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工业用矿石
你的宝石,药物和金黄的鲸蜡,
你的盐,硫黄和水银,
你的浓重的油,生命的树,殷红的血,
你的白铁矿石,氧化锌和泻盐,
…………
和其他许许多多奇异古怪的配料,
能使人一举成名?
——琼森《炼金术士》,第二幕
在中世纪时的印度,大量贸易商品名称的前缀都是“cīnī”或“cīna”。这种前缀名称标志着这些商品来自中国,同时也表示这些商品的质量优秀,因为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从中国这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土地上传来的商品都具有上乘的质量;唐代求法高僧玄奘观察到的情况就正是这样。在印度,桃被称为“至那你”(cīnanī)——“唐言‘汉持来’”;梨称“至那罗阇弗阇罗”(cīna rājaputra)——“唐言‘汉王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实际上这些词句并不是特指真正的中国产品,而是指在中国贸易中占有某种重要地位的商品,这与唐朝人说的“波斯”货物往往是出产于马来亚或印度的道理是一样的。在名义上的中国货物中,“至那粉”(cīna pishṭa)是指铅朱或铅丹;“至那铅”(cīna vaṅga)是指铅。在唐代时,中国人已经开发出了铅矿,而且掌握了制作铅丹的秘密(他们将铅丹看作是一种朱砂,而这种朱砂可以神秘地用铅,而不是用水银来生产),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至那粉”“至那铅”之类的名称出现。总而言之,这些名称表明了唐朝的工业用矿石在中世纪亚洲所享有的崇高声望。
中国盛产多种矿石,其中大多数都是唐朝工匠出于实用的目的而加工过的。的确,古代的中国人就已经令人惊奇地对矿物界进行了全面的调查。对于矿石及其属性的研究,是古代中国人走在世界前列的一个领域。除了进行研究之外,他们还能够为画师、革匠、玉石匠以及其他工匠提供必需的矿石原料。这些工匠不仅需要质量上乘的矿石,而且也了解矿石的性能。当然,尽管中国古代的炼丹术士、艺术家以及医师具备了有关矿物的杰出的知识,但这并不足以保证他们能够分清市场上公开出售的矿石是否弄虚作假。因为市场上的商人随时都在向粗心的买主出卖真矿石的代用品。这样一来,现代学者就会像中世纪的买主一样被弄糊涂,因为对同一种名义上的标本,留给他们的却是一堆相互矛盾的记载。幸运的是苏恭和其他一些唐朝药物学编纂者详细地记下了许多这种假冒货,例如七世纪的商人总是以石膏——水合硫酸钙——为名来出售方解石(碳酸钙)。但是有些比较粗疏的药物学家有时也会不加甄别,有闻必录,这样就会将两种物质的属性记在一种物质的名下,而这种情形则使二十世纪的学者感到束手无策。
在唐朝使用的外来的矿石中,有些其实在唐朝境内也能够采掘到,但是这些外来的矿石被认为比远东的同种矿石更纯正或更具有效力,雄黄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而其他有些外来的矿石则是唐朝的手工业当时还不能提供的一些加工而成的试剂——一氧化铅就是属于这一类。所有这些产品都是唐朝输入的,而它们和其他一些产品正是本章所要讨论的内容。
盐
唐朝出产大量的盐。陈藏器说,盐“四海之内,何处无之,唯西南诸夷稍少”。这种有用的矿物质的主要来源是海水。在古代,沿海的齐国(今山东)是煮盐业的巨大的中心产地,到了唐代,这里还继续保持着盐业方面的重要地位。但是自从汉代以后,在四川地区也可以通过深邃的盐井得到盐水和天然气,此外,中国人还有可供开采的岩盐矿和边疆地区的干涸的盐湖。例如正好位于黄河河套地区,与蒙古边界相接的丰州非汉民族定居地区,每年都要为唐朝政府采盐一万四千多石。在可以确认的各种盐中,“戎盐”“光明盐”以及“印盐”等品种,都是能够用于烹调和工业的盐。“戎盐”实际上是一种混合盐,除了钾和氯化钠之外,它还包括含有镁、钙、钠等成分的水合硫酸盐,由于所含的杂质的多少不同,其颜色也就各不相同。戎盐是从甘肃、青海等西北干旱地区的“碱土”中采集来的,简而言之,这是一种遗留在古盐湖干涸湖床中的结晶质沉淀物。“光明盐”就是岩盐。“印盐”因其外形而命名,它是一种经过人工提炼的大块长方形结晶体。这种盐的外形很像是普通汉文公文上的印章,所以称作“印盐”。陕西西部灵州的“印盐”质量优良,从而也就有资格作为“土贡”送往长安。
通过政府的专利经营,唐朝有丰富的盐资源可供利用。但是使人感到惊奇的是,我们看到唐朝还有进口的盐——当然这种进口的商品实际上并不是非常重要,因为唐朝进口的盐显然是局限于彩色盐。他们认为这种盐在医疗中有特别理想的作用。“绿盐”就是这样一种盐。但是“绿盐”与食用盐(氯化钠)毫不相干。关于绿盐,我们已经在第十一章的“胆矾”中进行了讨论。
天宝五载(746),突骑施、石国、史国、米国以及罽宾的联合使团向唐朝贡献了“黑盐”——同时贡献的还有一种“红盐”,天宝十载(751)、天宝十二载(753)位于乌浒水以南,以“国有车牛,商贾乘以行诸国”著称的火寻国,也向唐朝贡献了黑盐。至于黑盐究竟为何物,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了。
明矾
古代东、西方的医生、染匠以及皮革匠都使用明矾。医生最熟知的是明矾的止血功能;染匠将明矾作为一种媒染剂,它能够将可溶颜料变成不可溶色淀;而皮革匠则用明矾来使动物皮变得柔软。此外,唐朝的纸匠也使用明矾来为高档装潢纸上光。
在唐代,人们根据明矾的颜色对它进行了分级。“白矾”是纯明矾,其余的明矾颜色不同,纯度也各异。但是有时所谓的“明矾”,肯定是指一些表面上看起来与普通明矾很相似的水合硫酸盐。有些白矾是由唐朝西部和西北部地区生产的,但是供宫廷精工制作纸张需要的最优质的白矾原料,是从中亚的高昌输入的。据记载,“波斯、大秦所出白矾,色白而莹净,内有束针文”;这种白矾非常受唐朝炼丹术士的欢迎,而唐朝的药剂师也很喜欢使用波斯矾。
“黄矾”很可能就是被称作“铁铝矾”的铁、铝水合硫酸盐;而且唐朝人说的黄矾很可能与毛矾石混淆在了一起。黄矾是西北沙州和瓜州城的土贡,炼丹术士利用黄矾作“染皮用”。“绿矾”,“正如琉璃色”,它显然就是“melanterite”。绿矾还可以通过煅烧,氧化为“绛矾”。
唐朝有一种从波斯传来的明矾,这种明矾“内有金线文”,这种明矾也深受炼丹术士的青睐。但是它究竟是一种什么矿石,在远东的日常生活中是否也有实际的用途,对此,我们都一无所知。
硇砂
氯化氨或“氯化钠”自然是应该存在于火山区的喷气坑附近,但是也有可能是用家畜粪配制成的。唐朝从西域输入硇砂,据记载“硇砂出西戎,形如牙硝,光净者良”。在唐朝的硇砂当中,最重要的一种是从安西都护府的所在地龟兹输入的硇砂。唐朝人称呼的“硇砂”,是一个印欧语系的名称,这个名称很可能来源于与波斯文“naušādir”有关的一个粟特字。唐朝的金饰工匠将硇砂作为一种助熔剂,用来焊接金、银。硇砂还在唐朝的医药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也的确是在唐代的药物学著作中最早提到了硇砂。虽然唐朝的药物学家告诫人们说,硇砂有毒“不宜多服”,但是他们又强调硇砂对缓解支气管充血和其他支气管炎的特殊功效。
硼砂
硼砂形成于中国西部的干旱地区,尤其是西藏的湖滨。当时硼砂是由这些地区运送到唐朝供制作金属器的工匠使用的。唐朝的工匠利用硼砂所具有的熔解金属氧化物的性能,将它作为金、银等金属的焊剂来使用。但是在唐朝的药物学著作中并没有提到硼砂。
硝石、朴硝与芒硝
唐朝的药物学家根据古代的传统,对众多芒硝(一种水合硫酸镁)与朴硝(或“结晶硫酸钠”,即一种水合硫酸钠)之间,以及芒硝、朴硝与硝石(硝酸钾)之间全都在称谓上予以了区分,但是,唐朝药物学家同时还认为这几种矿物质在本质上有密切的关系。这些矿物质都来自中亚的干旱地区,它们是由中亚地区的碱湖蒸发而形成的。
在这几种矿物质中,硝石在工艺制作中最著名,也最重要,这是因为它具有助熔的属性,所以对于道教炼丹术士来说,硝石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此外,硝石还可以用来配制烟火,唐朝有“焰花”“银花”以及“桃华”等说法,而这些显然都是指美丽的焰火而言。另外唐朝还出现了某种转轮烟火。所有这些烟火可能都需要硝石作为原料。到十三世纪时,阿拉伯人还在硝石和烟火中保留了相当多的中国特色,他们将硝石称作“中国雪”(thelj as-Sīn),而将火箭则称为“契丹矢”(sahm Khatāī)。
水合硫酸钠被称为“朴硝”,但是与被叫作“芒硝”的泻利盐(epsomite)相比,朴硝在医疗上的作用就显得黯然失色了。“芒硝”因其尖锐的结晶状而得名,它是通过蒸馏法从不纯的朴硝中提炼出来的。正如我们从保存在正仓院的一个样品中了解到的那样,通过这种方法可以得到一种非常纯正的试剂。唐朝人已经掌握了芒硝通泄清淤的性能,唐朝的医师在药方中经常使用芒硝。
硫黄
唐朝医师的药剂中需要硫黄,炼丹术士配制朱砂丹药更需要硫黄,硫黄还可以配制画师以及朝廷征发的化妆品中所需要的美丽的朱红。此外,硫黄也可以用于烟花图案的制作。
硫黄对治疗皮肤病很有疗效,也正是这个原因,自从汉代以来含有硫黄化合物的温泉就一直深受人们的欢迎。据悉,硫黄还具有生热的功能,它能够加热温泉的水;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在医药中,硫黄的作用是使身体变暖——例如,硫黄可以“治腰肾久冷”。自古以来,中国人就认为硫黄杯具有包括益寿延年在内的一些神奇的性能。代宗朝宰相元载“饮食冷物用硫黄碗,热物用泛水瓷器”。这样就能做到冷热均衡,从而起到滋养延年的作用。道教术士韦山甫甚至能“以石硫黄济人嗜欲,故其术大行”。
在许多世纪中,硫黄由船舶从印度尼西亚运来,以满足以上的种种用途。这些硫黄很可能是在印度尼西亚的火山地区采集到的。唐朝人将这种黄色的矿石称作“流黄”。九世纪的一位诗人曾经用“流黄”来指称一种黄色的布。这种情况对我们来讲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因为这时盛行新的色彩的比喻。温庭筠在诗中也使用了这种比喻:
小妇被流黄,登楼抚瑶琴。
然而这种文学语言虽然正好与九世纪的社会风气相吻合,但是实际上在唐朝之前创作的诗歌中,很早就已经使用了这个词,当时是用它来指一种黄色的绢。
雄黄
与雌黄一样,雄黄是一种硫黄与砷的化合物,更重要的是因为雄黄是在金矿附近被发现的,所以人们认为它是“金之苗”——这一点也与雌黄相同。在炼丹学中,相信雄黄具有变铜为金的性能,甚至雄黄本身就能够转化为黄金。所以在道士的丹房中,雄黄起着最重要的作用。在长生仙丹方剂中,雄黄代表最具有神秘意味的黄色。它的普通名称是“雄黄”,但是道教名称则为“丹山魂”。
雄黄在药物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据唐朝的药物学著作介绍,雄黄是一种治疗皮肤病的药,而且还可以作为治疗毒伤的杀菌剂,以及复壮剂和避邪剂来使用。在正仓院收藏的药物中,有一枚经过特别加工处理的雄黄蛋,它很可能就具有避邪的作用。雄黄对于缠绕疯女人的梦魇,尤其具有特殊的疗效;据悉,将雄黄与松脂合成的药丸点燃,用这种烟来熏患者的外阴,梦魇就可以消除。
从古代起,雄黄和雌黄就可以在中国境内采集到,但是在唐朝时,最好的一种雄黄是由西方的某个不知名的国家输入的。南诏国大理的南部有重要的雄黄矿,可能这里的雄黄有些也输入到了唐朝。
密陀僧
我们在西文中称作“litharge”的氧化铅,在唐代以其波斯名“mirdāsang”(“密陀僧”)——更为稀见的名称还有“铅黄花”“黄齿”以及“黄龙”等——知名。密陀僧主要有两种用途。首先它是一种药物,可以治疗痔疮、金属兵器造成的创伤以及其他的损伤;它对于治疗面部的“瘢皯”也有奇效,所以密陀僧也是面膏中的一种成分。其次,它还是木器家具油漆匠所需要的一种油漆干燥剂。唐朝的油漆一般都含有紫苏油,通常与透明的天然漆混合使用;我们在文献中了解到的中世纪油漆的器物中,有一件是唐玄宗赐给安禄山的贮藏食物的盒子。
密陀僧“形似黄龙齿”,是从波斯输入的一种沉重的结晶体。到了宋代时,作为冶炼方铅矿中的铅和银时的一种副产品,中国人才知道了制作密陀僧的方法——虽然很可能在炼丹术士神秘的坩埚中早就已经这样做了。
纯碱
唐代从“南海畔”输入了一种土质的淡黄色物质,它可以用来洗衣,还可以作为彩色玻璃的一种成分。这种物质就是天然碳酸钠。或许像中世纪欧洲玻璃工匠使用的海草灰苏打一样,它是通过焚化藜科植物而得到的。中国人将它称作“自然灰”,而且早在三世纪时,就已经将它用在了以上所说的用途。但是甚至到了唐代时,像陈藏器这样的非专家还是误解了它的用法,他们认为,将玛瑙、玉石——误将人工制品当成了自然矿石——埋进自然灰中,就会“变软”如烂泥一般,而这样就很容易雕刻了。
金刚石
公元二世纪初年,一位汉将击败了匈奴(名义上的“Huns”),在他得到的赐物中有一个嵌有金刚石的带钩;这个带钩很可能是战利品,而不是中国本地的制品,因为金刚石不是中国出产的宝石。五世纪时,爪哇之诃罗单国的君主又向南方的宋朝皇帝贡献了金刚指环,同时贡献的还有赤鹦鹉。
即使这种装饰性的金刚石曾经带到了唐朝,它们也没有在历史记载中留下蛛丝马迹。唐朝的金刚石是工业用的金刚石。当时的印度是东罗马、扶南和交趾的主要金刚石供应者(如同檀香木、番红花一样),唐朝使用的金刚石有些必定也是从印度输入的。但是位于暹罗湾沿岸的前柬埔寨国家扶南也生产某些金刚石。这里的金刚石“状类‘紫石英’,人没水取之,可以刻玉”。“紫石英”这个美妙的名称通常是指紫晶,但是一位权威指出,这里的紫石英是指烟水晶。然而上面引文中提到的与彩色石英非常类似的紫石英,正好表现了唐朝金刚石的真正用途——用作玉石工匠的工具。金刚石在唐代被用来切割硬石料和在珍珠上穿孔。长安作坊中的玉石钻头所需的金刚石尖,也是从中亚输入的。甚至距离长安更近的西北地区的甘州回鹘也出产金刚钻。
除了日常的用途之外,金刚还以佛教的比喻而著称于中国。据说汉文“金刚”的意思是“金中最刚”。其实“金刚”这个词部分地是从梵文的“vajra”衍变而来的,因陀罗神横扫一切霹雳雷电的法器就是被叫作“金刚杵”。佛陀那坚不可摧的法身则被称作“金刚之躯”。而当释迦牟尼成佛之后,他就坐在“金刚座”上。此外,唐代《般若波罗蜜多经》的节本又称《金刚经》——《金刚经》最初由鸠摩罗什翻译,是最流行的一部佛教经典。
然而,虽然金刚石是一种神奇而坚硬的外来的物质,但是对于中国人而言,它并不象征富裕和风流,而在英文中,“金刚石”这个词就有这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