求的那类东西。德·安东符合要求,上了兰斯大学,被当成巴黎议会的律师而受到了接待。他加入了律师最低一级的行列;这是一个人起步的地方。从这儿擢升,与其说是贤能问题,倒不如说是金钱问题。

之后,他便离开了圣-路易岛,去经历舒适程度不同的住宿和公务,去处理不同数量和不同质量的汇报。他在追办什么类型的案子,案子牵涉到小贵族的头衔证据,还有物权问题。一个在社会上向上爬、想让自己的父母过得稳当的人愿意把他推荐给自己的朋友。这一批材料繁琐,但是要求不高,并没有完全吸引他。当他发现获得成功的秘诀之后,他的更大部分的脑子就处于休闲状态了。他利用这些案子给自己思考别的事情的时间了吗?这一天,他没有做反省。在他发现周围的人不如自己聪明之后,先是感到极其惊讶,接着便是感到烦躁不安。像维诺这样的笨蛋居然也爬到高高的职位上发迹了呢。“再见,”他们说,“这周过得不赖。周二再见。”他看着他们出发,到被巴黎人称为乡下的地方去度周末了。有朝一日,他将给自己买上一块地皮,只要一个村舍就行,两三亩地。想到这也许舒缓了他那烦躁不安的情绪。

他知道他需要什么。需要钱,需要一辆像样的马车,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需要资金,为自己的实务夯下更好的基础。二十八岁了,他的块头长得和拉煤炭拉得发财的人一样。难以想象,没了疤痕的他会是什么模样,可是,没了疤痕,他也许就有最为粗犷的、那种长得好看的相貌了。现在他的意大利语说得流利,他跟安琪莉可练习意大利语,每天在开庭的时候,他便来到咖啡馆。上帝已经给了他一副好嗓音,雄浑有力,富于教养,共鸣饱满圆润,这倒弥补了他那张破了相的脸。这嗓音成了在女人颈背上跳跃的乐音了。他还记得那个获奖者,他听从了他的忠告,从肋骨后面的什么地方把声音低沉地发出。声音还有待纯熟完美——发音稍微再多些振动,语调再多些变化色彩。不过,在这些方面,他已经做到了,这是一笔职业资产。

加布丽艾尔觉得,长相不是一切。她还觉得,金钱也不是一切。她不得不作很多这一类的考虑。但是,跟他一比,来到咖啡馆的其他男人都好像瘦小、温顺、软弱。1786年冬天,她私下朝他瞅了老大一会儿;春天的时候,在他闭上的嘴唇上,她第一次略略地亲了一下。夏庞蒂尔先生觉得他有前途啊。

麻烦在于,处于律师行会初级阶层的人要去创业,需要态度谦恭屈从,而这可把他给累坏了。有时候,各种紧张的迹象就明摆在他那凶狠红润的脸上。


眼下,德穆兰先生已经干了六个月的实习了。他在法庭上很少露面,正如许多珍品吸引一群古玩鉴定者一样,随着许多个星期过去,鉴定者也变得越发挑剔了,对神奇之物也越发感到审美疲劳了。一群乱哄哄的学生跟在他后面,仿佛他是某个了不得的法学家似的。他们注视着他在口吃方面的进步,注视着他通过发脾气努力去掉口吃。他们也注意到他对待案件事实的随意方式,注意到他把最平常的司法格言改成某个前呼后拥的暴君的宣言这个能力,而这个暴君的堡垒就是他,仅有他一人,一个必须猛烈攻击的对象。这是一种特别的看待世界的方式,当虫子正在转身的时候,一种必不可少的微观视角。

如今的案子一直是关于放牧权的问题,是关于神秘兮兮确立,并不是为了创造法律历史的小小先例问题。德穆兰先生把文件席卷在一起,朝法官粲然地笑笑,离开了法院,高兴得像个从监狱释放出来的囚犯,长长的头发在身后飞舞。

“回来!”德·安东大声喊道。他停住了,然后转身。德·安东追上前去。“我能看得出你不习惯打赢官司。你应该同情你的对手。”

“为什么你需要同情?你拿你的费用。嘿,让我们散步去,我不喜欢在这儿附近散步。”

德·安东不喜欢轻易放过一个观点。“这叫假正经真虚伪。不过这就是规则。”

他们散步的时候,卡米尔·德穆兰转过头,满腹怀疑地盯着他看。“你的意思是,我也许是在幸灾乐祸?”

“如果你愿意这么看的话。”

“我可以说,‘因此,这就是他们在维诺先生律师事务所大办公室里学到的东西’吗?”

“如果你一定要说的话。我的第一个案子,”德·安东说,“跟这个案子相似。我为一个牧民出庭,和领主抗辩。”

“不过从那时候到现在,你已经有点儿进步了。”

“你也许认为在道德上没有进步。你已经放弃收费了?是的,我认为是这样。我为此恨你。”

德穆兰止住脚步,像死人一样。“你真的,德·安东先生?”

“噢,天哪,得了吧,伙计,我只是认为你喜欢强烈的感情。在法庭上,你的感情四溢得够多了。你对法官非常宽容,我以为,别再进行卑鄙的人身攻击了。”

“是的,不过我并非一贯如此。如你所言,我打赢官司的实践不多。德·安东,我是个很糟糕的律师,或者,我有许多无法打赢的官司,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你这是什么意思?”

“假如你是一位公正的旁观者呢?”

“我怎么能做得到呢?”大家都认识你啊,他心想。“在我看来,”他说,“如果你接手更多的案子,你会干得更加出色。每当人家指望你出庭的时候,你就出庭。办事拿钱,和正常律师一样。”

“噢,多么让我感激啊,”卡米尔说。“一场优雅完整的演讲。维诺先生演讲得再好不过了。不久,你将会拍拍你刚刚起来的小肚腩,向我推荐一个人生规划。对你们事务所大办公室里所发生的一切,我们向来有所了解。我们有探子。”

“可我还是对的。”

“有许多人需要律师,但是他们却付不起费用,请不起他们。”

“是的,不过,那是社会问题,对于这样的现状,你没有责任。”

“你应该帮助人民。”

“你应该吗?”

“是啊,起码我能看到反面的论点,也许作为一个哲学立场,你应该任由他们自己烂掉朽掉。但是对他们来说,当事情就在你鼻子底下出了差错的时候——是啊。”

“你自己出钱?”

“不允许你拿别人的钱去这么干。”

德·安东仔细打量着他。他心想,没人会想要这么做。“你一定觉得我为了努力谋生很是应该受到责怪了。”

“生活?不是生活,是抢劫,是掠夺,这一点你知道的。真的,德·安东先生,你摆出这个肮脏的姿态真是让人觉得你滑稽可笑。你一定知道,将会有一场革命,你得拿定主意决定你将站在哪一个立场上。”

“这一场革命——将会是生活的革命吗?”

“我们必须希望如此。喏,我得走了。我要去会个客户。他明天就要被绞死。”

“那是常有的事吗?”

“噢,他们总是绞死我的客户。甚至在财产和婚姻案子方面。”

“去见一见,你打算?他见到你一定会高兴吗?他也许觉得你在某些方面令他失望了。”

“他也许吧。不过,会会那些被囚禁的人,这是一件表示仁爱的体力活。你一定知道那个地方,德·安东?你是在哪个教堂里被抚养长大的?我正在收集特赦和各种祷文,”他说,“因为我觉得我随时可能会死去。”

“你的客户在哪儿?”

“在夏特雷。”

“你确实知道你是在走一条错误的路吗?”

德穆兰先生朝他看了看,好像他在说蠢话似的。“你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通过特别的路线到达那里。”他犹豫了一下。“德·安东,你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些毫无价值的对话上?你为什么不全心全力地打拼使自己成名呢?”

“也许我需要度假,摆脱这个体制,”德·安东说。他同事黑乎乎、亮闪闪的眼睛露出了天然的受害者的腼腆,露出了容易被捕获到的猎物的极度疲惫。他朝前倾了倾身子。“卡米尔,是什么使你处于这种可怕的状态?”

卡米尔·德穆兰的两个眼睛比往常分开得更远了,这个被德·安东当作是表明人的性格特征的东西实际上是解剖学上的一个怪癖。不过,只是在过了许多年之后,他才注意到这一点。


就这样继续着:在那些深夜的谈话当中,有一回,中间停顿了很久。

“到底,”德·安东说,“这是什么呀?”天黑了,喝过酒之后,他经常更是牢骚满腹。“把你一生的光阴荒废了,跳来跳去地精心满足类似维诺这样的傻逼随意的想法或者飘忽不定的主意。”

“那么,你的人生规划比这还要远大?”

“你得实现比这一切还要更远大的目标,不论你在干什么,你必须到达最高点。”

“我的确有我自己的一些抱负,”卡米尔说。“你知道我上的那所学校,我在那儿一直挨冷受冻,吃的东西也是令人作呕吗?这个经历似乎成了我这个人的一部分了,如果我冷,我就认了,冷是自然的呀,经常性地,我几乎想不到吃饭,可是,当然,如果我身上暖和,或者有人给我好东西吃,我就极度感激,我就想,哦,你知道,大规模地这样实施下去,有熊熊烈火,每天晚上出去吃饭,那将是多么美好啊。当然,只是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才这么想。哦,还有,你知道,早上醒来就躺在你所爱的人的身边。不是一直揪住自己的头,大声叫喊,我的天啊,昨晚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变成这副样子呢?”

“这样的要求好像不算过分啊,”乔治雅克说。

“不过,当你最后有所作为的时候,你对它的厌恶也就开始了。起码一般的说法是这样。我一无所成,因此,我没法说。”

“你应该把思路理理清楚,卡米尔。”

“一旦我独当一面,我父亲就要我回家去。他要我回去干他的行当。然后呢,又一次,他不……他们已经给我安排好跟我表姐成亲,这桩婚事完全订下已有好几年了。我们都是娶表姐,这样的话,家族的钱也就互相繁殖了。”

“可是你不想吗?”

“哦,我倒无所谓。跟谁结婚真的无所谓。”

“是吗?”他的思维向来完全就是另类的。

“不过露丝将来非要到巴黎来,我不可能回到那儿去。”

“她长得什么模样?”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路真的极少有交集。哦,为了看一看,你的意思是?她很漂亮。”

“当你说你跟谁结婚并不重要的时候——难道你不期望心有所爱吗?”

“不,我当然期望心有所爱。不过,跟这样的人结婚也许是巨大的巧合。”

“你爸妈怎么样?他们是什么性格?”

“这些天来彼此好像根本不说话。有一个家族传统,就是跟一个你无法忍受的人成亲。我表弟安东尼,是我福奎尔-汀威尔家的一个表弟,可能把他的第一个老婆杀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实际上他已经因此受到指控了?”

“只是通过在不同的议会会议上听到的闲谈才知道的。绳之以法还没有充分的证据。不过,安东尼也是律师,因此不会有充分的证据了。我想他擅长确立证据。这个事情把整个家族都搞得非常震惊,因此,我一向把他看成是,你知道的”——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一种英雄。能够严重冒犯德·维耶夫威尔家族的人都是我的英雄。另外一桩案子就是安东尼·圣-约斯特,我知道,我们沾亲带故,但是,我不会想到他们怎么住在诺扬的。他最近卷走家里的银器跑了,他母亲是个寡妇,实际上手头有一份法令书,她在事前让人把他关在家里。我认为他会那么生气,绝不会原谅他们。他是那种高大结实,但是有点自负的男孩,难以想象地完全自我,这会儿可能正在铆着劲儿,在盘算如何报复他们呢。他才十九岁,因此将来可能会干犯罪的勾当,那将要分散我的注意力。”

“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给他写信鼓励他。”

“是啊,也许,我会。你清楚的,我确实认为我不会这样做。我发表了一首小诗——哦,真的算不上什么,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开头吧。我宁愿写东西——噢,如你所想象的那样,我有缺陷,不必非得开口说话,这倒也轻松。我只想非常宁静地生活——我更愿意在某个天气暖和的地方,无人打搅,直到我能写出有价值的作品来。”

德·安东已经不相信这个说法了。他知道,这是卡米尔时不时地发布一个不担任何责任的声明,希望以此来掩盖他被认为是个顽固不化的煽动分子这个事实。“难道你不喜欢既体面又有身份的人吗?”

“噢,喜欢啊,我喜欢我朋友德·罗伯斯庇尔,不过他住在阿拉斯,我从来没见过他。佩林先生对我一直友善。”

“难道你不在乎?”他问道。

“人们说什么了吗?哦,”卡米尔低声地说,“我应该情愿不要成为大众憎恨的对象,可是,我不会走到如此出格的地步,由我的喜好改变我的行为。”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德·安东说,“我的意思是,从我的角度看。这话是否有道理。”

“哦。你的意思是,因为太阳一个小时之后就会升起,你就认为,我要跑到法庭,对大家说,我今天晚上跟你待在一起了?”

“有人告诉我……那就是,他们告诉我……你跟一个有夫之妇搅在了一起。”

“是的,某种程度上就是这样。”

“你确实有很多有意思的问题啊。”

等钟声敲响四点的时候,他已经感到他对卡米尔了解得太多了,多得让他感到不适了。透过酒精和困倦带来的雾蒙蒙的东西,也就是他今后岁月中的那种氛围,他朝他看了一眼。

“我会把有关安莱特·杜普莱希斯的情况告诉你,”卡米尔说,“不过人生太短暂。”

“是吗?”这一点,德·安东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在朝自己的前程一步一步爬行的时候,人生有时候似乎很漫长,真够漫长的。


1786年7月,一个女儿在国王和王后的家里诞生。“什么都好,”安琪莉可·夏庞蒂尔说,“不过,我想因为身材不好,她将来需要更多的钻石来安慰自己。”

她丈夫说,“我们怎么知道她会身材不好呢?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从来没来过。她厌恶巴黎。”对他而言,这是件懊悔的事儿。“我觉得她并不信任我们。不过,当然,她不是法国人。她远离家乡。”

“我也远离家乡,”安琪莉可没心没肺地说,“可我不会因此就让国家陷入债务之中。”

当他们忙着想举出一个数字的时候,债务,赤字,这都是从这家咖啡馆主顾的嘴上冒出的词儿。咖啡馆里的人认为,仅有少数人具有想象这个规模的钱的能力。他们觉得这是一种特别的能力,卡隆先生,现在的财政总监,尚未具备这个能力。卡隆先生是一名极好的朝臣,穿着蕾丝袖口的衣服,涂薰衣草香水,在拐杖头上镶金,他对佩里戈尔地区产的松露很有贪心,这已经得到充分的验证。像赖克尔先生一样,他一直实行借贷的做法;咖啡馆里的人认为,赖克尔先生的借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卡隆先生的借贷却源自想象力的失败,源自保存面子的欲望。

1786年8月,财政总监给国王递交了一揽子提议的改革方案。采取改革行动一个重大而又紧迫的原因就是:下一年收入的一半已经花光。法国是个富裕国家,卡隆先生对法国君主说,它可以创造出比现在高出无数倍的收入。难道这样不会给君主带来更多的荣耀和威望吗?路易好像有些怀疑。荣耀和威望固然不错,非常令人愉悦,可是他急于要推行的只能是正确无误的改革,而要创造出这个收入需要有实质性的变革,难道不是这样吗?

确实,他手下的部长告诉他,从现在开始,所有人——贵族、神职人员、普通百姓——都必须缴纳一份土地税。这样一来,免税的有害制度就必须结束,必须要有自由贸易,国内关税必须废除。对于自由观点,一定会有一些让步——徭役必须彻底废除。国王皱了皱眉头。好像以前就已经经历过这一切似的。他说,这倒让他想起了赖克尔先生。要是他真的想过,这会令他想起特戈特先生,可眼下,他却被搞得稀里糊涂。

关键是,他对手下的部长说,尽管他个人喜欢这些措施,可议会压根儿是不会让它们通过的。

卡隆先生说,那倒是个蛮有说服力的理由。国王陛下一向做事正确,不会有毫厘之误,一下子就把这个问题给指出来了。

可是假如国王陛下觉得这些措施必不可少,他会容许自己在议会上受到阻挠吗?为什么不抓住这个计划呢?

嗯,国王说。他在椅子上焦躁不安地动来动去,朝窗外望望天气怎么样。

卡隆说,他应该做的就是召开一场知名人士会议。啊什么?国王说。卡隆继续往下说道。意识到国家的经济困境,知名人士一下子就会被震慑住,然后,就会针对国王认为是必不可少的措施施加影响。他向国王保证,成立一个比议会还要高的机构将是一次大手笔举措,他们将要服从该机构的领导。他说,这类事情亨利四世也会做的。

国王思忖。亨利四世是众多君主当中最为英明、最受欢迎的国王啊,而且,他恰恰就是他,路易,最渴望效仿的那个国王。

国王用手托着头,照卡隆说的样子来看,这听起来是个好主张,可是他手下的部长个个巧舌如簧,情况根本就不像他们所说的那般简单。再说,王后,还有她的那一套……他抬头望了望。他说,王后认为,下一回要是议会再碍手绊脚的,干脆将他们彻底解散算了。巴黎议会、所有的省议会——砍,砍,国王说。全部解散。

听到这样的理由之后,卡隆先生浑身打颤。议会除了拿出恶毒的交易方案,除了十年的争争吵吵、仇杀和骚乱之外,还拿出了什么?陛下,我们非得打破这种循环,他说。相信我,请您相信我,以前的情况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糟糕过。


乔治-雅克来到夏庞蒂尔先生身边,把牌放在桌上。“我有个混账东西,”他说,“一个儿子,四岁,我觉得我以前就该告诉你的。”

“为什么?”夏庞蒂尔先生定了定神。“惊喜应该留着嘛。”

“我感觉是个伪君子,”德·安东说,“我刚才还在给那个小卡米尔说教。”

“接着说,乔治-雅克。你倒是把我给迷住了。”

在他第一次去巴黎的途中,他们在马车上邂逅了,他说。她把自己的地址留给了他,几天之后,他去拜访了她。就是从那里事情还一直在继续着——哦,夏庞蒂尔先生可以想象,也许吧。不,他跟她再也没有来往了,这段恋情结束了。这男孩在乡下跟一个护士扯上了。

“你向她提婚了,一定吧?”

德·安东点点头。

“可她为什么不肯嫁给你呢?”

“我料想她讨厌我的脸。”

在他的想象中,他能看到佛朗索瓦丝在她卧室里四处发火,她和其他女人一样受到同样的世俗规矩的束缚,他为此愣住了:我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想这场婚姻不会虚掷我的年华。我不要找文员,找一无所成的人,可你,这一个月的时间还没过去,就带着你的激情和自负追起别的女人来了,甚至当婴儿还在她肚子里踢来踢去的时候。在他看来,好像一场临时变故也许就要发生,也许不会。婴儿将是死胎,头几天就会死掉。他不希望这样的情况发生,可是,他知道这样的情况也许就要发生。

然而,胎儿长大了,而且出生了。“父亲不详,”她在孩子的出生证明上写道。眼下,佛朗索瓦丝已经发现她要嫁的那个人——一位名叫于艾·德·派希的先生,是国王的一名议员。于艾先生正思量着把官位卖掉——他脑子里在考虑别的事吧,德·安东没有打听是什么事。他却主动提出要把官位卖给德·安东。

“要价多少?”

德·安东告诉他。经受了下午的第二次大惊吓之后,夏庞蒂尔说,“那就是不可能。”

“是啊,我知道,这个价位虚高得太离谱,可是,这意味着我会给这孩子一个安身之处。于艾先生会承认自己就是孩子的血亲,这将会通过正确合法的形式落实下来,整个事情放在我的事后面办理。”

“她家里本该把她嫁给你的。他们可能是什么类型的人?”他顿了顿。“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件事情就在你的后面,不过你的债务怎么办?首先,你怎么筹集到那笔钱,我没准儿。”他朝自己身边拽了一张纸头。“这是我要让你得到的东西——让我们暂且把它叫作贷款吧,不过,婚约签好时,我会放弃所有的债务。”德·安东点了点头。“我必须让加布丽艾尔有个好依靠,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什么?好的,不过那真够少的。”他记下了数字。“我们怎么支付不足的数额?”

“借。哦,那是卡隆常说的话。”

“我看不出有别的什么解决办法了。”

“恐怕这笔交易还有一部分要处理。你不会喜欢的。这就是,佛朗索瓦丝自己主动提出要把这笔钱借给我。她有钱。我们还没有谈到细节问题,但是我觉得利息将会对我不利。”

“那是邪门儿。天哪,多阴险的婊子!难道你就不想掐死她?”

德·安东笑笑。“哦。是的。”

“我觉得你很有把握这男孩就是你的?”

“她不会对我撒谎,她不敢。”

“男人都喜欢那么想……”他看了看德·安东的脸。不,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因此这样——这孩子是他的。“这是一笔非常大的数目,”他说,“就五年前干了一夜性事来说,这笔钱好像不成比例啊。它会追着你多少年。”

“她想从我身上能挤出多少就是多少。这,你能明白,我想。”毕竟,她经历过疼痛,他心想,她经历过丢面子。“我想,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把这桩事了结掉。我想让加布丽艾尔像清清白白的一块板子开始一切。”

“我不能说把它叫作清清白白的一块板子,确实,”夏庞蒂尔先生轻声地说。“情况恰恰不是那样。你是在拿你的前途做抵押。难道你不会——”

“不,我不会为这种事跟她计较的。有一段时间,我喜欢过她。我顾及孩子。哦,问问你自己——要是我采取另外一种态度,我会是你要的那种乘龙快婿吗?”

“不错,我看得出。别误会我,只是我老了,不讲感情,我是为你担心。这女人什么时候要最后一笔付款?”

“她说1791年,头一个季度日。你认为我该把这件事告诉加布丽艾尔吗?”

“那得由你决定。从现在到你结婚期间,你能不能设法做到行事谨慎?”

“喏,我已经为此花了四年的代价来偿还。我会努力试试。”

“当然,你可以像议员一样挣钱。那样做,我不否认。”夏庞蒂尔心想,他年轻,他少不更事,他什么事都干,但是他的内心不可能像他所说的那样有把握。他想要宽慰他。“你知道维诺先生说过的话。他说,未来会有不少困难时期,困难时期诉讼官司就会增多。”他把几张纸团卷在一起,准备作为档案收好。“我敢说,从现在到1791年之间,要出大事,你的运气将会因此见好。”


1787年3月2日。这是卡米尔的第二十七个生日。已有一周时间没人见到他了。他好像又变更地址了。

知名人士大会陷入了僵局。到咖啡馆来的人满满当当的。

“拉法叶特侯爵究竟说了什么?”

“他说应该召开三级议会。”

“可是三级议会成了文物了。很久没有开过会,自从——”

“自从1614年以来。”

“谢谢你。德·安东。”佩林先生说。“它会怎样回应我们的诉求呢?我们将会看到神职人员在一间会议室辩论,贵族在另一间会议室辩论,一般平民在第三间会议室辩论,无论平民提出什么建议,都会被其他社会阶层的人以2∶1的投票否决。因此,什么进步——”

“听,”德·安东打断他插话了,“就连旧制度也能翻出新花样。上次做过的事,没有必要再做了。”

这群人盯着他看,神情凝重。“拉法叶特还是个年轻人嘛,”佩林先生说。

“大概就是你这个年龄吧,乔治。”

是啊,德·安东心想。我在维诺办公室浏览大部头文档的时候,他在带兵打仗。眼下,我是个穷律师,他却成了法国和美国的英雄。拉法叶特可能有志于当国家领导人,可我却只想到糊口营生。此刻,这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瘦瘦的,淡黄色的头发,已经吸引住他的听众,已经在宣扬自己的思想了。而德·安东对这家伙却有一种无来由的反感,他被迫站在这里,而且为他辩护。“三级议会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他说,“这次大会,第三次三级议会必须公平地代表我们平民。非常清楚,贵族阶层打心里并不拥护国王的福利,因此,就国王来说,继续维护他们的利益是愚蠢的。他必须召集三级议会,赋予第三次三级议会真正的权力——不仅仅是会谈,不仅仅是协商,而是真正地行使权力。”

“我见到它的时候才会相信,”夏庞蒂尔说。

“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佩林说。“我更感兴趣的是拉法叶特关于调查逃税漏税的提案。”

“还有遮人耳目的黑幕投机,”德·安东说。“整体市场的肮脏运作。”

“总是这么慷慨激昂,”佩林说,“在那些没有契约的人当中希望他们拥有契约。”

有什么分散了夏庞蒂尔先生的注意力。他朝德·安东稍微看了一下,笑了。“这里有个能够给我们把事情讲得清楚明白的人,”他把身子往前挪了一下,伸出手来。“杜普莱希斯先生,你成了陌生人,我们压根儿就见不到你嘛。你没有见过我女儿的未婚夫吧。杜普莱希斯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在财政部工作。”

“得罪得罪,”杜普莱希斯先生说,面带死人一般的笑容。他向德·安东点头致意,好像听到过他的名字。他个头高,五十岁的样子,长相好看的样子还在;衣着讲究但是朴素。他凝视的目光似乎先是在目标后面稍微停留一下,然后越过这个目标,仿佛他的视野不会被大理石面的桌子、镀金的椅子,还有城里律师穿着黑衣服的肢体挡住。

“那么加布丽艾尔要结婚了。大喜日子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还没定下。5月份或者6月份吧。”

“时间过得真快啊。”

像孩子们做泥巴馅饼一样,他轻快地说出了他的口头禅。他又笑了笑,你想象得出,这笑容要使肌肉用力才能做到。

夏庞蒂尔先生给他递上咖啡。“听说了你女儿丈夫的事,我感到难过。”

“是的,很糟糕的事,非常让人难过,而且让人感到不幸。我女儿阿黛乐,”他说。“她成了家,然后守寡,就一个儿子。”他对夏庞蒂尔说,把凝视的目光从他主人的左肩上掠过。“我们要让露西尔在家里待的时间稍微长一些。尽管她才十五岁、十六岁吧。样子蛮像个小女士。女孩子是个事儿,儿子呢,也是,尽管我没儿子。女婿是个事儿,尽管他们要死。虽然不是你,德·安东先生。就我本人来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肯定,你不是个事儿。你看上去相当健康。事实上,极其健康。”

当自己讲话非常随意疯狂的时候,德·安东纳闷,他怎么能做到如此高贵呢?他一贯就是这个样子,还是现在的情况使然?是财政赤字让他失常了,还是他的家事让他失常了?

“你亲爱的妻子呢?”夏庞蒂尔先生询问道。“她还好吗?”

杜普莱希斯先生对这个问题做出沉思状。他看上去好像连她的脸都无法回忆得出来。最后他说,“老样子吧。”

“哪天晚上愿不愿意过来吃顿饭?姑娘们当然也过来,如果她们想来的话。”

“我愿意,你知道……不过工作压力……眼下,这一星期当中,我很大一部分是在凡尔赛宫,只是今天,我因为有些事情要打理……有时候,周末我也要上班。”他转身面对德·安东。“我一生都在财政部供职。这是一份有所回报的职业,可是现在每天都变得更加艰难。要是神父德雷……”

夏庞蒂尔抑住哈欠。他以前就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人人都听说过这样的事。这个神父德雷是杜普莱希斯有史以来的最高财政部长,是他的财政英雄。“要是德雷还留任在位,德雷多年以前就把这个问题给解决好了。”那是在他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姑娘们还是婴儿,那时候他的工作有时候有一种独自冒险,但是每天都有进步的感觉,是充满了期待的。可是议会反对神父。他们告他投机粮食,还唆使许多愚蠢的家伙焚烧他的画像。“那是在形势变得这么糟糕之前了。那时候的问题还能驾驭,还能解决。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看着他们沿袭同样老旧的英明思想——”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杜普莱希斯先生深切关心皇宫财政部的状况。自从神父德雷离任之后,他的工作变成了日复一日、官方的、令人心碎的差事了。

夏庞蒂尔先生身子前倾,加了杯咖啡。“不,我得走了。”杜普莱希斯说。“我把文件带回家了。我们将会邀请你来参加。就是要等到眼下的危机结束。”

杜普莱希斯先生拿起帽子,一路鞠躬点头,走到了门口。“什么时候危机才会结束?”夏庞蒂尔问道。“大家无法想象。”

安琪莉可一路风声地走了过来。“我看到你了,”她说。“当你问他他妻子情况的时候,你笑得跟别人不一样。还有你,”她轻轻地拍着德·安东的肩,“努力克制不想笑的时候,脸色都变紫了。我漏掉了什么吗?”

“只是闲聊,我亲爱的。”

“只是闲聊?除这个之外,生活中还有别的什么吗?”

“这关涉到乔治的吉卜赛朋友,如何在社会上发迹的先生。”

“什么?卡米尔?你在拿我寻开心嘛。你这么说就是要证明,我容易受哄受骗。”她朝四周围看了看正在微笑的顾客们。“安莱特·杜普莱希斯?”她说。“安莱特·杜普莱希斯?”

“你仔细听着,”她丈夫说。“这事儿很复杂。这是间接的,事情将会怎么样结束,还没有说法。有人拿着季节票去看戏;有人喜欢菲尔丁先生的小说。我本人就是好点儿本土娱乐。我告诉你吧,这些日子,没有什么比孔代大街上的生活更有品位了。对于看透看穿了人类愚蠢的内行人士而言……”

“我的耶稣-马利亚!继续吧,”安琪莉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