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世俗器物

看啊,在那明亮的窗龛上,

我见你如一尊塑像凝神伫立,

手执镀金的灯盏,天哪!我的灵魂,这是来自

圣地的灯!

——艾伦·坡《致海伦》

各种器皿

尽管唐朝人在木器、陶器、金属器以及其他材料的器皿制作方面有精湛的技艺,但是其他地区的珍奇异产还是很自然地在唐朝受到人们的喜爱,尤其是备受有钱人的欢迎。例如来自日本的和尚们发现,唐朝人很喜欢送给他们的礼物是“银饰刀、腰带、各种毛笔……”由此可以想见,大中七年(853)唐朝人肯定是非常高兴地接受了日本国王子带到长安的“宝器”。但是唐朝人欢迎这些外来的器物,有时也并不完全是因为制作这些器物的原材料的珍奇和贵重,例如安南出产的藤器,甚至也是唐朝宫廷需要的贡品。

在唐朝不仅有依照波斯风格制作的器皿(甚至有些是仿造金属罐的彩陶制品),也有从西域输入的盆、罐等器物。在现存的收藏品中,仍然可以见到一些银壶和其他那些体现了金属器制作工匠的高超技艺的精美的实物,我们推测,这些器物实际上是为了发展对唐朝的出口贸易而在波斯制作的。安国和康国都曾经向唐朝贡献“鸵鸟卵杯”。它们应用鸵鸟蛋的历史,与巴比伦帝国的历史一样古老,阿拉伯诗人曾对鸵鸟的美丽大加赞颂:他们将鸵鸟蛋比作美女娇嫩的肌肤,“美女的肌肤像鸵鸟蛋一样滑润、光亮”。大食国还向唐朝进贡过“宝装玉洒地瓶”。罽宾国贡献的一管金笔上镌刻着卢思道写的《燕行歌》。此外,我们还知道有一个拂林国的玛瑙小盒,擦拭干净以后,盒子表面显露出了紫色的图案,上面有拂林国王的名字。在康国献来的贡物中,还有“宝香炉”和“眼药瓶子”。新罗王曾经向唐朝贡献过“细镂鹰铃”。在来自新罗国的礼物中,还有在正式场合上使用的旗帜。安国也曾向唐朝皇帝献“宝床子”。据记载:“唐宣宗朝,日本国王子入贡,善围棋。帝令待诏顾师言与之对手。王子出日本国如楸玉局,冷暖玉棋子。盖玉之苍者如楸玉色,其冷暖者,言冬暖夏凉。”这位日本王子,(似乎)就是在宣宗大中七年(853)向唐朝皇帝献宝器的日本王子。

灯树

在七世纪中叶,吐火罗王子曾经给唐朝宫廷带来了两株特别有意思的“玛瑙灯树”。这种人工树又称“火树”,它是庆祝新年正月十五——即唐朝的所有节日中最灯火辉煌的一个节日——使用的灯饰。正月十五的喜庆活动要持续三天或者更长的时间。每当正月十五到来时,家家都竞相挂出漂亮的彩灯,人人都通宵达旦地唱歌跳舞。这种习俗似乎是由古代西域的新年节日逐步发展而来的,在高昌的唐代壁画中,我们的确可以见到这样的场面,画面上是一棵有七轮树枝的灯树,每个树枝上都挂着一排灯,一位妇人和她的侍女正在看灯。至少在六世纪时,这种庆祝活动就已经传到了中原地区,而且节日的时间也由新年初移到了正月十五——通常是月圆之夜。在参加正月十五的庆典活动时,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要以人造灯火来与皎洁的月色争辉。在正月十五节日期间,平时严厉执行的宵禁也有所放松,以便人们能够整夜地纵情欢娱。

有一则描述正月十五陈列在长安的一株巨型灯树的史料中称,这株灯树“高二十丈,被以锦绮,饰以金银,燃五万盏灯,簇之如花树。宫女千数,衣绮罗,曳锦绣,耀翠珠,施香粉……妙简长安万年县年少妇女千余人,衣服花钗媚子亦称是”。据记载,正月十五时,在洛阳的街道上也排列着蜡烛和由最优秀的工匠用缯采制作的“灯楼”,每座灯楼高一百五十尺,上面悬挂着金银珠宝以及龙、凤、虎、豹等各种各样形状的花灯。另外,唐朝还有一株用铜铸成的灯树,仅仅是用来支付制作灯树工匠的薪金就达四万贯钱,而沿途拖运,经过诸道使万民观瞻,又消耗运费一万贯。唐朝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有关唐玄宗的故事。据这个故事记载,玄宗问一位道术高深的道士,哪个城市的灯节最壮观,道士告诉他是扬州。于是,这位道士不可思议地利用法术将玄宗送到了扬州。曾经在开成四年(839)到过扬州的日本和尚圆仁,也在他的游记中描写过扬州新春佳节的盛况。扬州的佛寺在春节期间非常忙碌,“寺里燃灯,供养佛,兼奠祭(祖)师影,俗人亦尔。当寺佛殿前建灯楼,砌下、庭中及行廊侧皆燃灯油,其灯盏数不遑记知。街里男女不惮深夜,入寺看事。供灯之前随分舍钱,巡看已迄,更到余寺看礼舍钱。诸寺堂里并诸院皆竞燃灯,有来赴者,必舍钱而去”。圆仁还提到了扬州一所寺院里用竹子捆扎,以匙为灯的“匙竹之灯”,“其匙竹之灯,树构作之,貌如塔也。结络之样,极是精妙。其高七八尺”。就在隋帝国被唐朝取代的前夕,隋炀帝写下了扬州新年时灯火灿烂的盛况留在他心目中的映象,他在诗中是这样写的:


法轮天上转,梵声天上来。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月影凝流水,春风食夜梅。

幡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盔甲

对于唐朝帝国来说,战争中使用的器具是至关重要的,正是由于唐朝政府自己想要得到武器,所以反过来,它一直致力于阻止兵器落入其邻人的手中。虽然转输兵器——甚至未经许可私藏兵器、甲胄者——都要处以一年至三年的徒刑,但是在唐朝还是存在大量的私下的武器交易,尤其是西北边疆与游放民族间的这类交易就更多。唐朝政府规定“私有甲一领、弩三张,流二千里(唐里)”。对于未经允许私造兵器的工匠,更是要罪加一等。另一方面专门由武库令“掌天下兵仗器械,辨其名数,以备国用”。唐朝的甲仗器具主要是由全国各地自己生产的,而当时最重要的武器出产地则很可能是在长江流域及其相邻的淮河地区。

中国最古老的甲胄可能是用坚韧的野兽皮革制成的,犀牛革与野水牛皮是最受欢迎的材料。其实直到唐代,还仍然在制作这种皮甲,例如鲨鱼皮的甲(也是一种古代的甲)就是其中之一。唐朝的兵将甚至要利用木甲、皂绢甲以及白布甲来防护身体,更不用说毡甲和纸甲了。九姓乌古斯突厥曾经向唐朝贡献过“野马胯皮甲”。在唐朝的陶制武士俑和护法的身上,通常可以见到一种新式的“硬片盔甲”,这种盔甲是由圆形护胸铠甲和剪裁得很有特色的甲衣组成的。在西域的画像中,我们也可以见到同一种类型的盔甲,这种盔甲甚至有可能只是作为一种艺术品,而不是作为实际使用的甲胄被带到唐朝来的。

金属片盔甲是由古代的皮甲直接发展而来的,而唐朝最典型的盔甲就是铁片盔甲。据记载,唐朝有一种被称作“明光甲”的铁甲,这种甲显然是因为磨得耀眼的光泽而得名的。“明光甲”是朝鲜半岛——或许就是朝鲜半岛的西南部——出产的一种特有的产品,因为在七世纪上半叶,百济国曾经数次向唐朝长安进贡雕斧和明光甲。在唐太宗与高丽的战争期间,曾经缴获了“明光铠”数千领。但是对于保护神或者在位的天子,甚至是对于皇室侍卫来说,金甲是一种更适合表现他们的荣耀的铠甲。高丽国也曾向唐朝贡献过一领这种金光灿灿的金甲。此外,唐太宗亲征辽东之役,“时百济上金髤铠,又以玄金为山五文铠,士被以从。帝与(李)勣会,甲光炫日”。在唐朝的繁荣时代,类似这种华美奢侈的盔甲可能并不是罕见之物。在唐朝的文献中,我们还可以见到有关银甲的记载。先天二年(713),玄宗“讲武于骊山之下,征兵二十万,戈铤金甲,耀照天地”。杜甫是一位对军旅生活观察入微的诗人——似乎战鼓常在他耳畔震响,长矛总在他眼前闪亮——他曾经用这样的诗句描写了一个忠孝之家的勇敢的年轻人:


金甲犹冻雪,朱旗尘不翻。


唐朝人使用的铠甲还有鳞甲。鳞甲是一种将小铁片一排一排交叠地串在一起的甲胄。至今云南的纳西族还穿鳞甲,这与他们的先祖南诏人是不一样的——南诏人使用的是皮甲。中世纪时,吐蕃人使用的是皮鳞甲,这种鳞甲通常都被油漆成红色或黑色。鳞甲在西藏一直流传到了现在。吐蕃人使用的这种鳞甲很可能与唐朝的鳞甲有关,但是它究竟是与唐朝鳞甲有一个共同的最初的先祖呢,还是仅仅是唐朝鳞甲的一种退化了的后代,对此现在还无法断定。

自八世纪初年起,在中国出现了锁子甲。锁子甲最初见于开元六年(718),是康国贡献的礼物。但是后来也是在八世纪时,吐蕃“人马俱披锁子甲,其制甚精,周体皆遍,唯开两眼”。而且辽城之东的高丽国也有锁子甲,“高丽言前燕时自天而落”。总之,锁子甲最初是起源于伊朗的。我们可以在敦煌绘画中见到远东锁子甲的唯一的一幅画像。虽然一般来说锁子甲都是用铁制作的,但是也可以使用其他的金属材料来制作。杜甫诗云:


雨抛金锁甲,雪卧绿沉枪。


李贺也在诗中说:


奚骑黄铜连锁甲,罗旗香榦金画叶。


剑与枪


我有神剑异人与,暗中往往精灵语。

识者知从东海来,来时一夜经风雨。


这首咏颂剑的诗歌,表现了古人关于剑天生具有魔力的一种信仰——正如印度群岛的马迦帕希特刀一样,剑也被人们赋予了灵魂。具有超凡神力的剑,往往是蛮荒绝域的兵器。据悉,“南蛮”的毒槊可以“中人无血而死”,其实这只不过是化学药剂作用的结果,但是这种剑却因此被神乎其神地说成是“从天雨下”的神器。

十全十美的宝剑是由阴阳和合而成的灵物,或者可以说,任何一种重要的金属器具,例如寺钟,都是由阴阳合成的。而且最理想的是,当金属加热时,要由童男、童女来拉风箱。在古代,铸剑总是要阴阳成双,使阴阳的精魂与青铜合和交融。这样铸出来的剑能龙吟虎啸,锵然有声,还能腾身变化,自行飞升;这种剑还具有放射光芒的性能,它确实可以称得上是神龙之精,光华之英。在唐代,威力无比的昆吾青铜剑又叫“宝刀”,这种宝刀具有断金切玉的能力,它作为所有那些具有奇异魔力、由国王佩带的刀剑的古代典范而深深铭刻在了人们的头脑之中,而且它还是那些经常使用一些意味深长的历史典故的诗歌表现的主题。即便在诗歌中并没有将其表现的对象明确称为昆吾剑,但是诗歌中的神剑也具有与昆吾剑类似的神力,就像杜甫在诗中描写的那样——杜甫是一位擅长表现战争题材的诗人,他在诗歌中描写了一把外来的剑——英武的国王将要用它来平息肆虐国内的风尘:


致此自偏远,又非珠玉装。

如何有奇怪,每夜吐光芒。

虎气必腾趠,龙身宁久藏。

风尘久未息,持汝奉明王。


见于正式记载,收藏在唐朝官方的武库中的,有各种类型的带有叶片的兵器:如由羽仪所持,饰以金银的长剑,兵士佩带的短剑以及步兵使用的长剑等。所有这些兵器(还有其他一些)都是单刃的短刀或大刀。这些兵刃也是唐朝胜过当时亚洲各民族的器械。至于唐朝人使用的枪,则有短步兵使用的漆矛,长步兵使用的木柄矛以及由羽林、金吾所持的各种更加华丽的枪。

通过正仓院收藏的标本,我们可以对中世纪中国刀剑的华丽程度有所了解。这些剑的剑柄和剑鞘上都密密麻麻地镶着宝石和其他的贵金属,有些不仅涂上了漆,而且用油画画上了花卉和野兽的图案:有一件非常贵重的标本,剑柄上裹着鲨鱼皮,同时剑柄和剑鞘四周还镶嵌着宝石以及用金银制成的涡卷装饰。在正仓院收藏的这些精美的兵器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由唐朝制作的。地处长江三峡附近的四川东部地区,在当时就专门为朝廷生产“文刀”。

唐朝也输入其他一些刀剑,南诏国曾经向唐朝献铎鞘、浪剑、郁刃,据说“铎鞘者,状如残刃,有孔傍达,出丽水,饰以金,所击无不洞,夷人尤宝,月以血祭之。郁刃,铸时以毒药并冶,取迎耀如星者,凡十年乃成,淬以马血,以金犀饰镡首,伤人即死。浪人所铸,故亦名浪剑。王所佩者,传七世矣”。八世纪时,黑水靺鞨也数次向唐朝进贡铁刀,但是在史书中没有记载这种铁刀的魔力。

在中世纪时,中国人就已经知道了“大马士革钢”,但是我们还无法断定这种钢是否输入了唐朝。根据六世纪的记载,这种钢产于波斯,但是七世纪时又说它是罽宾的产品。据认为,这种金属“坚利可切金玉”。中世纪时印度出产的高碳“印度钢”也具有与大马士革钢相同的波形条纹。在中国,将这种金属称为“镔铁”。“镔”字很可能来自印度帕拉克里语中的一个类似于“piṇa”的伊朗方言。如果唐朝人得到了大马士革刀的话,那么它就有可能是以印度或者是印度化的民族为中介的。

弓与矢

汉字“弓”与“龙”“虹”“穹”等字的含义都有密切的关系。或许我们可以肯定,这种语言上的关系引起了它们之间的某种神秘的联想:弓具有能够放射出闪电、雨云的威力。唐朝人使用的弓有许多种类型,其中有桑柘制成的、步兵使用的长弓;也有步兵使用的小弩;还有射程较远的各种弩;羽仪持的彩饰弓;尤其是用角、筋制作的强劲的“角弓”,是骑兵使用的重要的武器。在古代时,角弓是历代中原王朝的敌人——草原武士——使用的一种独特的弓,但是角弓早已适应了中原文明。在唐代,紧靠边境地区,受到游牧民族影响的陕西和河北北部地区都能够制作角弓。在正仓院的收藏品中,有一些用榉木和梓木制成的漂亮的弓,这些弓很可能就是由唐朝人制作的。据我们所知,花剌子模有“大力士才能够拉开的弓”,东北室韦部落“器有角弓”,但是我们还不能肯定这些弓是否能够算作是唐朝输入的外来的物品。

唐朝使用的箭杆是用竹制作的,它来自长江以南灌木丛生的江西和湖南地区。木箭“以木为笥,唯利射猎;兵箭刚镞而长,用之射甲;弩箭皮羽而用,用之坠坚也”。位于蒙古边界附近的一个城镇还能够制作游牧民族使用的,箭头带着可怕的啸声的响箭,并将这种响箭作为土贡送往长安。然而,虽然唐朝人还清楚地记得黑水靺鞨精良的石镞——自古以来它就是东胡地区的一种备受称赞的出产,虽然唐朝还流传着靠近缅甸的密林丛中的蛮人使用着一种能致人死命的毒矢的神奇传说,但是在唐代,唐朝军队使用的箭似乎并没有遇到强劲的外来对手。

在正仓院的收藏品中,可以见到用白葛藤编织的箭袋,这种箭袋通常都被染成黑色或红色,但是目前还不能肯定它就是河北北部的妫州制作的,充作朝廷土贡的箭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