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濬,三分天下自他终
众所周知,三国分裂时代的结束,国家的重新统一,始于公元280年的西晋灭东吴,完成这个大业的主要人物,就是西晋名将王濬。
说到三国的晚期,读过小说《三国演义》的人,都会想起这样的评语:“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在许多受《三国演义》影响的人心里,三国晚期是一个英雄乏善可陈的时代,《三国演义》里的英雄,过了八十回之后,不是死得差不多了,就是垂垂老矣,这一时期的风云人物,貌似是“一代不如一代”。事实上,三国晚期绝不是许多后人想象的那样,而且,真实的局面恰恰相反。
三国晚期与早期,其真实情况,与三国小说里的演义是恰恰相反的。客观上说,从东汉末年到三国的中前期,是中国历史上一段惨痛的破坏期,常年的分裂与内战,导致国民经济遭到了剧烈的破坏。国家人口锐减,经济凋敝,城市萧条,无论是北方的东汉乃至魏国政权,还是东部的东吴政权,以及西南的蜀汉政权,都在这场暴乱中受害深重。仅就后人津津乐道的战争来论:东汉末年到三国的中前期,这期间多次战争的话题很热门,但不争的事实是,三国后期的战争,无论规模、范围以及国家对战争的动员能力,都已经远远超越了三国前期。无论是曹魏灭蜀国,还是最后的西晋灭吴国,其战争的曲折程度和规模,都远胜于赤壁之战等现代人津津乐道的战役。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三足鼎立的局势,让当时中国的三个政权都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时间,中国的人口、经济,在这一时期得以迅速恢复发展。这样的一个时期,自然也是属于英雄的舞台。在真实的历史上,三国晚期不是人才凋零的时期,这时期的杰出人物,特别是军事家们,其能力毫不逊色三国中前期的“英雄”们。最后完成国家统一大业的,也是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物,其中之一,正是西晋名将王濬。
一
在三国晚期,门阀大族已然迅速崛起,并日益把持国家政权,王濬,自然是一个家世很牛的人。
王濬,字士治,河南灵宝人,他的家族在当时非常著名,史载“世代显贵”。按《晋书》里的说法,他们家世代都担任北方年薪两千石的高官,典型的世袭权贵子弟。一般这种家族出来的,大多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然而王濬却例外。他从小机敏好学,年轻时候就博览群书,外加他相貌英俊,很早就是当时的知名人物。
在那个重视“风度”和“出身”的时代里,才貌双全外加身世显赫的王濬,大展宏图貌似不成问题。但早期的王濬,却相当地不上进,对做官根本没兴趣,生活中最大的爱好,就是和一群狐朋狗友们四处游玩。20岁以前,政府曾经几次征召他做官,都被他婉言谢绝,而且他的行为也很另类,在当时人的许多笔记里,都记录过他放荡不羁的行为方式,比如曾经衣冠不整地招摇过市,或者是白天在大街上弹琴。甚至有一次,他因为和别人一点私怨,居然光天化日下和对方打群架,十足一个形骸放浪的“富二代”。说起这位“二世祖”,当地的乡民们大多鄙视,史载“为乡老所弃也”。
但过了20岁,王濬却“浪子回头”了,史料上对于他20岁前后的记录,可以说是大相径庭,不管是当时人的笔记,还是正史,说到他20岁之前的事情,大多是“为害乡里”“无意仕途”“嬉戏为乐”,可一过20岁,就成了“胸怀大志”“交游豪杰”“力图有功于国”。很能表现他那时候“胸怀大志”的事情是,有一次他家盖房子,王濬特意在门口留出了几十步宽的大路,这在当时看来很没必要,王濬却说“要是有一天我带兵出发,这条路就能派上用场了”,这真是狂得没边。当时凡是听到这句话的人,无不挖苦他两句,王濬却理直气壮地回答:“陈胜都说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年纪轻轻,就把自己当“鸿鹄”了。
后来他的人生证明,他这不是狂,而是真有这个本事。
王濬的官场起点,发端于他为官河东。当时他的职务是“河东从事”,也就是当地负责司法工作的检察官。在这个职务上,王濬干得很认真,认真到谁的面子都不给,凡是有违法行为的,都会被他大胆纠察,甚至和他家有关系的官员也不例外,而且越是和他熟,他办案越严厉,是当地有名的铁面无私的人物。他这个人眼光也很刁毒,能抓住各种贪污腐败行为的蛛丝马迹,只要他巡查一个地方,当地官员就别想有任何事情瞒着他。这样六亲不认且嗅觉灵敏的人,在当地官员眼中,简直是条人见人怕的“疯狗”。
在河东当地,各路官员对这条“疯狗”都格外怕,发展到后来,王濬走到哪里,当地都会有一些官员连辞职报告都不打,立刻卷包袱逃之夭夭。有一次王濬从河东的最南边,巡查到河东的最北边,一路路过的各个县城,先后有5个县令闻风而逃,堪称当时第一“官场杀手”。这样当然得罪人,有一次,王濬在外巡查的时候,被人“雇凶”追砍,谁料王濬更猛,当场抄家伙和歹徒肉搏,1个人砍翻了5个歹徒,剩下的1个歹徒,被王濬从郊外追杀进县城,直接砍得血肉模糊才算完。日久天长,他成了河东郡没人敢惹的人物。
没人敢惹的王濬,自然也没人敢用,由于得罪人太多,好多年王濬都没有得到提拔。敢用他的人总算还是来了,先碰上了一个敢嫁给他的。当时河东刺史徐楙,女儿逐渐成人,到了嫁人的年龄,徐楙本人很讲“自由恋爱”,特意把河东的青年才俊都请来了,以宴会为名招待众人,暗中让女儿躲在屏风后面自己挑选,素来被称为“疯狗”的王濬也在其中。结果徐姑娘一眼就看上了王濬,铁了心非他不嫁。赴了一次宴,竟然抱回来一个老婆,这运气着实好得很。运气更好的是,当时名将羊祜,前来看望老友徐楙,身为徐楙女婿的王濬也参加了,这一次见面,羊祜就对王濬青眼有加。到了羊祜受命镇守四川的时候,王濬被羊祜点名要了过去,成了他的参军司马。其军事生涯的起点,也就从此开始。
跟随羊祜后,王濬开始屡建功勋。他最初在羊祜军中担任的“参军”一职,主要负责整顿军队纪律。在这个职务上,王濬依然铁面无私,甚至连跟随羊祜征战多年的名将们也不姑息。这等于是不给羊祜“面子”,但没面子的羊祜,反而很高兴,对王濬大力提拔,先做了从事中郎,后来又当上了巴郡太守。当时的巴郡,就是现在的四川重庆,与东吴的领地接壤,是西晋重要的战略要地。能执掌如此重要的地方,自然是因为羊祜对王濬的赏识。不过,王濬上任后才知道,这赏识是有条件的:巴郡,是当时西晋边镇中最麻烦的地方。
在西晋统一中国之前,作为西晋边境的巴郡,主要特点就一个字:乱。常年的战争,让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与东吴接壤的地区,几乎打成了无人区,老百姓大量逃亡,土地大片荒芜。可这还不算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当地持续很久的“弃婴”风。由于长期战乱,巴郡老百姓的负担非常重,尤其是要承受频繁的兵役,家家户户都有人战死沙场。为了逃避兵役,大多数家庭都不愿意生男孩。那时候没有先进的流产避孕技术,所以生了男孩的家庭,孩子生下后好多都不声张,偷偷扔掉。甚至到了后来,在巴郡通往外界的要道上,每走一段,都能看到路边被抛弃的男婴,这样的局面,可以说是人心思乱。
巴郡外面的麻烦也不少,当时的重庆地区,还处于汉夷杂居的时期,巴郡的周边有许多少数民族部落,因为经济穷困,经常骚扰巴郡百姓。镇守在当地的西晋军队,也时常仗势欺人,劫掠周围的少数民族部落,从曹魏平灭蜀国开始,几十年来,当地军队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械斗就从未间断过。政府穷,老百姓苦,战乱多,这就是初任地方官的王濬,面临的乱如麻的局面。
但王濬不怕,在河东做官的时候,皇亲国戚都不放在眼里,巴郡的麻烦又算什么。不过他一反当初打击腐败时候的苛刻做法,在巴郡当地“为政以宽”,甚至还出台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奖励生育”政策,规定凡是家里有男孩的,国家都给予奖励,生男孩的家庭,国家还承担部分生活费用,并且减免赋税。对于之前当地百姓需要负担的各种赋税,他也大量减免。如此一来,当地的秩序很快安定下来。
对待老百姓宽容的王濬,对待贪污腐败依然不手软,在巴郡担任太守的时候,他多次惩治腐败官员。那时候,当地的军将经常抢占老百姓的土地,王濬到来后,对巴郡周围的土地重新进行清查,凡属侵占的一律还给原主。就这样短短几年,饱受战乱之苦的巴郡,逃亡难民纷纷回归,人口土地大为增加,仅国家可以收取赋税的自耕农土地,在他在任的几年里,竟然整整增加了4倍,人口也增加了3倍。不但巴郡老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对面“敌国”东吴的百姓,也纷纷归附到巴郡。在他担任巴郡太守的最后一年,东吴归附巴郡的百姓数量,竟然有3万多人,对于志在一统天下的西晋王朝来说,此举自然起到了“统战”的作用。
因为治理巴郡政绩卓著,王濬很快就在西晋政坛里冒头,之后他又担任了广汉太守。广汉,就是今天的四川遂宁,在广汉太守任上,王濬干了一件差点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事。公元272年,益州军官张弘造反,杀掉了益州刺史司马晏,并派兵大规模进攻广汉。当时王濬虽然手握重兵,但西晋军制规定,调动军队需要有朝廷的命令,否则一兵一卒也不能调动,叛乱十万火急的局势下,王濬当机立断,不等朝廷下令,就擅自调动了广汉驻军平叛。这时候的广汉驻军,在王濬长期严格训练下,战斗能力很强,张弘虽然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却被摧枯拉朽地平定。事后,有官员指责王濬的做法,但是在老领导羊祜的维护下,王濬还是得到了封赏,被封为关内侯,并顺水推舟,封他为益州刺史。益州刺史,是当时中国大西南最位高权重的地方官,它的辖区包括今天四川大部以及云南、广西、西藏的部分地区,可谓是“西南王”。
在这个职务上,王濬依然延续自己的“狠毒”之风,不过对象变了,主要不是贪官污吏,而是当地的各种“邪教”。当时的益州地区,虽然是西晋一部分,但是这个地区,开始并未受到西晋政府的重视,居住在当地的大部分是迁徙过来的北方农民。由于统治松散,在蜀汉政权灭亡后,各种散布怪力乱神的邪教组织纷纷活动,他们在当地欺骗乡民,成立教派,拉帮结派,奸淫妇女,甚至互相攻打策动叛乱,先前的张弘反叛,也是由当地的教派操纵。对这种问题,之前的政府部门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无事。王濬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他到任后立刻取缔各种邪教,对邪教徒们的犯罪进行打击。不过他并不只是“高压”,为了彻底根除邪教,他还对邪教头子们进行了公开审判,宣布其罪恶,揭穿各类邪教的骗人把戏。他甚至组织了“宣传队”,在各个村庄中来回走访,可以说是“帮助群众破除封建迷信思想”。同时他大搞“精神文明建设”,由官府出钱在当地设立学堂,从中原礼聘教师前来讲学,即“重教化”。此举对于整个四川的历史都有重要影响。从东汉末年战乱开始,四川地区人口增多,鱼龙混杂,当地动乱不止,文化极其落后,王濬此举,让儒家文化重新在四川大地传播开来,无论对四川的人心稳定,还是文化发展,都有着重要意义。
多年以来的出色政绩,让王濬成了当时西晋的“优秀地方官”,也因此被调任“大司农”。他离开前,因为在益州威望颇高,当地百姓苦苦挽留,沿着四川的群山峻岭一路相送,有的老百姓居然从成都一路跟到了重庆。这次他被提拔,同样是因为得到了老领导羊祜的举荐,因为此时的羊祜,正在为晋武帝司马炎筹划一件大事——统一中国。
此时的西晋政权和东吴政权南北对峙,西晋拥有整个中国北方以及四川盆地,东吴的统治只局限在江南一隅,一统华夏,貌似只剩下最后一步,但是这最后一步却不好走。长年以来,东吴的水军是当时中国最强的,西晋虽有当时最强大的陆军,放在水里却没招。尤其是东吴的主力战船,比西晋要大很多。多年以来,从曹魏到西晋,也发动过对东吴的进攻,无论陆地上打得多顺利,只要一下长江,就会被东吴打得很惨。渡江,成了西晋统一全国的“无解难题”,王濬,就是要来解决这个难题的。
王濬被调任大司农时,洛阳城就有民谣“阿童复阿童,衔刀浮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这个民谣的意思,是说最终将由一个叫“阿童”的人完成统一大业,巧合的是,王濬的小名就是叫“阿童”。王濬做大司农的时候,一直赏识他的羊祜也被调回了京城,司马炎经常召羊祜密谈,商议灭吴的战略。羊祜认为,平灭东吴,关键在于要拥有一支强大的水师,而要想拥有强大的水师,首先就要有强大的战船,因此他提出了一个规模巨大的“造舰”计划,主要负责人就是王濬。这个计划要造大批新式战船,体积巨大,在当时号称“楼船”,既要花费国家大量资财,又要调动大量人力,稍有不慎就可能激起民变。所以计划提出来之后,晋武帝本人也很犹豫。羊祜告诉晋武帝,能完成这个计划的人,只有王濬。几经考虑之后,晋武帝终于命令王濬回任益州刺史,执行这个关系统一大业的“造舰计划”。
拿到这个计划之后,王濬才知道有多难。这个计划要求建造上百艘“楼船”,在当时的科技条件下,这就好比一个现代国家需要在短期内制造几百艘航空母舰,难度可想而知。造船的主要地点,是王濬为官多年的四川地区,这项工程耗费人力物资非常巨大,很可能会成为当地百姓的负担。在四川生活多年的王濬也知道,当时的四川,一直就是“多乱”之地,因为和中央距离遥远,当地经常发生暴乱,南面的少数民族还经常骚扰此地,此时实行这个计划,是一件牵一发动全身的大事。
二
王濬迎难而上了,公元273年,这个庞大的计划在四川开始启动。从工程开始就困难重重,首先是缺人。这种新型战舰,每一艘的长度是120步,可装载士兵2000人,战船上还有高大的堡垒,堪称是当时世界的航空母舰。造这样的庞然大物,没人是玩不转的,但这时候四川真没人。早年王濬镇守四川的时候,主要精力就是开垦农田,恢复生产,当地闲散劳动力极少,而今要造船,势必就要征发大量农夫,农业荒废不说,一旦征发过度,很可能引起农民反抗。王濬很聪明地解决了这个难题,他尽可能缩减征发民夫的数量,调动了大量镇守四川的卫戍部队参加工程。人手还是不够,他又调动了四川各衙门的衙役甚至官吏。在这个问题上,王濬主动起“干部带头作用”,他自己就吃住在工地现场,参与劳动,如此一来,就没人敢开小差了。
工程进度安排上,王濬很有办法,比如他用当地库存的绸缎,与四川本地的土人交换木材,这就俭省了发动民夫进山伐木的工序,整个工程一半以上的木材,都是同当地各族的贸易中得来,造船效率大大提高。同时他设立了轮班制度,各地的驻军按时间轮流参加建造,尽可能节约劳动力。且王濬也知道,要战胜东吴,仅仅有战船是不够的,更要拥有一支战斗经验丰富的水师。按照一般将领的安排,肯定是先有战船,然后再训练水师,王濬很讲统筹方法,在造船进行的过程中,他就把大量水师部队调进了造船现场,一边建造,一边进行水师训练,并通过造船的过程,让士兵们熟悉战船。
这项规模浩大的工程,在西晋政府先前的预算里,是需要5年时间才能完工的,而落到王濬手里,他只用了1年时间就完成了。不过王濬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1件事:工程如此巨大,势必会有大量造船期间的木屑顺流东下,而他们的东边,就是东吴政权,如此一来,饶是你严守秘密,事情终究是要露馅的。
东吴人确实知道了,在当时东吴人占据的四川巫山,就有大量的木屑漂来。驻守在当地的边将,是东吴末期的著名将领吴彦,此人立刻明白了王濬想干什么,火速向东吴国主孙皓禀报了此事,但孙皓不以为然。虽然如此,吴彦并不敢掉以轻心,他立刻在东吴水域的江面上建造了大量的木桩,并且用铁链连成一片,用来防备西晋水师东进。
造船计划圆满完成,东吴加强边境防御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西晋。这时候的西晋,在是否南下灭吴的问题上,依然分歧颇大。当时支持南下灭吴的,大多是一些功勋卓著的地方实权派,比如一直赏识王濬的名将羊祜,以及杜预、张华等人,这些人都是当时西晋政权的实干派,希望借灭东吴来成就千古奇功。竭力反对的,是早年帮助晋武帝司马炎夺权的贾充等人,反对的理由,大多是拿之前西晋乃至北魏多次征讨东吴无功来说事。
真正的原因却没这么简单。这帮人是靠着帮助司马炎夺权来确立自己地位的,他们中大多数人在军事上并无建树,一旦灭东吴战争爆发,那些地方军将的地位势必提高,自己的地位也势必遭到威胁。这里面反对最积极的,就是司马炎的宠臣贾充,他不但多次阻挠进军行动,还秘密授意手下人整羊祜的“黑材料”,诬陷羊祜勾结东吴,图谋不轨。这场争论在造舰计划完成后,就一直不断,到了公元278年,一直主张平灭东吴的羊祜去世了,他的去世,既让主战派少了一个实力派人物,也让王濬失去了一个赏识自己的知音。如果没有人挺身而出的话,此时实力占上风的反对派们,必然会竭力阻挠南征计划,中国的统一大业,恐怕又要推后了。
这个时候王濬挺身而出了,在他之前,张华、杜预等人都曾上奏章要求南征,司马炎却迟迟下不了决心,真正让他拿定主意的,正是公元279年王濬的奏章。在这封奏章里,王濬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拿着双方的军力对比说事,因为这样的论调别人都说滥了,王濬只说了一件事:如今东吴的国主孙皓昏庸残暴,已经闹得众叛亲离,即使西晋不去进攻他,他也很可能会被东吴军民推翻,到那个时候,如果东吴方面重新拥立一个贤明的君主,那么灭掉东吴,就是难上加难了。这本奏章让司马炎明白了这个事实:现在灭东吴,是千载难逢的最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司马炎自然不想错过机会,王濬的奏章送上去不久,司马炎就颁诏灭吴。三国历史上最后一场大规模战争开始了,西晋的南征大军兵分为六路:琅琊王司马伷负责攻打苏北和安徽,建威将军王戎负责攻打武昌,平南将军胡奋负责攻打夏口,镇南大将军杜预负责攻打江陵,安东将军王浑负责攻打淮西,身为益州刺史的王濬,负责率领他亲手打造的无敌舰队顺江东下。从东到西的千里战线上,沉寂多年的晋军全线出动。这次南征的“总指挥”,是长期以来的反战派贾充,他被司马炎委任为大都督。即使在这个时候,贾充仍然拼命反战,先是拒绝从命,在受命之后又多次拖延,擅自修改进兵日期,他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搞阴谋是个好手,打仗他是白痴。
任命贾充为南征大都督,是司马炎的“政治平衡”之策。开战之后,西晋的进军并不顺利,在贾充的瞎指挥下,华东、华中的几条战线都遭到了挫折。好在最关键的一路,指挥者是王濬,他从四川出发东下,碰到了晋军灭吴战役中最硬的钉子:当年吴彦在巫山设立的阻遏西晋水师的防线。这条防线可以说是煞费苦心,在巫山峡谷水域之中,吴彦在江面险要的地方打了不少大木桩,钉上大铁链,把大江拦腰截住,又把一丈多高的铁锥安在水面下。王濬的无敌舰队,就好像一群面临冰山的泰坦尼克。在“冰山”面前,王濬早有办法,他很懂水力学。对那些等着扎战船的铁锥子,他准备了大批竹筏,进攻的时候,先放竹筏子,竹筏子被铁锥扎到后,会卡在铁锥上,这样强大的水流就可以把竹筏以及卡住的铁锥一起冲走。这一招立竿见影,上千锋利的铁锥,一下子被竹筏连带着冲得无影无踪。至于铁锁链就更好办了,王濬在木筏上架着一个个很大的火炬,这些火炬都灌足了麻油,一点就着。他让这些装着大火炬的木筏驶在战船前面,遇到铁链,就烧起熊熊大火,时间一长,那些铁链铁锁都被烧断了。东吴煞费苦心构筑的防线,就这么化为乌有,王濬的东进之路,至此已经一马平川。
一马平川以后,就是势如破竹。公元280年正月,王濬攻克了东吴的重镇宜昌,俘虏了东吴的镇南将军留宪。这场战斗的过程让人啼笑皆非,当大群西晋战舰抵达宜昌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庞然大物的东吴军队,居然一下子都吓傻了,半点反应都没做出来,就眼睁睁地看着西晋军队拿下了城池。二月,王濬又占领了湖北松滋,俘虏了东吴监军陆晏。他打胜仗的时候,其他五路大军的进程都不顺利,遭到了东吴军队的节节抵抗,正是相持的阶段,这时候王濬的胜利,恰好成为压倒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东吴的防线一下子全崩溃了。随后王濬与另一路大军胡奋部会师,连续拿下了夏口和武昌。所过之处,士气尽丧的东吴军队,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只要看到“王”字战旗,不是投降就是逃跑。
王濬的节节胜利,对于西晋南下的整个战局,是有决定意义的,原因就在于“长江天险”四个字。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盘踞江南的政权可以得到保存,主要凭借的就是长江的地理优势。这个地理优势有个前提,就是江南地区要有相邻的荆襄地区的庇护,两者互为唇齿,一旦一方有失,另一方的地理天险也就荡然无存。所以也就不难理解,当年曹操南伐东吴前,为什么先要讨伐荆州地区的刘表,在荆州沦陷后,为什么当时东吴投降派的声浪这么高。但那个时候东吴有周瑜,王濬时候的东吴,已经是王朝的末期了。在扫平了整个荆州地区之后,王濬的部队早已疲惫不堪,其他各路大军也已经逼近建康,这个时候王濬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东进,抢占建康,二是原地休整,等待增援。当时王濬的部队,都倾向于第二种,毕竟部队占领荆州,已经完成了先前的作战任务,休息理所应当。王濬深知战争没有结束,就像他对部下说的,这时候东吴在建康还有不少兵力,如果我们停顿不前,他们一旦立住阵脚,攻克建康就难了。
在他的坚持下,部队继续东进,向建康进发。估计连王濬自己也没想到,这次进军有意外收获。因为他突进得太快,他的军队比其他几路大军更快逼近了建康。闻听王濬杀来后,此时的孙皓手里还有几万兵马,如果用来守建康,说不定还能多支撑一段时间,但急红了眼的孙皓不由分说,立刻派大将张象主动出击,迎战王濬。张象出兵后,亲眼目睹了王濬的水师,面对王濬高大到恐怖的楼船,张象立刻被吓破了胆,当场决定投降,结果孙皓的最后一点家底就这么投降了,走投无路的孙皓只能向各路晋军送上降表。消息传来,原本进军缓慢的各路部队纷纷向建康开进,谁都想要平定东吴这个大功,却让王濬占了便宜。他是坐船走的,速度比其他几路人马都快。公元280年,王濬开进了建康城,东吴国主孙皓带领太子以及百官,在王濬的军营门口被反绑双手,让人抬着一口棺材向王濬投降。这是中国古代国君们约定俗成的投降仪式。格局分裂的三国时代,从此就结束了。
东吴投降之后,王濬以“灭吴第一人”的大功,成为西晋统一战争的第一功臣,但是他并不飘飘然,进入建康城之前,王濬就严明纪律,令部队与百姓秋毫无犯。进入建康城后,王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盘查了吴国皇宫里的图册典籍,封存好东吴的府库,等待朝廷派官员来接管。西晋的灭吴战争,一共得到了东吴的4个州,共计43个郡,312个县,523000户百姓,除了早期零星的战争外,江南地区的经济民生并没有因此遭到破坏。这看似很平常,但在当时却有重要意义,西晋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国家的统一,并确保将战争对经济的破坏减到最小。
在西晋之前,中原政权用武力统一江南,一共发生了两次,一次是战国末期秦国灭掉楚国,另一次是西汉初期刘邦平定江东。这两次都遭到江南当地剧烈的反抗,对江南经济造成很大破坏。王濬兵不血刃取下江南,开创了一个历史奇迹,在之后大多数中原政权统一南方的战争里,这样的奇迹也被后来人一次次重演了下去。
立下奇功的王濬,在战后得到了司马炎的表彰,被司马炎赞叹为“灭吴第一功臣”。但是在其他各路将领看来,王濬的所谓战功,更像是捡便宜,毕竟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已经轻轻松松地开进建康城了。许多人也因此心里不平衡,其中最不平衡的,就是在荆州和王濬并肩战斗过的王浑,这个王浑做事和他的名字一样,非常“混”。本来他的军队距离建康比王濬近得多,他付出了惨重伤亡击败了东吴主力军孙震部,因此私心大起,很想保存实力,在当地止步不前并且纵兵抢掠,发了不少战争财,没想到被王濬抓住机会抢先进入了建康城。事后大呼上当的王浑,就对王濬妒火中烧。在王濬初入建康城的时候,王浑竟然想发动兵变,吞并王濬部,不过他混却不傻,见识了王濬强大的军事力量后,只好硬生生地把这口气憋了回去。偏偏王濬也给两人的关系“火上浇油”,按照司马炎战前的布置,王濬是要受王浑节制的,王濬却不买账。
王濬东进初期,王浑曾经以“领导”的名义,让王濬来自己的军中议事,王濬以风大,船不容易停泊为由拒绝从命。以王濬硬派的性格,王浑这种混人自然是指挥不了的。如此一来,私怨加妒忌,让王浑开始上蹿下跳了。他先是诬告王濬纵兵抢掠,祸害地方(其实大部分“罪状”都是王浑经常干的),王濬也不是一个能吃亏的人,立刻写了奏章驳斥。在晋武帝面前,两人当场对质,王濬不但能打更能骂,一串连珠炮弹把王浑骂得体无完肤。晋武帝深知王濬大功,赶快和了稀泥,加封王濬为辅国大将军,他还专门为王濬设了一个新官职——步兵校尉。这就相当于是西晋王朝的“陆军总长”,可谓荣宠到了极点。虽然如此,王濬并不满足,因为一直诬告他的王浑也封官了,先前一直是南征反对派的贾充,在战争中的表现惨不忍睹,事后竟然也因为平南大功被封赏。如果是别人,也就不会计较,换成王濬,想让他不计较是不可能的。
灭吴后的王濬,经常在各种宴会上口出怨言,抱怨司马炎赏罚不公。如果碰上刘邦、朱元璋这类的帝王,王濬恐怕要搭上性命了,但司马炎为人宽厚,并没有和王濬计较太多。王濬的亲信范通很有远见,多次劝说王濬要谦虚待人,不要恃宠自傲,起初王濬不以为然,范通一句“公以为自比韩信,如何”,总算让王濬一下子醒悟了。这之后的王浑,一直没有停止对王濬的中伤,王濬大多是小心提防,不再睚眦必报。
王濬的遭遇,在当时也得到了许多世家大族的同情,比如博士秦秀、太子洗马傅康等人,都曾上奏抱怨司马炎赏罚不公。外加王濬这时候已经醒悟到“兔死狗烹”的道理,开始夹着尾巴做人,所以他的官职也节节攀升,平吴后没几年,就已经成为西晋的“抚军大将军”,可谓是西晋军中的第一人。不过这时候的王濬,已经不再有青年时期的勃勃进取之心,反而重拾“二世祖”本色,晚年他将主要精力都放在经营家族产业以及游宴玩乐上,还经常参与当时世家大族之间的“斗富”。公元285年,80岁的王濬与世长辞。500多年后,唐朝诗人刘禹锡,在其名作《西塞山怀古》中歌颂了王濬的功劳,其中“金陵王气黯然收”一句,从此成为历代中原王朝统一南方的最佳形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