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二章 孔代大街:星期四下午(1787)
安莱特·杜普莱希斯是个有办法的女人。眼下困扰她的问题,她已经优雅地应对过四年了。今天下午,她要去解决这个问题。从正午时候起就刮起了寒风,穿堂风找着了锁眼和门下的缝隙,呼啦啦地穿过公寓:吹着模糊不清、有关即将到来的危机的横幅标语。安莱特想到要保持体形,便喝了一杯苹果醋。
很久以前,她嫁给克劳德·杜普莱希斯的时候,他比她大好几岁。到目前为止,他老得能当她父亲了。可她究竟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她也时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她只能得出这个结论,那就是,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的思想一本正经,随着这些年月的流逝,她不断地变得越来越喜欢无聊琐屑的事了。
他们见面的时候,克劳德正在一心努力、一心猴急地要爬到公务员的最高级别:经历文员的不同等级、不同差别和不同工种,从做体力的文员做到临时顶用的文员,从中等文员做到高级文员,再到最高级文员,最后到机密文员、特殊文员、极高文员,结束所有文员的文员。他的智力是她主要关注的品质,还有,就是他对国事殚思竭虑,扎扎实实,倾心尽力。他父亲是个铁匠,虽然富甲一方,但是在他儿子出世之前,他本人从来都没有靠近过锻铁炉的地方——因此,克劳德职场上的成功的确是件令人羡慕的事。
当早期的拼打告一段落,克劳德准备结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陷入因轻薄无聊而带来的怏怏不乐的大海之中了。她是有钱人家的、众人追求的姑娘,出于别人无法搞懂的理由,他对她就是存有好感:最后,他把感情全部寄托在她身上了。他们两人之间唯一不和的地方好像是说,这里有某种深层过程在起作用,朋友们预料到,这是一桩非同寻常的婚事。
克劳德求婚的时候,话说得不多。钱的数字是交流媒介。不管怎么说,她相信,情到深处难以言传。他的脸和他心存的各种希望非常牢固地系在被拉长了的自我控制的钢线上;她想象得出,他脑子里的不安全感像是算盘珠一样在四处哗啦哗啦作响。
六个月之后,她的美好心愿因为压抑而夭亡了。有天夜里,在她当班的时候,她溜进了花园,对着苹果树和星星大声喊道:“克劳德,你是个无趣无味的家伙。”她还记得脚下潮湿的青草,记得她朝屋里灯光回望的时候,她气得浑身发抖的情形。她追求婚姻本是为了摆脱父母的束缚限制,可现在却把自己的解脱交给了克劳德。你再也无法冲破牢笼了,她心想。这样的婚姻结局悲惨,犹如泥泞的田野里横躺着的死人尸体。她悄悄回到了屋里,洗完脚,喝了杯暖洋洋的药茶,疗救残存的希望。
之后,克劳德有好几个月跟她说话总是有所保留,心存怀疑。甚至现在,要是她身体不适或者胡思乱想,他总会隐隐地想到那件事,解释说,他已经学会忍耐宽容她不稳定的天性,不过,要是他还年轻,这样的情形早就令他为之一怔了。
几个女儿出世之后,发生过一桩小事。她丈夫的一位朋友,是名律师,一个周周正正的金发男人:在图卢兹,他最后被人提起时,说他供养一个红脸水肿老婆,还有在教会学校念书的五个女儿。这场婚姻试验她没有再次重复。克劳德也没发现什么迹象。要是他发觉了,也许事情会有所改变,不过,既然他没有发觉什么——因为他坚定不移、一厢情愿地、充满了男子汉气概似的没有发觉什么——再心存芥蒂和满腹狐疑也就毫无意义了。
因此,后来,为了让岁月匆匆流逝,为了思考某些不该从“婚外情”这个范畴来思考的事儿,卡米尔二十二岁的时候走进了她的生活。斯塔尼拉斯·弗雷农——两家互相认识——把他带进了这个屋子。卡米尔看上去约莫十七岁的样子。过了四年之后,他才足岁,能在律师协会见习。这可不是一件人人都能轻易想象得出的事。他的谈话就是一系列小小的叹息和犹豫,充满了语法错误和支支吾吾。有时候,他的手发抖。他连正面看人都有困难。
他很聪明,斯塔尼拉斯说。他会出名的。她在场,她的家人好像令他恐惧。不过,他没离开。
恰好从一开始,克劳德就邀请他吃晚饭。请客名单是精心挑选的,对她丈夫来说,这是很好的一个机会,宣扬他对今后五年经济形势的预测——形势严峻,还有,讲一讲有关神父德雷的故事。卡米尔紧张地坐着,几乎是一声不吭,偶尔轻声地要杜普莱希斯先生把话说得更准确些,要他向他解释,要他向他表明,他是怎么得到那个数字的。克劳德要了纸、笔和墨水。他把碟子推到一边,低下头。在他桌子的那一端,饭菜停了下来。其他客人低头朝他们看,显得茫然不解,然后彼此面对面地交谈。在克劳德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写字的时候,卡米尔的目光扫了过去,反驳他的简单化表达,问了很多更长也更令人信服的问题。克劳德把眼睛闭了会儿。数字一下子从他手中的笔端俯冲出来,向四处散开,像是大雪里的小雪星子。
她身子靠在桌子的对过:“亲爱的,你能不能……”
“一会儿……”
“如果是这么复杂的话……”
“这儿,你看,这儿——”
“——过后再谈吧。”
克劳德在空中把资产负债平衡表一扬。“模模糊糊的,”他说。“只是模模糊糊的。不过财政部的部长们都是模模糊糊的,这倒给了你一个想法。”
卡米尔从他手中把表格拿了过去,朝表格迅速瞥了一眼;接着抬起头,与她的目光相遇。她惊了一下,被震住了——这就是感情。她只能这么叫它。她收回目光,把目光停留在其他客人身上是为了让他们感到舒适,是那种问长问短的目光。
卡米尔说,他从根本上无法理解的——有可能是他自己非常愚蠢——那就是一个部跟另一个部之间的关系,还有,他们是如何弄到资金的。不,克劳德说,你一点也不愚蠢:他可以展示吗?
克劳德现在猛地坐回到椅子上,然后从他位于桌子前头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客人们抬起头。“我们大家也许学到了不少东西,我肯定,”一位副部长说。不过,当克劳德走到房间对面的时候,他看上去犹疑不定的样子,非常地犹疑不定。当他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安莱特伸出一只手,仿佛在制止一个孩子似的。“我只要水果大碗,”克劳德说,好像这是一个合理的要求。
拿到水果碗,他便回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把碗放在桌子中央。一只橙子从碗里跳了下来,慢慢在桌子上围转,像有知觉似的,朝着热乎乎的地方滚去。所有客人都在注视着这只橙子。卡米尔的眼神盯着克劳德的脸,伸出手,逮住了橙子。他轻轻把橙子一推,慢慢地,橙子穿过桌子,朝她那边滚了过去:她恍惚了一下,接着伸手去拿。所有客人都望着她;她的脸微微地发红,好像十五岁的样子。她丈夫从边桌上把盛汤的大盖碗收回。一个用人正把蔬菜碟子端走,他一把从用人手中抢过碟子。“让水果大碗代表收入,”他说。
克劳德现在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所有的交谈都停止了。如果……卡米尔说;然后是,不过。“让盛汤的大盖碗代表司法部长,他当然也是公章的大管家。”
“克劳德——”她说道。
他“嘘”地让她别做声。客人们被迷倒、被惊呆了,跟随着桌子四边食物的移动;克劳德灵巧地从副部长的指端拿走了他的葡萄酒杯。这位公职人员现在的样子是,手摊开,如同模仿正在看手势猜字谜的竖琴手一般;表情正在变暗,可是克劳德却没有看到这一点。
“让我们说,这个盐瓶就是部长的秘书。”
“小得这么厉害,”卡米尔惊叹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的地位如此低下。”
“这些勺子呢,财政部授权的许可证书。喏……”
是的,卡米尔说,可是他能说清楚吗,他能解释吗,他能回到他刚才说的话题上吗——是的,确实,克劳德同意,你需要在自己的头脑中把那问题搞明白。他伸手去拿茶缸为了纠正比例;他脸上发亮了。
“这比潘趣先生的木偶戏要好多了,”有人低声说。
“也许盛汤的大盖碗很快就要吱吱嘎嘎地说话了。”
让他发发慈悲吧,安莱特在祈祷,请让他不要再问问题了;这里稍稍补充一下,那里略微充实一点,她看到的是,他正主导着克劳德;她的客人看着杯盘狼藉的桌子,张开嘴巴,他们的酒杯空空的,或者被人夺走了,手头的刀叉也没了,甜食也不见了,彼此交换着眼神,抑制住他们内心的喜悦;全城的人都要讲述这事儿了,从一个部讲到另一个部,还要讲到法院里头去;人们要把我请吃晚宴的故事从吃饭开始讲到吃饭结束。请不要让他说了,她说,请用个办法让讲话到此打住吧;可是,什么事才能让谈话中断呢?她心想,也许放一把不大的火才行。
就在她变得慌慌张张、不断四处张望的时候,就在她一口吞了一杯酒,然后用手帕点点嘴巴的时候,卡米尔欲火四射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责怪她的鲜花摆设。最后,她带着歉意点点头,用吸引偷窥者的镇定笑容,在左边迅速从桌边走过,出了餐厅。她在梳妆台边坐了十分钟,被自己脑子里的思绪弄得六神无主。她本想重新在脸上抹些粉妆,而不是来看眼中空荡荡的失落表情。她跟克劳德不睡在一起已经有些年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为什么要停下来算计这个呢,难道她也该要纸和墨水,计算自己生活中的赤字吗?克劳德说,这种状态会持续到1789年,到时候,整个国家就会完蛋,我们也会全部完蛋。对着镜子,她照见了自己,又大又蓝的眼睛塞满了难以名状的泪水,她很快把它们揩掉,就像她早些时候把嘴唇上的红酒揩掉一样。也许我喝得太多了,也许我们大家都喝得太多了。除了那个阴险狡诈的男孩;这些年,不管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都让我踌躇不前,原谅了他;我根本不会原谅他,因为是他破坏了我的宴请,戏弄了克劳德。我为什么要抓住那个橙子呢,她在心里纳闷。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好像是麦克白夫人一样。在我们屋子里,他数老几?
等到她重新回到客人那里——手指甲下面全是带着香气的血了——刚才的表演已经结束。客人们都在玩糖霜小蛋糕了。克劳德抬头瞥了她一眼,好像在问,你刚才去哪儿了。他看上去蛮高兴的样子。卡米尔不再与人交谈。他坐着,眼睛朝下看着桌子。他脸上的表情,如果用她一个女儿的话来说,她会把它叫作娴静。别的所有人脸上都表现出紧张和混乱的表情。咖啡上来了,又苦又浓,像是错过的机会。
第二天,克劳德提到了这些事。他说这是一个多么刺激的机会啊,比起平时的晚饭-聚会,那些毫无意义的活动,好多了。要是他们所有的社交生活都像那样,他会不大在乎的,因此,她会再次邀请那位年轻人过来吗,他的名字这会儿他记不得了?他如此富有魅力,如此饶有兴致,可是他的结巴真的不好,也许是在接受和理解方面,他有点儿迟钝?他希望,关于财政部的运作状况,他不会带走错误的印象。
她心想,令人无比遭罪的就是这个有不少蠢货的场合,他们知道他们自己都是蠢货,相比而言,克劳德的状态又是多么令人开心呵。
下一次卡米尔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朝她看的样子更谨慎了。好像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一个协定,不要做出冒失冲动的事来。真有意思,她心想。真有意思。
他告诉她,他不想一辈子当律师: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行当可做呢?他被自己的奖学金条件困住了。像伏尔泰一样,他说,他除了想干文人的行当之外,别的什么职业都不想做。“哦,伏尔泰,”她说。“我讨厌那名字。索性告诉你吧,在未来的岁月当中,文人的日子不大好过。我们大家都得学习克劳德。”卡米尔把头发朝后推了一点点。那倒是她蛮喜欢的一个姿势:相当有代表性,虽然无用,但是赢得别人的好感呀。“这种情况你只是说说而已。在你心里,你其实并不相信。在你心里,你觉得形势会一如既往地发展下去。”
“请允许我知道,”她说,“我的心里在想什么。”
一次次的下午过去了,她留下的印象是,总体来说,他们之间的友情并不和谐。这不只是他的年龄问题,而是他的一般交友取向。他的朋友是些失业演员,或者是从破落的印刷厂办公室悄悄出来、满身墨迹的人。他们都有私生子,持有颠覆性的观点。警察寻找他们行踪的时候,他们就去国外。既有光明正大的生活,那么也有这种别样的生活。她觉得最好别问这方面的问题。
他还是继续来她家里参加晚宴。再也没有更多的事发生。有时候,克劳德请他周末一起参加在皇后镇举办的晚会,他们在那个地方有一块地,还有一栋舒适的农舍。她觉得,女孩子真的喜欢他。
从至少是两年之前开始的吧,他们就开始经常见面了。他们的一位朋友——他可能对这些事儿有所了解——告诉她,他是个同性恋。她不相信,但是却把这情况攒在手里,万一她丈夫不满,这情况可以作为保护自己的一个口实嘛。可是,想想,他为什么要不满呢?他不过是个登门拜访的年轻人而已。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呀。
有一天,她问他,“你对野花懂得不少吧?”
“不是特别的多。”
“情况是,露西尔在皇后镇采了朵花,问我是什么花。我一点都不懂,不过我倒蛮有把握地告诉她,你什么都懂,然后我就把花压在”——她伸出手——“夹在我的书里面,我说了我要问你。”
她挪了过来,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那本大字典,她在字典里塞了些信札、购物单,还有各种各样她需要放到安全地方的东西。她打开字典——小心翼翼地,否则,里面塞的东西就会一个接一个地溜出来。他仔细看了看野花。轻巧地用只指甲把野花纸一般的叶子底面向上翻起。他对着花,蹙了蹙眉。“可能是某种极其普通的有毒杂草吧,”他说。
他用胳膊搂住她,想要吻她。她从他的身边跳开,不是有意的,而是出于惊诧。她把字典扔在地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掉落了出来。原本接下来准备给他一个耳光的,可是,她心想,那是多么俗套的做法,再说,她也有些失衡了。虽然她在心里一直想要扇某个人的耳光,可是,她本来就喜欢更有活力的人呀。就这样,在一件和另一件事情之间考虑的当儿,这么一刹那就过去了。她扣紧沙发,身子有些不稳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他说。“刚才动作有些粗鲁了。”
他有些颤抖。
“你怎么能这样?”
他抬起一只手,手掌朝上。“哦,因为,安莱特,我要你。”
“绝不可能,”她说。她从散了一地的文件当中把脚挪开。一些他以前写的诗躺在地毯上,还用女帽的购物单折叠着,她觉得有必要不让克劳德看到这些诗。她心想,卡米尔就是在千年之后也不会问起女人的一顶帽子要花多少钱这样的问题。这种问题与他无关;与他无关,他也不屑。(即使眼下还是萧瑟苍凉的冬季,和今天这个日子一样的令人毫无盼头,)可她觉得还是需要朝窗外凝望,需要咬住嘴唇,别让它们抖索。
眼下,这样的状态在他们之间持续一年了。
他们谈到戏剧,书籍,还有他们熟悉的人;可是真正地,他们只有一回说过一件事,那就是她是不是愿意跟他上床。她说了些寻常事儿。他说,她的论点陈旧发霉,还说,她的论点是人们一直在说的观点,因为他们自我畏惧,不敢努力使自己快乐幸福,防止上帝诅咒他们,因为他们被新教思想和罪恶之念给困住了。
她觉得(私下里)与她所熟悉的人相比,他更自我畏惧;她觉得他有理由如此。
她说她不会改变想法的,还说,她的论点会无限期地坚持下去。不会无限期地坚持下去的,卡米尔说,严格说来,不会:但是会坚持到他们两人都老得彼此没了兴趣的时候。他说,英国人在下院就交媾。她抬起头,满脸惊愕。不,这不是她脑子里清清楚楚想过的东西。可是要是有人给你提出一件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只要站起来,开始说起它的优缺点,说到大家都回家,或者说到讨论结束,没有时间再说;嗯。这才叫把一件事说尽谈透。这样的方式可以持续多少年呢。“从一方面看,”他说,“从我跟你交谈以来,这或许是一种快乐的我度过人生的方式。不过实际上,我现在只是要你。”
经过第一次那件事之后,她一直保持冷静,非常老道地把他的要求挡掉。不是他从那之后碰过她。他很少允许她碰到他的身体。要是他擦到了她,哪怕是不小心,他总是道歉。他说,这样更好。人的本性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因此,下午的时光总是非常地悠长。女儿们访友去了,街道上空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滴答滴答的钟声之外,除了两颗心的跳动声音之外,没有一丝儿声响。
趁自己还开心的时候,平安无事地了断这段不是情缘的交往,是她早有的打算。虽然这是一段没有情缘的交往,但是它确实有过令人怦然心动的时刻啊。不过,之后,显然,卡米尔便开始跟某某谈话或者她丈夫朋友的朋友一直在密切观察:之后,大家都知道了。这个问题一直在穿衣间里被人们争议着(在夏特雷城堡被人侦察,但是在中产阶级的丑闻分类当中,这在民事法庭被当成了年度丑闻让人提起),然后在所有高档咖啡馆里流传,在财政部里有人思量。在流言蜚语者的头脑里不存在辩论,不存在受到微妙平衡的诱惑,不存在抵抗诱惑,不存在道德上的痛苦,不存在心存顾虑。她妩媚,但无趣,再也不是小姑娘了。他年轻,而且执着。当然,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成了问题。哦,你会怎么看?什么时候杜普莱希斯要决定去了解呢?
现在克劳德也许聋了,也许瞎了,也许哑了,可他不是圣人,他不是殉道者。通奸是个丑陋的词语。是该了断的时候了,安莱特心想;是该了断根本就没开始过的一切的时候了。
她记得,因为某种原因,有一两回,在她与克劳德还没分房睡之前的那些年月里,她觉得,她也许又会怀上孩子。你觉得你也许会,你产生了那些奇怪的感觉,不过,那时你的月经还来,你就知道你不会怀上的。你生命中的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过去了,曾经考虑过上某种生活,之后,某种源源不断的爱便开始涌动了,从精神到肉体,然后流进现世,流进来世的岁月之中。之后,它结束了,或者,它从来就未曾有过:爱的流产。这孩子还在你的脑子里。他会有蓝眼睛吗?他的性格将是什么样的呢?
现在,这一天已经来临了。安莱特坐在梳妆台旁。她的女佣在她周围忙碌着,扯她拽她的头发。“不是那样,”安莱特说。“我不喜欢把头发弄成那样。那样让我显得更老。”
“不!”女佣说,故意说得可怕。“你还没过三十八哩。”
“我不喜欢三十八岁,”安莱特说,“我喜欢一个不错的进五整数。比如,三十五。”
“四十是个不错的进五整数。”
安莱特咂了一口苹果醋。酸得她做了个痛苦表情。“你的访客到了,”女佣说。
阵阵狂风之中,雨水击打着窗户。
在另一个房间,安莱特的女儿露西尔打开了她的新日记。现在,从头开始记吧。日记本是红色封面。本子里面是发着缎子般光亮的白纸。还有一根绶带,表明她写到什么地方。
“安妮·露西尔·菲利帕·杜普莱希斯,”她写道。她处于又要换一种字迹的过程中了。“露西尔·杜普莱希斯的日记,生于1770年,死于?第三卷。1786年。”
“在人生这个时刻,”她写道,“关于当女王有什么样的感觉,我想了许多。不是我们的女王,而是某个更具悲剧色彩的女王。我想到了玛丽·都铎:‘我死了,被人破开胸膛的时候,他们会发现“加莱”写在我心上。’如果我,露西尔死了,被人破开胸膛的时候,他们会发现‘无聊’写在我心上。”
“实际上,我更喜欢玛利亚·斯图亚特。她一直是我最钟爱的女王。在野蛮的苏格兰人中,我想到了她那令人目眩的美丽。我想到福塞瑞盖围墙像坟墓的四壁包围过来。她没有在年轻的时候死去,这真是遗憾。人在年轻的时候死去更好,那时候她们依然容光焕发,你不必去想她们成了风湿病人或者长得结实这样的事。”
露西尔另起了一行。她吸了口气,然后又开始。
“最后一夜她全在写信。她给门多萨送了颗钻石,给西班牙国王也送了一颗。当所有的信全都封好之后,她坐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这时候女仆们都在祈祷。
“到了八点钟,宪兵司令过来找她。她坐在祈祷椅上,用平静的声音给临死的人念完祷词。就在她家人跪着的同时,她一身黑衣,象牙般的手里拿着一只象牙十字架,冲进了大厅。
“有三百号人聚集在一起,为了看着她死。她从一扇小小的边门进来,这让他们吃了一惊。她面色安详,绞刑架已经用黑布包好。一只黑垫子是给她下跪用的。可是当她的侍从们走上前来,帮她把黑袍从肩头轻轻卸下的时候,可以看到,她浑身穿的是猩红色的衣服。她穿的是鲜血颜色的衣服。”
写到这儿,露西尔放下了笔。她开始想红的同义词。朱红色。火红色。大红色。猩红色。她脑子里出现了几个与红色有关的短语:被当场逮个正着;赤字;大喜之日。
她又拿起了笔。
“当她把头靠在绞刑架木板上时,她在想什么呢?在她等待的时候:在刽子手摆好姿势的时候?几秒钟过去了;那几秒钟如同几年一样过去了。
“第一斧头咔嚓劈断了女王的头背。第二斧头没能砍下她的颈项,可是却把整个台上溅得满地都是皇族之血。第三斧头把人头从整个绞刑架上给砍掉了。刽子手把人头捡起,高高地举起,给旁观者们看。可以看到两个嘴唇在翕动,在继续不停地翕动,这情景持续了一刻钟。
“不过,是谁戴着怀表站在这个湿乎乎的文物边上呢,我还没法说得清。”
她姐姐阿黛乐进来了。“在记日记吗?我可以看看吗?”
“是在记日记。不过你不可以看。”
“哦,露西尔,”她姐姐说,然后笑了。
阿黛乐一屁股倒在椅子上。露西尔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思绪拉回到眼下的日子中来,让目光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姐姐的脸。她在退步,她心想。要是我是个已婚女人,不管婚姻多么短暂,我是不会到自己父母家里来打发午后的时光的。
“我一个人寂寞啊,”阿黛乐说。“我无聊啊。我不能到外面任何地方去,因为时间太短,我得穿上这身讨厌的丧服。”
“这里也无聊,”露西尔说。
“这里跟平时一样。不是吗?”
“除了克劳德在家的时间比往常少之外。这倒给了安莱特更多的机会跟她朋友在一起了。”
她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直呼她们父母洗礼的名字成了她们无礼的习惯了。
“那个朋友怎么样?”阿黛乐问。“他还帮你做拉丁语作业吗?”
“我再也不必做拉丁语作业了。”
“不像话。那么你们两人头靠头地在一起就缺少借口啦。”
“我讨厌你,阿黛乐。”
“你当然讨厌。”阿黛乐脾气很好地说。“想一想我是个多么成熟的人。想一想我可怜的丈夫给我留下的所有可爱的钱。想一想所有我知道可你却不知道的事儿。想一想等我过了守孝期,我会得到的乐趣。想一想全世界所有的男人!不过不。你只会想一个人。”
“我才不想他呢,”露西尔说。
“克劳德甚至怀疑这里正在萌发着什么吗?因为他和安莱特,因为他和你?”
“没有什么在萌发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整个关键就是现在什么都没发生。”
“哦,也许从粗糙的技术角度看,现在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阿黛乐说。“不过,我看不出来,安莱特还会坚持更长时间,我的意思是,即使纯粹的疲劳都已经经受过了。你呢——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才十二岁。我记得那个情景。你贪婪的眼睛发光了。”
“我没有贪婪的眼睛。它们也没发光。”
“不过他确实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阿黛乐说。“老实说,他不大像玛利亚·斯图亚特生命中的人物。可他恰恰是你需要用来训斥人们的对象。”
“可他从来没有朝我看过,”露西尔说。“他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他不知道我在那里。”
“他知道,”阿黛乐说。“进去吧,你为什么不?”她朝客厅方向,对着那扇关上的门,做了个手势。“要向我汇报。我谅你不敢。”
“我就是不能进去。”
“你为什么不能?如果他们只是坐着说话,他们不会反对的,是吗?要是他们不是这样——哦,那恰恰就是我们想要知道的情况,是吗?”
“那你为什么不去?”
阿黛乐朝她看了看,好像她头脑简单似的。“因为更天真无邪的猜测才是人家指望你做的。”
露西尔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她不会抵制这个大胆的行动。阿黛乐看着她走,缎子拖鞋在地毯上走得无声无息。卡米尔那张怪兮兮的小脸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如果他没有要了我们的命,她心想,我就干脆把我的水晶球砸碎,干我的编织活儿算了。
卡米尔守时,两点钟到了,她说。她挑衅地问,除了到这儿来之外,他是不是就没有更好的事可做,聊以打发午后的时光了?他觉得这样的问题不值得回答。不过,他还是感受到情况有了变化。
安莱特觉得利用一下自己被她朋友称为精彩女人的那一面。这一面就是打扫房间和顽皮地笑笑。
“所以,”她说,“存在一些规则,可你却不能遵守这些规则来玩。你一直把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在告诉人家。”
“哦,”卡米尔一边神经质地摆弄着头发,一边说,“要是有事情让人家说反倒好了。”
“克劳德会发现的。”
“哦,要是有事情让他发现才好呢。”他心不在焉地朝天花板看看。“克劳德怎么啦?”他终于说。
“气愤,”安莱特说,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非常气愤。他把很多钱投进了佩雷艾尔兄弟的水工程项目里面,可现在德·米拉波伯爵却写了很多传单反对这项工程,结果使股票跌垮了。”
“不过他写传单一定是为了公共利益。我钦佩米拉波伯爵。”
“你愿意钦佩就钦佩吧。让一个人破产,让一个人成了臭名昭著的不道德之人——哦,别让我心烦意乱了,卡米尔,别。”
“我早就感到你会心烦意乱的,”他阴郁地说。
她小心翼翼地在他们之间保持着距离,偶尔扶着桌子来坚定自己的决心。“我们的关系只好到此为止了,”她说,“你不可以再到这里来。人家都在谈这件事,都在做各种各样的猜测。上帝知道,我讨厌这种事。首先,究竟是什么使你认为我会放弃完整美满的婚姻,愿意跟你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呢?”
“我就是认为你愿意,就这些。”
“你认为我爱上你了,是吗?你自负到这么可怕的程度——”
“安莱特,我们一起私奔吧。好吗?今夜?”
她差点儿要说,是的,那好。
卡米尔站起身来,仿佛他在建议他们开始打包收拾似的。她不再踱步,在他面前停下。她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一只手毫无目的地在裙子上摩挲着。她举起另一只手,抚摸他的肩了。
他朝她挪了过来,把手放在她的腰两侧。他们身体的那部分接触到了。他的心跳得狂野起来。心跳成那样,他会死的,她心想。她花了一会儿的功夫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试探性地,他们把嘴唇贴在一起了。几秒钟过去了。安莱特顺着情人的颈背拖着手指甲,然后把指甲弯成结,一边插进了他的头发里,一边把他的头往下朝她的身体上拽。
他们身后传来尖利的吱嘎响声。“好啊,”一个带着呼吸气息的声音说道,“所以,一切到底还是真的。如阿黛乐所说的那样,‘从粗糙的技术角度来看’。”
安莱特一下子从他的怀里冲了出去,猛地旋转了一圈,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了。卡米尔却看着她的女儿,与其说是充满了惊讶,不如说是饶有兴味,不过,他的脸红了,的的确确,非常暗暗地发红。露西尔感到一怔,对这种事再也不用怀疑了。这就是为什么她发出的声音是如此之高、如此令人后怕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好像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现场,一动也不动的原因。
“这种事没什么粗糙不粗糙的,”卡米尔说。“你觉得呢,露西尔?真难受。”
露西尔转过身逃走了。安莱特喘了口气。再过几分钟,她心想,上帝都会知道了。我是个多么荒唐、多么疯狂、多么愚蠢的女人哪!“好,现在,”她说,“卡米尔,你给我从家里滚出去。要是你再走近一英里范围之内,我会叫人把你抓起来。”
卡米尔显得格外害怕。他慢慢往后退开,仿佛是在觐见皇帝之后退场一样。她想要对他大声吼叫。“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啦?”可是,和他一样,一想到灾难即将临头,她便感到无比惶恐了。
“这是你最后的疯狂?”德·安东问卡米尔。“还是后面还有更多的疯狂?”
不知什么缘故——他也不知道怎么地——他已经成了卡米尔的知心人了。此刻,他得悉的情况并不真实,不过倒是危险,也许还有点儿——他对这个词语倒是满津津乐道的——堕落。
“你说说看,”卡米尔申辩道,“你想与加布丽艾尔相处的时候,可你却培养了跟她母亲的这段关系。不错,大家都看到你在干那种事,你在用意大利语吹嘘,你在不屑一顾地不信,你在装作性情狂暴的南方人。”
“是啊,不错,但是,那是人家的事。它没有危害,它必不可少,它是社会已经接受的约定俗成。它跟你所建议的可不一样,跟你所建议的相差十万八千里。按照我对此事的理解,这就是,你一开始就把跟她女儿接触作为把她母亲搞到手的一种办法。”
“我不懂所谓的‘一开始’,”卡米尔说。“我觉得我娶了她更好。更长久,不?让你自己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个成员?安莱特不会派人把我抓起来吧,要是我成了她女婿,她就不会了。”
“不过,该把你抓起来,”德·安东谦恭地说。“该把你关起来。”他摇摇头……
第二天,露西尔收到一封信。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收到的。信是从厨房带过来的。一定是给了用人。正常情况下,信是直接交给太太,可是新来了一个干粗活的小女佣,除了交给她之外,她什么也不清楚。
她读完信,把信在手中翻了过来,把几页信纸抹抹平整。然后又读了一遍,一字一句地。之后,再把它叠好,塞进一本轻松愉快的田园诗歌的书里头。很快,她觉得,她也许怠慢了这封信。她又把信从书里拿了出来,放到孟德斯鸠的《波斯信札》里面。这封信真是太奇怪了,也许来自波斯吧。
可是,然后呢,书一放到架子上,她又想把信拿到手里。她需要信纸给她的那份感觉,需要看到那圈圈连连的黑色笔迹,需要让眼睛掠过那些短语——卡米尔的字写得多么地隽美啊,她心想,多么地隽美啊。有些短语让她屏住了呼吸。有些句子好像要从信纸上飞翔。所有的段落先是集聚光芒,然后散发光芒:每一个单词都被串在一根线上,每一个单词都是一颗钻石。
天哪,她心想。她想到了自己的日记,内心生出了羞耻感。我竟以为自己是在练笔写散文哩……
这段时间,她都在努力避免思考这封信的内容。她真的无法相信,这封信会适用于她,虽然逻辑告诉她,这样的事不会搞错。
是的,不会搞错,就是她,她的灵魂,她的脸庞,才是这封信的起因。你不可能为了弄清这一番折腾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去检查你的灵魂吧。就算检查身体和脸庞,也不容易啊。公寓里的镜子都挂得很高,她觉得,是她爸爸命令把镜子挂在什么地方的。她只能看到自己的头,这就给人一种奇怪的、身首分离的感觉。她只好踮起脚尖,看看脖子的一部分。她一直是个非常漂亮的小女孩,这一点她知道。她和阿黛乐两人一直都是很漂亮的小姑娘,是那种做爸爸的都会百般宠爱的小女孩。去年,这种情况有了变化。
她知道,对于许多女人来说,漂亮是件花功夫费力气的活计。漂亮是一种了不起的耐心和大胆的实践。它要求狡黠和忠心,要求好奇和诚实,要求没有虚荣。因此,准确地说,如果漂亮不是美德,它或许称得上是优点吧。
不过,她还不能声称具备了这个优点。
有时候,她被自己的新规矩弄得烦躁不安——有如有些人被他们自己的懒惰弄得烦躁不安一样,或者被他们咬自己指甲这种事实搅得心绪不宁一样。她想在自己的容貌上面花一番功夫——可是,恰恰就是在这一方面,她的容貌又不需要她费功夫。她觉得自己从别的人那里飘离得远远的,飘进了这块别人正根据自己所不能把握的东西而做出判定的领地。他妈妈的一个朋友说(她碰巧偷听到的):“在她这个年龄看起来像她那样的女孩子,到二十五岁就算不了什么了。”可实际情况是,她难以想象二十五岁。现在她十六;漂亮,如同胎痣一样,无法改变。
因为她的肌肤纤细苍白,像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女人的肌肤一样,安莱特曾劝过她,在黑头发上敷些粉,然后向上打成结,盘高,扎些带子或花儿,借以展示她那脸上毫无瑕疵的颧骨。还有,总不能把她的黑眼睛掏出来,装上搪瓷的蓝眼睛吧。否则,也许安莱特早就那么做了。她想要看到自己本人的娃娃脸在朝后看。不止一次,露西尔想象自己就是个陶瓷娃娃,从她妈妈的童年时代开始,她就是件多余的东西,用丝绸包好,摆放在高高的架子上面;她想象过自己是一只过于脆弱、过于娇贵的娃娃,不能交给如今粗鲁莽撞、野里野气的孩子。
生活中的大部分时光是单调无聊的。她依旧能记得,有一段时间,她最大的乐趣就是野餐,到乡下去远足,炎热的午后在小河上泛舟。常规时间被打断的时候,她一天都没有学习任务;还有,有可能忘记今天是本周中的星期几。她一直盼望着这些日子的到来,带着很像恐惧一般的激动心情,早早起来望着天空,预测今天的天气。有几个钟头,你感到“生活真的就像这样”;你觉得这就是幸福,而且确实就是。那个时候,你就在自我有意识地思考幸福了。然后,你晚上回家,身心疲惫,一切和从前一样继续着。你说,“上个星期我到乡下去的时候,我过得真开心。”
现在,星期天的那些特别待遇已经无法满足长大成人的她了。河流看上去总是一模一样;要是下雨,你就待在屋内,根本没有大灾大难。过了她的童年之后(在她对自己说“我的童年结束了”之后),她想象中的活动比在杜普莱希斯家中的任何事情都变得更有意义。她失去想象力的时候,就在房间里来回地游走,毫无目的,痛苦不堪,毁灭性的想法在她脑子里兜圈子。到了晚上上床休息的时间,或者到了早上不肯起床的时间,她就感到开心。生活就是这样。她总是把日记丢在一边,带着对自己毫无规划的日子感受到的恐惧,带着对浪费在她面前延续的时间感受到的恐惧销蚀自己。
还是拿起笔吧:安莱特·露西尔·菲利帕,安妮·露西尔。发现自己这样写东西,我是多么地难过,受过你这样的教育和教养的女孩子找不到更好的事情可做,是多么地难过,没有了音乐练习,没有了刺绣,没有了有益于身心的午后散步,只有这些垂死的愿望,只有这些病态的、装腔作势的幻想,这些死亡的愿望,这些意象,优美的耶稣、绳子、刀锋,还有她母亲的情人,一副已经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有他那张充满肉感、带着划痕样子的嘴。安妮·露西尔。安莱特·露西尔·杜普莱希斯。换换名字吧,别换字母。把它换得越来越糟了,因为宁愿少些枯燥乏味,也不要名字更好。她从眼睛里望着自己;她发笑了;她猛地转过头,恰到好处地向自己展示那颀长而又白皙的、她母亲觉得将来会伤透她爱慕者心的颈部。
昨天,那场非同寻常的谈话一结束,阿黛乐就开始了。之后,她走进客厅,看见她妈妈把舌头滑进她情人的齿间,把手指头弯成结,插进他的头发里面,看见她脸红,浑身发抖,身子垂到他那瘦瘦的斯文的手中。她还记得那双手,他的食指碰到纸,碰到她的笔迹,一边说,露西尔,我亲爱的,这个应该用离格,恐怕尤利乌斯·恺撒根本不会想到你的译文所表达的意思吧。
今天她母亲的情人向她求婚了。每当有事,不管多么奇怪,只要是好事来临,使我们挣脱单调乏味的那时候,她总是大喊,事情应该成双才对。
克劳德:“当然,在这件事上,最后的决定我说过了。我希望他有脑子接受。首先,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导致他求婚。你呢,安莱特?这本可能是个不同的故事。我一开始遇到他时,我就喜欢他,我承认。非常聪明……不过,一个人道德品格不好的时候,聪明算得了什么?基本上是不牢靠的?他的名声最不同凡响……不,不,不,不可能听说过。”
“是的,我觉得你不可能,”安莱特说。
“坦诚地说,他竟敢——我真感到吃惊。”
“我也是。”
他曾经考虑过把露西尔送走,和亲戚们住在一起。可是到了那时候,人们也许会添油加醋,把最坏的情况添加到这件事上——或许认为她已经做了她不该做的事了。
“如果……结果会怎么样呢?”
“如果?”安莱特不耐烦地问。
“如果我把她介绍给一两个合适的年轻人呢?”
“十六岁太年轻了,不能结婚。而且她的虚荣心已经够强的了。不过,克劳德,根据你的感觉行事吧。你是一家之主。你是这孩子的爸爸。”
安莱特派人去找女儿,同时喝了一大杯白兰地,好让自己坚强。
“那封信呢,”她滴滴笃笃地敲着手指,要起信来了。
“我没带在身上。”
“那到哪里去了?”
“在《波斯信札》里面。”
安莱特一下子给使坏点子带来的快乐抓住了。“也许你愿意把信存档,放到我那本《危险的关系》里面了吧?”
“我不知道你有。我能看吗?”
“真的不行。我可能要听从该书‘前言’里面的劝告,可以在你的婚礼之夜送你一本。等到有一天,我跟你爸爸给你找好人把你嫁给他的时候。”
露西尔没做任何评论。她隐藏得多么巧妙啊,她心想——只要一点点白兰地的帮助就够了——这对她的自尊而言是个很大的羞辱性的打击。她就差给她庆祝道喜了。
“他过来见过你父亲了,”安莱特说。“他说,他给你写过信。你不愿意再见他了。如果今后再来信的话,就直接交给我。”
“他接受眼下的状况了?”
“那没什么关系。”
“对我父亲来说,征求我的意见,难道还算不妥?”
“为什么应该征求你的意见?你还是个孩子。”
“我也许得跟父亲聊一聊。有关我亲眼目睹的事。”
安莱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不讲情面,难道你就不是我的乖乖吗?”
“这好像是个公平交易。”露西尔喉咙里面紧缩了一下。在这些新交易悬崖上,她太害怕了,快说不出话来。“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想想。我就求你这么多了。”
“还有,作为回报,你会向我保证你那种初学的谨慎吗?露西尔,你究竟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
“哦,毕竟,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那样吻过你。我从来没见过有人那样接吻过。这个吻一定有作用,让你一周过得开心。”
“这个吻好像让你们过得开心。”安莱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拖着步子走过房间,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一只大碗,里面立着许多温室鲜花。她把碗里的鲜花摔了出去,然后一枝枝地更换。“你早就该到修道院去的,”她说。“在那里完成你的教育还不算太迟。”
“最终,你不得不放我出去。”
“哦,是的,不过,当你在忙于你自己的单身圣歌时,你是不会监视别人、玩耍操纵艺术的。”她笑了起来——现在毫无幸福了。“我想,直到你进客厅的时候,你觉得我是多么精于世故、多么油滑老练。你觉得我从来不会犯错吗?”
“哦,没有。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你一直过着单调无聊的生活。”
“我情愿你忘记最近几天来发生过的事。”安莱特停下,手里拿着一枝玫瑰。“不过,你不会说出去,是吗?因为你固执虚荣,一心要抓住——虽然大错特错——你认为是你强项的东西。”
“我没有监视你,你知道。”她很想纠正这一点。“阿黛乐谅我不敢走进客厅。如果我说是的我不敢,结果会怎样?我要跟他结婚?”
“不可思议,”她妈妈说。一枝花,冰一样的洁白,滑落到地毯上了。
“不是不可思议,真的。人的大脑真是个美妙的东西。”
露西尔把那枝长茎玫瑰捡了起来,重新递给她母亲。她从手指头那里吮出一粒血珠子。我也许会这么做,她心想,或者,我也许不会。不管怎么说,会有更多的来信。她不会再用孟德斯鸠的书了,她要把来信归档,夹到马布利1768年的论著《论对不同社会自然秩序的怀疑》里头。那些来信,她感觉到,已经突然变得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