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2、基督教世界的地图

1534~1535年


“你想要奥德利的职位吗?”亨利问他。“只要你开口它就是你的。”

夏天已经过去。皇帝没有来。克雷芒教皇死了,他的判决也随之而去;新一轮的游戏即将开始,他已经把门开着,只开了一条缝,等待着下一任罗马主教与英格兰进行会谈。就他个人而言,他宁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但这些不是个人的事情。

现在他认真地考虑着: 当大法官对他来说合适吗?在法律系统内有个职位是一件好事,那为什么不一步到顶呢?“我不想让奥德利不安。如果陛下对他感到满意的话,我也同样满意。”

他想起这个职位曾经把沃尔西拴在伦敦,而国王却在别的地方。红衣主教很热衷于法庭上的事情;但我们已经有够多的律师了。

亨利说,你最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他有些不好意思,像情人一般,想不出最好的礼物。他说,克兰默告诉我,多听克伦威尔的,如果他想要一个职位,想征税,想征收关税,想在议会里采取某项措施,或者想发表一项王室声明,就都随他去。

案卷司长一职现在空缺。这是一项古老的司法职务,掌管着国家的几大秘书处之一。他的前任将是那些在学问上出类拔萃的人,多数是主教: 他们躺在坟墓里,他们的美德用拉丁文刻在墓碑里。当他揪着这成熟的果实的柄,将它“啪”的一声从树上摘下来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对法尔内塞红衣主教你也说对了,”亨利说。“现在我们有了新教皇——要我说,就是罗马主教——我打赌赢的钱已经收回来了。”

“您瞧,”他笑着说,“克兰默说得对。按我说的做。”

听说罗马人为克雷芒教皇的死举行了庆祝,宫廷里都觉得好笑。还听说他们挖开了他的坟墓,拖着他一丝不挂的尸体游街。


位于法院路的案卷司长官邸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房子。里面散发着潮湿、发霉和油腻的气味,在那弯弯曲曲的正面墙后,它向内蜿蜒,有很多狭小的房间,房门都很低矮;难道我们的祖先都是小矮人吗,要不就是他们不太确定怎样撑起天花板?

这座官邸有三百年的历史,是那个时代的亨利修建的;他建造它是为了给改变信仰的犹太人提供一个庇护所。一旦他们走了这一步——如果他们希望免受暴力,就最好这样——他们的财产就会被全部没收上缴王室。然后,王室就只需要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保障他们的饮食起居。

克里斯托弗在他前面跑进了宅子的深处。“快看!”他伸出一根手指,从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划过。

“你毁了它的家,你这狠心的孩子。”他打量着阿丽亚娜的摇摇欲坠的猎物: 一条腿,一个翅膀。“趁它还没回来,我们快走吧。”

亨利出钱建造这座宅子的五十年后,所有的犹太人都被赶出了这个国家。但这处庇护所从来都不是空无一人;即使是现在,还有两个女人住在这里。我要去拜访一下她们,他说。

克里斯托弗轻轻地敲着墙壁和房梁,仿佛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一般。他饶有兴致地说,“如果你这样敲呀敲的有了回应,你会跑吗?”

“哦,天哪!”克里斯托弗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我猜这里死了上百人,既有犹太人也有基督徒。”

的确,在这块墙板的后面,他能感觉到老鼠的小骨头: 有上百代,它们那关节连着的前腿在永远的长眠中蜷曲着。它们的后代正茁壮成长,他在空气中能闻到这种气息。这是马林斯派克的活儿,他说,如果我们能抓住它的话。红衣主教的猫现在成了野猫,时而在伦敦的花园肆意乱跑,时而追踪着城中修道院池塘里鲤鱼的味道,或者被诱惑到——就他所知——河的另一边,依偎在那些松弛的乳房上擦过玫瑰花瓣和龙涎香的妓女的胸前;他想象着马林斯派克耷拉着脑袋,咕咕地叫着,想挣脱出来重新回家。他对克里斯托弗说,“我想,如果我管不了一只猫,有怎么能管得住案卷。”

“案卷没有腿可以走路。”克里斯托弗在踢着一块踢脚板。“我的脚可以进去,”他一边说,一边示范着。

他会舍得奥斯丁弗莱的舒适条件,来忍受这玻璃上有裂纹的小窗户,嘎吱作响的走廊,以及陈腐的空气吗?“从这里去威斯敏斯特会近一些,”他说。他的目标已经确定在那里——白厅,威斯敏斯特以及河流,秘书官的船往下可达格林威治,往上可抵汉普顿宫。我会经常回奥斯丁弗莱,几乎每天都回去,他对自己说。他正在建一间贵重物品室,国王委托他保管的所有金器都要安安全全地储藏在里面;他所存放的任何东西都能很快变成现钱。那些贵重物品从街上运来时,用的是普通的马车,以免引起注意,虽然也有机警的侍从护卫着。大酒杯用特制的柔软皮套套着。碗碟装在帆布袋里,中间用七便士一码的毛料白布间隔起来。各种珠宝用丝绸包着,装在挂着锃亮的新锁的箱子里: 而钥匙在他身上。有刚从大海里出来不久的光润的大珍珠,有光彩炫目的蓝宝石。有些宝石就像某个下午在乡下采摘的水果: 黑刺李一般的石榴石,玫瑰果一般的粉钻石。爱丽丝说,“有了几颗这样的东西,我一个人就能把基督教世界的任何一位女王或王后赶下台。”

“国王没有遇见你可真是件好事,爱丽丝。”

乔说,“我宁愿弄到出口许可证。或者军队的合同。有人会在对爱尔兰战争中发财的。大豆,面粉,麦芽,马匹……”

“我来看看能为你做些什么,”他说。

他所持有的奥斯丁弗莱的租契为期九十九年。他的曾孙一辈还会拥有它: 那是些他不认识的伦敦人。当他们看那些文件时,他的名字会在上面。他的纹章会刻在门口。他把手放在大楼梯的扶手上,抬头望着从一扇很高的窗户里照进来的、里面有尘埃飘舞的光线。我此前什么时候也像这样过?年初的时候,在哈特菲尔德: 抬起头,聆听多年前的莫顿府上的声音。既然他自己去过哈特菲尔德,托马斯·莫尔肯定也去了吧?也许他所期待的头顶上的就是他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又开始想了起来,想着那只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的拳头。

他起初的念头是,将职员和文件转移到案卷司官邸,那么奥斯丁弗莱就又像个家了。但是是谁的家呢?他已经拿出丽兹的祈祷书,在她记录的家庭成员那一页上,他做了些改动和添加。雷夫不久就会搬出去,搬到哈克尼的新房子;而理查德与他的妻子弗兰西丝正在这同一个街区盖房子。爱丽丝将嫁给他的被监护人托马斯·罗瑟汉姆。她哥哥克里斯托弗已经被授予圣职和领取圣俸。乔已经定制了结婚礼服;她被他的朋友约翰·艾普·赖斯相中,赖斯是一位律师,学者,是他钦佩的人,他相信他的忠诚。我已经为家里人做得不错了,他想: 他们没有一个人受穷,或不幸,或者对自己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上的位置忐忑不安。他犹豫着,仰头看着那束阳光: 时而是金黄色,而当云彩飘过的时候则变成蓝色。如果谁想下楼来得到他,就必须现在下来。他的女儿安妮那“嗵嗵嗵”的脚步声: 安妮,他会对她说,我们能不能在你那小马蹄一般的脚上套一双厚脚套?格蕾丝像尘埃一般飘了下来,卷进一个漩涡,一个飞速转动的漩涡……不知飘向了哪里,消失了,不见了。

丽兹,下来吧。

但丽兹保持着沉默;她既没有留下也没有走开。她总是既在他身边又不在他身边。他转过身。那么这座房子将成为办公的场所。就像他所有的房子都会成为办公的场所一样。我的职员和文件资料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要不然,我的家就会跟国王在一起,在他所在的地方。

克里斯托弗说,“既然我们要搬往案卷司长官邸去,我就可以告诉您,亲爱的先生我真高兴您没有把我撇下。因为您不在的时候,他们总是叫我蜗牛脑子或者萝卜头。”

“哦……”他打量了一下克里斯托弗,“你的头的确像萝卜。谢谢你让我注意到这一点。”

在案卷司长官邸安顿下来后,他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现状: 很令人满意。他卖掉了位于肯特郡的两处庄园,但国王将蒙默思郡的一座庄园赏给了他,他还在购买埃塞克斯的一座庄园。他看中了哈克尼和肖尔狄奇的几块土地,而且正在办理奥斯丁弗莱附近的地产的租约,他打算将它们纳入自己的建筑计划之内;然后建一座高墙把它们围起来。他正在找人勘察贝德福德郡和林肯郡的两座庄园,以及埃塞克斯的两处地产,他准备将它们转到格利高里的名下。所有这些都是小菜一碟。跟他即将得到的东西相比,或者说跟亨利将要欠他的东西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

不过,他的支出会让一些实力较弱的人大惊失色。如果国王要干什么事情,你就必须能够配备相关的人员并提供资金。要满足他的贵族委员们的开销并不容易,不过他们有些人是靠当铺来维持生活,而且每个月都要跑来找他,好填补他们账户上的空洞。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债;在英格兰,有不止一种货币。他所感觉到的是,一张大网正在他的周围撒开,一张施惠和受惠的网。那些想接近国王的人愿意拿钱疏通,而他是最接近国王的人。与此同时,已经有一种说法: 你帮克伦威尔,他也就会帮你。为了他而忠诚,勤奋,机敏;你一定会有回报。那些效命于他的人会得到提拔,受到保护。他是益友和良师;到处都在这样说。另一方面,也有那些老生常谈的攻击。他父亲是铁匠,奸诈的酿酒商,是爱尔兰人,是罪犯,是犹太人,而他自己以前也不过是一位羊毛商,一个剪刀手,现在成了一个巫师: 如果不是巫师,他怎么可能这样一手遮天?查普伊斯在给皇帝的信中谈起他;他的早年生活仍然是一个谜,但他是一位绝好的朋友,他把他的府上以及他的仆人管理得非常出色。他是一位语言大师,查普伊斯写道,他极富口才;尽管他的法语,他补充了一句,只是还过得去

他想,对付你绰绰有余。对付你只需要点个头,眨个眼就行。

过去的几个月里,枢密院一直在繁忙工作。通过一个夏天的艰难协商,终于达成与苏格兰的条约。但爱尔兰发生了叛乱。只有都柏林城堡本身和沃特福德市还坚守着国王的阵地,而那些举行叛乱的领主则在为皇帝的军队提供支援和港口。在所有这些岛屿中,那里是最令人头痛的地方,国王花费大量的人力财力去驻守,却得不偿失;但是他不能置之不理,以免他人插手进来。那里的人目无法纪,因为爱尔兰人认为杀了人可以用钱摆平,而且像威尔士人一样,他们用牲口来抵算人的性命。由于苛捐杂税,巧取豪夺,罚没财产以及光天化日下的抢劫,人们十分贫困;虔诚的英格兰人每个星期三和星期五吃斋,但是有笑话说,爱尔兰人太虔诚了,每隔一天都要吃斋。他们的大贵族都是些冷酷专横的人,他们为人奸诈,性情多变,彼此积怨很深,动不动就敲诈勒索,劫持人质,他们不把效忠于英格兰当一回事,因为他们毫无忠诚可言,藐视法律而喜欢武力。至于当地的首领,则认为自己拥有无限的权力。他们说在他们的土地上,他们拥有每一片长着蕨类植物的山坡和每一座湖泊,他们拥有那里的石南,青草,以及从上面刮过的风;他们拥有每一头牲口和每一个人,在食物短缺的时候他们可以拿面包去喂猎狗。

难怪他们不想成为英格兰人。这会妨碍他们作为奴隶主的地位。诺福克公爵在自己的领地上仍然有农奴,即使法庭要求解放他们,公爵也希望从中得到一笔钱。国王建议派诺福克去爱尔兰,但是他说,他已经在那里白白地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如果要他再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架起一座桥,好让他周末回家的时候不用打湿双脚。

他与诺福克在会议室里争了起来。公爵大吵大嚷,而他则靠在椅子上,抱着双臂,看着他大吵大嚷。你们早该把小菲茨罗伊送到都柏林,他对枢密院的委员们说。去学着当国王——去露露脸,做一场秀,撒一点钱。

理查德对他说,“也许我们应该去爱尔兰,先生。”

“我觉得我战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很想去打仗。每个男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应该当过兵。”

“你这说的是你祖父的话。弓箭手艾普埃文。眼下专心准备吧,在比武大赛上露一手。”

理查德在竞技场上的确身手不凡。差不多就像克里斯托弗说的那样: “哧”的一下,别人就趴下去起不来了。你会觉得他的外甥生来就擅长这项运动,正如那些参赛的贵族生来就擅长这项运动一样。他佩戴着克伦威尔家的徽章,国王喜欢他这样,正如他喜欢一切有天赋、有勇气、体力过人的人一样。由于腿上的伤痛,他不得不越来越多地坐在观众席上。每次腿一痛,他就很慌张,这一点你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而疼痛好转后,他就坐立不安。由于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不是很有把握,他已经不太愿意花钱费神去组织大型的比武赛事。而当他的确参加某场比赛时,凭着他的经验,他的体重和身高,以及他精良的马匹和钢铁般的意志,他很可能会赢。不过为了避免意外,他宁愿跟他了解的对手一较高下。

亨利说,“两三年前的时候,皇帝在德国时,不是说他的大腿有过毛病吗?他们说那种天气不适合他。可话说回来,他的领土范围内有其他的气候。而在我的王国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找不到任何变化。”

“哦,我想都柏林那儿更糟。”

亨利无可奈何地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我骑马出去的时候,百姓冲着我喊叫。他们从沟渠里起来,就凯瑟琳的事情对我大喊,说我应该把她接回来。如果我说他们应该回自己家里去对自己的老婆孩子发号施令,他们会怎么想?”

即使天放晴朗后,国王的忧虑也没有减少。“凯瑟琳,”他说,“她会逃走并举兵来攻打我。你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

“她告诉过我她不会逃走。”

“而你认为她决不会撒谎吗?我知道她撒谎。我有证据。她对自己的贞节问题就撒谎了。”

哦,又是这个,他疲倦地想。

亨利似乎不相信武装卫兵的能力,不相信那些门锁和钥匙。他认为查尔斯皇帝招募的某位天使会让他们全部都消失。出行的时候,他会带上一把大铁锁,还专门带着一个仆人,好把大锁锁在他的房门上。他吃的东西要检查是否有毒,睡觉之前还要检查床铺,看是否藏有武器,比如说缝衣针;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担心自己睡着之后会被人谋杀。


秋天: 托马斯·莫尔日渐消瘦,他原本就从来不胖,现在则变成了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让安东尼奥·蓬维希给他送些吃的进去。“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卢凯塞知道怎么吃。我倒是愿意自己送,但如果他病了,你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他喜欢吃鸡蛋,不知道还喜欢别的什么。”

对方叹了口气。“牛奶布丁。”

他笑了。现在是吃肉的日子。“难怪他长不好。”

“我认识他已经四十年了,”蓬维希说。“差不多是一辈子,托马索。你不会伤害他的,对吧?请向我保证,在你可能的情况下,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

“你为什么以为我跟他一样呢?你瞧,我没必要给他施加压力。他的家人和朋友会给他压力的。对吧?”

“你就不能随他去?不管他吗?”

“当然可以。如果国王同意的话。”

他安排梅格·罗珀尔去探视。父女俩手挽着手,在花园里散步。他有时从治安长官住处的一扇窗户里看着他们。

到了十一月,这项策略宣告失败。正如你出于好心在街上捡回一条狗,没想到它回过头来,朝你的手上猛咬你一口。梅格说,“他告诉我,还让我转告他的朋友们,任何形式的宣誓都将与他无关,如果我们听说他宣誓了,我们就要相信他是被强迫的,是因为他受到了虐待和酷刑。如果有人把一份有他签名的文件交给枢密院,我们就要明白那不是出自他之手。”

现在要求莫尔宣誓支持《至尊法案》,该法案将国王在过去两年里所获得的权力和地位集中为一体。正如有些人所言,它没有使国王成为教会的首脑。它说他是教会的首脑,而且始终都是。如果人们不喜欢新思想,就让他们保持旧思想好了。他们如果要先例,他就有先例。还有一项将在新年里开始生效的法案界定了叛国罪的范围。否定亨利的头衔或司法权,以书面或口头形式攻击他,说他是异教徒或教会分裂分子,都将是叛国罪。有了这项法律,就能对付那些散布恐慌、说西班牙军队会马上开过来帮玛丽小姐夺取王位的修士。有了这项法律,就能对付那些在布道时大肆攻击国王的权威、说他在把自己的臣民跟他一起拖下地狱的神父们。对于一位君王来说,要求他的臣民说话礼貌,这不过分吧?

人们对他说,这真是新鲜,连说话也可能叛国,他说,不,你一定要知道,这很陈旧了。这只是把法官们已经用自己的智慧界定为习惯法的东西变成了成文法。这是一种把问题解释清楚的方法。我完全赞成这样清清楚楚。

在莫尔就此再一次拒绝宣誓后,一份针对他的议案被提交上去,他的财产将被没收归王室所有。他现在没有释放的希望;或者准确地说,希望取决于他自己。他的职责是去看他,并告诉他不再允许有人探视,也不再允许去花园散步。

“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看的。”莫尔抬起头,透过高高的窗户,朝那片狭窄的灰色天空看了一眼。“我的书还会留给我吧?可以写信吗?”

“暂时还可以。”

“还有约翰·伍德,能留在我这儿吗?”

是他的仆人。“是的。当然。”

“他偶尔会带给我一点消息。据说,国王在爱尔兰的军队里爆发了汗热病。而且是在一年里这么晚的时候。”

鼠疫也在爆发;他不会告诉莫尔这个,也不会告诉他整个爱尔兰战役败仗连连,钱像水一样流了出去,而他但愿当初听了理查德的话,自己去了那里。

“汗热病会夺去很多人的生命,”莫尔说,“而且是转眼之间,还是在他们年富力强的时候。就算你逃过这一劫,你也没有能力去跟那些野蛮的爱尔兰人作战了,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记得梅格染上它的时候,差点儿死了。你得过吗?不,你从来不病,对吧?”他漫无目的地聊着,接着抬起头来。“告诉我,安特卫普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据说廷德尔在那儿。据说他过得很艰难。他不敢走出那些英国商人的家门。据说他被关起来了,差不多跟我一样。”

这是事实,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是事实。廷德尔一直在清贫和默默无闻中辛勤工作,现在他的世界已经缩成了一个很小的房间;而在外面的城里,根据皇帝的法律,印刷商们遭到火烙和挖眼,无数的男女教徒因为自己的信仰而丧生,男人被砍头,女人被活埋。莫尔在欧洲仍然有一张结实的网,一张用钱编制的网;他相信这几个月来他的人一直在跟踪廷德尔,但尽管他想尽办法,而且还有史蒂芬·沃恩督阵,他们还是未能查清在那座繁忙的城市里穿行的英格兰人中,哪些是莫尔的人。“廷德尔在伦敦会更安全,”莫尔说。“在你的亲自保护之下,你这位错误的包庇者。好了,看看今天的德国吧。你也看到了,托马斯,异端邪说会把我们带向何方。它会把我们带到明斯特,对吧?”

分裂派和再洗礼派教徒已经控制了明斯特城。与此相比,你最可怕的梦魇——你醒来时无法动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也是极大的快乐。市长们被赶出议会,盗贼与疯子取而代之,说末日已经来临,一切需要重新洗礼。持异见的市民被赤身裸体地赶到城墙之外,在雪地上冻死。现在这座城市正被它自己的兼任主教的公国君主所围困,他打算断绝城里的食物来源以迫使他们交出政权。据说,守城的多是留下来的妇女和儿童;他们被一位自封为耶路撒冷王、名叫波克尔松的裁缝所控制,整天提心吊胆。有传闻说,波克尔松的朋友们已经像《旧约》里提倡的那样实行一夫多妻制,对他们打着亚伯拉罕的幌子实施强暴的行为,有些女人坚决不从,结果被绞死或淹死。这些先知以共产的名义,光天化日之下四处抢劫。据说他们霸占了富人的房子,焚烧他们的信件,劈烂他们的画像,用精致的绣品拖地,毁掉他们的财产记录,以便过去的日子永远不会重来。

“是乌托邦,”他说,“对吧?”

“我听说他们在焚烧市图书馆的书籍。伊拉斯谟的作品也被扔进火焰之中。那是一群什么样的魔鬼,居然对温和的伊拉斯谟也不放过?不过毫无疑问,毫无疑问,”莫尔点着头,“明斯特会恢复秩序的。我敢肯定,赫斯的菲利普亲王,路德的朋友,会把自己的大炮和炮手借给这位了不起的主教,于是一位异教徒会镇压另一位异教徒。教友们自相残杀,你明白吗?就像在大街上淌着涎水的疯狗,一见面就要把彼此的内脏都撕咬出来。”

“我告诉你明斯特最后会怎么样。城里有人会投降,会把它交出来。”

“你这样想吗?看起来你似乎愿意跟我打赌。不过,你瞧,我从来都不怎么会赌。而且我的钱现在都在国王那儿。”

“那样一个人,一个裁缝,蹦跶一两个月——”

“一个羊毛商,一个铁匠的儿子,蹦跶一两年——”

他站起身,拿起披风: 黑色的羊毛,小羊皮衬里。莫尔的眼睛发亮,啊,你瞧,我把你赶走了。接着他又喃喃道,仿佛这是一次晚宴,你非走不可吗?再呆一会儿,行吗?他抬起下巴。“这么说,我再也见不到梅格了?”

那种语气,那种空洞,那种失落: 直刺进他的心底。他转过身,尽量用老一套的话平静地回答,“你总得说几句,要有点文字的东西。仅此而已。”

“啊。仅仅是文字而已。”

“如果你不想说,我可以让人帮你把它写下来。你签上名,国王就会满意了。我会用我的船把你送到切尔西,停靠在你自己的花园一端的码头——正如你所说,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看的,但是想一想里面的热烈欢迎。爱丽丝夫人在等你——她做的饭菜,哦,仅仅是这一点就会让你恢复精神;她站在你旁边,看着你大快朵颐,你刚擦嘴巴,她就把你搂进怀里,吻掉你嘴边的羊油,哎呀亲爱的,我想死你了!她把你拥进她的房间,锁上房门,把钥匙扔在自己的口袋里,脱掉你的衣服,直到你全身上下只剩一件衬衫,两条细白腿杵在那里——嗯,你得说,女人有权这样做。到了第二天——想想看——天不亮你就起床,拖着脚走到你熟悉的小房间,抽自己一顿鞭子,再叫人送来面包和水,到八点钟你再重新换上你的刚毛衬衣,外面套上你的旧羊毛长袍,那件血红色的,上面还有个裂口……你双脚翘在凳子上,你的独生儿子给你拿来了信件……你撕开亲爱的伊拉斯谟的信……等你读完信后,可以出去溜达溜达——假设这一天阳光明媚——看看笼子里的鸟,还有围栏里的小狐狸,你可以说,我曾经也被囚禁,但现在不是了,因为克伦威尔告诉我我可以自由了……你不想这样吗?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吗?”

“你应该去写剧本,”莫尔赞叹地说。

他大笑起来。“也许我会的。”

“比乔叟的还要精彩。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

他转过身,盯着莫尔。仿佛灯光变了。一个陌生国家里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吹进来一股来自小时候的冷风。“那本书……是字典吗?”

莫尔蹙起了眉头。“你说什么?”

“在朗伯斯,我上楼去——让我想想……我跑上楼去,拿着你的那份淡啤酒以及一条小麦面包,以免你半夜醒来时肚子饿。当时是晚上七点。你在看书,当你抬起头时,你把双手蒙在书上,”他比划着翅膀的样子,“就像是在保护它。我问你,莫尔先生,那本大书里有什么?你说,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

莫尔偏着头。“那是什么时候?”

“我想我七岁吧。”

“哦,胡说八道,”莫尔和蔼地说。“你七岁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哎呀,你是……”他皱着眉头,“你肯定是……而我当时……”

“即将去牛津。你不记得了。不过你干吗要记呢?”他耸耸肩。“当时我以为你在笑话我。”

“哦,很有可能,”莫尔说,“如果我们的确那样见过面的话。但是看看眼前的日子,是你到这儿来笑话我。跟我谈爱丽丝,还有我的细白腿儿。”

“我想那肯定是一本字典。你确定你不记得了吗?嗯……我的船在等着,我不想让桨手在外面挨冻。”

“这里的白天很长,”莫尔说。“夜晚更长。我的胸口很难受。呼吸也很吃力。”

“那就回切尔西吧,巴茨医生会去看你的,啧啧,托马斯·莫尔,你对自己干了些什么?捏住鼻子,把这难闻的药剂喝下去……”

“有时我觉得我会看不到早晨。”

他打开门。“马丁?”

马丁三十岁,身材瘦而结实,帽子底下的浅发已经变得稀疏: 和善的面孔总是笑眯眯的。他出生在科尔切斯特,父亲是一位裁缝,他学会了阅读威克利夫的福音书,他父亲把那本书藏在屋顶的茅草下。这是一个新英格兰;在这里,马丁可以擦掉那本旧书上的灰尘,把它拿给邻居们看。他有几个兄弟,都支持新译的《圣经》。他妻子怀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正在待产,用他的话说,是“爬进了稻草堆里”。“有消息吗?”

“还没有。不过您能当孩子的教父吗?如果是男孩就叫他托马斯,如果是个女孩,您就给她取个名字,先生。”

他合起双掌,笑了。“格蕾丝,”他说。不用说,要送一笔钱当礼物;孩子人生的开端。他转过身,对着现在正趴在桌上的病人。“托马斯爵士说,他晚上呼吸很吃力。给他拿些枕垫、靠垫什么的来,只要你能找到的东西,让他垫高舒服一点。我希望他有足够的机会,能活着反省自己的立场,向国王表示忠诚,然后回家。好了,跟你们两位再见。”

莫尔抬起头。“我想写封信。”

“当然可以。你会有墨水和纸的。”

“我想给梅格写信。”

“那就对她说几句人话。”

莫尔的信说的不仅仅是人话。收信人也许是他女儿,但这封信是写给他在欧洲的朋友们看的。

“克伦威尔……?”莫尔把他叫住了。“王后怎么样?”

莫尔从不出错,不像有些人一不小心说成“凯瑟琳王后”。他指的是,安妮怎么样?但他能跟他说什么呢?他要走了。他出了门。在那扇狭窄的窗户里,灰色的天空变成了蓝色的薄暮。

他听到了她在隔壁房间的声音: 低沉,毫不留情。亨利在愤怒地大叫。“不是我!不是。”

在前厅,托马斯·博林阁下,板着那张长脸。几个攀附博林家的人,在那里交换着眼神: 弗朗西斯·韦斯顿,弗朗西斯·布莱恩。乐师马克·史密顿在一个角落里,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意;他在这里干什么?这不完全是一次家庭会议: 乔治·博林在巴黎谈判。有人在传一个说法,认为小伊丽莎白应该嫁给法国的某个王子;博林家的人真的以为会发生这种事情。

“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他说,“让王后这么生气?”他的语气很惊讶: 仿佛她是世上性情最温和的女人。

韦斯顿说,“是凯里夫人,她已经——也就是说她发现自己——”

布莱恩哼了一声。“怀上了野种。”

“哦。你们事先不知道吗?”周围人的诧然让他感到很满意。他耸耸肩。“我以为这是一件家事。”

布莱恩的眼罩今天是黄疸似的黄色,朝他眨了眨。“你得看紧她,克伦威尔。”

“这件事情我没有处理好,”博林说。“很显然。她说孩子的父亲是威廉·斯塔福德,而且她已经嫁给他了。你认识这位斯塔福德,对吧?”

“一面之交。好了,”他开心地说,“我们进去好吗?马克,这件事情我们不需要配乐,所以去别的地方,给自己找点事儿干。”

只有亨利·诺里斯在侍候国王: 简·罗奇福德在侍候王后,亨利的大脸煞白。“夫人,你为了我在认识你之前所做的事情而责怪我。”

他们跟在他后面涌了进来。亨利说,“威尔特郡伯爵,你对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都管不住吗?”

“克伦威尔早就知道,”布莱恩说。他笑着哼了哼鼻子。

阁下开口了,说话结结巴巴——他,托马斯·博林,因巧舌如簧而闻名的外交官。安妮打断了他:“她怎么会怀上斯塔福德的孩子?我不相信是他的。他怎么会答应娶她,除非是出于野心——嗯,他这步棋可是走错了,因为他以后再也不会进宫了,她也一样。就算她跪着来求我也没用。我才不管呢。让她饿死好了。”

如果安妮是我的妻子,他想,我下午会呆在外面。她看上去很憔悴,无法平静下来;如果她手边有一把尖刀,你可就要小心了。“怎么办?”诺里斯低声说。简·罗奇福德隔得远远地站着,背靠着挂毯,挂毯上的仙女们藏在在树丛中;她的裙摆浸在一条美丽的溪流中,她的面纱擦着一朵云彩,有位女神正从云中探出脸来。她扬起脸,显出冷静而得意的神情。

我可以让人把大主教请来,他想。安妮不会当着他的面暴跳如雷。现在她把诺里斯招了过去;她要干什么?“我姐姐这样做是存心要让我难堪。她以为她会挺着大肚子在宫里走来走去,并且可怜我,嘲笑我,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我能肯定,这件事情如果换一个角度——”她父亲开口道。

“出去!”她说。“让我一个人呆着。告诉她——斯塔福德夫人——她失去了我们家族的所有权利。我不认识她。她不再是博林家的人。”

“威尔特郡伯爵,走吧,”亨利跟着说,听他的语气,就像一个即将挨鞭子的小学生,“我以后再跟你谈。”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国王说,“陛下,我们今天不办公吗?”亨利哈哈大笑。


罗奇福德夫人在他身边跑着。他没有放慢脚步,所以她不得不提起裙子。“你真的早就知道吗,秘书官?还是你故意这么说,好看他们那种表情?”

“你对我太了解了。你能看透我所有的花招。”

“幸好我看透了凯里夫人的花招。”

“是你发现她的情况的吗?”还会有谁呢?他想。由于她丈夫乔治不在身边,她没有监视对象了。

玛丽的床上胡乱地堆着一些丝绸衣服——火红色,橘红色,粉红色——仿佛床垫着了火一般。在几只凳子和一处窗台上,扔着些细麻布衬衫,几团丝带和几只手套。还有那双绿色的长袜,在她求婚的那一天,当她飞快地朝他跑来时,一直露到膝盖的就是这双袜子吗?

他站在门口。“威廉·斯塔福德,对吧?”

她直起身,满脸通红,她的手里拿着一只天鹅绒拖鞋。既然秘密已经暴露,她的胸衣就没有系紧。她的视线从他身上越过。“好姑娘,简,把它拿到这儿来。”

“请原谅,先生。”是简·西摩,她抱着一摞叠好的干净衣服,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走过。她的后面跟着一个男孩,吃力地拎着一只黄色的皮箱。“就放在这儿,马克。”

“您瞧,秘书官,”史密顿说。“我是在找事儿干。”

简跪在箱子跟前,把它打开。“垫一层麻纱布吗?”

“别管麻纱布了。我还有一只鞋在哪儿?”

“最好是不见了,”罗奇福德夫人提醒道。“如果诺福克舅舅看到你,他会拿棍子来对付你的。你的王后妹妹认为国王是你孩子的父亲。她说,怎么会是威廉·斯塔福德呢?”

玛丽哼了一声。“她知道得可真多。你接受一个人只是因为这个人本身,安妮对此能懂什么呢?你可以告诉她他爱我。你可以告诉她他关心我,没有人像他这样关心我。世界上再没有其他的人。”

他弯下腰,小声说,“西摩小姐,我没想到你是凯里夫人的朋友。”

“其他人谁都不肯帮她。”她仍然低着头;她的脖颈涨红了。

“那些床帷是我的,”玛丽说,“把它们取下来。”他看到,床帷上绣着她丈夫威廉·凯里的纹章,他已经死了——七年了吧?“我可以把那些徽章拆掉。”当然: 一个死人和他的纹章还有什么用呢?“我的镀金脸盆在哪儿,罗奇福德,在你那儿吗?”她朝黄色的箱子踢了一脚;上面到处印着安妮的猎鹰徽章。“如果他们看到我带着这个,他们会把它从我手上夺走,把我的东西都倒在大街上。”

“如果你能再等一小时,”他说,“我可以让人给你送一只箱子来。”

“上面会印有托马斯·克伦威尔的徽章吗?上帝保佑,我等不了一小时。我知道了!”她开始把床单扯下来。“把东西打包!”

“真是不成样子,”简·罗奇福德说。“像偷了银子的仆人一样逃走吗?再说,你到了肯特郡根本不需要这些东西。斯塔福德有个农场什么的,对吧?有一座小庄园?不过,你可以把它们卖掉。我想,你将不得不这样。”

“我亲爱的哥哥从法国回来后会帮助我的。他不会看着我走投无路。”

“我不敢苟同。跟我一样,罗奇福德勋爵会明白,你已经让你的全家蒙羞。”

玛丽像一只现出爪子的猫一样手臂一挥,给了她一下。“这也好过你婚礼那天,罗奇福德。这就像是收到满屋子的礼物。你无法去爱,你不懂得爱是什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嫉妒那些懂得的人,他们一碰到麻烦你就幸灾乐祸。你是一个可怜的、不幸的、被丈夫厌恶的女人,我可怜你,我也可怜我妹妹安妮,我不会愿意跟她交换位置,我宁愿睡在一个只关心我的本分的穷绅士的床上,也不愿意像王后那样,只能靠娼妓的那些老把戏来留住自己的男人——是的,我知道是这样,他跟诺里斯说过她愿意为他干什么,但是这不会让她怀上孩子,我可以告诉你。她现在害怕宫里的每一个女人——你们注意过她吗,你们最近注意过她吗?为了当王后,她处心积虑了七年,上帝保佑我们。她以为每一天都像是她的加冕典礼。”玛丽气喘吁吁地爬到她那堆东西里,扔给简·西摩一对袖套。“拿着吧,亲爱的,祝福你。你是宫里唯一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简·罗奇福德摔门走了。

“让她走吧,”简·西摩低声说。“别在意她。”

“走了更好!”玛丽没好气地说。“我应该感到高兴,她没有拿起我的东西,给我开个价钱。”大家一声不吭,只有她的话在房间里来回飘荡撞击,犹如惊慌失措、在墙上拉屎的被困住的鸟儿: 他跟诺里斯说过她愿意为他干什么。到了晚上,她那些新奇巧妙的花样。他把它换了一个说法,变成: 说真的,一定得这样吗?我敢说诺里斯一定听得聚精会神。天哪,这些人!那个男孩马克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后。“马克,如果你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站在那儿,我就要把你切片油炸。”那孩子撒腿就跑了。

西摩小姐打好包裹后,它们看上去就像断了翅膀的鸟儿。他把它们从她手里接过来,重新捆了一遍,用的不是丝带,而是结实的绳子。“您总是随身带着绳子吗,秘书官?”

玛丽说,“哦,我的爱情诗集!在谢尔顿那儿。”她飞奔出房间。

“她会需要它的,”他说,“在肯特可不会有诗歌。”

“罗奇福德夫人会告诉她,那些诗是不会为她保暖的,”简说,“倒不是说我收到过别人写的诗。所以我其实也不知道。”

丽兹,他想,把你那只没有了生命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吧。你不愿意让我得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吗?她那么小,那么瘦,那么平凡。他转过身。“简——”

“秘书官?”她膝盖一弯,挪到床垫的一侧;坐起来,拉出被压着的裙子,稳住身体: 扶着床柱往上爬,将手够过头顶,开始取下床帷。

“快下来!我来取。我会派一辆车给斯塔福德夫人送去。她拿不下这么多东西。”

“我能干这个。秘书官不管床帷的事情。”

“秘书官什么事情都管。我都感到惊奇,我怎么没有为国王做衬衣。”

简站在上面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脚踩在柔软的羽毛床上。“凯瑟琳王后为他做。现在还在做。”

“是亲王遗孀凯瑟琳。快下来。”

她跳了下来,站在灯芯草上,抖了抖裙子。“在他们之间发生那么多事情之后还是这样。她上个星期还送来一包新衣服。”

“我还以为国王已经不让她这样了。”

“安妮说应该把它们撕掉,用来,嗯,您知道用来干什么,在茅房里。他很生气。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茅房’这个词。”

“他的确不喜欢。”国王不喜欢粗俗的语言,有不少大臣因为讲荤故事而被赶了出去。“玛丽说的是真的吗?王后很害怕?”

“眼下他对谢尔顿小姐产生了兴趣。嗯,这个你知道。你已经注意到了。”

“但这肯定没什么问题吧?作为一个国王,总是会很殷勤的,一直要到他穿上长袍,与他的教士们坐在火边这个年纪。”

“去解释给安妮听吧,她不明白这一点。她想把谢尔顿送走。但是她父亲和她弟弟都不同意。因为谢尔顿家跟他们是表亲,所以如果亨利要开开小差,他们希望离家近一点。乱伦现在太普遍了!诺福克舅舅说——我是说,诺福克大人——”

“没关系,”他说,有些心不在焉,“我也这样喊他。”

简拿起一只手捂着嘴。这是一只小孩子的手,指甲小巧发亮。“等我到了乡下没什么可消遣的时候,我会想想这个的。那么他是不是说,亲爱的克伦威尔外甥?”

“你要离开宫廷?”她肯定是找好了一位丈夫: 一位乡下丈夫。

“我希望再侍候一季之后,就可以走了。”

玛丽冲进了房间,一边愤愤地叫嚷着。她隆起的肚子之上抱着两个绣花靠垫,那肚子现在已经显眼了;她还腾出一只手来拿着镀金脸盆,盆里装着那本诗集。她扔下靠垫,张开拳头,撒下一把银纽扣,纽扣像骰子一样滚进盆里。“在谢尔顿那儿找到的。那该死的什么都要。”

“王后好像不喜欢我,”简说。“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回狼厅了。”


他委托汉斯在羊皮纸上画一幅微型画,作为送给国王的新年礼物,画中是坐在王位上的所罗门接见示巴女王。它是有寓意的,他解释道,表示国王接受教会的收益和人民的效忠。

汉斯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明白。”

汉斯在画草图。所罗门庄严地坐着。示巴女王站在他的面前,背对着观看者,抬起那张看不见的脸。“在你的想象中,”他说,“你能看见她的脸吗,就算它被挡住了?”

“你只付了她后脑勺的钱,所以看到的只能是这个!”汉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有些不忍。“不是这样。我能看见她。”

“就像能看见在街上碰到的女人一样吗?”

“不完全是这样。更像是你记忆中的某个人。像是你小时候就认识的某个女人。”

他们坐在国王赏给他的那幅挂毯面前。画师的眼睛朝挂毯看去。“墙上的这个女人。曾经是沃尔西的,后来是亨利的,现在又是你的。”

“我向你保证,她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原型。”嗯,除非威斯敏斯特藏有一个举止谨慎又多才多艺的妓女。

“我知道她是谁。”汉斯用力地点点头,闭着嘴巴,眼睛发亮并带有挑衅的意味,就像一条偷了你的手绢好让你去追赶它的狗。“安特卫普的人谈论过。你干吗不去那儿把她找回来?”

“她结婚了。”想到自己的私事成为众人的谈资,他很是吃惊。

“你觉得她不会跟你走?”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变了。”

是呀。你现在很富有了。”

“但是,如果我把一个女人从她丈夫身边拐走,别人会怎么说我?”

汉斯耸了耸肩。这些德国人,真是太现实了。莫尔说路德教派的人在教会内通奸。“而且,”汉斯说,“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汉斯又耸了耸肩: 没什么。“没什么!你准备把我的手捆着吊起来,直到我坦白吗?”

“我不干这种事。我只是威胁要这样。”

“我只是说,”汉斯安抚地说,“还有一个那么多的女人都想嫁给你的问题。英格兰的妻子们,她们都有一本秘密的账,盘算着在毒死自己的丈夫后,下一任丈夫再找谁。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你都是名列前茅。”

空闲的时候——每周有两到三次——他一直在信手查阅案卷司的档案。虽然犹太人不许进入这个王国,但是你无从知道那些被弃之人会被命运的潮水冲上来,而在这三百年来,只是有一次,这幢房子空了一个月的时间。他的眼睛浏览着一任接一任的管理员所做的记录,他好奇地翻看着死去的居民用希伯来文出具的接受救济的收据。其中有些人因为害怕外面的伦敦人,在这几堵墙内生活了五十年。当他走在这弯弯曲曲的走廊上时,在他的脚下,他能感觉到他们的脚步。

他去看望那两个留在这里的人。这是两个安静而谨慎的女人,看不出年龄,她们报出来的名字是凯瑟琳·维特利和玛丽·库克。

“你们是怎么过的?”他指的是,你们的时间。

“我们做祷告。”

她们观察着他,想弄清他的意图,看他是出于好意还是来者不善。她们的脸上在说,我们是两个一无所有的女人,除了我们的人生经历之外。我们凭什么要把这告诉你?

他给她们送了些鸡肉作为礼物,但是他不知道她们是否会吃一个外邦人带来的肉食。圣诞节快到的时候,坎特伯雷基督座堂的副院长给他送了十二个肯特郡产的苹果,每个都用灰色亚麻布包着,这是一种特殊的品种,适合饮酒时食用。他把这些苹果送给这两位改变信仰的人,同时还有他亲自挑选的酒。“1353年,”他说,“这幢房子里只有一个人。想到她孤零零地住在这里,我感到难过。她最后的居住地是埃克塞特城,但不知道在那之前是住在哪儿?她的名字叫克拉丽莎。”

“对她我们一无所知,”说话的是凯瑟琳,也可能是玛丽。“我们要是知道才怪呢。”她用一个指尖试探着那些苹果。也许她不知道它们的珍贵,也不知道它们是副院长所能找到的最好的礼物。如果你们不喜欢,他说,或者如果你们喜欢,我还有蒸梨。有人送了我五百个。

“这人是想引起别人注意,”凯瑟琳或者玛丽说,另一个则说,“如果是五百英镑会更好。”

两个女人笑了起来,但她们的笑声很冷。他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跟她们友好相处。他喜欢克拉丽莎这个名字,真希望之前把这个名字推荐给了看守的女儿。这名字属于一个你可能会梦见的女人: 一个你一眼就能看透的女人。

国王的新年礼物准备就绪后,汉斯说,“这是我第一次为他作画。”

“我希望你不久就会再画一幅。”

汉斯知道,他有一本英文版《圣经》,一个即将完成的译本。他把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现在说为时太早,也许要到明年。“如果你打算把它献给亨利,”汉斯说,“他现在会拒绝吗?我会把他画在扉页上,周围有光环,教会的首脑。”汉斯踱着步,低声说出了几个数字。他在考虑纸张和印刷商的费用,估算自己的利润。卢卡斯·克拉纳赫为路德画了扉页画像。“马丁和他妻子的那些画像,他一篮子一篮子地卖了出去。而克拉纳赫还把每个人都画得像头猪。”

没错。就连他画的银色裸体像也都长着一张张可爱的猪脸,以及劳动者的脚和软塌塌的耳朵。“但是如果我画亨利,我想,我就必须画得好看一些。画出他五年前的样子。或是十年前。”

“还是五年吧。不然他会觉得你在嘲笑他。”

汉斯的手指从自己的喉咙上划过,双腿一软,又像被绞死的人一样伸出舌头;他似乎想象到了各种处决的方法。

“我们需要的是一位很平易近人的陛下,”他说。

汉斯眉开眼笑。“这样的要多少我就能画多少。”


年底时,天气寒冷,泛着绿色的水一般的光芒照在泰晤士河和整个城市上。无数信件飘飘洒洒地落在他的桌子上,犹如巨大的雪花: 有神学博士从德国的来信,有大使从法国的来信,还有玛丽·博林从肯特郡流放地的来信。

他打开信封。“听听这个,”他对理查德说。“玛丽需要钱。她说,她知道当初不该那么仓促。她说,爱情战胜了理智。”

“爱情,是吗?”

他接着读。她一分一秒都没有后悔接受了威廉·斯塔福德。她说,她本来可以找别的丈夫,既有头衔又有财富。但是“如果我有自由能够选择,我向你保证,秘书官,我发现他为人那么真诚,所以我宁愿跟他去乞讨,也不愿成为最高贵的王后。

她不敢写信给她的王后妹妹。也不敢找她父亲或舅舅或弟弟。他们那帮人都太冷酷无情。所以她给他写信……他心里想,当她写信的时候,斯塔福德是不是就靠在她的肩上?她有没有咯咯笑着说,托马斯·克伦威尔,我曾经钓起过他的希望。

理查德说,“我都不记得我跟玛丽当初怎么会谈婚论嫁了。”

“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而理查德现在很快乐;看看如今的情形吧;没有博林家的人我们也能兴旺发达。但是由于博林的婚姻,摇篮里有了那个姜黄色头发的小猪娃,而让基督教世界天翻地覆;如果情况真是这样,如果亨利腻味了,如果整个这件事情受到了诅咒,该怎么办?“把威尔特郡伯爵请来。”

“到案卷司这儿来吗?”

“他会忙不迭地跑来的。”

他要羞辱他——以他一贯的亲切方式——然后让他给玛丽一份年金。那姑娘为他效了力,用自己的身体,所以现在他得给她发退休金。理查德会坐在暗处做记录。这会让博林想起过去的日子: 大约六七年前的日子。上个星期查普伊斯对他说,在这个国家,你现在跟过去的红衣主教一个样,而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平安夜时,爱丽丝·莫尔来见他。有一盏很亮的小灯,像旧刀的刀刃,在这种灯光下爱丽丝显得很苍老。

他像迎接公主一样迎接她,然后把她带进一间他换过墙板并油漆过的房间,房间里炉火很旺,直往新修的烟囱里窜。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的香气。“你在这里过节吗?”爱丽丝为了来见他专门收拾打扮了一下;她的头发紧紧地束在脑后,上面戴着一顶饰有小珍珠的帽子。“哎呀!我以前来这儿的时候,这地方陈旧发霉。我丈夫以前常说,”他注意到了她话语中的过去时,“我丈夫以前常说,你早上把克伦威尔关进一间很深的地牢里,等你夜晚再来的时候,他就会坐在舒适的坐垫上吃鸟舌了,而且所有的看守都欠了他的钱。”

“他经常谈起把我关进地牢的事吗?”

“口里说说而已。”她有些不安。“我想你也许可以带我去见国王。我知道他对女人总是彬彬有礼,并且很和气。”

他摇摇头。如果他带爱丽丝去见国王,她会谈起他曾经去过切尔西,在那儿的花园里散步。她会让他不踏实: 会扰乱他的思想,让他想起莫尔,而他现在没有想他。“他现在非常忙,要接待法国的使节。他这个时节准备大宴宾客。你得相信我的判断。”

“你对我们一直都很好,”她勉强地说。“我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你总是有些手段。”

“天生如此,”他说,“没办法。爱丽丝,你丈夫为什么那么倔强?”

“我对他就像对神圣的三位一体一样无法理解。”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他会对国王说出他的理由。私下里。如果国王之前已经说过会取消对他的所有处罚。”

“你是说,准许他犯叛国罪?国王不能那么干。”

“我的天啊!托马斯·克伦威尔,告诉国王哪些他不能干!我曾经看到一只公鸡在仓院里趾高气扬地晃悠,先生,直到有一天,有个姑娘跑来拧断了它的脖子。”

“这是国家的法律,民族的习俗。”

“我还以为亨利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

“我们不是生活在君士坦丁堡,爱丽丝夫人。虽然我不是要说土耳其人的不好。如今我们为异教徒喊加油,只要他们把皇帝拖住。”

“我手里的钱已经不多了,”她说。“我每周得弄到十五个先令来维持他的开销。我担心他会冷。”她吸了吸鼻子。“不过,他可以自己告诉我的。他从不给我写信。总是她,她,他亲爱的梅格。她不是亲生的。我但愿他的前妻就在这里,好告诉我她是不是一出生就像现在这样。她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你知道。从来不提她自己的事情,还有他的事情。她现在告诉我,他把自己的衬衫交给她,要她洗掉上面的血迹,说他在亚麻衣服里面还穿了件刚毛衬衣。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我恳求他脱掉它,我以为他答应了。但我怎么会知道呢?他独自睡觉,还拴上自己的房门。如果他身上哪儿痒我却从来不知道,他就只好自己去挠了。嗯,反正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我根本插不上手。”

“爱丽丝——”

“别以为我对他毫不关心。他娶我可不是为了像太监一样生活。我们也亲热过,偶尔有一两次。”她的脸红了,与其说是不好意思,不如说是生气。“而一旦这样了,你们已经血肉相连,你就会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冷,会不会饿。你对他就会像对一个孩子一般牵挂。”

“想办法让他出来,爱丽丝,如果你有这个能力的话。”

“你比我更有能力。”她苦笑道。“你家小子格利高里回家来过节吗?有时我对我丈夫说,真希望格利高里·克伦威尔是我的孩子。那样我就能用甜面包皮把他裹起来烤熟,然后把他给吃掉。”


格利高里回家来过圣诞节,还带着一封劳兰德·李的信,说他很讨人喜欢,可以随时返回他的府里。“那么我得回去吗,”格利高里说,“或是我现在已经受完教育了?”

“我有一个计划,让你在新的一年里提高一下法语。”

“雷夫说,您像培养王子一样在培养我。”

“就目前而言,我只能在你身上练习了。”

“亲爱的父亲……”格利高里抱起他的小狗。他搂着它,用鼻子摩挲着它的后颈。他等待着。“雷夫和理查德说,等我接受了一定的教育后,您打算让我娶一个有大笔财产满口黑牙的老寡妇,她的淫荡会把我慢慢拖垮,她还会随心所欲地支使我,由于她不会把财产留给她自己的孩子,他们会憎恨我并密谋陷害我,然后哪天早晨我就会死在自己的床上。”

那只长毛狗在他儿子的怀里扭动着,那双柔和、好奇的圆眼睛望着他。“他们在逗你呢,格利高里。如果我认识一个这样的女人,我会自己娶了她。”

格利高里点点头。“她永远都不会支使您,先生。而且我敢说,她会有一座很不错的鹿场,打猎起来会很方便。那些孩子也会怕您,即使他们已经成年。”他似乎有些放心了。“那是一幅什么地图?是印度群岛吗?”

“这是苏格兰边境,”他温和地说。“哈利·珀西的家乡。来吧,我指给你看。他把这几块土地给了他的债主们。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因为对我们的边境我们不能任其自然。”

“听说他病了。”

“病了,或者疯了。”他的语气很淡然。“他没有继承人,他跟他妻子一直合不来,所以他不可能会有了。他跟他的兄弟们也已经闹翻,他还欠着国王不少钱。所以,如果让国王做他的继承人会说得过去,对吧?会让他明白这一点的。”

格利高里似乎大吃一惊。“剥夺他的爵位?”

“他可以保持他的称号。我们会给他一些东西维持生计。”

“这是因为红衣主教的事儿吗?”

沃尔西南下的时候,在考伍德被哈利·珀西拦住。他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钥匙,身上溅有路途的泥浆: 大人,我以叛国罪逮捕你。看着我的脸,红衣主教说: 活着的人我谁都不怕。

他耸了耸肩。“格利高里,出去玩去吧。带上贝拉,跟它练练法语;它是从加来的李尔夫人那儿来到我这儿的。我不会要很长时间的。我得处理一下国家的账单。”

下一批发往爱尔兰的东西有: 铜炮和铁丸,通条和装料桶,蛇形大炮的火药和四英担硫黄,五百只紫杉弓和两大桶弓弦,锹、铲、铁撬棍、尖嘴镐各两百把,马皮两百张,一百把伐木斧,一千只马蹄铁,还有八千枚钉子。金匠科尼利斯为国王的最后那个从未见过光明的孩子做了一个摇篮,还没有拿到报酬;他说因为请汉斯在摇篮上画亚当和夏娃已经支付了二十先令,另外还要付他白缎子、金流苏和饰边以及制作伊甸园里的苹果所用的银子的钱。

他在跟佛罗伦萨的人说,要招募一百名火绳枪兵参加爱尔兰战役。如果不得不在树林或岩石地带作战时,他们不会像英格兰人一样怠工停战。

国王说,祝你新年好运,克伦威尔。而且好运连连。他想,这跟运气没有任何关系。在所有的礼物中,亨利最满意的就是示巴女王,以及一只独角兽的角和一个榨橙汁的小玩意,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金字母“H”。


年初的时候,国王给了他一个此前从未有人享用过的称号: 宗教特使,作为他的副手处理宗教事务。关于修道院会被关闭的传闻在这个国家已经传了三年多。现在他有权去访问、视察和改革修道院;如果需要的话,甚至将它们关闭。对每一座修道院的事务他都清清楚楚,这得益于他在红衣主教手下受到的训练,以及日复一日地到来的信件——有些僧侣投诉腐败、丑闻及其上级的不忠,还有些人希望在自己的地区内谋求一官半职,并向他保证说,如果他能在某个地方帮着说句话,他们就会一辈子对他感恩戴德。

他对查普伊斯说,“你有没有去过沙特尔的大教堂?你顺着路上的迷宫走,看上去好像走不出什么名堂。可如果你老老实实地跟着它走,它就会把你直接带到中心。带到你该到的地方。”

在公开场合,他与大使基本上不怎么搭话。私下里,查普伊斯给他送了一大桶上好的橄榄油。他回送了一些阉鸡。接着大使本人来了,后来还跟着一位拿着一大块帕尔马干酪的仆人。

查普伊斯显得闷闷不乐,表情冷淡。“你们可怜的王后在金博尔顿过的节太苦了。她非常害怕她丈夫身边的那些异教徒委员,所以她完全是在自己房间的炉火上做饭吃。而金博尔顿的府邸比马厩还不如。”

“瞎胡说,”他轻松地说。他给大使递上一杯温热的香料酒。“我们之所以让她从巴克登搬出来,是因为她抱怨那里湿气很重。金博尔顿是一座很好的宅邸。”

“啊,你这么说是因为那儿有厚实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蜂蜜和桂皮的香气在房间里飘散开来,壁炉里的柴火在劈啪作响,装饰大厅的绿色树枝也散发出它们特有的树脂香气。“而且玛丽公主也病了。”

“哦,玛丽小姐总是病怏怏的。”

“那就更应该关心她!”不过查普伊斯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如果她母亲能见见她,对她们两人都会是很大的安慰。”

“对她们的逃跑计划也是很大的安慰。”

“你真是铁石心肠。”查普伊斯抿了一口酒。“你知道,皇帝已经准备容忍你的朋友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接着,大使叹了一口气。“有传言说安娜小姐很不安。说亨利盯上了另一位女士。”

他深吸一口气并开口说了起来。亨利没有时间应付别的女人。他现在忙着数钱都数不过来。他已经变得非常吝啬,不愿让议会了解他的收入情况。我想从他手里要出钱来拨给大学、支付建筑师乃至救济穷人,都非常困难。他一心想的是大炮。军火。造船。烽火台。堡垒。

查普伊斯撇了撇嘴。他知道他是在胡编;如果他不胡编,又哪儿来的乐趣呢?“那么我该告诉我的主人,说英格兰国王一门心思要打仗,以至于没有时间谈情说爱,对吧?”

“不会发生战争,除非是你的主人挑起的。而由于土耳其人正跟在他的后面,他几乎也无暇这样。哦,我知道他的金库深不见底。皇帝只要愿意的话,就能毁了我们所有的人。”他笑了笑。“但这对皇帝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人呆在小小的房间里,民族的命运常常就是这样被决定下来。别管什么加冕典礼,红衣主教们的秘密会议,以及各种排场和仪式。世界的变化就是这样发生的: 计数器被推到桌子的另一边,一支笔划了几下修改某个句子的语气,一个从旁边经过、在空气中留下橙子花或玫瑰水香味的女人发出一声叹息;她的手放下床帷,肌肤相亲时的细微声响。擅长统握大局的国王在精明的贪欲驱使下,现在必须学会在细节上下工夫。作为他深谋远虑的父亲的儿子,他了解英格兰的所有家族以及他们拥有的一切。他们的财产,小至最后一条沟渠和最后一片杂树林,在他的脑海中都有一本账。如今,教会的财产都将转入他的控制之下,他需要知道究竟有多少。关于财产拥有的法律——所有的法律——具有了一种寄生的复杂性——它就像藤壶的壳,背上长着黏湿的苔藓。但是有足够的律师,而且你按照吩咐将它们刮掉又需要多大的能力呢?英格兰人也许很迷信,他们也许害怕未来,他们也许不知道英格兰到底是什么;但加加减减的技能并不少见。威斯敏斯特有上千支写个不停的笔,但是他想,亨利会需要新的人,新的结构,新的思维。与此同时,他,克伦威尔,将他的官员派了出去。Valor ecclesiasticus。我要用半年的时间处理这件事情,他说。的确,这种做法前所未有,不过,许多别人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他都已经做到。

初春的一天,他从威斯敏斯特回来后,全身发冷。他的脸很痛,仿佛骨头露在外面,承受着天气的威力,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天他父亲把他打倒在鹅卵石地面上的情景: 他从侧面看到了沃尔特的靴子。他想回到奥斯丁弗莱,因为那里已经装上炉子,整个宅子都暖融融的;而位于法院路的宅邸只是部分地方比较暖和。再说,他也想呆在自己的四壁之内。

理查德说,“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先生,您不能总是这样。”

“红衣主教以前就是这样。”

那个晚上,他在梦中去了肯特郡。他查看着贝汉修道院的账目,根据沃尔西的命令,该修道院将要关闭。僧侣们站在一旁,满脸敌意,他不由得暗骂几声,对雷夫说,把这些账簿装起来放到骡背上,我们可以一边吃晚饭,喝一杯勃艮第白葡萄酒,一边仔细查看。正是盛夏时节。他们骑着马,骡子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他们选了一条小道,穿过修道院里那些无人看管的葡萄园,接着钻进一片阴暗的树林,来到谷底那片长满苍翠的阔叶树的低地。他对雷夫说,我们就像两只在色拉中爬动的毛毛虫。他们出了树林,重新来到阳光之下,面前是斯科特尼城堡的塔楼: 它的砂岩城墙,金色中点缀着灰白,护城河上波光闪烁。

他醒了。他是梦到了肯特,还是真的去了那儿?阳光还照在他的皮肤上。他叫了一声克里斯托弗。

没有任何回应。他躺着一动不动。没有人进来。天很早: 楼下没什么动静。百叶窗都关着,星星在吃力地往里挤,让那发亮的角从木片缝里钻进来。他突然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叫克里斯托弗,而只是梦见自己叫了。

格利高里的众多教师们给他送来了一沓账单。红衣主教站在他的床尾,法衣穿得整整齐齐。红衣主教变成了克里斯托弗,正在对着光,打开百叶窗。“您发烧了,先生?”

他肯定知道吧,是发烧还是没发烧?难道我得什么都经受,又什么都知道?“哦,是意大利热,”他说,仿佛这样就算不了什么了。

“那么我们得找意大利医生吗?”克里斯托弗似乎不大相信。

雷夫在这儿。整个府里的人都在这儿。查尔斯·布莱顿也在,他以为这是真的,直到已故的摩根·威廉斯进来了,还有藏在安特卫普的英国商人家里、不敢随便出门的威廉·廷德尔。他可以听见他父亲那双钢头靴子在楼梯上发出的沉重、要命的声响。

理查德·克伦威尔吼了一声,我们就不能安静一点儿吗?这样吼的时候,他像是在说威尔士语;他想,如果是平常的日子,我绝对注意不到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女士们在他的眼皮内走动: 像小蜥蜴一般透明,摆动着尾巴。英格兰的蛇类女王和王后们,长着黑色的毒牙,目空一切,拖着浸透了血的床单和劈啪作响的裙子。她们杀死并吃掉自己的骨肉;这一点人尽皆知。孩子还没出生她们就吸食他们的骨髓。

有人问他想不想忏悔。

“有必要吗?”

“是的,先生,要不然别人会认为你是分裂教派的人。”

但我的罪孽正是我的力量,他想;我所犯下的罪孽,别人甚至还没有机会去犯的罪孽。我紧紧地抱着它们;它们是我的。而且,当我接受审判时,我准备在手里拿着一份备忘录: 我会对我的创造主说,这里有五十条,也可能更多。

“如果我必须忏悔,我就要找劳兰德。”

李主教在威尔士,他们告诉他。可能需要好多天。

巴茨医生来了,还有其他的医生,他们有一大群,是国王派来的。“这是我在意大利染上的热病,”他解释道。

“就算是吧。”巴茨朝他皱着眉头。

“如果我要死了,就叫格利高里来。我有些事情要交代他。但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要打扰他的学习。”

“克伦威尔,”巴茨说,“我就算拿大炮轰你都打不死你。大海也不要你。发生海难后你会被冲上岸来。”

他们在谈论他的心脏;他听见了他们的话。他觉得他们不该这样: 他心里的书是属于私人的书,而不是放在柜台上的订货簿,经过的职员都可以在上面写上几笔。他们让他服了一剂药。过了不久,他又回到他的账簿上。那些线条在不停地滑动,数字都混在一起,他刚刚加完一栏,总数就不见了,一切又变成原样。但是他继续努力,反复地加着,直到毒性或治病的药在他体内的作用已经过去,他才醒来。账簿里的纸张仍然在他眼前。巴茨以为他在遵医嘱休息,但在他隐秘的脑海里,一些胳膊腿用墨水画成的小人儿从账簿里爬了出来,四处走动。他们搬来了炉灶里用的柴火,但是,架好了准备屠宰的鹿重新变成了活鹿,一派天真地在树皮上蹭来蹭去。为蔬菜炖肉准备的鸣禽还原了自己的羽毛,飞回到尚未被砍成柴火的树枝上,而用作浇卤汁的蜂蜜又返回蜜蜂身上,蜜蜂又回到了巢里。他能听见楼下的声响,不过是另一处楼房,在另一个国家: 硬币转手时的叮当声,还有木箱在石板地上拖动的声音。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讲一个故事,用托斯卡纳语,帕特尼语,军营里的法语,以及野蛮人的拉丁语。也许这就是乌托邦?那是一个小岛,它的中央有一个叫亚马乌罗提的地方,是梦幻之城。

他因为努力去了解这个世界而累坏了。因为努力对敌人笑脸相迎而累坏了。

托马斯·艾弗里从会计室来到这儿。他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休·拉蒂摩来为他唱赞美诗。克兰默也来了,不大放心地看着他。也许他担心他烧糊涂了,会问,你妻子格蕾塔近来怎么样?

克里斯托弗对他说,“我真希望您的老主人红衣主教能在这儿安慰您,先生。他是个很会安慰人的人。”

“你对他了解些什么?”

“我偷过他的东西,先生。您难道不知道?我偷过他的金器。”

他挣扎着坐起身。“克里斯托弗?在贡比涅的那个男孩是你?”

“当然是我。楼上楼下地跑,拎着一桶桶的热洗澡水,而每次空桶里就会装一只金杯子。很抱歉我偷了他的东西,因为他待人那么。‘什么,你又拎一桶来了,法布里斯?’您得知道,法布里斯是我在贡比涅时用的名字。‘给这可怜的孩子吃顿饭,’他说。我吃了些杏子,以前都从来没尝过。”

“但他们没抓到你吗?”

“我的主人被抓了,一个很有名的大盗。他们给他打了烙印。很多人来追我。但是您瞧,先生,我注定要走大运。”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想起了加来,炼金术士,记忆机器。“吉多·卡米洛为弗朗索瓦造了这个东西,好让他成为世界上最英明的国王,可那个笨蛋永远也学不会怎么使用。”

这是胡思乱想,巴茨说,体温还在升高,但克里斯托弗说,不,我向您保证,巴黎有个人造了一个灵魂。那是一座房子,但是有生命。它到处都排列着小架子。在架子上你能找到一些羊皮纸和一些作品的片断,它们就像是钥匙,可以打开一只盒子,盒子里面装有钥匙,然后里面还有钥匙。但那些钥匙不是金属做的,那一层套一层的盒子也不是木头做的。

那是什么做的呢,法国佬?有人说。

它们是用灵气做的。如果所有的书都被烧毁,这会是我们留下的东西。它们能让我们不仅记住过去,而且记住未来,能让我们看到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世界上的各种规矩和习俗。

巴茨说,他又烧起来了。他想起了小比尔尼,想起他在临死前的晚上把一只手伸到烛火中,试试会有多痛。烛火烧伤了他的皮肉;他夜里哭得像个孩子,并吮吸着自己的伤手,第二天早晨,诺威奇的市政议员们将他拖到他们的祖先曾经烧死过罗拉德教徒的广场上。即使在他的脸被烧掉之后,他们仍然在往火中投掷教皇的徽章和旗帜: 那些织物被烧得卷起了边,眼神空洞的圣女们像熏制的鲱鱼一般在烟火中不断卷曲。

他很客气地用好几种语言要水喝。别喝太多,巴茨说,先来一点点。他听说过一个叫霍尔木兹的岛屿,是世界上最干旱的国家,那儿没有树木,没有庄稼,只有盐。你站在它的中央环顾四周,只见方圆三十英里都是灰茫茫的平原: 平原之外是满地珍珠的海岸。

晚上他的女儿格蕾丝来了。她制作了自己的灯,包在她发亮的头发里面。她定定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直到早上,当他们打开百叶窗时,星光已经变弱,太阳和月亮同时悬挂在灰白的天空上。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渐渐好转,想要人把工作拿进来做,但医生们不允许。那事情不都停下来了?他问,理查德说,先生,我们都受过您的训练,我们都是您的学生,您制造了一台有思想的机器,仿佛有生命似的向前运转,您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它。

不过,克里斯托弗说,听说亨利国王也在哼哼着,仿佛他身上很痛一样: 哦,克伦穆尔在哪儿?

有人传信来。亨利说,我要去探望一下。是意大利热,所以我肯定不会染上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安妮患汗热病时,亨利离她而去: 何况那时亨利与安妮正如胶似漆。

他说,把瑟斯顿找来。他们为他提供的一直是低脂饮食,比如火鸡之类的食物。好了,他说,我们得准备——什么呢?——一只乳猪,要像我以前在一次招待教皇的宴会上看到的那样,放上填料烤熟。你会需要鸡肉丁、肥腊肉、山羊肝,要剁成碎末。还要有茴香籽、马郁兰、薄荷、生姜、黄油、食糖、核桃、鸡蛋以及藏红花。有些人还会放奶酪,但我们伦敦这儿没有那种奶酪,而且我个人也觉得没有必要。如果有任何不清楚的问题,就去找蓬维希的厨师,他会帮你解决的。

他说,“派人去隔壁找乔治副院长,告诉他国王来的时候,让他的修士们不要在街上晃悠,要不然他的改革会马上拿他们开刀。”他觉得这整个过程要一步一步地慢慢来,好让人们明白它的合理性;没有必要把宗教信徒都赶到大街上。在他家门口蹭饭吃的修士们对他们的圣职是一种耻辱,但对他来说他们是不错的邻居。他们放弃了自己的食堂,晚上从他们房间的窗户里,会传出晚宴的欢声笑语。不管是哪一天,在他家门外的“两桶井”那儿,你都能跟他们一大帮人一起喝几杯。修道院教堂更像是一个市场,还是一个人肉市场。这个地区到处都是从意大利商人府里来的年轻单身汉,他们要在伦敦工作一年;他经常招待他们,当他们离开他的餐桌后(也被彻底套出市场信息之后),他知道他们会马上赶往修士们的地盘,一些有商业头脑的伦敦姑娘正在那儿躲雨,并等待着达成友好的协议。


4月17日国王前来探望。黎明时下了阵雨。到十点钟时,空气像脱脂乳一般柔和。他已经起床坐在椅子里,这时从椅子里起身。亲爱的克伦威尔: 亨利毫不犹豫地亲了亲他的两颊,握住他的手臂并且(为了不让他以为他是这个王国里唯一强壮的男人)不容分说地让他坐回椅子里。“坐下吧,不要跟我争,”亨利说。“这一次不要跟我争,秘书官。”

府里的女眷们,茉茜以及他的妻妹乔安,都打扮得像基督教节日里沃尔辛厄姆的圣母玛利亚。她们深深地行了屈膝礼,亨利大摇大摆地站在那儿,他穿得不太正式,银锦缎外套的胸前挂着一条大金链,手上的印度翡翠珠光闪闪。他没有完全弄清这家人之间的关系,这也无可指摘。“秘书官的姐妹?”他对乔安说。“不对,请原谅。我现在想起来,你失去你姐姐贝特的时候,也正是我可爱的妹妹去世的时候。”

从一位国王的口里,说出了这么朴实、这么有人情味的话;一提起她们才失去不久的亲人,两位女士的眼里就涌上了泪水,亨利逐一转向她们,用食指小心地拂去她们脸上的泪滴,让她们破涕为笑。他拥起两位小新娘爱丽丝和乔,让她们像蝴蝶一般在空中旋转,并亲吻她们的嘴唇,说真希望自己还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们。你注意到了吗,秘书官,可悲的事实就在于,姑娘们年龄越大,就越迷人?

那么八十岁会有它的好处,他说: 每个平淡乏味的女人都会成为宝贝。茉茜对国王说,仿佛对邻居说话一般,别这么说,先生: 您可看不出年纪。亨利伸展手臂,在大家面前展示自己:“到七月份就四十五岁了。”

他注意到大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亨利非常得意。

亨利四处走动,看着他的那些画,问都是些什么人。他望着墙上的安塞尔玛,也就是示巴女王。他抱起贝拉,用奥娜·李尔那糟糕透顶的法语跟它交谈,逗得大家开怀大笑。“李尔夫人给王后送了一只比这还要小的小家伙。它朝一边歪着头,竖起耳朵,似乎在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因此她就叫它‘为什么’。”说起安妮时,他的声音里洋溢着宠爱: 满腔的柔情蜜意。女人们面露微笑,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国王树立了这样一个榜样。“你知道它,克伦威尔,你见过安妮抱着它。她去哪儿都带着它。有时候,”说到这里,他心中有数点点头,“我觉得她爱它更胜过爱我。是的,我排在那条狗的后面。”

他微笑着坐在那儿,没什么胃口,只是看着亨利用汉斯设计的银碟子进餐。

亨利与理查德亲切交谈,他称他为表亲。当他跟他的委员谈话时,他示意理查德站在他身旁,其他人则稍稍退开。如果弗朗西斯国王这样或者那样该怎么办,我是否应该亲自跨过海峡,签订某项协议,如果你身体好了,你愿意亲自去一趟吗?如果爱尔兰人,如果苏格兰人,如果一切都乱套了,我们像德国一样多面作战而农民则自封为王,如果这些假先知,如果查尔斯占领了我的领土,凯瑟琳特上阵作战,那该怎么办,她是个很有胆魄的人,民众都喜欢她,天知道是为什么,反正我不知道。

如果那样的话,他说,我会离开这把椅子,手上握着我自己的剑,征战沙场。

国王用完晚餐后,与他坐在一起,低声谈起自己的往事。这清新多雨的四月天让他想起了他父亲去世的日子。他谈起他的童年: 我住在埃尔特姆的宫殿,我有一个叫笨蛋的弄臣。七岁那年,康沃尔叛军来了,由一位巨人率领,你记得吗?我父亲把我送进塔里以保证我的安全。我说,让我出去,我要去战斗!我不怕从西部来的巨人,但我害怕我的祖母玛格丽特·博福特,因为她的面孔就像骷髅,她抓着我的手腕时也像是骷髅在抓着我。

在我们小的时候,他说,总是有人跟我们说,你们的祖母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家伙时就生下了你们的父王。她的过去就像一把她悬在我们头上的剑。什么,哈里,你在大斋节期间居然大笑?而我比你大不了一点儿的时候,就生下了都铎国王!什么,哈里,你在跳舞吗,什么,哈里,你在玩球?她的一生都是尽职尽责。她在沃金的府里收留了十二个穷人,有一次,她要我端着盆子跪在那儿洗他们的黄泥巴脚,还算她运气,我没有吐在他们身上。她总是每天早晨五点就开始祷告。当她跪在祷告椅上时,她的膝盖痛得她叫出声来。而只要有庆祝活动,不管是婚礼还是孩子出生,或者是消遣和娱乐活动,你知道她会干什么吗?每一次?次次如是?她都会哭。

而且在她的心里,完全只有亚瑟王子。那是她的明灯,她的圣人。“结果到头来我成了国王,于是她一病不起,怀着一腔怨愤死了。你知道她临终时对我说的什么吗?”亨利哼了一声。“一切都要听费希尔主教的!真可惜她怎么没有要费希尔听我的!”

当国王与他的侍从们离开后,乔安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他们轻声地交谈;尽管两人的话完全不用避人耳目。“嗯,一切都很顺利。”

“我们得给厨房一个礼物。”

“全府上下都表现不错。我很高兴见到他了。”

“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吗?”

“我没有想到他那么温柔。我明白凯瑟琳为什么对他始终不肯放手了。我是说,不仅仅是王后的身份,她觉得那本来是她的权利,而且要拥有他这位丈夫。我得说他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男人。”

爱丽丝闯了进来。“四十五岁!我还以为他不止这个年龄。”

“为了几颗石榴石,你都愿意跟他上床,”乔嘲弄道。“你自己这么说过的。”

“哦,那你呢,为了出口许可证还不是一样!”

“住口!”他说。“你们这些姑娘!这话让你们的丈夫听见多不好。”

“我们的丈夫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乔说。“我们自以为是,对吧?你来奥斯丁弗莱可不是要找羞答答的小丫头。我都感到纳闷,姨夫怎么没有把我们武装起来。”

“是习俗限制了我。要不然我会送你们去爱尔兰的。”

乔安目送着她们跑开。等她们听不见之后,她扭头看了看两边,然后低声说,你不会相信我下面要说的话。

“说说看。”

“亨利怕你。”

他摇摇头。谁能让英格兰雄狮感到害怕呢?

“真的,我向你保证。当你说你会手里握着自己的剑时,你如果看到他的脸就会知道了。”


诺福克公爵前来探望,让他的仆人们牵着他那匹鬃毛顺溜润泽的马等在院子里,自己咚咚咚地走了上来。“是肝脏,对吧?我的肝脏都不成样子了。这五年来,我的肌肉也在不断地消瘦。你瞧!”他伸出一只爪子般的手。“这个国家的医生我全都试过了,但谁也不知道我的病根在哪儿。不过他们从来不会忘记寄来账单。”

他十分清楚,诺福克这个人,绝对不会支付诸如医疗费用之类的小账。

“还有肠胃绞痛,”公爵说,“让我简直是生活在炼狱里。有时候,我一晚上都在蹲厕所。”

“大人应该过得轻松一些,”雷夫说。他指的是,吃东西不要狼吞虎咽。不要像驿站里的马一样奔突不安。

“我也想这样,相信我。我外甥女明确地说不需要我的任何陪同和建议。我准备回我位于肯宁霍尔的府里去,亨利需要我的时候可以在那儿找到我。上帝保佑你早日康复,秘书官。圣沃尔特很有效,我听说,如果是工作太累的话。圣尤博尔德可以止头疼,帮我止住过。”他在外套里摸索着。“给你带了一枚圣章。教皇祝福过的。是罗马主教,对不起。”他把它放在桌子上。“我想你也许没有这些。”

他出了门。雷夫拿起圣章。“没准是诅咒过的。”

他们能听见公爵在楼梯上说话,他的声音提高了些,语气里带着抱怨:“我还以为他快要死了!他们告诉我他快要死了……”

他对雷夫说,“打发掉他了。”

雷夫咧嘴一笑。“还有萨福克。”

萨福克娶国王的妹妹时,被罚了三万英镑,亨利从未免除那笔罚款。他经常会想起这件事,此刻又想了起来;布兰顿为了还债,不得不卖掉了他在牛津郡和伯克郡的土地,他现在在乡下守着那点薄产度日。

他闭上眼睛。想一想都令人高兴: 两位公爵都远离他了。

他的邻居查普伊斯进来了。“我写信告诉我的主人国王看望了你。他很惊奇国王居然会驾临一处私宅,甚至不是贵族的宅邸。但我告诉他,你该看看克伦威尔为了他有多么劳苦功高。”

“他应该有这样的仆人,”他说。“但是尤斯塔西,你是个老滑头,你知道。你会在我坟墓上跳舞的。”

“亲爱的托马斯,你永远是一位绝无仅有的对手。”

托马斯·艾弗里偷偷给他带来一本卢卡·帕乔利的象棋迷局大全。他很快解开了所有的迷局,还在后面的空白页里添加了几局。他的信件被送了进来,他浏览着最近一轮的灾难。据说明斯特的那个裁缝,那个拥有十六房妻子的耶路撒冷王,跟其中一个妻子吵了一架,然后在集市上将她斩了首。

他重返世界。将他打倒后,他会重新站起。死神上门探访过他,掂量过他的情况,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 然后又走了。他的衣服告诉他,他比以前瘦了些;有一段时间,他感觉轻飘飘的,似乎不再立足于这个世界,每天都充满了各种可能。博林家的人衷心祝贺他康复,他们当然应该这样,因为如果没有他,他们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克兰默见到他时,不停地探过身来拍拍他的肩膀,握握他的手。

在他渐渐康复的同时,国王剪短了头发。他这样做,是为了掩饰自己越来越严重的秃顶,尽管没能掩饰住,丝毫都没有。他忠诚的委员们也纷纷效仿,过了不久,这成了他们之间友情的一种标志。“天啦,先生,”赖奥斯利先生说,“如果说我以前不怕您,我现在也会怕的。”

“但是‘简称’,”他说,“你以前就怕我呀。”

理查德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他经常要去比武场,所以头发本来就短,便于戴头盔。剪过发的赖奥斯利先生显得更精明,如果还能更精明的话,而雷夫则显得更坚决,更机敏。理查德·里奇已完全看不出年少时的痕迹。萨福克的大脸显出一种奇怪的天真神情。阁下看上去像一位苦行僧。至于诺福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有什么变化。“他以前留的是什么样的头发?”雷夫问。一块块的铁灰色保护着他的头皮,犹如军事工程师设计出来的一样。

这种潮流在全国各地流行开来。当劳兰德·李下一次闯进案卷司时,他以为是一发炮弹朝他射了过来。他儿子的大眼显得很镇静,仍然是金黄色。他爱怜地摩挲着他的脑袋,说,如果看到你那头可爱的卷发都没了,你母亲一定会哭的。格利高里说,“是吗?我都不大记得她了。”


四月底时,有四个犯叛国罪的僧侣受到审判。已经一次次地要求他们宣誓,但他们都拒绝了。离圣女被处决已有一年。国王对她的追随者们表现了仁慈;他眼下还不想处死他们。事情最先起于伦敦的卡尔特修道院,这是一所提倡苦行的修道院,里面的人以稻草为床;托马斯·莫尔在明白这个世界需要他的才能之前,就是在这里小试身手。他,克伦威尔,视察过这所修道院,正如他已经视察过位于锡恩的拒不服从的修道院。他轻言细语地讲过,也直言不讳地谈过,还威逼和利诱过;他派开明的教士来帮国王说话,他还对修道院里那些早就心存不满的人面授机宜,让他们去做自己的教友们的工作。但是都无济于事。他们的答复是,走开,走开,让我为神圣的事业奉献至死好了。

如果他们以为能够在平静的祷告生活中终其一生,那他们就错了,因为法律要求对他们以叛国罪严惩,在空中旋转几圈后,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当众开膛破肚,把他们的内脏掏出来扔进烧得正旺的火盆。这是最为可怕的一种死刑,会受尽痛苦、愤怒和羞辱,而且太令人恐惧,以至于行刑者还没有拿起刀子动手,连最坚定的反叛者都会魂不附体;每个人死前都会看着自己的同伴,而从绳子上割下来后,他会像动物一样在洒满了血的木板上四处乱爬。

威尔特郡伯爵和乔治·博林将代表国王监督行刑,而诺福克则从乡下嘟嘟囔囔地被拽了过来,得知要准备出使法国。亨利想亲自去看僧侣们被处死,因为宫里的人会戴着面具,骑在他们的高头大马上,周围会有市政官员,还有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遇到这种场面,他们就会成百上千地前来观看。但国王的体形使他很难掩饰自己,他也担心会有支持凯瑟琳的人示威游行,在每一群人中,总是有一小撮坏分子仍然喜欢她。小里奇蒙可以代表我,他的父亲最后想;有朝一日,他可能得在战场上捍卫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权益,所以,耳闻目睹一下杀人的场面对他也好。

那孩子晚上来找他,因为死刑定于第二天执行:“秘书官,您行行好,代我去吧。”

“我早上与国王的会面,你能代我去吗?不妨这么想吧,”他坚定而愉快地说,“如果你称病不去,或者明天从马上摔了下来,或是在你岳父面前吐了,他会让你永远记住的。如果你想早日上你的新娘的床,就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眼睛看着公爵,他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但行刑结束后,诺福克自己跑来找他,说,克伦威尔,我拿我的生命发誓,有个僧侣在心脏被挖出来后还在说话。耶稣啊,他喊道,耶稣保佑我们吧,可怜的英格兰人。

“不,大人。他不可能这样。”

“你能肯定吗?”

“我这是经验之谈。”

公爵有些恐惧。让他这样想好了,让他以为他过去干过掏人心脏的事情。“我敢说你是对的。”诺福克自我反驳道。“那肯定是人群里发出的声音。”


僧侣们被处死的头一天晚上,他给玛格丽特·罗珀尔签署了一张探视许可证,这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他想,很显然,当叛国者们被拉出去受死的时候,让梅格去陪陪她父亲;她的决心肯定会动摇,她会对她父亲说,好了,国王在大开杀戒,您得像我一样宣个誓。您心里可以持保留意见,在背后交叉手指;只需要叫克伦威尔或者国王的任何一位官员来,说几句话,就可以回家。

但是他这一招没能见效。当叛国者们仍然穿着自己的僧侣服,被带了出去,走向泰伯恩刑场时,她和她父亲站在窗边,没有一滴眼泪。我总是忘了,他想,莫尔从来不怜惜自己,也从不怜悯别人。因为我会保护我的女儿们,不让她们看到这种场面,我就以为他也会这样。可他却用梅格更坚定了他的决心。如果她不屈服,他就不可能屈服;而她是不会屈服的。

第二天他自己去看莫尔。雨水打在脚下的石板地上,发出淅沥沥的响声;墙面和雨水已经难分彼此,风儿在小角落里呜呜地叫着,犹如冬天的寒风。当他吃力地脱下湿外套后,他站在那里与看守马丁聊了几句,打听他妻子和刚出生的宝宝的情况。我怎样才能找到他,他最后问道,马丁说,您有没有注意过,他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是因为伏案写东西太多了,他说。一只胳膊在桌子上,另一边肩膀垂下来。哦,也许吧,马丁说: 他看上去就像是坐在凳子一端的一个木雕的小驼背。

莫尔留起了胡须;乍一看去,他的样子很像你想象中的明斯特的先知,尽管他会厌恶这种比较。“秘书官,国王怎么看国外传回来的消息?听说皇帝的军队正在行动。”

“是的,不过是开往突尼斯,我想。”他看了看外面的雨。“如果你是皇帝,难道你不会选择突尼斯,而选择伦敦吗?你瞧,我来这儿不是要跟你争论。只是来看看你是否舒服。”

莫尔说,“我听说,你们已经让我的弄臣亨利·帕廷森宣誓了。”他笑了起来。

“而昨天死去的那些人却仿效了你的榜样,拒绝宣誓。”

“让我说清楚一点。我决不是什么榜样。我只是我自己,仅此而已。我对法案没有说过任何不是。对制定法案的人没有说过任何不是。对宣誓,或者宣誓的人,我都没有说过任何不是。”

“哦,是的,”他在莫尔存放物品的箱子上坐下。“但你的所谓没有说过任何不是,在陪审团面前却毫无作用,你知道。如果真到了陪审团那一步的话。”

“你是来威胁我的。”

“皇帝的战绩让国王沉不住气了。他准备派一个委员会来,他们会要你就他的头衔给一个直接的答案。”

“哦,我能肯定你的朋友们一定会有办法对付我。是奥德利大人吗?还有理查德·里奇?听着。自从我来到这儿,我就做好了死的打算,死在你的手上——是的,你的手上——或者是自然的手里。我所要求的只是让我安心平静地做祷告。”

“你想要做一个殉道者。”

“不,我想要的是回家。我很脆弱,托马斯。我跟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脆弱。我希望国王把我当作他的仆人,当作爱戴他的子民,而我始终也正是如此。”

“我一直都不明白,牺牲与自戕之间的分界线是怎么划的。”

“是基督划的。”

“你没看出这种比较里有什么问题吗?”

沉默。莫尔的沉默带有无声胜有声的争辩意味。它从几面墙上弹了回来。莫尔说他热爱英格兰,他担心整个英格兰会遭受天罚。他在跟他那位喜欢杀戮的上帝讨价还价:“一个人为民众而死是死得其所。”哦,我告诉你,他对自己说。你尽管讨价还价吧。把你自己交给绞刑吏好了,如果你非得这样的话。民众才他妈的不介意呢。今天是5月5日。两天之后委员会会来找你。我们会请你坐下,你会谢绝。你会像一位没人管的老父亲一样站在我们面前,而我们会穿得暖暖和和抵御初夏的凉意。我会说出我的一番话。你会说出你的一番话。也许我还会承认你赢了。我会走开,留下你在这儿,你这位国王的好子民,像你说的那样,直到你的胡须一直长到膝盖,而蜘蛛在你的眼睛上结网。


嗯,那是他的计划。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对理查德说,有哪位该死的、患有梅毒的罗马主教在自己的司法权历史上干过这么愚蠢、这么不合时宜的事情呢?法尔内塞已经宣布英格兰将有一位新的红衣主教: 费希尔主教。亨利气坏了。他发誓要将费希尔的人头送到海峡那边去戴他的法帽。

6月3日: 他自己来到塔里,一起来的还有威尔特郡伯爵,代表博林家族的利益,还有查尔斯·布兰顿,看上去似乎宁愿去钓鱼。里奇来做记录;奥德利来说笑话。又下雨了,布兰顿说,这肯定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夏天,对吧?是呀,他说,所幸陛下还不迷信。他们笑了起来: 萨福克的笑声有点犹疑。

有人曾说1533年会是世界的末日。也有人说过是去年。为什么不是今年呢?总是有人随时会说末日已经来临,并声称自己的邻居是伪基督。从明斯特传来的消息说,天空正在急速地垮塌。包围者在要求无条件投降;被包围的人在威胁要集体自杀。

他走在最前面。“天啊,这种地方,”布兰顿说。滴下来的雨打湿了他的帽子。“不让你觉得压抑吗?”

“哦,我们经常来这儿。”理查德耸耸肩。“总是有些事情。秘书官不是要去铸币厂就是要去珠宝屋。”

马丁让他们进去。他们一进门莫尔就抬起头来。

“今天必须有个结果了,”他说。

“甚至都不打个招呼说声你好什么的。”有人给了莫尔一把梳子让他梳理胡须。“嗯,安特卫普有什么消息?我好像听说廷德尔被抓了?”

“不要扯题外话,”大法官说。“你对宣誓表个态吧。还有法案。它的制定是合法的吗?”

“听说他跑了出去,让皇帝的士兵给抓住了。”

他冷冷地说,“你事先就知道吧?”

廷德尔不仅仅是被抓,而且是被出卖了。有人把他从他的藏身之处骗了出来,而莫尔知道是谁。他看到他自己,另一个他,在另一个下雨的上午正像这样: 把囚犯拽起身,猛揍一顿,逼他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好了,大人,”他对萨福克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凶,请保持镇静。”

我吗?布兰顿说。奥德利笑了起来。莫尔说,“廷德尔的魔鬼现在要抛弃他了。皇帝会烧死他。而国王不会为了救他而动一根指头,因为廷德尔不肯支持他的新婚姻。”

“也许你认为他这么干有道理?”里奇说。

“你必须回答,”奥德利说,他的语气很温和。

莫尔很激动,一股脑儿地说了起来。他没有理会奥德利,只是对他,克伦威尔,说话。“你不能强迫我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因为如果我反对你的《至尊法案》——不过我并未承认——那么你的宣誓就会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我拒绝,我的身体就肯定有危险,如果我同意,我的灵魂就在劫难逃。所以我什么也不会说。”

“当你审问你所谓的异教徒时,你可没有允许回避。你强迫他们开口,不然就用肢刑。既然他们被迫做出了回答,你为什么不行呢?”

“情况不一样。当我强迫异教徒回答时,我的身后有全部的法律,以及基督教世界的全部力量在支持我。可我在这里被威胁要面对的是一项特殊的法律,一项新近制定的特别规定,除了这里之外不被任何其他国家所承认——”

他看见里奇在做记录。他转向一边。“结局是一样的。他们被烧死,你被砍脑袋。”

“如果国王开恩让你死得这么痛快的话,”布兰顿说。

莫尔有些畏怯;他在桌上勾起手指。他注意到了,但不动声色。那么这不失为一种手段。让他害怕但求速死的痛苦。即使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想一想都令人难受。“我想,在数量上你胜我一筹。但是你最近看过地图吗?基督教世界已经今非昔比了。”

里奇说,“秘书官,费希尔比我们面前这个犯人还更像个男人,因为费希尔明确反对并承担后果。托马斯爵士,我以为你会公开承认自己的叛国,如果你有胆量的话。”

莫尔轻声说,“不是这样。我不能强迫上帝接受我。而应该是上帝将我拉向他。”

“我们注意到了你的顽固不化,”奥德利说。“我们不会用你对付别人的办法来对付你。”他站起身。“国王会乐意看到我们下一步的起诉和审判。”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在这个地方能产生什么危害呢?我不伤害任何人。我不说任何有害的话。我不想任何有害的事。如果这都不能让一个人保命——”

他打断了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不伤害任何人?那贝恩汉呢,你还记得贝恩汉吗?你没收了他的财物,把他可怜的妻子送进监狱,亲眼看着他受刑,再把他关进斯托克斯利主教的地下室,然后你又把他弄回你的府里,在柱子上吊了两天,又重新把他送回斯托克斯利那儿,让他被毒打摧残了一个星期,而你还没有完全泄愤: 又把他送进塔里,对他再度用刑,直到最后他的身体已经散架了,当他们把他带到史密斯菲尔德活活烧死时,不得不用轿子抬着他去。而你,托马斯·莫尔,居然还说你不伤害任何人?”

里奇开始从桌上收起莫尔的那些纸张。他们怀疑他在给楼上的费希尔传信: 这不是坏事,如果它能表明他跟费希尔串通叛国。莫尔伸手压在纸上,手指张开;接着他耸耸肩,任它们被收走。“拿走好了,如果你们必须这样的话。我写的所有东西你们都读过。”

他说,“在听到你改变主意之前,我们必须拿走你的纸笔。还有你的书。我会派人过来。”

莫尔似乎不大情愿。他咬了咬嘴唇。“既然要拿走,现在就拿好了。”

“不像话,”萨福克说。“你当我们是搬运工吗,莫尔先生?”


安妮说,“都是因为我。”他鞠了一躬。“等你终于从他口里问出是什么在困扰他非凡的良心时,你会发现,其根本症结就在于他不肯屈膝承认我的王后身份。”

她看上去瘦小、苍白而愤怒。她修长的十指指尖相抵,让手指向后弯曲;她的眼睛明亮有神。

在他们深入这个话题之前,他得向亨利汇报去年的灾害;提醒他不可能只靠口里说说就实现自己的意愿。去年夏天,北方的一位领主戴克勒勋爵被人以与苏格兰人勾结之名而指控犯有叛国罪。幕后操作的是戴克勒家的世仇和对头克利福德家族;而克利福德家的幕后指使则是博林家,因为戴克勒曾公开宣称支持前王后。审判在威斯敏斯特大厅举行,身为审判贵族法庭的审判长,诺福克主持庭审: 根据戴克勒的权利,他将由二十个同样是领主的人作出判决。但是接着……频频出错。也许整个事件都算计不周,是博林家对这件事逼得太急太狠。也许他不该没有亲自负责这桩案子;他原本以为最好不要出面,因为许多贵族都不满于他现在的地位,可能会不顾一切地跟他作对。也可能问题在诺福克身上,让法庭失控……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是指控不成立,使国王又惊又恼大发雷霆。戴克勒被国王的卫兵直接带回塔里,而他被派去达成一项交易,他知道,交易的目的是必须整垮戴克勒。庭审过程中,戴克勒滔滔不绝地讲了七个小时,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克伦威尔,可以讲上一个星期。戴克勒最后承认对叛国罪知情不报,这是一项较轻的罪行。他用一万英镑换取了国王的赦免。他被释放出来,重回北部时已经一文不名。

但是王后懊恼至极;她需要杀一儆百。法国的情形也对她不利;有人说一提起她的名字,弗朗索瓦就会暗自窃笑。她怀疑,而且怀疑得没错,相对于跟法国的结盟,她的心腹克伦威尔更热衷于跟德国贵族们交好;但现在不是她为此发火的时候,而且她说费希尔不死,莫尔不死,她就没有宁日。所以,她现在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显得焦虑不安,有失王后的风范,她还时不时地走到亨利身边,摸摸他的袖子,碰碰他的手,亨利每次都是甩开她,仿佛她是一只苍蝇。他,克伦威尔,观察着这一幕。这对夫妻的关系每天都不一样: 时而溺爱有加,时而冷淡疏远。总体而言,看到他们卿卿我我让人更为难受。

“对费希尔我毫不担心,”他说,“他的罪行已经很明确。但是莫尔的情况……从道义上说,我们的理由无可指摘。谁都不会怀疑他对罗马的忠诚,以及对陛下作为教会首脑这一头衔的憎恨。但是在法律上看,我们的胜算不大,莫尔会竭尽所能地利用所有法律上、程序上的依据为自己开脱。这不容易对付。”

亨利激动起来。“我留着你是为了对付容易之事的吗?上帝怜悯我的单纯,我把你提拔到这个国家里的这样一个位置,还没有任何人,这个王国有史以来,还没有任何像你这样出身的人有过这种荣幸。”他放低声音。“你以为这是因为你长得帅吗?是因为你的个人魅力吗?我之所以留着你,克伦威尔先生,是因为你像一袋子蛇那么狡猾。但是不要成为我怀里的毒蛇。你知道我的决定。只管去实施。”

他离开时,感觉到背后安静了下来。安妮走到窗边。亨利盯着自己的脚。


所以,当里奇走进来,迫不及待地要讲出自己的秘密时,他恨不得像拍苍蝇那样把他一掌拍死;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并搓着双手: 变成了全伦敦最开心的人。“嗯,皱皱先生,你把那些书收好了吗?他怎么样?”

“他拉下了百叶窗。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货物已经拿走了,现在我的店铺要关门了。”

想到莫尔坐在黑暗中,他简直无法忍受。

“您瞧,先生。”里奇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我们谈了一会儿。我把那些话记了下来 。”

“我们两个再谈一遍。”他坐下来。“我是莫尔。你是里奇。”里奇盯着他。“要我关上百叶窗吗?在黑暗中表演是不是效果更好?”

“我离开他的时候,”里奇迟疑着说,“忍不住想再一次——”

“很好。你有你的方法。不过,既然他不愿意跟我谈,又怎么会愿意跟你谈呢?”

“因为他讨厌我。他认为我无关紧要。”

“你还是副检察长呢,”他说,语气有些嘲弄。

“所以我们只是在推理。”

“什么,就像晚饭后在林肯会堂那样吗?”

“老实说我很可怜他,先生。他渴望有人交谈,而且您知道,他一开了口就喋喋不休。我对他说,假定议会要通过一项法案,说我,理查德·里奇,将成为国王。您会不把我当国王吗?他听了哈哈大笑。”

“嗯,你得承认没有这种可能。”

“于是我就追问他;他说,是呀,理查德陛下,我会当你是国王,因为议会可以这么做,而且鉴于他们已经做出的事情,如果我哪一天醒来,发现是在克伦威尔国王的统治之下,我也不会惊讶的,因为既然一个裁缝能成为耶路撒冷王,那么我想,一个从铁匠铺里出来的小子也就能当英格兰国王。”

理查德顿了顿: 他让他生气了吗?他朝他一笑。“我如果成了克伦威尔国王,你就会是一位公爵。好了,进入正题吧,皱皱……有正题吗?”

“莫尔说,嗯,你做了这样的假定,我也给你做一个更高一级的假定。假定议会通过一项法案说上帝不是上帝呢?我说,这是无效的,因为议会没有权力这样做。然后他说,是呀,年轻人,至少你还能知道这是荒谬的。接着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我,好像在说,现在让我们看看现实世界的情况。我对他说,我给您做一个中等级别的假定。您知道我们的国王已经被议会任命为教会的首脑。您为什么不投票赞成,就像您赞成它任命我为君王一样呢?而他则说——仿佛在给一个小孩子讲道理一般——这两者不是一回事。因为一个是现世的裁判权,议会可以决定。另一个是宗教的裁判权,议会不能行使这种权力,因为这种裁判权超出了这个王国的范围。”

他盯着里奇。“以教皇制信奉者之名绞死他,”他说。

“是,先生。”

“我们知道他是这样想的。他从来没有说出来。”

“他说有更高一级的法律在统治这个以及所有的王国。如果议会违反上帝的法律……”

“他指的是教皇的法律——因为他把这两者等同了起来,他对此无法否认,对吧?他为什么总是在省察自己的良心呢,如果不是为了日夜检查是否跟罗马的教会保持一致?那才是他的安慰,那才是他的引导者。在我看来,他既然明确地否认议会的职责,也就否认了国王的头衔。这就是叛国。不过,”他耸耸肩,“这对我们有多大用处呢?我们能证明这种否定是恶意的吗?他会说,我以为那只是说说而已,好打发一下时间。他会说你们只是在推理,而在那种情况下说出来的任何话都不能被用作对一个人不利的证据。”

“陪审团不会理解这个的。他们会以为他说的是心里话。毕竟,先生,他知道那不是学生之间的辩论。”

“没错。你不会在塔里开展那种辩论。”

里奇把他的记录递了过来。“我把我所能回想起的东西如实记了下来。”

“你没有证人吗?”

“他们在进进出出的,把书装进箱子里,他有很多书。您不能怪我疏忽,先生,因为我怎么会知道他愿意跟我谈呢?”

“我不怪你。”他叹了口气。“实际上,皱皱,我很器重你。在法庭上你会为此作证吧?”

里奇疑虑地点点头。“告诉我你会,理查德。要么就告诉我你不会。我们实话实说。如果你认为自己可能失去勇气,好歹现在就告诉我。如果这场审判我们又失败了,我们这辈子就完蛋了。而且我们所有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您瞧,他一定不会放过反驳我的机会,”里奇说。“我小时候干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让它过去。他以前说教时总是拿我当反面材料。嗯,等他下一次说教时,让他拿枕木当材料好了。”


费希尔死前的那个晚上,他去看莫尔。他带了一支力量很强的卫队,但是他把他们留在外屋,自己一个人进去。“我已经习惯了把百叶窗拉上,”莫尔几乎是开心地说。“你不介意坐在昏暗中吧?”

“你不必害怕太阳。现在没有太阳。”

“沃尔西以前常常夸口自己能改变天气。”他呵呵笑了。“你真好,托马斯,现在还来看我,因为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你觉得还有吗?”

“卫兵们明天一大早会来把费希尔主教带走。我担心他们会吵醒你。”

“如果不能为他守夜,我就是个可怜的基督徒了。”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关于他的死法,听说国王恩准对他仁慈。”

“他上了年纪,身体也很弱。”

莫尔既心酸又快意地说,“我一直都很尽力,你知道。一个人自有定命。”

“听着。”他从桌上伸过手去,握住莫尔的手,握得很紧: 比他原本打算的要紧。我这铁匠的手劲,他想: 他看到莫尔有些畏怯,感觉着他的手指,他骨头上的皮肤像纸一样干燥。“听着。你一上法庭,就马上请求国王的宽恕。”

莫尔不解地说,“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这你知道。”

“我知道吗?他以前不是。以前他的性情很温和。但是后来他交往的那些人变了。”

“对于宽恕的请求,他总是能接受的。我不是说他会让你活命,因为你没有宣誓。但他可能会像对费希尔那样对你仁慈一些。”

“我的身体会怎么样,并不是太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生活一直很幸福。上帝始终善待我,没有考验我。现在他要考验我,我不能辜负他。我对我的内心世界一直很警惕,对在里面发现的东西我并不总是很满意。如果我最后会落到绞刑吏的手上,就随它去吧。很快就会到上帝的手里了。”

“如果我说我不想看到你被残杀,你会不会觉得我自作多情?”没有回答。“你不怕痛苦吗?”

“哦,是的,我非常害怕,我这个人不像你这么勇敢、强壮,我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设想那种情景。但我只会有很短暂的感觉,事后上帝会让我忘却的。”

“真高兴我不像你。”

“当然。否则坐在这里的就会是你了。”

“我是说,我心里想着另一个世界。我发现你认为当前的世界没有改善的可能。”

“你认为有可能?”

这几乎是一个无礼的问题。一阵冰雹砸在窗户上。两人都吃了一惊;他站起身,有些不安。他很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情景,看看夏天在风吹雨打时的凄凉景色,而不愿意缩在这百叶窗后,琢磨造成了什么损失。“我曾经满怀希望,”他说。“我想,是这个世界让我堕落了。也可能只是天气的原因。它让我萎靡不振,让我也像你这么想,认为我们应该蜷缩起来,慢慢地缩进一个小亮点中,把孤独的灵魂像玻璃下面的火苗一般保存起来。我在自己身边看到的那些痛苦和耻辱的场面,还有无知,不计后果的恶行,贫困,绝望,哦,还有雨水——雨水降落在英格兰的土地上,毁掉谷物和庄稼,扑灭了人们眼中的光明,同时还有学术之光,因为如果牛津变成了大水坑,剑桥被大水冲走,谁还能进行理性的思考,如果法官们都在水中逃命,谁还来执行法律?上周有人在约克掀起暴乱。在粮食这么紧缺、物价比去年翻倍的情况下,他们凭什么不暴乱呢?我得鼓动法官们杀一儆百,我想,否则整个北部就会到处是钩镰和长矛,到头来他们不就只会自相残杀吗?我真的相信,如果天气更好的话,我也会是个更好的人。如果我生活在一个阳光明媚、民众富裕并自由的国家里,我会是一个更好的人。如果现实真是这样,莫尔先生,你也就完全不必这么努力地为我祈祷了。”

“你可真能说,”莫尔说。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当然,我的确为你祈祷。我全心全意地祈祷你会明白自己走入了歧途。等我们在天堂相见的时候,我希望我们会相见,我们的分歧会被彻底遗忘。但是现在,我们无法希望它们消失。你的任务是杀掉我。我的任务是要活着。这是我的职责和义务。我唯一拥有的就是我的立场,而这个立场就是托马斯·莫尔。如果你想得到它,你就得从我这里夺走。千万不要以为我会放弃。”

“你会需要纸和笔把你的辩护词写出来。我可以给你这些。”

“你从来都不死心,对吧?不用了,秘书官,我的辩护词在这里,”他拍了拍前额,“在这里它会避着你,很安全。”

房间里没有了莫尔的书,显得那么陌生,那么空荡: 到处都是影子。“马丁,拿蜡烛来,”他喊道。

“你明天会来这儿吗?为主教的事?”

他点点头。不过他不会目睹费希尔被处死的时刻。按照惯例,观看的人会跪地脱帽,以示灵魂的消逝。

马丁送来一个插好蜡烛的烛台。“还需要别的吗?”他放下烛台时,他们没有说话。他走了之后,他们仍未开口: 囚犯驼着背坐在那儿,眼睛望着烛火。他怎么知道莫尔是开始了沉默,还是准备说话?有人会在沉默之后开始讲话,还有人会用沉默代替讲话。你不必用意义明确的句子去打破沉默,而可以用犹豫的口气: 如果……也许……如果可能的话……他说,“我可能不会打搅你,你知道。而是会让你了此余生。为你残害别人的事忏悔。如果我是国王的话。”

烛光变暗了。囚犯仿佛退出了房间,只在他所在的位置上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阵风吹来,烛火摇曳着。莫尔奋力写作的东西被清走后,两人之间的桌子上现在空空的,犹如一座祭坛;而祭坛不就是用来献祭的吗?莫尔终于打破沉默:“如果,到了最后,我被审判之后,如果国王不同意,如果实施极刑……托马斯,那是怎么干的呢?你会以为一个人的肚子被剖开之后,他会马上死去,会流大量的血,但好像并不是这样……难道他们有某种特别的器具,可以用来活活地宰割一个人吗?”

“很遗憾你会认为我精通此道。”

但是,他不是告诉过诺福克,差不多也就是告诉了他,他曾经挖出过别人的心吗?

他说,“这是行刑者的秘诀。它被保密起来,好让我们畏惧。”

“让我痛快地死去吧。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他摇摇晃晃地坐在凳子上,心跳一阵阵加快,全身都焦躁不安;他叫出声来,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他的手无力地敲着干净的桌面;他离开他的时候,说,“马丁,进去吧,给他一些酒”——而他还在叫着,还在颤抖和敲着桌面。

下次见面时,将是在威斯敏斯特大厅。


审判的那一天,多条河流的水漫出了堤岸;泰晤士河也涨了水,像地狱里的河流一般波涛汹涌,将浮渣冲到了码头上。

这是英格兰与罗马的对抗,他说。是生者与死者的对抗。

诺福克将主持审判。他告诉他将如何进行。前面的几条控状将不会成立: 包括莫尔就法案和宣誓在各种时候说出的各种言论,莫尔与费希尔串通叛国——两人之间有信件往来,但那些信现在好像已经被销毁。“在进入到第四条时,我们会听取副检察长的证词。请注意,大人,这会让莫尔来劲的,因为只要一看到年轻的里奇,他就会对他年少时的放荡不羁大肆挖苦——”公爵抬起一边眉头。“酗酒。斗殴。玩女人。赌博。”

诺福克摩挲着自己长着胡茬的下巴。“我注意到了,那小伙子长相那么温和,但的确经常打架。好引人注意,你瞧。而我们这些该死的老家伙呢,都是大脸盘,身形彪悍,出生时就全身盔甲,所以用不着去引人注意。”

“正是,”他说。“我们是最心平气和的人。大人,现在请注意。我们不希望再出现戴克勒案件那样的错误。否则我们可能就完蛋了。前面几条控状将不会成立。到了下面这一条,陪审团就会很留心了。而我为你准备的陪审团可是很出色的。”

莫尔面对的将是他的同行;都是伦敦人,同业公会的商人。他们见多识广,带有伦敦人的各种成见。像所有的伦敦人一样,他们对教会的贪婪与自大多有了解,也不喜欢被告知他们没有资格阅读用自己母语出版的圣经。他们早就知道莫尔,这二十年来一直都知道。他们知道他怎样让露茜·皮蒂特守了寡。他们知道他如何毁掉了翰弗里·蒙茂斯的生意,只因为廷德尔曾经是他家的客人。他们知道他怎样在他们府里安插眼线,有些是他们像儿子一般对待的学徒,还有些是跟他们亲近密切、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主人睡前祷告的仆人。

有个名字让奥德利犹豫了一下:“约翰·帕奈尔?也许是写错了。你知道,自从莫尔在大法官法庭做出不利于他的判决之后,他就一直跟随莫尔——”

“那个案子我知道。莫尔把它办砸了,他当时没有读那些文件资料,而只是一心忙着给伊拉斯谟写情书,或者在切尔西给哪个可怜的基督徒上镣铐。你想怎么办,奥德利,要我去威尔士找陪审团吗,或者去坎伯兰,或其他某个人们对莫尔印象更好的地方?我只能用伦敦人对付了,而除非是弄一群刚刚出生的人进来,否则我无法彻底抹去他们的记忆。”

奥德利摇摇头。“我不知道,克伦威尔。”

“哦,他是个厉害的角色,”公爵说。“沃尔西垮台的时候,我就说过,瞧着吧,他是个厉害的角色。你得早早地起床才能走在他的前头。”


审判的前夜,他正在奥斯丁弗莱处理文件时,有颗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 一颗又小又瘦的伦敦人的脑袋,头皮刮得很干净,面孔年轻稚嫩。“迪克·珀瑟。进来吧。”

迪克·珀瑟环视着房间。他负责照料在夜间看家护院的大猛犬,以前从未来过这儿。“过来坐下。别害怕。”他用红衣主教以前的一只细薄的威尼斯玻璃杯给他倒了一点酒。“尝尝这个。威尔特郡伯爵送给我的,我自己不怎么喝。”

迪克接过酒杯,灵巧地摇晃着它。酒的颜色像稻草或夏天的光线一样浅。他喝了一大口。“先生,我能跟在您的随从中去看审判吗?”

“你还在难过,对吧?”迪克·珀瑟就是当初因为说圣体是一片面包而在切尔西被莫尔当着全府上下鞭打的孩子。他当时还是个孩子,现在也没有长多大;听说他刚到奥斯丁弗莱时,经常在睡梦中哭泣。“去找一件制服穿上,”他说。“早上还要记得洗手洗脸。我不希望你给我丢人。”

“丢人”这个词刺中了孩子的痛处。“我并不在乎疼痛,”他说。“我们大家,恕我冒昧,先生,都挨过父亲不少的打,就算不是打得更重的话。”

“的确,”他说。“我父亲打我的时候,简直当我是钢板。”

“是因为他扒光了我的衣服。而且有女人在一旁看着。爱丽丝夫人。年轻姑娘们。我以为她们有谁会帮我说句话,可当她们看到我光着身子时,只是对我感到厌恶。只是让她们觉得好笑。那家伙抽我的时候,她们在那儿大笑。”

在故事里,总是有年轻的女子,天真无邪的姑娘,让男人放下手里的棍棒或斧头。但我们听到的似乎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一个孩子的瘦屁股在寒冷中瑟缩着,他那小睾丸上的皮皱巴巴的,羞怯的鸡鸡缩成了纽扣一般,而屋子里的女人们却咯咯地笑着,男仆们在跟着起哄,他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道细痕,并流出血来。

“已经过去了,大家也忘了。不要哭。”他从桌子后面走过来。迪克·珀瑟把那颗刮得很干净的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嚎啕大哭,既有羞辱,也有释放,还有满足,因为他熬过来了,而折磨他的人马上就要死去。莫尔当初以私藏德语书籍为由迫害约翰·珀瑟,并将他处死;现在他搂住这孩子,感觉着他脉搏的跳动,还有他坚硬的肌腱,结实的肌肉,他轻声安慰着他,当他自己的孩子还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安慰他们,这也像安慰一条尾巴被踩的猎犬。他发现,只要消灭一两只跳蚤,常常就能带来安慰。

“我会一辈子都跟着您,”孩子说。他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的主人: 双拳紧握,指关节顶着他的脊背。他吸了吸鼻子。“我想我穿上制服会很棒的。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一大早。他和他的随从在所有人之前抵达威斯敏斯特大厅,到最后一分钟都要提防出现意外。审判员们在他旁边坐定,当莫尔被带进来时,厅里的人看到他的模样都大吃一惊。谁都知道伦敦塔从来不是个好地方,但是他那么消瘦,一脸乱蓬蓬的白胡子,丝毫不像他的实际年龄,而更像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奥德利低声说,“他看上去像是受了虐待。”

“而他说我不会放过任何手段。”

“嗯,我问心无愧,”大法官轻松地说。“已经什么都为他着想了。”

约翰·帕奈尔朝他点点头。理查德·里奇,既是法庭官员也是证人,对他微微一笑。奥德利叫人为犯人拿来一把椅子,但是莫尔只是不安地坐到椅子边上: 他神情激动,一副战斗的架势。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是否有人为他做记录。

文字,文字,仅仅是文字而已。

他想,我一直都记得你,托马斯·莫尔,可你却不记得我。你甚至根本没有看到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