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2009年10月6日,第41届布克文学奖揭晓,英国女作家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1952~)创作的以都铎王朝时代为背景的长篇历史小说《狼厅》(Wolf Hall)脱颖而出,一举击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两度问鼎布克奖的J·M·库切的新作《夏日时光》和前布克奖得主A·S·拜厄特的《孩童之书》等强劲对手,摘取了大奖的桂冠。布克奖诞生于1968年,旨在奖励优秀作品,提高公众对严肃小说的关注。该奖每年颁发一次,奖励当年度最佳英文小说创作,且不限于英国籍作者。由于长期坚持纯粹的文学度量标准,它已经成为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也是世界文坛影响最大的文学大奖之一。因此,《狼厅》的获奖使得这部原本已经十分畅销的作品以及作家本人受到更加广泛和深度的关注。
希拉里·曼特尔出生于英国德比郡格洛索普镇的一个工人阶级家庭,是家中三个孩子中的长女,少时上过罗马天主教小学。她八岁时,家里住进了一位名叫杰克·曼特尔的房客,渐渐取代了希拉里父亲在她母亲生活中的角色。在她十一岁那年,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全家迁至柴郡,她的生父在搬家途中不知所终,全家人也从此改姓曼特尔。她大学期间攻读法律,结婚后随丈夫一起在博茨瓦纳和沙特阿拉伯等地生活多年。1985年,曼特尔发表了处女作《每天都是母亲节》(Every day is Mother's Day),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迄今已出版10部长篇小说、1部短篇小说集及1部传记,多次获得各种权威文学奖项。
曼特尔不仅涉足不同文类的创作,而且作品的题材跨度极大。她对历史题材似乎一向青睐有加。1993年问世的《一个更安全的地方》(A Place of Greater Safety)就是通过追溯革命者丹东、罗伯斯庇尔等人的一生,而呈现出一幅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历史长卷,该小说获得周日快报年度图书奖(the Sunday Express Book of the Year award)。1998年,曼特尔再次挑战历史题材,以十八世纪末的真实历史人物查尔斯·奥布莱恩为主人公,创作完成了小说《巨人奥布莱恩》(The Giant'O Brien)。而2009年推出的长达650页的《狼厅》无疑堪称作家对历史题材完美操纵的典范。
在2003年出版的自传《气绝》(Giving Up the Ghost)中,曼特尔提到自己十岁时,父母曾为她买过一本廉价的《莎士比亚全集》,书的纸张和印刷质量都很差,但是她非常喜欢它,书中的“每一页都留下了我幼稚的指印”,她将它保存了十几年,直至后来不慎丢失。那本书显然对曼特尔的创作——尤其是《狼厅》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有评论家已经发现,《狼厅》中的托马斯·克伦威尔就是一个外表冷静而内心繁复、自我意识和自我怀疑并存的莎士比亚式人物。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英国文学史研究专家、同时也是莎学专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也指出了《亨利八世》与《狼厅》的诸多相似之处,他说: “有一点很令人吃惊,那就是莎士比亚取材的和曼特尔倚重的居然是同一史料——乔治·卡文迪什的《已故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生死录》,而更加令人吃惊的是,《亨利八世》的结尾与曼特尔小说的结尾几乎是在同一时间。”
当然,在《亨利八世》中,托马斯·克伦威尔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配角,而在《狼厅》中,他则从边缘走向中心,既是作品中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还是小说的叙述者,把握着叙事的角度和经脉,牵引着读者的视线和情绪。包括《亨利八世》在内的已有的文艺作品对克伦威尔往往采取单一的遮蔽式或妖魔化处理,而《狼厅》则颠覆了这种程式,刻画出一个百折不挠、冷酷中暗含温情、奸诈中不乏忠诚的更加丰满立体的主人公,呈现了一部自我锻造、自我发展、自我扩张、从乡野草根到荣光之巅的传奇。
历史上的托马斯·克伦威尔的确是一位传奇人物,出生年月不详,人们只知道他的父亲是铁匠和酿酒商,并且目无法纪,性情残暴。但当年的铁匠之子后来却成为英国历史上最重要的政治家之一,先后当过财政大臣、掌玺大臣、首席国务大臣,并被封为埃塞克斯伯爵。他辅佐亨利八世十年,其间力促议会通过一系列法案,推行宗教改革,与罗马教廷决裂,建立起国家的外部主权,同时解散修道院,并进行政治改革,大大提高乡绅和新兴资产阶级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地位,为英国向近代国家过渡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狼厅》就是透过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视角,讲述了一段个人既受制于历史又创造历史的故事。作品开篇是1500年伦敦西南部的帕特尼,少年克伦威尔遭到父亲的暴打而不得不离家出走。然后时间一跃跳至1527年,故事的节奏也缓慢下来,直至1535年7月戛然而止。通过他的喃喃自语,我们看到一个少年从父亲冷硬的靴子底下逃生后,一步步地在人生阶梯上攀爬,为了活命而偷过、骗过、乞讨过,先后当过雇佣兵、听差、厨工、会计师、商人、律师,学会了多种语言,积聚了非凡的商业智慧和权谋之术,最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政治家和改革家;而借由他独特的穿透性眼光,我们还被带入历史的纵深,看到政治和宗教对权力的依附,看到命运之轮的沉浮起落,看到暴行、战争、天灾、疫病对生命的恣肆蹂躏,看到婚姻和亲情被利益绑架,看到人对人是狼的事实与悲哀。
在评价《狼厅》时,布克奖评审委员会主席詹姆斯·诺蒂曾说,“我们选择布克奖得主的依据在于参评作品的整体内容,包括该书的篇幅、叙述时潇洒驰骋的语言以及场景的设置等”,而曼特尔在这些方面的表现非常出色,“简直优秀得不可思议”。的确,曼特尔不仅成功地运用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第三人称叙事这个因素,在语言驾驭、人物描摹、场面移易与控制等方面也展现了大胆而高超的技巧。虽然讲述的是一段早已成为过去的历史,作家却不仅使用现代英语,还明显悖逆语法规则地采用现在时态,使小说成为对历史的挖掘和翻新,而炉边闲谈式的日常语言和简短句式,乃至市井无赖的粗口,则使历史变得切近具体,触手可及。就标点符号而言,作家对冒号、分号的运用也独树一帜,而且许多直接引语并无引号标识,与此同时,文中有大量的心理独白和闪回,而表示第三人称单数的he的指称也显得模棱两可,它们无疑成为文本中召唤结构的搭建元素,呼唤着读者在阅读中的主动参与和对意义的阐释。作为一部洋洋650页的长篇巨著,《狼厅》中人物众多,在篇首的人物表中列出的就有96人,还有些虽然榜上无名,在作品中却有过现身。其中许多人都个性鲜明,如亨利的跋扈多变,安妮的步步为营,凯瑟琳的不卑不亢,莫尔的不肯妥协,沃尔西的自负,诺福克的暴躁等,他们往往有各自的招牌式语言或动作,所以一个个栩栩如生,如在眼前。而作品中的场面也十分宏大,上至富丽堂皇的宫廷,下至贫穷蛮荒的山野,既有教会世界,也有世俗社会,而且在地理上远远超出英伦三岛,经常延至欧洲大陆上的诸国。人物的聚集与换位,时空的穿梭与挪移,织成一张纠结密实的大网,这张网衬托出一个不可复制的托马斯·克伦威尔,也成就了一位不可替代的希拉里·曼特尔。
这部小说的名字《狼厅》颇有意味。“狼厅”是一个地名,乍看起来似乎与作品的主题关联不大,它是西摩一家居住的地方,远离故事的主要舞台,而西摩一家除了因为乱伦丑闻而成为人们的谈资和笑柄之外,在作品中的作用似乎无足轻重。而且“狼厅”一词到第三部第二章才千呼万唤始出来,在正文中共出现九次,多是在聊天中顺带提及,直到小说的结尾,克伦威尔在规划国王的巡游路线时,对照自己的日程表发现自己空出了几天时间,便计划去狼厅一趟,整部作品也以他在日程表上记下“九月初。五天。狼厅。”而结束。不过,由于西摩家的一个女儿简·西摩还是亨利八世前两位王后的侍女以及亨利八世本人的第三任妻子,也由于克伦威尔对简·西摩最初的同情以及后来渐渐变得微妙的情感,还由于克伦威尔在权力上逐步登顶时所悟出的“人对人是狼”的体会,“狼厅”之名便有了特别的意蕴。
《狼厅》的故事止于1535年7月,此时的克伦威尔正春风得意,深得亨利的赏识和宠信。历史告诉我们,在不到一年之后的1536年5月20日,安妮以通奸罪名处死,第二天,亨利迎娶简·西摩,而在这个故事结束五年之后的1540年7月28日,在亨利迎娶第五任王后的同一天,克伦威尔自己也未能逃脱命运之刃,在伦敦塔里被斩首。作为读者,我们有幸获得了这种“后见之明”,它虽然戳穿了悬念,却并未降低我们的阅读兴致,反而增添了我们对后续事件的期盼。事实上,因《狼厅》获奖而大受鼓舞的曼特尔正在创作其续篇《镜与光》(Mirror and Light),所以我们也可以期待都铎王朝继续归来。
刘国枝
2010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