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调整表情
1531年
不管是因为痛苦还是恐惧,或者性格中的某种缺陷;不管是因为夏天的炎热,还是远处响起的狩猎的号角,或者是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飞扬的星星点点的灰尘;也不管孩子是不是睡眠不足,因为从天亮时起,要跟她父亲出行的随从一直在她的身边收拾行装;不管是什么原因,她变得沉默起来,眼神像一潭死水。有一次,他正用拉丁语进行基本的礼节性问候时,看到她的手紧紧攥住了她母亲的椅子的靠背。“夫人,您女儿应该坐着。”为避免随之而来的意志较量,他端起一把凳子,果断地“砰”的一声,放在凯瑟琳的裙边。
王后的身体僵硬地束在用鲸骨撑起的胸衣里,她往后靠了靠,低声跟女儿说话。意大利的淑女贵妇们表面上轻松快乐,绸缎衣裙下却衬着铁丝架。要脱掉她们的衣服,不仅要好言商量,还需要无比的耐心。
玛丽低下头小声地回话;她用卡斯提尔语暗示道,她只是月事来潮感到不适。两双眼睛抬起来望着他。姑娘的目光几乎有些空洞;他想,在她的眼中,他可能只是一个充满痛苦的地方里的一团巨大的阴影。站直,凯瑟琳轻声说,要有英格兰公主的样子。玛丽撑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她那张平凡而紧张的面孔转向他: 像诺福克的拇指甲一样冷硬。
现在是午后不久,天气很热。太阳在墙上投出一个个晃动的紫色或金色方块。温莎的干旱田野在他们脚下铺展开去。泰晤士河进入了枯水期。
王后用英语说话了。“你知道这是谁吗?这位就是克伦威尔先生。现在的法律都是他起草。”
他一时不知道用哪一种语言为好,便问,“夫人,我们下面是用英语呢,还是拉丁语?”
“你的红衣主教也会问同样的问题。仿佛我在这儿是外人。我要告诉你,就像我告诉过他一样,我第一次被称为威尔士王妃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十六岁那年,我来到这儿嫁给了我的丈夫亚瑟。他去世时,我十七岁,还是处女之身。二十四岁时,我成了英格兰王后,为了避免你的疑虑,我还要说我现在四十六岁了,仍然是王后,而且我相信,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英格兰女人。但是,我对红衣主教讲过的话不会对你全部重复一遍。我想,关于这些事情,他肯定给你留有记录。”
他觉得自己应当鞠躬。王后说,“自从开年之后,他们就给议会提交了一些议案。在此之前,克伦威尔先生是放高利贷的天才,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对立法也很有天赋——如果你想颁布一项新法案,就找他好了。我听说,你晚上还把草案带回家——你那个家在哪儿?”听她的语气,就像在问“你的狗窝”一样。
玛丽说,“这些法案是跟教会作对的。我觉得我们的议员们不会同意。”
“你知道,”王后说,“他们就是根据蔑视王权罪法案,而控告约克红衣主教企图篡夺你父亲作为英格兰统治者的司法权。如今,克伦威尔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发现,所有的神职人员都在这桩罪行中串通一气,因此要求他们支付一笔十万英镑以上的罚金。”
“不是罚金。我们称之为善款。”
“我称之为敲诈。”她转向女儿。“如果你问为什么没有人为教会辩护,我只能告诉你,有人听见这个国家里某些贵族”——她指的是萨福克,诺福克——“说,他们要推翻教会的势力,这样他们就再也不用忍受——他们用的是这个词——一位教士变得像我们已故的教皇使节那样位高权重。我们不需要新的沃尔西,这一点我赞同。但对主教们的攻击,我却不赞同。对我而言,沃尔西是敌人。但这不会改变我对我们的神圣教会的感情。”
他想,对我而言,沃尔西是亦父亦友。但这不会改变我对我们的神圣教会的感情。
“你跟奥德利议长,你们在烛光下反复商量。”王后提到议长的名字时仿佛在说“你的伙夫”。“等到了早上,你们就诱使国王把自己说成是英格兰教会的首脑。”
“可事实上,”那孩子说,“教皇是各地教会的首脑,而所有政府的合法性则源于圣彼得的宝座。而不是别的地方。”
“玛丽小姐,”他说,“你不坐下吗?”正当她双腿一软时,他扶住她,让她坐在凳子上。“只是因为太热了,”他说,以免她觉得难堪。她抬起那双浅浅的、灰色的眼睛,露出一种单纯的感激之情;可是她刚一落座,这种神色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犹如受到围攻的城墙般冷硬的神情。
“您说是‘诱使’,”他对凯瑟琳说,“可殿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国王是不可能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但是他可能被怂恿。”她转向玛丽,玛丽的双臂已经不知不觉地放到了肚子上。“因此,你父亲被称为教会的首脑,而为了安抚主教们的良心,他们又加上了这样一句客套话: ‘只要基督的法律所允许。’”
“这意味着什么呢?”玛丽说,“它毫无意义。”
“殿下,它意义深远。”
“是呀。非常聪明。”
他说,“我恳求您这样考虑这个问题: 国王只是确定了一个以前存在过的职位,而古老的先例——”
“——这过去几个月才创造出来——”
“表明这是他的权利。”
在那粗笨的三角形头巾下,玛丽的额头汗涔涔的。她说,“确定的东西可以重新确定,对吧?”
“的确是的,”她母亲说,“并且以有利于教会的方式重新确定——只要我顺了他们的心,自动退出王后和妻子的位置。”
公主说得没错,他想。还有商量的余地。“这儿没有什么是不可改变的。”
“不,你等着吧,看我会把什么带到你的谈判桌上。”凯瑟琳伸出双手——那双粗短的胖手——表示她两手空空。“只有费希尔主教站在我这边。只有他坚持不变。只有他能说真话,因为他说,下院里全是异教徒。”她叹了口气,双手垂到两侧。“而现在是根据什么信仰,我丈夫没有道别就骑马离去?他以前可没有这样。从来没有。”
“他打算去彻特西打几天猎。”
“跟那个女人,”玛丽说,“那个人。”
“然后他会取道吉尔福德去拜访一下桑迪斯爵士——他想去看看他位于瓦因宅第的漂亮的新画廊。”他的语气很轻松,很令人宽心,有点像红衣主教;也许太像了?“从那儿再根据天气和猎物情况,他会去贝辛的威廉·波莱家。”
“我什么时候去跟他会合?”
“如果顺利的话,他两周之后就回来。”
“两周,”玛丽说,“跟那个人单独在一起。”
“在那之前,夫人,您要去另一座宫殿——他挑选了位于赫特福德郡摩尔的宫殿,您也知道,那儿很舒适。”
“作为红衣主教的宅邸,”玛丽说,“肯定会很奢华。”
他想,我的女儿们绝对不会这样说话。“公主,”他说,“你宽容为怀,对一个从未伤害过你的人,请不要说他的坏话好吗?”
玛丽从脖子红到了发际。“我没有想做有失宽容的事情。”
“已故的红衣主教是你的教父。你该为他祈祷。”
她的眼睛朝他看来;她似乎吓住了。“我祈祷他早日脱离炼狱……”
凯瑟琳打断了她。“送个箱子去赫特福德郡。送个包裹也行。别想把我送过去。”
“您可以拥有整个宫殿。那儿可以住两百人。”
“我要给国王写信。你可以把信送去。我要跟他在一起。”
“我的忠告是,”他说,“心平气和地接受这种安排。否则他会……”他指了指公主。他双手合拢再打开。让你们分开。
孩子在克制着痛苦。她母亲在克制着伤心、愤怒、厌恶和恐惧。“我料到了这一招,”她说,“可我没有料到他会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告诉我。”他皱了皱眉: 难道她认为让诺福克来更好吗?“听说你曾经从事过铁匠的职业;是真的吗?”
接着她就该说,会钉马掌吗?
“那是我父亲的职业。”
“我开始有点了解你了。”她点点头。“铁匠能制造自己的工具。”
半英里的石灰墙,犹如一面反光镜,让他感觉到一阵白热。在门口的一个阴凉处,格利高里和雷夫正在你推我搡,用他教给他们的厨房俚语对骂: 老兄,你是个佛兰芒大胖子,在你的面包上涂黄油。老兄,你是个罗马穷小子,愿你的子孙吃蜗牛。赖奥斯利先生靠在那儿,脸上带着懒懒的笑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着他们;成群的蝴蝶在他头顶上飞舞。
“哦,是你,”他叫道。赖奥斯利显得很高兴。“你这副样子很适合画下来,赖奥斯利先生。穿着天蓝色的上衣,一束阳光恰到好处地照在上面。”
“先生?凯瑟琳怎么说?”
“她说我们找的先例是假的。”
雷夫说,“她知不知道您和克兰默博士为这个熬了一通宵?”
“哦,狂热的时光!”格利高里说,“跟克兰默博士一起迎接黎明!”
他伸出一条胳膊,搭在雷夫精瘦的小肩膀上,并用力搂了搂他;离开凯瑟琳,离开那个像挨抽的小狗一样瑟缩的姑娘,真是一种解脱。“有一次,我自己跟吉奥瓦尼罗——嗯,跟我认识的一些孩子——”他顿住了: 这是怎么了?我是不讲自己的故事的。
“求求您……”赖奥斯利说。
“——嗯,我们制作了一尊雕像,一个带翅膀的笑吟吟的小神像,接着我们用锤子和链子给它捣鼓了一通,让它变得像古董,然后雇了个赶骡子的人,把它运到罗马,卖给了一位红衣主教。”他们被带去见红衣主教的那一天非常热: 远处雾蒙蒙的,雷声轰鸣,空气中飘浮着建筑工地上扬起的白色粉尘。“我记得他付钱给我们时热泪盈眶。‘想想看,奥古斯都皇帝的目光可能曾经落在这迷人的小脚和这可爱的翅膀上。’波尔蒂纳里家的那些仆人启程回佛罗伦萨时,沉甸甸的钱袋压得他们步履蹒跚。”
“那您呢?”
“我拿了自己那一份,然后留下来把骡子卖了。”
他们穿过内院,朝山下走去。来到太阳下之后,他手搭凉棚遮住眼睛,仿佛想看透绵延到远处的纠结交错的树梢。“我跟王后说,让亨利平静地走吧,否则他可能会不准公主与她一起去内地的。”
赖奥斯利惊讶地说,“可事情已经决定了啊。她们会被分开。玛丽要去里士满。”
他并不知道。他希望自己的犹豫没有被察觉到。“当然。但还没有告诉王后,还值得一试,对吧?”
瞧瞧赖奥斯利先生的用处有多大。瞧瞧他从加迪纳秘书那儿怎样给我们捎情报。雷夫说,“真是残忍。用小姑娘来对付母亲。”
“残忍,没错……但问题是,你选择了自己的国王吧?因为你就是这样做的,你选择了他,而且你知道他是什么人。然后,一旦选择了,对他你就只能服从——是的,有这种可能,是的,可以这么做。如果你不喜欢亨利,你可以去别的国家,追随另一位国王,可我要告诉你——如果这里是意大利,凯瑟琳早就冷冰冰地躺在坟墓里了。”
“但您发过誓,”格利高里说,“说您会尊敬王后。”
“我是尊敬她呀。我还会尊敬她的尸体。”
“您不会置她于死地的,对吧?”
他停下脚步,抓住儿子的胳膊,让他转过来面对着他。“回头想想我们刚才的谈话。”格利高里挣脱了。“不,听着,格利高里。我说,你要遵从国王的要求,你要为国王的愿望扫清道路。这是臣子的职责。好了,你要明白: 亨利不可能要求我或任何其他人去伤害王后。他是什么,恶魔吗?即使到了现在,他对她仍然有感情;怎么可能没感情呢?而且他有一颗希望得到拯救的灵魂。他每天都向他的神父忏悔。你认为皇帝或弗朗西斯国王能做到这份上吗?我向你保证,亨利的心是一颗充满感情的心;而亨利的灵魂,我发誓,是基督教世界被省察最多的灵魂。”
赖奥斯利说,“克伦威尔先生,他是您儿子,而不是什么大使。”
他放开了格利高里。“我们从河上走好吗?没准会有风的。”
在下区,六对猎狗在笼子里骚动着大声狂吠,它们被装上马车,将穿过乡村运向远方。它们互相推挤着,摇着尾巴,抖动着耳朵,龇牙咧嘴的,那一阵阵狂吠和嚎叫给已经弥漫着几分恐慌的城堡平添了一丝混乱。这与其说是一次夏季巡游的开始,不如说更像是从城堡的撤离。满头大汗的搬运工们正把国王的出巡装备搬到马车上。有两个人抬着一口镶有铆钉的大箱子,被卡在门口进退不得。他想起自己以前在路上的情景,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为了搭一段顺风车而帮别人装货。他走了过去。“怎么成这样了,伙计们?”
他稳住箱子的一角,让他们退到暗处;然后挪挪手,调整一下箱子的角度;稍稍轻移梭动之后,他们就来到了门外,口里还欢呼着“出来了!”,仿佛这办法是他们自己想出的。他说,下一步去给王后收拾行李,她要去红衣主教位于摩尔的宫殿,他们吃惊地问,是吗,先生,如果王后不肯去怎么办?他说,那我们用毯子把她裹起来,搬到你们的马车上。他给了他们一点赏钱,说: 放松点儿,大热天的不要干得太累。他回到孩子们身边。有人牵着马来准备套在装有猎狗的马车上,一闻到它们的气息,猎狗就兴奋地狂吠起来,他们一路到了河上都还能听见那叫声。
褐色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在伊顿的岸边,一群无精打采的天鹅在草丛中游来游去。他们的船在脚底下颠簸;他说,“这不是塞恩·马多克吗?”
“你还真能记人,对吧?”
“如果这个人很丑的话。”
“你有没有拿镜子照照自己?”船夫正在连核带肉地吃一个苹果;他很仔细地把果仁吐到船外。
“你父亲好吗?”
“死了。”塞恩吐掉苹果梗。“他们中有你的小子吗?”
“我是,”格利高里说。
“那个是我的。”塞恩朝对面的桨手点点头,那壮小伙脸一红,移开了视线。“你父亲以前碰到这种天气时,常常关门歇业。把火灭掉去钓鱼。”
“拿鱼竿在水上一顿乱拍,”他说,“把鱼都打昏。然后跳下去,从水底把它们抓上来。手指抠着鱼鳃: ‘瞧什么呢,你这长鳞的贱种?是在瞧我吗?’”
“他不是那种会坐下来晒太阳的人,”马多克解释道。“我可以跟你们讲不少故事,关于沃尔特·克伦威尔。”
赖奥斯利先生的表情很耐人寻味。他不明白你从船夫那儿能了解很多,虽然他们满口脏话,语速又快。这种话他十二岁时就说得很流利了,这是他的母语,现在又回到了他的口中,有些自然,有些粗俗。他掌握了一些希腊语的口头禅,在跟托马斯·克兰默和瑞斯里交流时经常使用: 早期的语言,未被污染破坏,就像娇嫩的水果。但任何一位希腊学者都没有像塞恩现在这样,用帕特尼人对于不要脸的博林家的评论,让你的耳朵这么大受刺激。亨利跟那做母亲的有一腿,祝他好运。他跟那做姐姐的也有一腿,不然当国王干啥?但总得在什么地方打住。我们不是野外的畜生。塞恩称安妮为鳗鱼,说她是从烂泥里跑出来的滑溜溜的河乌,他想起红衣主教曾经把她形容为: 我的蛇蝎敌人。塞恩说,她跟她弟弟有一腿;他说,什么,她弟弟乔治?
“她只有一个兄弟。关在家里干的那种丑事。那种龌龊的法国式搞法,就像——”
“你能小声点儿吗?”他环顾四周,仿佛船边的水中可能潜有密探。
“——她就是这样,才不向亨利让步,因为一旦让他得手而怀上他的孩子,那么非常感谢,你可以走了,姑娘——所以她就,哦,殿下,我绝对不能允许——因为她弟弟弄了她的那天晚上她就知道,当时他舔得她销魂荡魄,后来他就,对不起,姐姐,我这个大包袱怎么办呢——她说,哦,不用愁,我的好弟弟,从后面进去好了,那样不碍事儿的。”
谢谢,他说,我以前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的。
孩子们只听个一鳞半爪。塞恩得到了一笔小费。能够重温帕特尼式的想象,花多少钱都值。他会记住塞恩模仿出的扭捏之态: 与真正的安妮迥然不同。
后来,在家里,格利高里问,“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而且还有人付钱?”
“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耸了耸肩。“所以,如果你想了解人们的想法……”
“瑞斯里很怕您。他说您上次跟秘书官一起从切尔西出来时,您威胁说,要把他从他自己的船上扔下去淹死。”
这与他记忆中的那次谈话有些出入。
“瑞斯里认为我会这么做吗?”
“是的。他觉得您什么都做得出来。”
新年时,他送给安妮一套柄上饰有水晶石的银叉子作礼物。他希望她会用它们吃饭,而不是戳人。
“是威尼斯的!”她很高兴。她举起叉子,让叉柄迎着光亮,熠熠闪烁。
他带来了另一份礼物托她转交。礼物包在一块天蓝色绸布中。“这是给那个爱哭的小姑娘的。”
安妮微微张了下嘴。“你不知道吗?”她的眼里满是邪邪的笑意。“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她的脸碰到了他的脸。她的肌肤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琥珀,玫瑰。“约翰·西摩爵士?亲爱的约翰爵士?也就是人们所说的老约翰?”约翰爵士也许比他自己大不过十二岁,但和蔼可能会让人显老;由于他的两个儿子爱德华和汤姆如今是在宫廷里谋事的年轻人,他的确给人一种已经退隐的感觉。“现在我们才明白为什么总是看不到他了,”安妮小声说,“现在我们才明白他在乡下干些什么。”
“我猜,是打猎。”
“没错,猎获的却是爱德华的妻子凯瑟琳·菲洛尔。他们勾搭成奸,被逮个正着,不过我无法知道是在哪儿,是在她的床上,还是他的床上,也可能是在草地上或者干草棚里——没错,肯定会很冷,但他们可以互相取暖。现在约翰爵士已经全都公开承认了,当面跟他儿子说,自他们结婚以来,他每周都会和她幽会一次,也就是说差不多两年……嗯……零六个月,所以……”
“算下来就是一百二十次,如果他们在重要节日时有所节制的话……”
“通奸的人是不会因为大斋节而歇着的。”
“哦,我还以为他们会呢。”
“她生了两个孩子,所以要减去她因为分娩而休息的时间……而且他们都是男孩,你知道。所以爱德华……”他想象着爱德华会怎么样。那张如鹰一般坚毅的面庞。“他把他们撵出家门。他们会成为私生子。而她,凯瑟琳·菲洛尔,会被送到修道院。我觉得他该把她关进笼子!他在请求解除婚姻。至于亲爱的约翰爵士,我想我们近期是不会在宫廷里看到他的。”
“我们干吗要这么小声呢?我肯定是全伦敦最后听说这件事的人。”
“国王还没有听说。你知道他这个人是多么正统。所以,如果有人拿这件事在他面前取笑,希望不要是我或者你。”
“那他女儿呢?她叫简,对吧?”
安妮吃吃地笑了。“那灰白脸?去威尔特郡了。她最好的做法就是跟着她嫂子进修道院。她姐姐丽兹嫁得好,但这个胆小鬼没人要,以后更不会有人要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礼物上;她突然有些关切而嫉妒,说,“这是什么?”
“只是一本关于刺绣图样的书。”
“只要不让她太费脑子就行。你干吗送她礼物呢?”
“我为她感到难过。”当然,现在更是这样了。
“哦。你不会喜欢她吧?”明智的答案是,不,安妮小姐,我只喜欢你。“因为,你送她礼物合适吗?”
“这可不是薄伽丘讲的故事。”
她笑了起来。“狼厅的那些罪人呀,他们都可以给薄伽丘讲故事了。”
二月底时,一位名叫托马斯·西顿的神父被处以火刑;他因为走私廷德尔的圣经而被罗彻斯特主教费希尔抓获。事后不久,十来位客人在主教家用过简朴的餐食后发了病,纷纷呕吐、痉挛,脸色煞白,浑身无力,被人抬到床上接受医生的检查。巴茨医生说事情出在肉汤上;根据侍者们的证词,这是唯一一道所有的人都尝过的菜。
自然本身也会酿制毒药。不过,在拷问主教家的厨子之前,他会先去厨房看看,撇一撇汤锅上的油。但没有别的人怀疑是有人犯了罪。
厨子很快供认在肉汤里加过一种白色粉末,是别人交给他的。是谁呢?只是一个男子。一个陌生人,说这只是一个善意的玩笑,帮费希尔和他的客人们清理一下肠道。
国王大发雷霆: 既愤怒,又恐惧。他觉得是异教徒所为。巴茨医生摇了摇头,撇撇下唇,说,比起地狱,毒药让亨利更为恐惧。
你会因为一个陌生人跟你说只是个玩笑,就把毒药投进主教的饭菜中吗?厨子不肯多说,也许是到了一种无法再说的状态。那么是审问把握不当了,他对巴茨医生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医生这个人热爱福音,他讪讪地笑了笑,说,“如果他们想让那家伙开口,就该请托马斯·莫尔来才对。”
有人说,在将上帝的仆人们拉长、压缩这双重艺术方面,大法官已经成了行家。当异教徒们被抓获后,在伦敦塔里,他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受刑。据说在他切尔西宅邸的门房里,他让嫌犯们带上手足枷,对他们一边说教一边刑讯逼供: 印刷工的名字,把这些书带到英格兰来的那艘船的船长的名字。他们说他用鞭子、镣铐以及它们称之为“斯克芬顿之女”的刑具。那是一种便携式刑具,把人弯成一团塞进去,膝盖抵着胸口,将一个铁环绕到后背;通过拧一颗螺钉,可以让铁环越套越紧,直至犯人肋骨折断。这需要技巧,要确保犯人不会窒息而死: 如果犯人死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消失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两位用过餐的客人死了;费希尔本人则恢复过来。他猜想,厨子可能招供了,但他的话却不是说给普通人听的。
他去见安妮。她是两朵玫瑰间的刺,正坐在她的表亲玛丽·谢尔顿和她的弟媳罗奇福德夫人简之间。“小姐,您知道国王为费希尔的厨子设计了一种新死法吗?在沸水中活活煮死。”
玛丽·谢尔顿微微地倒抽一口气,脸也红了,仿佛哪个登徒子轻薄了她似的。简·罗奇福德慢条斯理地说,“Veredignum et justum est, aequum et salutare.”她为玛丽做了翻译:“罪有应得。”
安妮的脸上毫无表情。就连一个像他这样见多识广的人也看不出任何内容。“他们会怎么干呢?”
“我没有问具体的细节。您要我去了解一下吗?我想应该会用链子把他吊起来,这样围观的人群就可以看到他皮肉分离,听到他尖声惨叫。”
对安妮公正地看,就算你走过去对她说,你将被煮死,她大概也只会耸耸肩,说: 这就是生活。
费希尔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当他能下床走动时,看上去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天使和圣徒们的斡旋也没能治好他受伤的肠道,并让他骨头上的肉重新长回来。
最近流传着廷德尔说出的残酷的真相。圣徒不是你的朋友,他们不会保护你。他们无法助你得救。你也无法用祷告和蜡烛让他们为你服务,就像雇人来帮你收获那样。耶稣的献身是发生在受难日;而不是在弥撒活动中。神父们无法帮助你升入天堂;你也不需要神父站在你和你的上帝之间。你的善行无法拯救你: 只有活着的基督的善行才能拯救。
三月: 露茜·皮蒂特为她丈夫——一位大食品杂货商,也是下院的一名议员——的事到奥斯丁弗莱来找他。她穿着一件黑色小羊皮外衣——估计是进口货——里面是一条得体的灰色精纺羊毛长裙;爱丽丝接过她的手套,暗地里伸进一个指头去试了试它的丝质衬里。他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火边,并递给她一杯加了香料的热酒。她捧住杯子时手还在发抖,口里说,“真希望约翰也能这样。有这酒。这火。”
狮子码头被突然袭击的那天,黎明时下起了雪,但过了不久,一轮冬日升了起来,照亮了市区房屋的窗玻璃,使嵌有墙板的房间既有团团暗影,又有片片冷光,黑亮相衬,格外分明。露茜说,“我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就是那种冷。”而莫尔本人的脸则裹在毛皮衣领中,他带着警官站在门口,准备搜查仓库和他们自己住的房间。“我是第一个赶到的,”她说,“用一些玩笑话跟他周旋——我大声说,亲爱的,大法官为议会的事儿过来了。”酒劲上了她的脸,打开了她的话匣子。“我不停地问,您吃早餐了吗,先生,真的吗,仆人们都在他旁边穿来穿去,拖延着他——”她喘了口气,轻轻地苦笑了一声。“而约翰则一直忙着把他那些文件藏到一块墙板后面——”
“你做得很好,露茜。”
“等他们上楼时,约翰已经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哦,大法官,欢迎光临我可怜的寒舍——但这个可怜的倒霉鬼,他把自己的《圣经》扔在桌子底下——我的眼睛马上就看到了,真奇怪他们怎么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
一小时的搜查毫无收获;大法官说,嗯,约翰,你确定自己根本没有那新书吗,因为我得到消息说你有呀?(而廷德尔的书就躺在那儿,犹如洒在瓷砖上的毒药的残渍。)约翰·皮蒂特说,不知道谁会告诉你这个消息。我为他自豪,露茜说,一边举着杯子要求再添点酒,我为他的大胆回答而自豪。莫尔说,今天我的确没有找到什么,但你必须跟这些人走一趟。副官先生,把他带走好吗?
约翰·皮蒂特已经不年轻了。根据莫尔的指示,他睡在铺着一层稻草的石板上;如果允许人探访,也只是为了让他们给他的左邻右舍带回一些坏消息,说他是如何满脸病容。“我们送了食物和厚衣服过去,”露茜说,“但是被人奉大法官之命给挡了回来。”
“有一种贿赂的行情。你给监狱的看守们塞点钱。你需要现钱吗?”
“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来找你的。”她把杯子放在他的桌上。“他不可能把我们全都关起来。”
“他有足够的牢房。”
“对于身体而言,没错。但身体是什么呢?他能抢走我们的财物,但上帝会使我们兴旺。他可以让书店关门,但还是会有书。他们有他们陈旧的圣骨,有窗户上的玻璃圣徒,有他们的蜡烛和圣坛,但上帝却给了我们印刷机。”她的脸上容光焕发。她低下头,看到他桌上的画。“这些是什么,克伦威尔先生?”
“关于我的花园的规划。我想买下这后面的一些房子,我需要这地。”
她笑了。“花园……这是我这段时间以来听到的第一样令人高兴的东西。”
“我希望你和约翰能来这儿,并喜欢它。”
“这个是……你打算建一座网球场吗?”
“如果我得到这地的话。你瞧,我想在这儿种植一个果园。”
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眼。“去向国王求个情吧。我们全指望你了。”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 是乔安。露茜猛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上帝饶恕我……我一时间还以为你是你姐姐呢。”
“认错人了,”乔安说,“有时还将错就错呢。皮蒂特夫人,听说你丈夫被关进塔里了,我很难过。不过你们这是自作自受。你们这些人是最先对已故的红衣主教造谣污蔑的。不过我想,现在你但愿他能回来。”
露茜扭头久久地看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出去了。他听见茉茜在外面跟她打招呼;从那儿她会听到几句亲切的话语。乔安走到火边暖暖手。“她觉得你能帮她些什么?”
“去找国王。或者是安妮小姐。”
“那你会吗?不要,”她说,“不要去。”她用指关节抹去一滴泪水;露茜使她心烦意乱。“莫尔不会对他上肢刑的。消息会传出去,城里的人不会让他那样的。但他可能还是会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露茜·皮蒂特已经很老了,你知道。她不该穿灰色的衣服。你注意到她的脸颊凹陷了吗?她再也不可能生孩子了。”
“我听懂了,”他说。
她的手握成拳头放在裙子上。“但如果他真的那样呢?如果他真的给他上肢刑,而他供出了名字怎么办?”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转过身去。“他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他把事情向安妮小姐说了。我能怎么办呢?她问,他说,我想,你知道怎样让国王高兴;她笑了起来,说,什么,拿我的贞操换一位杂货商的命吗?
他也尽量找机会跟国王说了,但国王白了他一眼,说大法官知道自己的职责。安妮说,我试过了,你也知道,我亲自把廷德尔的书放在他的手上,他那尊贵的手上;你觉得廷德尔有没有可能回到这个国家?冬天时,他们就此商量过,书信在海峡两边来往。春天时,他在安特卫普的朋友史蒂芬·沃恩安排了一次见面: 那是晚上,借着夜色的掩护,在城墙外的一处田野上。拿到克伦威尔的信后,廷德尔潸然泪下: 他说,我想回家,我过腻了这种生活,从一座城市被赶到另一座城市,从一幢房子被赶到另一幢房子。我想回家,只要国王能够同意,只要他能允许用我们的母语写成的圣经,他可以选自己的翻译官,我会就此搁笔。他拿我怎么办都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只要让英格兰的民众听到福音。
亨利没有说不行。他从来没有说过。虽然廷德尔的译本和其他的译本都一概被禁,也许有朝一日,他会允许某位他所同意的学者翻译出一个版本。他怎么能说不行呢?他想讨安妮的欢心。
但是夏天来临,他,克伦威尔,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危险的边缘,必须摸索着回头了。亨利太过胆怯,而廷德尔又不肯让步。他写给史蒂芬的信中流露出一丝恐慌: 弃船保命。他不想为廷德尔的好战而牺牲自己;亲爱的上帝啊,他说,莫尔和廷德尔,真是棋逢对手,虽然都人模人样,却是两头倔强的骡子。廷德尔不会公开赞成亨利的离婚;同样,僧侣路德也不会。你以为他们会为了向英格兰国王示好,而稍稍牺牲一点原则吧: 但是不会。
当亨利问到“廷德尔是什么人,居然来评判我?”时,廷德尔马上有了回应,快得像话语也有翅膀一般: 一个基督徒可以评判另一个基督徒。
“一只猫可以看国王,”他说。此刻他正抱着马林斯派克,跟他的学徒托马斯·艾弗里说话: 艾弗里近来一直在史蒂芬·沃恩身边,以便跟着那边的商人学习业务,但任何时候,他都可以乘船回奥斯丁弗莱,带着自己的小包裹,包裹里面有一件羊毛短上衣和几件衬衫。他风尘仆仆地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地喊茉茜、乔安和几个小姑娘,他从街上的小商贩那儿给她们买了糖果和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而如果理查德、雷夫和格利高里就在一旁,他会一边给他们两拳头,一边说我回来了,但自始至终,他会把包裹夹在胳膊下。
小伙子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当您旅行在外时,您从来就没有想过家吗,先生?”
他耸了耸肩: 我想,如果我有家的话,大概会想的。他把猫放下,打开包裹。手指掏出一串念珠;艾弗里说,掩人耳目,他说,好小子。马林斯派克跳到他的桌上;它盯着包裹里面,用一只爪子探了探。“那儿唯一的老鼠就是糖老鼠。”小伙子扯扯猫的耳朵,跟它疯闹起来。“沃恩先生的家里没有任何小宠物。”
“史蒂芬这个人一心扑在生意上。而且近来很严厉。”
“他说,托马斯·艾弗里,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有没有给你的主人写信?去做弥撒了吗?好像他很在乎做弥撒似的!唯独不问,你的肠道怎么样?”
“明年春天你就可以回家来了。”
他们一边说话,他一边摊开那件短上衣。他轻轻一抖,让衣服翻了个面,然后用一把小剪刀剪开一处缝线。“针脚很工整……是谁缝的?”
孩子犹豫着;脸红了。“詹妮可。”
他从衬里中掏出一张叠好的薄纸。把它展开:“她的眼睛肯定很好。”
“是的。”
“而且还漂亮?”他微笑着抬起视线。孩子直视着他的脸。一时间,他似乎吃了一惊,又似乎想开口说话;接着又垂下目光,转过身去。
“只是逗逗你的,汤姆,别往心里去。”他读起廷德尔的信。“如果她是个好姑娘,又在斯蒂芬的家里,那有什么坏处呢?”
“廷德尔说了些什么?”
“你一路带着它却没有看?”
“我宁愿不知道。以防万一。”
万一你不知怎么就成了托马斯·莫尔的客人。他左手拿着信;右手微微握成拳头。“让他靠近我的人试一试。我会把他从威斯敏斯特的宫里拖出来,在鹅卵石上撞他的脑袋,直到他对上帝之爱及其含义能明白几分。”
孩子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一把凳子上。他,克伦威尔,重新看起信来。“廷德尔说,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即使安妮小姐成了王后……在这件大事上他没有帮过任何忙,我得说。他说只要托马斯·莫尔还活着并且在任,他就不会相信什么通行证,哪怕是国王亲自签署的,因为莫尔说过,你不必遵守对异教徒许下的诺言。给你,你不妨自己看吧。我们的大法官既不关心无知也不关心无辜。”
孩子退缩了一下,但还是接过那张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连诺言都不用遵守。他温和地说,“告诉我詹妮可是谁。你要我帮你给她父亲写信吗?”
“不用。”艾弗里诧异地抬起头来;他皱着眉头。“不用,她是个孤儿,沃恩先生自己花钱供养她。我们都教她英语。”
“那么,不会给你带钱来了?”
孩子显得有些困惑。“我猜史蒂芬会给她一份嫁妆。”
天气很暖和,用不着生火。时间还很早,用不着点蜡烛。廷德尔的来信他没有烧毁,而是把它撕碎。马林斯派克支楞着耳朵,咬着一块碎片。他说,“猫兄弟总是这么喜欢经文。”
Scriptura sola。唯有福音才会引导和安慰你。对着一根雕刻的柱子祈祷,或者在一张画上的面孔前点蜡烛,都没有什么用处。廷德尔说的“福音”指的是好消息,指的是唱歌,指的是跳舞: 自然,是在一定限度内。托马斯·艾弗里问,“明年春天我真的能回家吗?”
关在塔里的约翰·皮蒂特已经获准睡在床上: 不过,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位于狮子码头的家了。
有天深夜在跟克兰默交谈时,克兰默告诉他,圣徒奥古斯丁说,我们不必追问我们的家在何处,因为最终我们都会回到上帝的怀抱。
大斋节让人萎靡不振,当然它本意也正是如此。再次去见安妮时,他看到琴童马克正低着头,奏着一首哀伤的曲子;经过他身旁时,他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说,“来点欢快的,行吗?”
马克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他觉得这些人似乎恍恍惚惚,很容易受惊,很容易被突袭。安妮从自己的迷糊中回过神来,说,“你刚才干什么了?”
“给了马克一下,”他比划着,“用一根指头。”
安妮说,“马克?谁?哦。他叫这个名字吗?”
1531年的这个春天,他决意要让自己心情愉快。红衣主教以前一向牢骚满腹,不过他发牢骚的方式总是很有趣。他越是抱怨,他的属下克伦威尔就越是开心;这是一种默契。
国王也喜欢抱怨。他的头很痛。萨福克公爵真是蠢。跟往年的这个时候相比,天气太暖和了。这个国家快要亡了。他还很忧虑;害怕会中邪,害怕别人对他产生具体或模糊的不好想法。国王越是忧虑,他的新仆人就越是镇静,越是充满希望,越是坚定可靠。国王越是不好侍候,到处找茬,想见他的人就越是频繁地来找克伦威尔——他总是这么温和谦恭,可以信赖。
在家里,乔一脸困惑地来找他。她现在是个小淑女了,很淑女地皱着眉头,前额有一道柔软的细纹,她妈妈乔安也是这样。“先生,我们该怎样画复活节彩蛋呢?”
“你们去年是怎么画的?”
“在这之前的每一年,我们都会画上红衣主教那样的帽子。”她望着他的脸,观察他听到这话的反应;这恰恰是他自己的习惯,他想,不只是你亲生的孩子才是你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啦。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我会给他送一个。他肯定会喜欢的。”
乔把柔软的小手放到他的手中。这还是个孩子的手,指关节上的皮肤有点擦伤,指甲有咬过的痕迹。“我现在是国王枢密院的委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画王冠。”
跟她妈妈之间的这件傻事,这件维持了这么久的傻事,该了结了。乔安对此也心知肚明。她过去总是找借口,跟他呆在一起。但是现在,如果他在奥斯丁弗莱,她就在斯特普尼的家里。
“茉茜知道了,”她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
没想到她过了这么久才知道,不过其中倒是有个教训;你以为别人总是在盯着你,其实是你内心有鬼,看到影子就心惊肉跳。但是最后,茉茜终于发现自己长了一双眼睛,还有一张能说话的嘴,于是找了一个没有旁人的机会。“他们告诉我说,国王找到了一个起码能绕过一块绊脚石的方法。我指的是,他怎么能娶安妮小姐这件棘手事儿,因为她姐姐玛丽已经上过他的床了。”
“我们听取了各种好的建议,”他轻松地说,“克兰默博士根据我的建议去了威尼斯,去找那些学识渊博的拉比,听听他们怎么理解那些古老的文本。”
“这么说不是乱伦?除非真的娶了两姐妹中的一个?”
“神学家们是这么说的。”
“那得花多少钱?”
“克兰默博士不会知道。那些神父和学者来到谈判桌上,接着,有个不那么虔诚的人拿着一袋钱跟了进来。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不必彼此碰面。”
“这对解决你的事情没什么帮助,”她直通通地说。
“我的事情无从解决。”
“她想跟你谈谈。乔安。”
“有什么可谈的的呢?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这不会有结果。即使她丈夫约翰·威廉逊还在时不时地咳嗽: 不管是在这儿还是在斯特普尼,大家总是有意无意地留意他的咳嗽声,留意他在楼梯上或者隔壁房间里的预告性的喘息声;约翰·威廉逊有这样一点好,他绝不会给你一个出其不意。巴茨医生建议他多呼吸田园的空气,远离烟尘。“那是一时的软弱,”他说。接着呢……是什么?又是一时。“上帝能看到一切。他们是这样给我说的。”
“你必须听她说一说。”茉茜转过身来时,脸上带着怒意。“你欠她这样一个机会。”
“我觉得,觉得它就像是过去的一部分。”乔安的声音有些颤抖,她动了动手指,放下半月形面罩,将丝质面纱移到一边肩膀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是觉得丽兹并没有真的离去。我以为哪一天会看到她走进来。”
他一直都很想把乔安打扮得漂漂亮亮,并且也付诸了行动,用茉茜的话说,就是不断地把钱砸在伦敦的金匠和绸布商身上,乃至奥斯丁弗莱的女人成了城里太太们的谈资,她们掩着嘴说(不过是用一种崇拜的低语,几乎是一种卑躬屈膝),亲爱的上帝啊,那些钱肯定是像上帝的恩典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向托马斯·克伦威尔。
“所以,现在我想,”她说,“我们因为她的去世、因为感到震惊、因为感到难过而做的事情,现在得终止了。我是说,我们仍然很难过。我们会一直很难过。”
他明白她的意思。丽兹是在另一个时代去世的,当时红衣主教依然风光盖人,而他依然是红衣主教的心腹。她说,“如果你想结婚,茉茜手上有一串名单。不过话说回来,你可能有你自己的名单。上面都是些我们不认识的人。”
“当然,”她说,“如果约翰·威廉逊已经——上帝饶恕我,但每年冬天我都以为他会熬不过去——那么,我当然,毫无疑问,我是说,马上,托马斯,在合乎礼仪的情况下尽快,不是在他的棺材上方牵手……但是教会不会允许的。法律也不会允许。”
“这可很难说,”他说。
她挥动着双手,连珠炮似的说了起来。“他们说你是有意,是存心,要整垮那些主教好让国王成为教会的首脑,好把教皇的收入拿过来交给亨利,然后亨利就可以随意颁布法律随意抛弃他的妻子再娶安妮小姐,他会说什么是犯罪什么不是犯罪以及可以娶谁。而玛丽公主,上帝保佑她,将成为私生女,而在亨利之后的下一任国王则会是那女人给他生的任何一个孩子。”
“乔安……议会下一次开会时,你愿意去把刚才这番话给他们也说一遍吗?因为这样可以省很多时间。”
“你不能这样,”她骇然说道,“下院是不会通过的。上院也不会。费希尔主教不会允许这样。还有渥兰大主教。诺福克公爵。托马斯·莫尔。”
“费希尔病了。渥兰老了。至于诺福克,几天前他还对我说,‘我已经厌倦’——请原谅他的用词——‘在凯瑟琳的脏床单的旗帜下战斗了,不管亚瑟当时是能够还是不能享用她,谁他——谁还在乎呢?’”公爵的话不堪入耳,他飞快地换了一个说法。“‘让我的外甥女安妮过来,’他说,‘使出她的恶招吧。’”
“她的恶招是什么?”乔安微张着嘴;公爵的话会传到格雷斯彻奇街,传到河边,跨过大桥,直到南华克区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们口口相传,将它们像溃疡感染一般传播开去;但霍华德家的人就是如此,博林家的人就是如此;不管有没有他,关于安妮性格的议论都会传到伦敦和全世界。
“她有意激怒国王,”他说,“他抱怨说,凯瑟琳一生都没有像安妮那样跟他那么说过话。诺福克说,她对国王说的那些话你甚至对狗都不会说。”
“天啊!真奇怪他怎么没有拿鞭子抽她。”
“也许他会的,等他们结婚之后。你瞧,假设凯瑟琳从罗马撤销起诉,假设她接受英格兰对她的案子的审判,或者假设教皇对国王的愿望做出让步,那么所有这一切——你所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只会是——”他做出一个流利的收回手势,就像卷起一张羊皮纸。“假设哪一天早上,克雷芒睡眼惺忪地来到桌前,用左手在一张他没有看过的纸上签了字,谁又能怪他呢?那么我就不会打扰他,我们就不会打扰他,而让他拥有他的收入,拥有他的权威,因为亨利现在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让安妮上他的床;但时间在一天天过去,相信我,他也开始思考他想要的其他一些东西。”
“是的。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他是国王。他习惯了这样。”
“如果教皇仍然固执己见呢?”
“他就只有靠乞讨来获得收入了。”
“国王会夺走基督徒的钱吗?国王很富有。”
“那你就错了。国王很穷。”
“哦。他自己知道吗?”
“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红衣主教大人在世时,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帽子要过一颗宝石,也没有要过一匹马或一幢气派的房子。亨利·诺里斯掌管着他的内库,但除此之外,我觉得他还对税收插手过多。亨利·诺里斯,”他不等她开口就抢着说,“是我命中的灾星。”当我需要单独见安妮时,他总是在她身边,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我猜亨利如果想吃晚餐,可以上这儿来。不是那位亨利·诺里斯。我指的是,我们的穷光蛋国王亨利。”她站起身;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她低下头,好像羞于见到自己的映像,接着调整了一下表情,摆出一种更轻松、更好奇、更淡然、不像是谈私事的样子;他看着她做这些,看着她稍稍扬了扬眉毛,翘了翘唇角。我可以把她画出来,他想;如果我有这种手艺的话。我已经看了她这么久;但仅仅是看并不能让死者复活,你看得越紧,他们走得越快,越远。他从没指望丽兹·维基斯会在天堂里笑吟吟地看着他跟她妹妹所做的事情。不,他想,我所做的事情是把丽兹推入了黑暗;他想起了一件往事,想起沃尔特曾经说过,他妈妈以前总是对着一尊圣徒小雕像祈祷,那小雕像是她年轻时代从北方过来时在包裹中带来的,而她在跟他上床之前,总是要让小雕像背过脸去。沃尔特说,亲爱的上帝啊,托马斯,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是圣人在操快乐女神,我造出你的那个晚上,她肯定是脸对着墙壁。
乔安在房间里走动起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光线明亮。“所有这些东西,”她说,“我们现在拥有的这些东西。这台钟。那个新柜子,你让史蒂芬从佛兰德斯给你运来的,上面刻有花鸟的图案,我亲耳听到你对托马斯·艾弗里说,哦,告诉史蒂芬我要这个,我不在乎花多少钱。所有这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的画像,所有这些,我也说不清楚,这些诗琴和乐谱,我们以前从未有过,小时候我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但是现在我每天都照照自己。还有一把梳子,你送给我一把象牙梳子。我以前从来没有自己的梳子。以前是丽兹帮我编辫子并塞进面罩里,然后我再帮她,如果我们看上去不得体,马上就会有人告诉我们。”
对过去的艰难困苦我们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我们熬过了父母的管束,熬过了没有火、没有肉的日子,熬过了寒冷的冬天和人们的蜚短流长,我们为什么感到无比自豪?倒不是说我们有别的选择。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连丽兹有天一大早看见他在火旁给格利高里烘衣服,也曾不客气地说道,别那样,他会每天都指望的。
他说,“丽兹——我是说,乔安……”
你这样的次数已经太多了,她的表情在说。
“我想好好地待你。告诉我,我能给你些什么。”
他等着她大嚷大叫,女人通常都是这样,你以为你能收买我吗?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听着,当她聆听他关于金钱能买什么的理论时,他觉得她有些出神,她的表情很专注,目光与他的相对。“在佛罗伦萨,有一个人,一位名叫弗拉·萨佛纳罗拉的修道士,他劝导人们相信美丽是一种罪。有些人认为他是魔法师,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中了他的魔,他们在街道上生起大火,把自己喜爱的所有东西都扔了进去,所有他们制造的或者挣钱买来的东西,一匹匹的丝绸,他们的母亲为他们的婚床而绣的亚麻床单,诗人手写的诗集,债券和遗嘱,地租账簿,产权证书,小狗小猫,身上穿的衬衫,手上戴的戒指,妇女们的面纱,你知道最糟的还是什么吗,乔安——他们把镜子也扔进了火里。这样他们就看不到自己的脸,不会知道自己与户外的野兽以及在柴火堆上嗷嗷叫的禽畜有什么区别。烧毁镜子后,他们回到空荡荡的家中,躺在地板上,因为他们已经烧掉了床,第二天起来时因为地板坚硬而全身酸痛,然后没有桌子吃早餐因为桌子已经被当成柴禾来加大火势,也没有凳子坐因为凳子已经被砍成七零八碎,还没有面包吃因为面包师已经把面盆、酵母、面粉和秤都扔进了大火中。你知道最糟的是什么吗?他们很清醒。头天晚上他们把酒袋——”他扬起胳膊,模仿别人把东西扔进火中的动作。“所以他们很清醒,头脑也很清晰,但他们环顾四周,却没有任何可以吃或者喝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可以坐的东西。”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你说最糟的是镜子。不可能再看到自己了。”
“是的。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我总能正视自己。而你呢,乔安,你应该始终有一面漂亮的镜子来看看自己。因为你是个值得一看的女人。”
你都可以写诗了,托马斯·怀亚特给她写了诗,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她转过头去,但透过她面纱的那层薄纱,他还是能看到她容光焕发。因为女人会哄着你说,告诉我,快告诉我嘛,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而他所做的正是这样的事情。
他们友好地分手了。两人甚至没有为了过去的情谊而最后一次鸳梦重温。他们并没有真的分开,但现在关系不一样了。茉茜说,“托马斯,等你身子冰冷地躺在石头底下时,你那张嘴巴会把自己说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家里一片安宁和平静。城里的混乱被锁在大门之外;他正在让人换锁,并加固铁链。乔给他送来一枚复活节彩蛋。“瞧,我们特意为您留了这个。”这是一枚毫无斑点的白蛋。普普通通,但在一顶歪斜的王冠下,有一道洋葱皮颜色的弧形在向外凝视。你选择了自己的国王,你也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真是这样吗?
孩子说,“我母亲让我捎个信: 告诉你伯伯,我想要一个用狮鹫蛋壳制成的口杯当礼物。狮鹫是狮子身,但长着鹫头和翅膀;现在已经灭绝了,所以您再也找不到了。”
他说,“问问她想要什么颜色。”
乔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朝镜子里看去,整个明亮的房间顿时跃入他的眼帘: 诗琴,画像,丝帘。在罗马,曾经有位名叫阿戈斯蒂诺·齐吉的银行家。他来自锡耶纳,家乡的人都以为他是世界上的头号富人。当阿戈斯蒂诺有幸宴请教皇时,他用金盘子款待他。接着,他看了看接下来的局面——那些四肢伸展、酒足饭饱的红衣主教,他们留下的杯盘狼藉,啃了一半的骨头,吃了一半的鱼,还有牡蛎壳和橘子皮——说,把它们扔了吧,这样就不用去洗了。
客人们将各自的盘子从敞开的窗户里扔了出去,直扔向台伯河中。污渍斑斑的亚麻桌布随后也飞了出去,展开的白色餐巾犹如贪婪的海鸥在奔抢食物的残渣。罗马人开心的笑声流进了罗马的夜色之中。
齐吉在岸边张了网,并布置了潜水员等在一旁,好打捞那些漏网之鱼。天亮时,他府上的一位眼睛很尖、地位较高的仆人站在岸边,拿着清单逐一核对,并用一枚针在每一件从水底打捞上来的物品上戳了一个印记。
1531年: 这一年的夏天出现了彗星。在漫长的黄昏中,在一弯升起的月亮和那颗陌生新星的光芒下,身着黑袍的绅士们手挽着手,在花园中漫步,谈论着救赎。他们中有托马斯·克兰默,休·拉蒂摩,还有些人原本是安妮府上的神父和职员,现在离开了那里,一窝蜂地来到奥斯丁弗莱聊着神学的问题: 教会是哪儿出了错?我们怎样才能让它重新回到正轨?他透过窗户看着他们,说,“如果以为那些先生们在圣经的理解上有任何共鸣,那可就错了。让他们离开托马斯·莫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开始互相迫害。”
格利高里正坐在垫子上跟他的狗玩耍。他用一根羽毛轻拂着它的鼻子,它就打喷嚏来逗他乐。“先生,”他说,“为什么您养的狗总是叫贝拉,而且总是这么小呢?”
在他的身后,国王的天文学家尼古拉斯·克拉泽坐在一张橡木桌上,面前摆着星盘,还有纸和墨水。他放下笔,抬起头。“克伦威尔先生,”他轻轻地说,“要么是我的计算错了,要么是宇宙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
他问,“彗星为什么是坏兆头呢?为什么不是好兆头呢?它们为什么预示着国家的衰败,而不是兴盛呢?”
克拉泽是慕尼黑人,年龄跟他相仿,皮肤黝黑,嘴巴很宽很有趣。他来这里是为了结交朋友,为了跟优秀博识之士交流,有时甚至是用他自己的语言交流。红衣主教曾经是他的保护人,而他则为他制作了一座漂亮的金日晷。那位伟人一看到日晷,就兴奋得满面红光:“九个面,尼古拉斯!比诺福克公爵的多七个面。”
1456年,也出现过这样的彗星。学者们有过记载,但卡利克斯特斯教皇将它逐出了教会,很可能还有一两位在世的老人曾经亲眼目睹过。据记载,它的尾巴呈马刀状,就在那一年,土耳其人包围了贝尔格莱德。不妨还是关注上天可能提供的预兆;国王在寻求最佳的建议。1524年秋天,双鱼座的行星排成了一线,然后德国就爆发了几场大战,路德教兴起,平民掀起暴动,导致皇帝的十万子民丧命;另外,还有三年的大雨。罗马遭劫也有兆头,在事情发生之前整整十年的时候,空中和地下都有战争的喧嚣: 看不见的军队间的交锋,钢铁兵刃的撞击,弥留之际者的哀号。他自己当时不在罗马,没有听到,但是他碰到过不少人都说,他们有某某朋友认识某个亲身经历过那一切的人。
他说,“嗯,如果你能读出角度,那么我可以帮你检查一下运算。”
格利高里说,“克拉泽博士,当我们看不到彗星的时候它去哪儿了?”
太阳已经下山;鸟鸣声也歇停了;药草圃的气息透过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克拉泽仍然埋首于面前的纸张,他那修长、指节突出的手指交叉相握,似乎在虔心祈祷,也可能是被格利高里的问题所难住。在下面的花园里,拉蒂摩博士抬头仰望,朝他挥了挥手。“休已经饿了。格利高里,去叫我们的客人们进来吧。”
“我得先检查一下这些数字。”克拉泽摇摇头。“路德说,上帝凌驾于数学之上。”
仆人给克拉泽端来了蜡烛。在暮色中,桌子的木面颜色很黑,蜡烛放在上面,烛光映照出一个个摇曳不定的环形。学者的嘴唇在嚅动,就像僧侣在做晚祷;液体的数字从他的笔尖流了出来。他,克伦威尔,在门口转过身,看见了它们。它们飞快地离开桌子,消失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瑟斯顿从厨房里“嗵嗵”地走上来。“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别人以为这里是怎么回事呢!准备些晚宴吧,要不然我们就闲死了。那些打猎的绅士,还有太太小姐,给我们送来的肉都可以喂饱一支军队了。”
“那就送给邻居吧。”
“萨福克每天给我们送一头鹿。”
“查普伊斯先生是我们的邻居,他没有收过很多礼物。”
“还有诺福克——”
“从后门分发出去吧。问问教区里谁在挨饿。”
“可问题是宰杀!要剥皮,要分块!”
“要不我来帮帮你?”
“您不能干这个!”瑟斯顿绞着围裙。
“我非常乐意。”他取下红衣主教的戒指。
“坐着别动!坐着别动,做一位绅士,先生。干那些起诉什么的,不行吗?或者去写法律!先生,您得忘掉自己曾经干过这些行当。”
他重新坐了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的捐助者们会收到感谢信吗?我最好自己来署名。”
“他们在一遍遍地感谢呢,”瑟斯顿说,“十来个职员在那儿写个不停。”
“你得多找几个厨工。”
“而您得多雇几个职员。”
如果国王找他,他就离开伦敦,前往国王所在的地方。八月的一天,国王与一帮大臣在一起,观看装扮成少女玛丽安的安妮小姐在一片阳光下练射箭。“威廉·布莱里顿,你好呀,”他说,“怎么没在柴郡?”
“我在那儿。除了躯壳之外,我在那儿。”
我真是自找没趣。“我只是以为你会在自己的属地上打猎。”
布莱里顿瞪了他一眼。“我的行踪都得向你汇报吗?”
在绿色的草地上,穿着绿色绸缎的安妮发恼了。那张弓她很不喜欢。一气之下,她把弓扔在地上。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他转过头来,发现玛丽·博林在他身边: 比其他人挨得要近一英寸。
“罗宾汉在哪儿?”他的眼睛看着安妮。“我带来了快信。”
“他日落之前是不会看的。”
“那日落之后他就不忙了吗?”
“她在一寸一寸地卖自己。大家都在说是你给她的建议。从她的膝盖往上每进一寸,她就要一笔钱做礼物。”
“不像你,玛丽。每往上撩一寸,就是,好姑娘,赏你四便士。”
“嗯。你知道。如果动手撩的是国王的话。”她笑了起来。“安妮的腿可是很长。等他到达她的私处时,他就会破产了。相比之下,法国战争算是便宜的了。”
安妮推开了谢尔顿小姐递给她的另一张弓。她从草地上朝他们大步走来。束着头发的金色发网上,钻石熠熠生辉。“这是在干吗,玛丽?又在诋毁克伦威尔先生的声誉吗?”人群中传出吃吃的笑声。“有好消息带给我吗?”她问他。她的声音以及表情都柔和起来。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笑声停止了。
他们避开强烈的阳光,在一个面北的房间里,她对他说,“事实上,我有消息要告诉你。加迪纳将成为温彻斯特主教了。”
温彻斯特是沃尔西最富裕的主教辖区;他脑海中保存着所有的数据。“这份恩宠会让他更加顺从。”
她笑了: 撇了撇嘴巴。“不是对我。他为甩掉凯瑟琳出了力,但是他不愿让我取代她。这一点他对亨利都毫不隐瞒。我但愿他不是秘书。你——”
“太快了。”
她点点头。“是的。也许吧。你知道他们烧死了小比尔尼吗?当时我们正在树林里玩捉强盗的游戏。”
比尔尼是因为在公共场所传道并向听众散发廷德尔的福音书而被抓,他被带到诺里奇主教面前。他被处以火刑的那一天,风很大,不断地把火焰从他身上刮走,因此他熬了很长时间才死。“托马斯·莫尔说,他在火中的时候放弃了信仰。”
“我从观看过的人那儿听到的不是这样。”
“他是个傻瓜,”安妮说。她的脸红了,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人们只要能活命,就应该要他们说什么就说什么,直到好的时光来临。这不是罪过。你不会这样吗?”他平常很少犹豫。“哦,得了,这问题你早就想过了。”
“比尔尼把自己推向了火中。我总是说他会这样的。他以前放弃过信仰,然后被释放了,所以再也不可能对他施以仁慈。”
安妮垂下目光。“我们是多么幸运啊,上帝对我们总是仁慈为怀。”她似乎有些颤抖。她伸出双臂。她身上有绿叶和薰衣草的芳香。在暮色中,她的钻石如雨点一样清凉。“强盗之王就要回来了。我们最好去迎接他。”她挺直脊背。
正值收获的季节。夜空呈现出一片紫色,彗星照耀在收割过的田野上。猎人把狗唤了进来。过了圣十字节,鹿就安全无虞了。当他还是个孩子时,每到这个时候,那些在荒郊野外混了一个夏天的男孩们就会回到家中,跟他们的父亲讲和,就会在举行丰收晚宴的夜晚,趁着整个教区醉意盎然时溜进家门。从圣灵降临节之前开始,他们就靠到处找食乞讨来度日,有时是抓鸟捕兔用铁锅煮了吃,有时看到女孩子,就会追得她们大呼小叫地奔回家,碰到下雨阴冷的夜晚,就溜进别人家的外屋或仓房,靠唱歌、猜谜和讲笑话来取暖。这段时间一过,就到了他卖锅的时候,他拿着它挨家挨户地推销,说得天花乱坠。“这口锅从来不会空,”他总是说,“如果你只有一些鱼头,把它们扔进去,就会游上来一条大比目鱼。”
“它有破洞吗?”
“这口锅很牢靠,如果您不信的话,夫人,您可以在里面尿尿试一试。好了,告诉我您会给多少钱。从默林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就没有哪口锅能跟它相比。从捕鼠夹里抓只老鼠扔进去,转眼就能看到一颗喷喷香的野猪头,口里还衔着苹果呢。”
“你多大了?”有个女人问他。
“这我可不能说。”
“明年再来吧,到时候咱俩可以在我的羽毛床上睡一觉。”
他有些犹豫。“明年我就走掉了。”
“你是准备上路去搞巡回表演吗?带着你的锅?”
“不,我想我会去荒野当劫匪。要不当狗熊看管员也是稳定的工作。”
那女人说,“希望你当得顺畅。”
那天晚上,在沐过浴、用过餐、唱过歌、跳过舞之后,国王想去散散步。他有乡村生活的偏好,喜欢来点儿所谓的山寨酒,味道很淡,但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将第一杯一饮而尽,然后点头示意再来一杯;所以离席时,他需要弗朗西斯·韦斯顿的胳膊来搀扶他。下了很重的露水,举着火把的侍从嘎吱嘎吱地踩在草地上。国王吸了几口潮湿的空气。“加迪纳,”他说,“你们两个关系不好。”
“我跟他没有过节,”他淡淡地说。
“那是他跟你有过节了。”国王隐入了黑暗之中;接着,他在明亮的火把后面说话了,就像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显现。“我能管住史蒂芬。我知道他有几斤几两。眼下,他是那种我所需要的坚定的仆人。我不想要害怕争议的人。”
“陛下该进室内去了。这夜里的湿气对身体不好。”
“口气很像红衣主教,”国王笑了起来。
他走到国王的左边。年轻而略显单薄的韦斯顿膝盖已经有些发软。“靠在我身上吧,陛下,”他劝道。国王将一只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像摔跤一般搂住他。狗熊看管员是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片刻工夫,他觉得国王在哭。
他第二年并没有走掉,不管是去看管狗熊还是干别的活儿。就是在第二年,康沃尔人杀声震天地开了过来,那些叛贼在伦敦四处放火,还抓住了英格兰国王,并逼迫他屈服于康沃尔人的意志。他们的军队还没有到,人们就惊恐万状,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总是烧毁干草堆,割断牛的肌腱,连人带屋一起焚烧,他们还屠杀神父,生吃婴儿,践踏圣坛上的献祭。
国王突然松开了他。“回我们冰冷的床上去吧。也许只有我才是这样?明天你得去打猎。如果你装备不够的话,我们可以提供。我要看看能不能把你累垮,虽然沃尔西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和加迪纳,你们得学会齐心协力。今年冬天你们得套在一块儿,劲往一处使。”
他想要的不是耕牛,而是那种头挨着头、为了他的利益而在战斗中相互伤害、彼此拼命的野兽。很显然,如果他与加迪纳的关系维持现状,他在国王面前会有更好的机会。分而治之。可话说回来,统治的毕竟是他。
尽管议会还没有重新开会,米迦勒节期间还是他有生以来最繁忙的时期。几乎每过一小时,就会收到厚厚一沓有关国王的事务的文件,奥斯丁弗莱挤满了城里的商人、形形色色的僧侣和神父以及请愿者,他们希望能见他五分钟。他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了权力的更替,还有随之而来的格局,于是,三五成群的伦敦人开始聚集在他的大门外,辨别着在他家进出的那些人的装束: 这是诺福克公爵的亲信,那是威尔特郡伯爵的仆人。他在一扇窗子旁俯视着他们,觉得能认出他们;以往每年的秋天,他们的父亲也是三三两两地站在他父亲的铁匠铺外说长道短,或者在门边取暖。而他们则像他以前一样: 很不安分,盼望着发生什么事情。
他看着下面那些人,并调整着自己的表情。伊拉斯谟说你每天早晨出门之前都要这样:“也就是说,要戴上面具。”他无论身在何处都会采取这个原则,管它是城堡、酒馆还是贵族家的座位,只要他是在那儿醒来。他让人给伊拉斯谟送了一些钱,像红衣主教过去那样。“给他买点粥吧,”他以前常说,“也让他的灵魂安心于鹅毛笔和墨水之中。”伊拉斯谟很意外;关于托马斯·克伦威尔,他听到的只有负面消息。
自从宣誓加入国王的枢密院那天起,他就调整了表情。在这一年的头几个月里,他一直在观察别人的表情,留心他们显出怀疑、保留、反抗的时刻——在他们摆出那副温文尔雅的臣子面孔,摆出那种忠心不二、唯唯诺诺的模样之前,捕捉住那短暂的一瞬。雷夫对他说,我们不能相信赖奥斯利,而他则笑了起来: 对“简称”我自有分寸。他在宫里虽然有显赫的关系,却是起步于红衣主教府: 实际上,谁又不是呢?可加迪纳是他在三一学堂的老师;他一直看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一步步上升。他看着我们像两只斗狗一样积蓄力量,所以无法决定把赌注押在谁的身上。他对雷夫说,我如果处在他的位置,也会这么想的;我当时更容易,只能把赌注押在沃尔西身上。他毫不害怕赖奥斯利或者这一类人。对那些无原则的人,你能琢磨出他的行为。你只要给他们一点甜头,他们就会跟在你的屁股后面。更不好琢磨、更危险的是史蒂芬·渥恩那样的人,是那些像渥恩一样给你写信的人: 托马斯·克伦威尔,我愿为你赴汤蹈火。那些口口声声说理解你、那些拥抱时把你搂紧不放的人,会把你推下深渊。
在奥斯丁弗莱,他派人把啤酒和面包送给那些站在他家门外的人: 当早上的凉意加重时,还送肉汤。瑟斯顿说,好吧,如果你打算救济这一带的所有人的话。他说,就在上个月,你还抱怨食物储藏室已经装不下,酒窖里也是满当当了。圣保罗告诉我们要学会怎样发达,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足的时候,不管是饱着肚子还是饿着肚子。他下到厨房,去向瑟斯顿找来的厨工问话。孩子们大声自报家门,并说明自己能干什么,他也一本正经地在本子上记下他们的专长: 西蒙,会拌沙拉和敲鼓,马修,会背诵主祷文。这些小伙子一定能培养成人。有朝一日,他们必须能像他当年那样走上楼梯,在会计室里占据一席之地。他们都得有温暖体面的衣服,还要鼓励他们穿上,而不是卖掉,因为他还记得自己在朗伯斯时储藏室里那彻骨的寒冷;而在汉普顿宫沃尔西的厨房里,烟囱通风顺畅,保热性能好,他常看到零星的雪花在房梁间飞舞和飘落在窗台上。
在凉爽的早晨,黎明时分,他带着一群职员走出家门时,已经有伦敦人聚集在外面。他们退开几步,看着他,既不友好,也无敌意。他对他们大声说着“早上好,上帝保佑你们”,有些人也会回他一声“早上好”。他们取下帽子,由于他是国王枢密院的委员,他们就光着头站在那儿,直到他走了过去。
十月: 皇帝的大使查普伊斯先生来到奥斯丁弗莱赴宴,史蒂芬·加迪纳则成了席间的谈资。“刚被任命为温彻斯特主教,就马上被派往国外,”查普伊斯说,“你觉得弗朗西斯国王会喜欢他吗?作为外交官,有什么是他做得到而托马斯·博林爵士做不到的呢?尽管我认为别人对他有parti pris。因为他是那位小姐的父亲。加迪纳更加……模棱两可,对吧?应该说,是更加不偏不倚。我看不出弗朗西斯国王如果支持这场婚姻,又能得到什么,除非你们的国王能给他——什么呢?金钱?战舰?还是加来?”
与克伦威尔家的人一起用餐时,查普伊斯先生非常愉快地谈到了诗歌、肖像画以及他在都灵的大学生涯;他转向法语说得很好的雷夫,谈起了训练猎鹰的方法,这很可能让年轻人感兴趣。“你得跟我们先生一起出去转转,”雷夫告诉他,“这几乎是他近来唯一的消遣了。”
查普伊斯又将那双明亮的小眼睛转向他。“他现在玩的是国王的游戏了。”
从桌边起身时,查普伊斯称赞了食物、音乐、室内的陈设。你都能想象出他把自己的看法写进给他的皇帝主子的信中时的样子,能看到他的脑袋在转动,能听见那轻微的咔哒声,犹如一把精密的锁的锁芯在转动。
后来,在他的房间里,大使把自己的问题一股脑儿地问了出来;连珠炮一般,也不等他回答。“如果温彻斯特主教在法国,亨利没有秘书怎么行呢?史蒂芬先生的派遣期不会很短。也许这是你套近乎的机会,你说呢?告诉我,加迪纳真的是王室的私生子和亨利的表亲吗?还有你那小子理查德,也是吗?皇帝对这些事无法理解。身为国王,却这么不在意王者的身份。他想娶一位穷淑女,也许就不足为奇了。”
“我倒不认为安妮小姐很穷。”
“没错,国王让她家致富了。”查普伊斯干笑了两声。“在这个国家,对一个姑娘提供的服务,通常都是提前付酬吗?”
“的确是的——你得记住一点——如果看到你在街上被人追,我会很遗憾的。”
“你给安妮小姐出谋划策吗?”
“我只是检查账目。对一位好朋友来说,这算不了什么。”
查普伊斯开心地笑了起来。“朋友!她是个女巫,你知道吗?她让国王着了魔,以至于他甘冒一切风险——哪怕是被赶出基督教世界,哪怕是下地狱。而我觉得他多少明白这一点。我看到过他在她眼皮底下时的样子,茫茫然不知所措,内心里七上八下,就像被老鹰盯上的兔子一般。没准她也让你着了魔。”查普伊斯向前探了探身子,把他的小猴爪子放在他的手上。“清醒过来吧,我亲爱的朋友。你不会后悔的。我所效忠的是一位最开明的君王。”
十一月: 亨利·怀亚特爵士站在奥斯丁弗莱的大厅里;他望着墙上那片红衣主教的纹章被涂掉而留下的空白之处。“他去世才一年,托马斯。可我却觉得很久了。人们常说,人老了以后,头一年跟第二年没什么区别。我可以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
哦,得了先生,小姑娘们喊道,您还不是太老,还可以给我们讲故事呢。她们扶着他走到一把新的天鹅绒扶手椅旁,让他坐了下来。亨利爵士会是所有人的父亲,或所有人的祖父,如果他们可以选择的话。他任职于现任亨利国王的财政部,还有上任亨利国王的财政部;如果都铎王朝没有钱,那不是他的错。
爱丽丝和乔刚才去了外面的花园,想把猫抓住。亨利爵士喜欢看到一只猫受到全家人的宠爱;在孩子们的请求下,他会解释其中的缘由。
“很久以前,”他开口道,“在英格兰这块土地上,出现了一位残忍的暴君,名叫理查·金雀花——”
“哦,是那些叫这名字的坏人,”爱丽丝叫了起来,“你们知道吗,他们有些人现在还活着?”
大家笑了起来。“哦,这是真的,”爱丽丝嚷道,脸也红了。
“——而我,讲这个故事的你们的仆人怀亚特,则被那位暴君扔进了地牢,只能睡在稻草上,地牢里只有一扇小窗户,上面钉有栅栏……”
冬季来了,亨利先生说,可是我没有火;也没有食物和水,因为看守把我忘了。理查德·克伦威尔托着下巴坐在那儿听着;他跟雷夫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朝他看来,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以缓解往事的恐怖。他们都知道,亨利爵士在塔里不是被忘了。看守们把烧得白热的尖刀插进他的肉里。他们拔掉了他的牙齿。
“所以,我该怎么办呢?”亨利爵士说,“幸运的是,我的地牢很潮湿。我可以喝从墙上流下来的水。”
“那吃什么呢?”乔问。她的声音低而兴奋。
“啊,现在我们讲到故事最精彩的部分了。”有一天,亨利爵士说,我正在想,如果再不吃点什么,我可能就要饿死了,却突然注意到我的小窗户的光被挡住了;往上一看,猜我看到了什么?原来是一只猫,一只黑白两色的伦敦猫。“噢,小猫咪,”我对它说;它“喵”了一声,与此同时,它松开了自己带来的东西。它给我带什么来了呢?
“一只鸽子!”乔叫了起来。
“小姐,你要么自己当过囚犯,要么就是听过这个故事。”
姑娘们忘了他没有厨子,没有烤肉棒,也没有火;小伙子们垂下目光,想到一个囚犯用被铐住的双手撕开一摊长满虱子的羽毛,就有些不寒而栗。
“嗯,我躺在稻草上,接下来听到的消息就是,大钟敲响了,街上有人高呼,一位都铎!一位都铎!如果不是那只猫送来的礼物,我就不会活着听到那消息了,也不会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然后是亨利国王亲自在那儿叫道,怀亚特,是你吗?快过来受赏吧!”
这里有几分情有可原的夸张。去过牢房的不是亨利国王,而是理查国王;正是他监督着看守把尖刀烧烫,然后微侧着头,倾听怀亚特的惨叫;而在闻到烧焦的肉味后,他又怕脏似的走到一旁,命人把刀重新烧烫,再次使用。
据说小比尔尼在被处以火刑的前夜,曾经把手指伸到烛火上,并请求基督教他如何忍受苦痛。在受刑前自残,这可不够明智;不管明智与否,他想起了这件事情。“好了,亨利爵士,”茉茜叫着,“您得给我们讲讲狮子的故事,因为听不到的话,我们会睡不着觉的。”
“哦,那其实是我儿子的故事,他该在这儿的。”
“如果他在这儿,”理查德说,“女士们就会全都睁大了眼睛瞧着他,一边长吁短叹——是的,你会的,爱丽丝——而且也就不在乎什么狮子的故事了。”
亨利爵士出狱康复之后,成了宫廷里位高权重的人物,有位敬仰者给他送了一只小狮子作礼物。在阿林顿城堡中,我把它当亲生孩子一般养大,他说,直到像一位姑娘那样,它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一天,由于一时疏忽,是我的疏忽,它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利昂蒂娜,我对它说,待着别动,等我把你引回去;但它接着就蹲下身子,一声不吭,盯着我,眼睛像火一般。这时我才明白,他说,我不是它的父亲,不管我有多么爱它: 我只是它的一顿主餐。
爱丽丝的一只手捂住了嘴,说,“亨利爵士,您觉得自己死定了,对吗?”
“的确是的,而且如果不是我儿子托马斯恰好走进院子,我就真的完蛋了。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险境,于是对它叫道,利昂蒂娜,到我这儿来;于是它转过头去。那一刻,它的注意力转移了,我退开一步,又一步。看着我,托马斯对它说。那天他穿的衣服很鲜亮,长袖飘飘,一件宽松的长衫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再说他有一头金发,你们知道,而且留得很长,他当时看上去肯定像一团火焰,我想,因为他身材颀长,在阳光下明亮照人,于是它站定了,有些不解,而我则朝后退,一步,又一步……”
利昂蒂娜转过身;微微下蹲;它撇开父亲,开始向儿子靠近。你可以看到它肥壮的爪子,可以嗅到它气息中的血腥。(而与此同时,他,亨利·怀亚特,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正在一步步后退,后退,朝可以寻找救兵的方向。)汤姆·怀亚特还在用温柔迷人的嗓音,用亲昵的语言,用祈祷的语气,跟狮子说话,请求圣弗朗西斯打开它那颗冷酷的心,让它沐浴恩典。利昂蒂娜看着,听着。它张开嘴巴,咆哮起来:“它说什么了?”
“呵呵嘿嘿哈哈,我闻到一个英格兰人的血了。”
汤姆·怀亚特站在那儿,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马夫们拿着大网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利昂蒂娜距离他只有几英尺了,但是它又一次停下脚步,侧耳听着。它站在那儿,有些犹豫,摆动着耳朵。他能看到它嘴里淌出的粉红色的口水,能闻到它皮毛上的霉味。它蹲坐在地上。他闻到了它的气息。它准备一跃而起。他看到它的肌肉在颤抖,它的嘴巴张开了;它纵身一跃——但是在空中翻了个滚,一支箭射进了它的肋骨。它转动着身子,撞打着箭头,怒吼着,呻吟着;又一支箭射中它结实的侧腹,它哀嚎着,不断地翻滚,这时,大网罩在了它的身上。亨利爵士镇静地走到它身旁,把他的第三支箭射进了它的喉咙。
即使在临死之前,它还在咆哮。它咳着血,奋力反抗。时至今日,有位马夫的身上还留着它的爪印。在阿林顿的墙上能看到它的毛皮。“年轻的小姐们,你们要来看看我,”亨利爵士说,“到时候,你们就明白它是一头什么样的畜生了。”
“汤姆的祈祷没有奏效,”理查德笑着说,“在我看来,圣弗朗西斯什么也没干。”
“亨利爵士,”乔拉着他的袖子,“最精彩的部分您还没有讲呢。”
“对呀,我忘了。接着,当时的英雄、我的儿子汤姆走到一旁,在灌木丛中吐了。”
孩子们长嘘了一口气。他们一同鼓起掌来。这个故事传到宫廷后,国王——当时还很年轻,性情也好——也生出几分敬畏。直到现在看到汤姆时,他还会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汤姆·怀尔特。能驯狮子。”
亨利爵士喜爱吃软和的水果,吃过几颗涂有黄色奶油的大黑莓后,他说,“单独跟你谈谈好吗?”于是他们避开众人。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亨利爵士说,我会请他让你当珠宝屋的管理员。“我当时任那个职务时,发现借此可以了解整体的财政状况。”
“怎么跟他提呢?”
“让安妮小姐跟他提。”
“也许贵公子能帮忙去求一求安妮小姐。”
亨利爵士笑了起来;准确地说,他轻咳了一声,以表明他知道这是个玩笑。根据肯特郡小酒馆里的客人以及宫廷里下等仆人(比如乐师马克)的说法,对托马斯·怀亚特作为一个男人可能提出的合理要求——哪怕是在妓院里的要求——安妮都是有求必应。
“我打算今年从宫中告老还家,”亨利爵士说,“我该写遗嘱了。我能指定你为执行人吗?”
“我非常荣幸。”
“把事情交给别的人我都不放心。你是我所知道的最可靠的人了。”
他笑了,有些不解;他觉得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可靠的。
“我了解你,”怀亚特说,“我知道我们那位红衣老家伙几乎把你拖垮了。但瞧瞧你,能吃杏仁,嘴里的牙齿一颗不少,一家人都在身边,事业蒸蒸日上,连诺福克那些人都对你恭恭敬敬。”尽管一年前他们还当你是臭狗屎,不过这句话他没有必要说出口。亨利爵士用手指将一块肉桂威化饼掰碎,一点点地放在舌头上,这是一份谨慎的、世俗的圣餐。从塔里出来已经四十年了,甚至可能更长,但是被打碎的下巴仍然很不灵活,仍然时常发痛。“托马斯,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照看我儿子吗?像父亲对儿子一样?”
“汤姆有……嗯……二十八岁了吧?他也许不喜欢再有一个父亲。”
“你不会比我做得更糟。我非常后悔,主要是他的婚姻……当时他十七岁,很不愿意,愿意的是我,因为那姑娘的父亲是科巴姆男爵,而且我想在肯特郡的左邻右舍中出人头地。汤姆一直都很英俊,而且心地善良,待人彬彬有礼,你会以为他跟那姑娘会很美满,但是我不知道她对他是否有哪怕一个月的忠诚。于是紧接着,他当然就以牙还牙……那儿到处都是他的情妇,在阿林顿随便打开一个衣柜,就会有个小骚货掉出来。他在国外游荡过一阵子,结果怎么样呢?他在意大利成了阶下囚,那件事情我怎么都弄不明白。自那以后,他更加没有脑子了。当然,他会给你写一首三行体诗,然后坐下来琢磨自己的钱都去哪儿了……”他摸了摸下巴。“不过你也知道。虽然有一千个不是,但没有谁比我的孩子更勇敢。”
“您愿意再回去跟大伙儿呆一会儿吗?您知道,每次您一来,我们就像过节。”
亨利爵士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身材魁伟,尽管他只能喝汤和吃糊状食物。“托马斯,我怎么就老了呢?”
他们回到大厅时,发现大家正在演一场戏。雷夫扮成利昂蒂娜,其他人都在为他喝彩。倒不是孩子们不相信狮子的故事;他们只是想加入自己的理解而已。理查德已经站在一张嘎吱作响的折叠凳上,他朝他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你们这是嫉妒汤姆·怀亚特,”他说。
“哦,别生我们的气,先生。”雷夫恢复人形,坐回到长凳上。“给我们讲讲佛罗伦萨吧。讲讲你们还干了些什么,你和吉奥瓦尼罗。”
“我不知道该不该讲。你们会把它编成戏的。”
哦,讲讲吧,他们都恳求他,他朝周围看了看: 雷夫“唔”了一声以示鼓励。“我们确定瑞斯里不在这儿吗?那好吧……当时,我们如果有一天的时间,就总是去拆屋。”
“拆屋?”亨利·怀亚特说,“是真的吗?”
“我的意思是,把它们炸掉。但是会经过主人的同意。除非我们认为那些屋子摇摇欲坠,会对路人造成危险。我们只收爆炸材料的费用。我们的技术不收费。”
“那费用不低吧,我猜?”
“辛辛苦苦地挖呀掘的,只是为了几秒钟的兴奋。不过我知道,有些人是以它为职业。在佛罗伦萨,”他说,“你做这个可能只是为了消遣。就像钓鱼一样。它能避免我们惹是生非。”他犹豫了片刻。“哦,不,也没有。其实没有。”
理查德说,“‘简称’告诉过加迪纳吗?关于你的丘比特雕像?”
“你觉得呢?”
国王曾对他说,听说你制作过一尊仿古雕像。国王哈哈大笑,但也许还是一种暗示;他之所以笑,是因为这个玩笑是针对教士,针对红衣主教的,他对这种玩笑很受用。
加迪纳秘书:“雕像,法令,一个字母之差。”
“在立法时,差之毫厘会失之千里。但我的先例不是假的。”
“只是有些夸张?”加迪纳问。
“陛下,康士坦斯大公会议曾授予您的祖先亨利五世国王对英格兰教会的控制权,其他的基督徒国王在自己的国家都不曾享受过这种特权。”
“这种特权没有被付诸实施。没有长期实施。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能力不够?”
“可我们现在不是有更优秀的委员吗?”
“是更优秀的国王,陛下。”
在亨利的背后,加迪纳朝他做了个怪相。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开庭期结束了。安妮说,来陪我吃顿简单的基督降临节晚餐吧。我们可以用叉子。
他去了,但他不喜欢在场的那些人。她把国王的朋友、他寝宫的侍从都邀请了过来: 亨利·诺里斯、威廉·布莱里顿等等,当然还有她弟弟罗奇福德勋爵。安妮对他们很冷淡,对他们的谄媚就像一位主妇折断鸟的脖子做成菜肴一样毫不留情。如果她脸上的浅笑消失了片刻,他们就全都探过身来,迫切地想知道怎样讨好她。比这帮家伙更蠢的人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至于他自己,不用打灯笼都可以去任何地方,他也去过无数地方。他早年是听着弗雷斯科巴尔迪家以及波尔蒂纳里家的席间谈话长大的,后来又在红衣主教家的餐桌旁聆听过专家智者的交谈,现在置身于安妮召集到身边的这些穿着考究的人之中,他不可能会觉得手足无措。天知道,为了让他不自在,这些人的确尽力了;他只管自自在在,心平气和,说话时清清楚楚,直截了当。诺里斯原本是个风趣的人,而且也不年轻了,但跟这群人搅在一起却很愚蠢: 这是为什么呢?他一靠近安妮就浑身哆嗦。这简直是个笑话,但谁也不去说破。
找到机会之后,诺里斯跟着他走了出来,碰碰他的袖子,使他停下脚步面对着他。“你没看出来,对吧?安妮?”
他摇了摇头。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旅途中结识的某位胖太太?”
“我能爱上的女人,应该是一个国王毫无兴趣的女人。”
“如果这是一条忠告,那就说给你的朋友怀亚特的儿子听听。”
“哦,我想小怀亚特已经想明白了。他是已婚男士。他对自己说,把你的损失写成一首诗吧。我们不都是在伤了自尊之后,吃一堑长一智的吗?”
“看看我,”诺里斯说,“你能觉得我长一智了吗?”
他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诺里斯。诺里斯擦了擦脸,又把手帕还给他。他想起了圣维罗妮卡,她用面纱擦拭受难的耶稣的面孔;他心里想,不知道回到家后,亨利的绅士面孔是否会印在手帕上,而如果真是如此,他是否该将它挂在墙上?诺里斯转过脸去,轻笑了一声:“韦斯顿——年轻的韦斯顿,你知道——他妒忌那个她带来给我们唱了好几夜歌的孩子。他妒忌那个来添火的男人,甚至妒忌那个替她脱长袜的侍女。她每看你一次,他就记下来,还说,瞧啊,瞧啊,你瞧见了吗,她在看那个胖屠夫,在两小时的时间里,她看了他十五次。”
“红衣主教才是胖屠夫。”
“对弗朗西斯来说,只要是商人,就都一个样。”
“我明白了。晚安。”
晚安,汤姆,诺里斯说,一边心不在焉、心烦意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们是平级、是朋友一般;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安妮身上,他的脚步也朝他的敌人们迈去。
只要是商人,就都一个样吗?在现实世界中并非如此。每一个手很稳、拿着砍肉刀的人都可以自称为屠夫: 可如果没有铁匠,他的刀从哪儿来呢?没有那些跟金属打交道的人,你的锤子、你的长镰刀短镰刀、还有剪刀和刨子都从哪里来?你的武器和盔甲、箭头、长矛和枪炮从哪里来?你海上的舰船和锚在哪里?你的抓钩、钉子、门闩、铰链、拔火棒和钳子在哪里?你的烤肉棒、水壶、三角架、马具、扣环和其他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在哪里?你的刀子在哪里?
他想起了他们听说康沃尔军队要打过来的那一天。当时他——大概——十二岁吧?正在铁匠铺里。他刚清理完大风箱,在给皮革上油。沃尔特走了过来,看了看,说:“要填缝了。”
“是的,”他说。(这是他跟沃尔特交流的一贯方式。)
“它不会自己填的。”
“我说了,是的,是的,我这就干去!”
他抬起头来。他们的邻居欧文·马多克站在门口。“他们马上就开过来了。消息在沿岸传遍了。亨利·都铎准备迎战。王后和他们的孩子们都在塔里。”
沃尔特擦了擦嘴。“还有多长时间?”
马多克说,“天知道。那些狗娘养的能日行千里。”
他直起身。手里已经握着一把四磅重的梣树柄大锤。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一直忙个不停,直到累得快要趴下。沃尔特负责为他的朋友们制作盔甲,而他则在所有能够砍、切、割叛军之肉的东西上加上刀刃。帕特尼的男人们对那些异教徒决不会怀恻隐之心。他们都缴了税: 康沃尔人为什么就不缴?妇女们害怕康沃尔人会糟蹋她们的贞操。“我们的神父说,他们只对他们自己的姐妹才那样,”他说,“所以你不会有事的,我们的好贝特。不过话说回来,神父还说,他们的家伙又冷又硬,还长有鳞片,所以没准你想尝尝鲜。”
贝特扔过一个东西来砸他。他闪开了。在这个家里,砸坏东西总是找这个借口: 我是拿它砸托马斯的。“哦,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他说。
在那一周里,各种传闻满天飞。康沃尔人在地下穿行,所以脸都是黑的。他们半瞎着眼,所以你可以用网抓住他们。你每抓住一个,国王会赏你一先令,如果是个大块头,就是两先令。只不过究竟多大呢?因为他们射的箭有一码长。
家中所有的物品如今都呈现出新的色彩。串肉扦、烤肉棒、肥肉馅灌注针: 自卫的工具随手都是。左邻右舍都大把花钱光顾沃尔特的另一桩生意,也就是酿酒厂,仿佛认为康沃尔人打算把英格兰喝个精光似的。欧文·马多克进来定制了一把猎刀,要求有护手、血槽和十二英寸长的刀刃。“十二英寸?”他说,“你可别胡乱挥舞,把自己的耳朵削掉了。”
“等康沃尔人抓住你,你就不会这么没礼貌了。他们把你这样的孩子插在烤肉棒上,放到篝火上烤了吃。”
“你就不能用桨劈他们吗?”
“我要劈得你闭嘴,”欧文·马多克吼道,“你这小混蛋,还没出生就有了坏名声。”
他让欧文·马多克看了看他给自己做的小刀,用细绳拴在衬衣里面: 那一截短短的刀口,就像一颗孤零零的毒牙。“你看怎么样?”
“天啊,”马多克说,“你得留神插在谁的身上哟。”
他对他姐姐凯特说——他刚刚将那把四磅重的大锤放在她飞马酒馆的窗台上——我为什么还没出生就有了坏名声?
去问摩根·威廉斯吧,她说。他会告诉你的。哦,汤姆,汤姆,她说。她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下。你自己可别出去。让他去战斗好了。
她希望康沃尔人会杀掉沃尔特。她没有说出口,但是他知道。
等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说,情况就会不一样了,我可以告诉你。
摩根告诉他——红着脸,因为他是个很正统的人——孩子们以前总是在街上跟在他母亲身后,嚷着,“快来瞧呀,老母马怀驹子啦!”
他姐姐贝特说,“康沃尔人还有一张王牌,他们有一个名叫波尔斯特的巨人,他爱上了圣艾格尼丝,到哪儿都跟着她,康沃尔人便把她的像画在他们的旗帜上,所以他一路跟着他们到了伦敦。”
“波尔斯特?”他嗤之以鼻,“我还以为有多大呢。”
“哦,你等着瞧吧,”贝特说,“到时候你就不会这么快还嘴了。”
摩根说,这一带的女人们都围在他母亲身边,叽叽喳喳地假关心: 生下来会是什么呢,她都胖成这样了!
后来,他哇哇大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紧握双拳,头上是湿漉漉的黑色卷发,于是沃尔特和他的朋友们踉踉跄跄地在帕特尼放声高歌。他们喊道,“过来试试吧,姑娘们!”还有“这里为不育的妻子提供服务!”
他们根本没有注意那个日子。他对摩根说,我不介意。我没有占星图。所以我也没有命运。
而命运的安排是,帕特尼没有发生过战争。对那些先遣兵和逃兵,女人们准备好了餐刀和剃刀,而男人则会用铲子和锄头来痛击他们,用扁斧劈开他们,用磨刀棒钉死他们。大战最后却发生在布莱克西斯: 康沃尔人被砍成了碎片,被都铎王朝的军事绞肉机绞成了肉泥。他们全都安然无恙: 只是还得受沃尔特的虐待。
他姐姐贝特说,“你知道那个巨人波尔斯特吗?他听说圣艾格尼丝死了。于是他砍断自己的手臂,在伤心之中,他的血流进了大海。它填满了一个据说永远都填不满的洞穴,然后流入一个深坑,再往下穿过海底,经过地心,流进了地狱。所以他死了。”
“哦,很好。因为我真的很为波尔斯特担心。”
“他死了,直到下一次投胎转世,”他姐姐说。
因此,在不知道是哪一天,他出生了。三岁时,他就会为熔铁炉捡引火柴。“瞧见我这小子了吗?”沃尔特总是爱怜地拍拍他的头说。他的手指有糊味,手掌硬邦邦、黑黢黢的。
当然,近几年来,学者们都在努力给他一种命运;那些对天空很有研究的专家都在努力根据他现在的身份和状况倒推回去,回到他出生的时候。木星的方位很好,表明会兴旺发达。水星在上升,表明反应敏捷,说服能力强。克拉泽说,如果火星不在天蝎座,就算我外行了。他母亲当时已经五十二岁,他们都认为她既不可能怀孕也不可能生子。她把自己的力量藏了起来,把他藏在宽衣大衫里,藏在她的体内,尽可能地藏了很久。他出来时,他们说,这是什么?
十二月中旬,中殿会堂的一位大律师詹姆斯·贝恩汉在伦敦主教面前宣誓放弃他的异教信仰。城里的人说,他受过严刑拷打,当肢刑架的手柄在转动时,莫尔亲自审问他,要他供出律师会堂其他有牵连的成员的名字。几天之后,一位前僧侣和一位皮革商被一同烧死。那位僧侣曾通过诺福克的港口将书托运进来,然后,非常愚蠢地经过圣凯瑟琳码头,而大法官正候在那里逮了个正着。皮革商则拥有一本路德的《基督徒的自由》,是他自己亲手所抄。这些人他都认识,颜面尽失、饱受折磨的贝恩汉,僧侣贝菲尔德,还有约翰·图克斯伯里,天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神学博士。随着几缕青烟,人类的骨灰飘浮到史密斯菲尔德的上空,这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新年那天,天还没有亮他就醒了,看到格利高里站在他的床尾。“您最好来一下。汤姆·怀亚特被抓起来了。”
他立刻跳下床;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莫尔已经攻进安妮圈子的核心。“他在哪儿?他们还没有把他带到切尔西吧?”
格利高里似乎有些不解。“他们干吗要带他去切尔西?”
“国王不可能允许——那儿离他太近了——安妮也有书,还给他看过——他自己也读过廷德尔的书——下一步是什么,莫尔准备逮捕国王吗?”他伸手去拿衬衣。
“跟莫尔毫无关系。是有些傻瓜在威斯敏斯特闹事被抓了起来,他们在街上生起火堆跳来跳去,接着又砸起了玻璃,你知道那是什么情景……”格利高里的声音很疲倦。“后来他们跟巡夜的人打了起来,于是被关了进去,有人传话出来,克伦威尔先生是否愿意下去一趟,给看守一份新年礼物?”
“天啊,”他说。他重新坐到床上,突然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双脚、小腿、大腿、阴茎、身上的体毛、下巴上的胡茬全都露在外面: 他的肩膀上还冒出汗来。他套上衬衣。“他们得上门来请我才行,”他说,“而我得先吃完早餐。”
格利高里带着一丝坏意地说,“您答应过要像父亲一样待他。所以您现在就该去看看。”
他站起身。“叫上理查德。”
“我也要去。”
“你想去就去吧,但我需要理查德,以免有麻烦。”
没有麻烦,只是讨价还价了一番。当几位年轻人步履蹒跚地来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只见他们神情憔悴,鼻青脸肿,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弗朗西斯·韦斯顿,”他说,“早上好呀,先生。”他想,早知道你也在这儿,我就把你留下来。“你怎么没在宫里呢?”
“我在呀,”那孩子说,嘴里呼出一股馊味。“我在格林威治。不在这儿。你明白吗?”
“一身在两地,”他说,“好吧。”
“哦,上帝。哦,上帝呀我的救世主。”托马斯·怀亚特站在白得发亮的雪地上,揉着脑袋。“我再也不这样了。”
“直到明年的这个时候,”理查德说。
他转过身,看到最后一个踉跄的身影来到街上。“弗朗西斯·布莱恩,”他说,“我早该想到这种事情少不了你。先生。”
乍一出现在这新年的第一股寒意之中,安妮小姐的表亲像一条湿透了的狗一样浑身哆嗦着。“他妈的圣艾格尼丝,真冷啊。”他的上衣撕破了,衬衫领也被扯掉,脚上只有一只鞋。他用手拽着马裤,以免它掉下来。五年前,他在一次比武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现在又失去了他的眼罩,那青色的眼窝一览无遗。他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朝周围看了看。“克伦威尔?我不记得你昨晚跟我们在一块儿啊。”
“我当时在自己的床上,我但愿这会儿还在那儿。”
“那干吗不回去?”由于雪地路滑,他不由得松了手。“城里哪个小媳妇在等着你呢?圣诞节期的十二天你每天换一个吗?”他几乎笑出声来,这时布莱恩加了一句,“你们教派的人不是共女人的吗?”
“怀亚特,”他背过身去,“让他把身子遮上,要不然他那玩意儿会冻掉的。少了一只眼睛已经够糟了。”
“快说谢谢,”托马斯·怀亚特大声说着,一边用拳头擂他的同伴们。“快对克伦威尔先生说谢谢,并把你们欠的钱还给他。在这节假日里,还有谁会起这么早并解囊相助呢?否则我们可能被关到明天。”
他们看上去不像是身有分文。“没关系,”他说,“我会记到账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