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禄山的骚动 第七十一个春天
没有人会否认,在唐玄宗李隆基在位的四十多年间,大唐帝国确实是一个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社会稳定、文化昌盛的太平之世。自从李隆基用雷霆手段终结了“后武则天时代”动荡不安的政治局面后,煌煌盛世的斑斓画卷就在玄宗君臣的励精图治下迅速展开了……
开元年间,由于玄宗朝廷强力推行括户政策,并在“增殖户口”的同时积极“劝课农桑”,使人口数量获得了极大增长,并使得全国范围内的耕地面积显著增加。据诗人元结所言,当时四海之内,高山绝壑,到处可见繁忙的耕作景象。随着劳动力与耕地面积的大量增长,农业经济迅猛发展,“累岁丰稔”、“年谷屡登”,百姓安居乐业,国家财政收入大幅提高,大唐的国力从此蒸蒸日上!
唐代大诗人杜甫,就曾在那首脍炙人口的《忆昔》中,对这个盛况空前的黄金时代作出了一番形象的描绘: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农业的大发展又迅速带动了手工业和商业的发展。当时的手工业包括纺织、印染、矿冶、金工、造船、金银铜器、陶器、木器、瓷器、玉雕、制糖、制茶、造纸、印刷、皮革等行业。在许多行业中,都涌现出了精湛的工艺和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如闻名于世的“唐三彩”,就是在开元、天宝年间发展到了高峰。唐三彩是一种低温釉陶器,在色釉中加入不同的金属氧化物,经过焙烧,形成浅黄、赭黄、浅绿、深绿、天蓝、褐红、茄紫等多种色彩,但多以黄、褐、绿三色为主,故名“唐三彩”。唐三彩的色釉有浓淡变化、互相浸润、斑驳淋漓的效果,在色彩的相互辉映中,展现出了堂皇富丽的艺术魅力。
社会经济的高度发展自然促进了文化与科技的繁荣。
玄宗时代,唐朝在诗歌、绘画、书法、音乐、歌舞等文化艺术的各个领域,都涌现出了一大批杰出的人才,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不朽作品,也达到了后世难以逾越的高度。
唐诗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公认的巅峰,而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诗坛上,更是大家辈出,群星璀璨。其中,“诗仙”李白与“诗圣”杜甫在文学史上的典范意义自不待言,除了这两位大师之外,张九龄、王维、孟浩然、王昌龄、贺知章、王之涣、崔颢、岑参、高适等人,也都是风格独具、光芒四射的人物。
在绘画方面,也涌现了众多名师巨匠:有善画仕女图的张萱、周昉,其代表作《虢国夫人游春图》《簪花仕女图》等,以端庄华丽,雍容典雅著称,展示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唐代美女众生像;有善画鞍马的曹霸、韩幹,曾获杜甫赠诗歌咏;有善画山水画的王维,被苏轼称为“画中有诗”;又有被后世尊为“画圣”的吴道子,兼擅人物、山水,尤擅佛道画,其画中人物栩栩如生、衣袂飘飘,故有“吴带当风”之说。
在书法方面,有性情豪放、嗜酒如命的张旭,相传其酩酊大醉之际便会呼叫狂走,然后落笔疾书,甚至以头发蘸墨书写,故有“张颠”雅称,后人尊其为“草圣”;在他之后,僧人怀素继承其笔法,亦以狂草惊世,史称其“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后人将张旭、怀素并誉为“颠张醉素”;此外,又有将篆、隶等笔法揉进楷书、独创“颜体”的颜真卿,他与初唐欧阳询、晚唐柳公权、元人赵孟頫被后世并誉为“楷书四大家”,和柳公权并称“颜筋柳骨”。
在音乐和歌舞方面,唐玄宗本人就是一个造诣精深的艺术家。大明宫太液池东边有一座梨花盛开的庭园,称为“梨园”,唐玄宗就在这里创建了皇家
除了文化艺术以外,尤其值得一提的,就是在科技方面作出了卓越贡献的僧一行。
一行俗名张遂,自幼博览经史,精通天文历法,唐玄宗时受命主持历法修订,编成了《大衍历》,其体例结构一直为后代沿用。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发现了恒星移动现象的人,比英国人哈雷发现恒星移动早了一千年。同时,他又倡议测量子午线的长度,虽然测量结果并不很准确,但却是世界上第一次实测子午线的记录。此外,他还与另一位科学家梁令瓒合作,制成了观察日月运动的“黄道游仪”,以及观察天象的“浑天铜仪”。后者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用机械转动的天文钟。
……
这就是盛唐。
这就是锦天绣地、流光溢彩的盛唐。
这就是令无数后人心驰神往、魂牵梦绕的盛唐。
然而,到了公元八世纪中叶(天宝末年),当大唐帝国走过一百三十多年的辉煌与沧桑,在企及鼎盛与巅峰的同时,也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浮华、堕落与衰乱。
从一千多年后回头去看,透过岁月的尘烟与时光的帷幔,人们能否看清,哪一刻才是大唐帝国由盛而衰的转折点?
是不是从开元十三年泰山封禅的那一刻起,当玄宗李隆基以千古一帝的姿态伫立在人间绝顶的时候,一种器满则盈、盛极而衰的历史宿命就已经悄然埋下了伏笔?
是不是从开元末年李林甫独揽朝纲的那一刻起,当玄宗李隆基越来越耽于享乐、怠于朝政的时候,大唐帝国的马车就已经开始了盲目的奔驰、并日渐暴露出倾覆的危险?
又或者是从天宝初年安禄山强势崛起的那一刻起,当玄宗李隆基毫无原则地给予他越来越大的权力和荣宠时,一场极具颠覆性和毁灭性的历史悲剧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再或者是从天宝末年杨国忠擅权乱政的那一刻起,当玄宗李隆基宁愿把自己埋在盛世迷梦中不愿醒转的时候,曾经繁荣强大的帝国就已经滑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也许,上述每个时刻都是决定历史走向的关键节点,只要唐玄宗李隆基能够在当时的每个节点上保持清醒,在“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问题面前正确选择,那么他到最后就不会被迫面临“生存还是毁灭”的极端命题,更不会在马嵬驿陷入那个“要江山还是要美人”的人生困境……
不过,对于天宝十四年春天的李隆基来说,上面这些问题都是不存在的。
因为在他看来,“安禄山造反”是个不值一哂的伪命题。他绝不愿为此花费脑筋,让自己徒增烦恼。此时此刻,他正怀着跟年轻人一样的激情,在热烈拥抱自己生命中的第七十一个春天。
人生七十古来稀。既然上苍如此慷慨,赐给了他太平江山,赐给了他绝代佳人,又赐给了他享受这一切的长寿人生,那他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享受呢?!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白居易《长恨歌》)
这样的春天,只宜享受纯净的艺术和无暇的爱情;这样的春天,只适合在恍如天籁的《霓裳羽衣曲》中,让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比翼双飞、翩跹共舞,不能让世间一切俗务来搅扰,更不能让政治来插足、大臣来聒噪。
简言之,李隆基生命中的第七十一个春天,只属于他的爱人杨玉环,不属于他的帝国和臣民……
然而,让李隆基感到无奈的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而一国之君就不可能真正地摆脱政治。比如早春二月的某个早晨,朝廷又接到了安禄山的奏请,要求用三十二名蕃将替代汉人将领。李隆基懒得去操那份心,立刻下诏让有关部门颁发任命状。诏书一下,杨国忠和新任宰相韦见素立刻入宫,极言安禄山反迹已露,绝不可同意他的奏请。
李隆基大为不悦。
安禄山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是放不下对他的嫉恨和猜疑呢?
狼来了,狼来了……就会说这一句!你们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李隆基不顾宰相的劝阻,仍旧把三十二份任命状颁给了安禄山。杨国忠和韦见素深感不安,最后只好想了一个明升暗降的办法,建议玄宗让安禄山入朝为相,然后将范阳、平卢、河东三个节度副使升任正使,借此解除安禄山的兵权,从根本上削弱他的势力。
李隆基
李隆基笑了。他对杨国忠和韦见素说:“禄山,朕推心待之,必无异志。东北二虏,籍其镇遏。朕自保之,卿等勿忧也!”(《资治通鉴》卷二一七)
朕对安禄山推心置腹,料他必不会心生异志。东北的奚和契丹,全是靠他镇守遏制的。朕可以当他的保人,你们无须担忧!
天子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杨国忠和韦见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征召安禄山入朝的计划就此不了了之。
在李隆基看来,安禄山势力再大,也是自己的赤胆忠臣;安禄山能量再强,也是帮自己镇守国门的一条看门狗。所以,安禄山绝不会是杨国忠臆想中的那头狼!
朕自保之,卿等勿忧!
这是多么掷地有声的话语、多么乐观自信的态度啊!
然而,事实很快就将证明——李隆基错了。
这个严重的错误不仅将彻底葬送锦天绣地、歌舞升平的盛唐,而且将开启一个长达一百四十二年的乱世——一个充满了流血、杀戮、黑暗、纷争和死亡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