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通天崖:大唐的希望之路,吐蕃的死亡之路

吐蕃人的狂欢之夜

穹波兴奋地跨在垛口上,挥舞着血迹斑斑的战刀和成千上万的吐蕃士兵一起尽情欢呼,不可一世的安西精锐在他面前折戟沉沙,再次败在了连云堡下,骄傲的安西军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王子,换一把刀吧,”忠实的近侍吐弥·桑布札将一把新的战刀递给穹波,“明天可能还有一场血战呢!可不能缺了趁手的利器!”

穹波这才发现手里战刀已是缺口累累,怪不得后来都砍不动了,唐人的骨头倒是和他们精美的铠甲一样硬啊。在混战中,穹波至少手刃了六个浑身重甲的唐军,自己也经常陷入唐军的包围,有两次要不是桑布扎和噶尔·东赞拼死援救,他就会丧命于唐人的横刀之下了。“这是唐人的刀啊,”穹波接过刀虚劈两下,颇为顺手,“老吐弥倒真会挑东西!”

头发花白的吐弥·桑布札舒展开满脸的皱纹开心地笑了,“只要王子殿下喜欢,老奴啥都给你弄来!来,来,我给你把刀上的血迹擦擦!”

“王子殿下稍让!”一群吐蕃士兵沿着城墙收拾尸体,带队的头领向穹波行礼。

阵亡的吐蕃士兵被小心地收殓,统一集中后择日天葬,让这些勇士的灵魂可以荣耀地升入天堂。至于唐人的尸体,则被剥掉衣甲、砍去首级后扔下城去。穹波皱眉看着几个兵士踩踏着一名唐军的尸体,其中一个骂骂咧咧地割下唐军的脑袋,提在手里狠狠地吐了两口唾沫,又吆喝同伴七手八脚地将剥得精光的尸体荡漾几下,从他面前扔过垛口,甩到城下。那个死去的唐军曾口衔大刀,在穹波身后跳下垛口,砍死了三个泼洒滚油的小勃律士兵,然后发疯似的踹翻了油锅,和围上来的吐蕃士兵激烈交手,企图护住靠在城墙上的云梯,让后继的敢死队登城。其作战之凶悍,直到身中三箭才颓然倒下,被老吐弥一刀结果了性命,穹波现在手里的那把刀,就是他的……战士不管死活,无论敌我,都应该得到尊重,穹波心里隐隐闪过一丝愧疚,这太过分了,也有违敬佛人的信念。

“殿下累了,先回宫歇息吧,老奴事前已叫人热好了酥油茶。”桑布札将手上的血污在身上擦干净,伸手搀住疲惫的穹波,“公主殿下一定在担心您的安危,回去至少报个平安吧?”

“战事紧急,唐人也许还会来攻,作为领军大将,这个时候离开……”穹波很是犹豫,阿米丽雅,我的爱妃,你还好吗?你的丈夫今天绝对可称勇士!

“相信老吐弥,我和唐人打了一辈子仗,他们现在正像受伤的恶狼一样在洞窟里舔伤口哩,哪里还有精神再攻,我们今天打得他们够惨的了,再说还有您的副手噶尔·东赞他们哩!”

穹波点点头,决定回去看看就回到城墙上来。

下城的石梯显得特别滑脚,穹波低头看看,昏暗的火光下,每一级梯坎上都积着黏稠的鲜血,踩上去软软的,脚底似乎还能感受到人血的余温,旁边的墙上也溅满各种图案的污血,有的还在缓缓滴落。穹波叹了口气,战事惨烈,结果最终也就是这样,血流成河啊!

吐蕃士兵抬着自己人的死尸或是伤员鱼贯走下内墙的石梯,运送武器的壮年百姓气喘吁吁地扛着重物往上走,另有一队老年人一路撒着石灰和沙土,掩盖一条条血路,黑暗里不时传来痛苦的喊叫和悲伤的哭泣声……

吐蕃人也在喘息,也在痛苦地舔着伤口。

穹波骑上自己的战马,回头看看不远处还在熊熊燃烧的箭楼,明天,明天还会有这样的血战吗?当所有的人都成为死人的时候战斗才会结束吗?看到王子的坐骑,正在瓦砾中扒捡物件的百姓都停下来恭敬地行礼,穹波也一一颔首回礼,心里暖流涌动。多好的百姓啊,穹波暗暗发誓,作为一名战士,绝不能让唐人攻破城堡,绝不能让他们和这块肥沃的土地受到唐军铁蹄的蹂躏,否则,不仅有违父亲重托,也对不起这些和吐蕃将士同舟共济并且衷心爱戴他的连云堡百姓。

连云堡位踞丝绸之路要冲,不仅是连接安西和西北二十余国的咽喉之地,也是商贾云集、百业兴旺的好地方,更是吐蕃进取安西的重要军事据点。经过吐蕃近十年的苦心经营,城中常住人口已达一千一百多户,虽历经三次战乱,依旧兴盛不衰。当初父王将穹波·邦色王子派遣到连云堡,对他语重心长地再三叮嘱,随后又派遣多次在连云堡击败唐军的玛降仲巴杰来担任最高长官,吐蕃对连云堡可谓极为看重。

临近城墙一侧的房屋几乎都毁坏殆尽,提着水桶的百姓正在浇灭唐军火箭引发的大火,倒塌的房梁冒着缕缕青烟,焦黑的门洞边,躺着一排排死伤者。穹波夹紧马腹,急匆匆地掠过街道,他的心已经飞向了城市最高处,那里一排整齐闪耀的宫灯就像爱人盼归的眼睛,在黑夜里眨动。吐蕃和小勃律的工匠们在这里为他们的王子和公主修建了一座新的宫殿,作为新婚情侣的爱巢。宫殿融合了吐蕃、迦布罗和小勃律的风格,是连云堡里最金碧辉煌的建筑,小勃律和吐蕃都将此宫殿视作两国亲和的标志。宫殿修建时全连云堡的军民都人人献力,竣工时还举行了盛大的欢庆仪式,小勃律王亲自将阿米丽雅公主护送到这里与穹波成婚,因此,穹波对连云堡,对连云堡的百姓有特别亲近的感情。

到家了!恭顺的仆人牵走了战马,两名女侍轻轻在前面提着宫灯引路。公主寝宫还亮着灯,夜风送来一阵阵清新的雪莲香,令穹波浑身如沐春风,疲劳转眼便消散在醉人的花香里。阿米丽雅酷爱雪莲,宫里传说公主就诞生在雪莲花丛里,公主平日所用物品几乎件件都与美丽的雪莲花有关,因此原本清淡的雪莲花香在公主这里变得尤其浓郁。第一次见到公主,穹波还没看清面纱下的俏脸,心却早已被那花香所熏迷了……

“王子回来了。”女侍敲门说道,里面传出话语:“请王子进来。”

穹波整整衣冠,发现自己浑身是血污,脚上也满是泥垢,而公主是出了名的喜爱净洁。

“给我打点水来洗洗。”他对女侍说。

“不用了,战事激烈,王子还那么讲究做什么?”公主的吐蕃话已经很流利,难得的冰雪聪明!早在以前就听说她精通多国语言和文字,看来确有天赋啊!大门呀呀打开,扑鼻而来的仍旧是醉人的清香,“王子请进,你是小勃律的驸马,吐蕃的王子,我的丈夫,回家了还这么多礼数作甚?”

穹波心里一动,成婚近一年,不管他对公主如何宠爱有加,有求必应,阿米丽雅总是对他不咸不淡,哪怕是他尽情地在那洁白柔嫩的美丽胴体上驰骋,公主也是冷冰冰的。今天公主好像心情颇佳……穹波体内立刻升起一股冲动的热浪,他疾步迈过门槛,伸臂将公主搂在怀里。

“听说今天我军大胜,王子没伤到吧?”

“没有!我好着呢!还手刃了六个唐狗!”穹波得意洋洋地说,热浪愈加汹涌,“那个什么安西军,一样草包!”

“我们也死了不少人啊!百姓们可遭殃了!唉!”公主轻轻一纵,脱离了穹波的怀抱,“城上一定血流成河,冤魂萦绕……唉,谁能让这些灾难不再降临!”阿米丽雅眼波流动,“王子身为领军统帅,责任重大,当披坚执锐和将士们共进退才是,如此危机情势大丈夫当以国家百姓为重,怎么有暇回家?”

穹波燥热的心坎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个透凉,不由得又羞又怒,正要说什么,门外有人禀报:“王子殿下,玛降仲巴杰将军请您和公主去参加庆功宴。”

“我身体不适就不去了,”阿米丽雅疲惫地说,“玛降仲巴杰大人也太性急了,唐军还没退呢,这么早要庆祝了!”

“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呀!”兴意阑珊的穹波很不高兴地说,“庆祝一下又何妨!不去罢了,备马!我去!”

玛降仲巴杰的中军大拂庐前一片欢腾,青稞酒的味道四处荡漾,载歌载舞的吐蕃人忘情地庆祝着自己第一天的胜利。

“好啊!宰羊!喝酒!尽情地欢乐吧!”玛降仲巴杰哈哈大笑,“勇士们敞开肚皮吃吧,敞开肚皮喝吧!明天我们再砍掉所有唐人的脑袋!快!宰羊!”

一群吐蕃士兵应声冲进旁边早就准备好的羊群,嗖嗖嗖从怀中取出事先预备好的绳索,熟练地将羊腿缚住,用绳头一圈一圈,圈圈紧挨扎住羊嘴,捂住鼻孔。接着又迅速将袍袖退下缠在腰间,取出佩刀,查看刀口。这时羊死了,解开绳子,先将两前腿的皮挑开,拉一条通线,后将两后腿的皮挑开,拉一条通线,红肉见处,如“二”字形,再将肚皮的皮从中挑开,接近前后两腿的通线正中,立时成一“工”字形。继而,像少女绣花一般小心翼翼地将“工”字中间的皮割开,光光的羊胸羊肚露了,士兵们把刀衔在嘴里,石夯般对着肉、皮连接处,劈劈啪啪一顿拳头,羊皮剥下来了;打开腹腔,取出肚肠心肺,割了羊头,舀出胸腔中的积血,让人运走。又一刀一刀刮尽了,切成一块一块的碎片,放在羊皮上,把羊骨架堆在一处。先把二十只羊的羊肉下在五个锅里。一切就绪,意气风发的玛降仲巴杰用他浑厚高亢的声音唱道:

来自雪山的勇士们哪,

一百只羊杀好了吗?

(众合:杀好了!杀好了!)

来自草原的勇士们哪,

一百张羊条剥好了吗?

(众合:剥好了!剥好了!)

拿五十个酒杯放在桌上,

拿五十个酒杯放在地上;

拿五十把食盐放在桌上,

拿五十把食盐放在地上;

拿五十斤酒放在桌上,

拿五十斤酒放在地上。

(众人一一答应,一一照办。)

地上坐下五十人,

桌边围上五十人,

好啊,向尊敬的赞普致谢!

好啊,向勇猛的战士致谢!

好啊,向看我们的每一个人致谢!

(众人唱着“致谢!致谢!致谢”频频致礼。)

唱过几遍这序曲,肉已经煮好,参加庆贺的吐蕃人分成数堆,各堆拿着刚剥的羊皮,且歌且舞且揉且吃,玛降仲巴杰在中间领唱:

吃呀,这吐蕃的羊肉香哟,

不要性急,一块一块吃。

喝呀,这吐蕃的酒儿香哟,

不要性急,一口一口喝。

揉呀,这吐蕃的羊皮软哟,

不要性急,一把一把揉。

众人应唱道:

吃、吃、吃,一块一块不性急,吃它十只八只;

喝、喝、喝,一口一口不性急,喝它十斤八斤;

揉、揉、揉,一把一把不性急,揉它十张八张。

庆祝的场面热烈欢畅,喜庆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在公主那里讨个没趣的穹波在几大杯酒下肚之后,神经也开始亢奋起来,加入到了跳舞的人群中。上好的羊肉和汤,最醇厚的青稞酒都是为最勇猛的战士准备的,最好的羊皮也赏赐给功劳最大的人,在羊肉和青稞酒里兴奋不已的吐蕃人对明天的胜利充满信心。

通天崖:别无选择的绝路

“就这么定了!”李天郎将手放在赵陵和马大元肩上,“我和赵陵带罗老六那队人马先去崖下,大元带其余弟兄到山下护墙和李副将一起随时准备登山!”

“校尉可千万小心!”马大元咬着嘴唇,“要是实在不行,大不了众兄弟拼死杀上去,反正横竖一个死!”

赵陵拨弄一下火盆,说道:“大元说的是,玄甲军已经把咱营帐给围了,李将军的陌刀队到时候先砍谁还不知道哩!娘的,反正都是死,不如死个痛快!”

“我们不是没有胜算,只要爬上去,就是大胜,到时候就可以给高大将军他们请命让大伙回家了,”玄甲军的战马就在近处打着响鼻,铁甲铿锵声清晰可闻,李天郎站起来,“还可以带着赏赐和缴获,弄点田地、几头牲口,过太平日子了!”

“校尉哪里话来?我等随你出生入死,指望的是身外之物?不就是明了校尉您是一等一的好汉,是重情义、有胆略的英雄么?”赵陵朗声说道,“西凉团三百士卒哪个不视校尉为可交付生死的首领?”

“赵老弟说的极是!”马大元应道,“我在西域军旅效命多年,西凉人送死流血不说,还备受歧视冷落,受足了窝囊气。只有校尉您将我们视为手足,我给校尉说过,当兵吃粮也就图个痛快,活得痛快!死也要痛快!再说你看那吐蕃人,将我被俘军士在城头剥皮抽筋,手段毒辣,犹如野兽一般,弟兄们早就气炸了肺。就是为这个,我等也值得亡命疆场!”

哗啦一声响,满面红光的罗老六扛着一大捆绳索钻进了帐篷,他的儿子罗贵则背着一网兜叮当作响的铁钉,铁钉显然刚刚才淬过火,还腾腾地冒着热气。“校尉,都准备好了!”李天郎环视了一下这些西凉汉子们,坚定地点了点头。

月明星稀,虫鸣四野。

李天郎带着五十名精选的士兵沿着匠兵挖掘的壕沟悄悄潜行,所有人皆是浑身黑衣,兵器也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薄底快靴都用布条缠裹。没有点灯或火把,每人腰上都连着绳索,以免走失。马大元在仅有的月光照耀下,走在最前面,不远处的弓弩手正在换班,他们已经连续三个时辰不断地向城内发射火箭了。

为避免引起吐蕃人注意,一行人在黑夜中绕了不少圈子,最后在晨光微露时,终于到达了通天崖下。

李天郎叫所有人隐蔽休息,自己带着罗老六父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勘测攀登路线。罗老六乃采药世家,精通攀岩,父子两人都是登山好手。

“娘的,是很高!也很陡!”罗老六一寸寸地审视着陡峭的山崖,嘴里念念有词,“石头朽得厉害,好多地方都松动了!嗯,有多高?”

“爹,大概二十丈,”罗贵也仰头细细观察每一个石缝、每一处凸凹,思考着每一步落脚点,“那松动的石头最难办!既不好下钉,也容易走劲!还有凶恶的盘山风!”

父子俩沿着悬崖走了个遍,天不知不觉大亮了,连云堡和唐军营寨都升起了袅袅炊烟,双方都在抓紧时间吃早饭,待太阳高悬之时,又将有一场夺命的厮杀。

沉寂并没有维持多久,还没等炊烟散尽,唐军大营又响起了惊天动地的金鼓号角声,唐军又开始猛攻了,来自对立阵营的战士一波波地捉对搏杀,每次冲锋都极其壮烈,烽火连天的连云堡就像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将大唐和吐蕃最顽强的勇士嚼得粉碎!

在城头坐镇的玛降仲巴杰感叹不已,尽管昨天遭遇重挫,但唐军今天依旧斗志昂扬,前面的士卒倒下去,后面的则毫不犹豫地踏着尸体前进。他不得不频频调动后备队将精疲力竭的一线守军换下来,战斗已经进入关键时刻,谁能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谁就会赢得胜利。在对面的瞭望塔上,一定是高仙芝,他肯定也在紧张地关注着战局的变化,看今天唐军的进攻如此凶猛,高仙芝肯定已经是下了血本,准备孤注一掷了,可惜天时地利人和均在吐蕃,那安西军再骁勇善战也一样拿连云堡无计可施,待你撑不住撤退时,我再尽遣精锐,杀你个落花流水!为恩兰一家报仇!

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震得通天崖上的碎石哗哗地往下掉,两只鹞鹰尖啸着在崖头盘旋。山崖下的一处凹陷里,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正在焚香祭拜山神的罗老六,只见他手拈三支香,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冲悬崖拜了三拜,又接过儿子递过来的酒碗喝了一口,噗地喷在地上,剩下的一仰头尽数喝下,随后捧起一把山脚的泥土,从头到脚细细撒下,闭目静坐。

周围安静至极,除了西凉团汉子们屏息的轻微喘息,就是随风传来的战场厮杀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搅和山神沟通的罗老六。良久,罗老六猛地睁开双眼,精光迸射,脸色如喝醉酒一般片片泛红,他腾地挺身跃起,浑身骨节嚓嚓一阵暴响,嘴里大喝一声:“拿家伙来!”说罢利落地脱掉铠甲和战袍,直到只剩下一条底裤。

罗贵急忙将一个包袱放在地下打开,里面是熟牛皮制的护腕、护膝,一把可以固定在手腕的抓钩,可以拴在腰间的铁槌,一副可以挂在胸前的牛皮兜。这就是罗老六登崖的全套行头。

众人默默地看着罗老六将行头一一贴身捆好,又将顶端系有白色小布条的铁钉装进胸前的皮兜,紧绑腿,活动关节,在腰间系上一卷又长又结实的细绳……

“校尉!我去了!”

李天郎用力摇了摇罗老六布满老茧的大手,“下来我要用酒灌死你!”罗老六憨憨一笑,转身开始了他的凶险旅程。李天郎、赵陵和罗贵目不转睛地看着罗老六犹如一只绷紧肌肉的壁虎,手脚并用,紧贴着陡峭的悬崖,一步步往上攀去,直到他消失在突出的巨石后面……

清脆的敲击声很快从悬崖的某处地方传了过来,李天郎长吐一口气,赵陵和罗贵也是满头大汗。“叮叮叮”,每隔一阵就传来一阵敲击声,那是罗老六在石壁上钉入铁钉,渐渐地,敲击声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听不见了。抬头细细搜索,除了崖顶投射下来的灼目阳光,什么也看不到了。没有人能够帮得上他的忙,现在除了等待,什么事情也做不了!

张达恭背着手,缓步巡视着西凉团的驻地,在驻地外围,是一环铁甲包围圈。高大将军看来是要逼着这些人去拼命了,同时他们也是人质,如果李天郎那里失败,西凉团定将不复存在,他张达恭会毫不留情地执行高仙芝的命令……这个李天郎何苦去出这个头?高仙芝大将军是你惹得起的人么?想到他们两人的精神较量,张达恭感到非常奇怪,堂堂安西军统帅为何偏要跟一个小小校尉过不去?

“嚓嚓嚓!”西凉团驻地一片磨刀声。

在大营里的西凉人一点也不惊慌,驻地里秩序井然,伤员们神态安详地靠在一起晒太阳,互相取笑对方的伤势。其余的士卒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再不就是在修补新缴获的甲胄,喂马整鞍,显得十分平静,对在驻地外虎视眈眈的玄甲军视而不见。李天郎治军有方啊,能训练出如此沉稳的一支队伍,怪不得能以少胜多,照这看来,“磐石校尉”倒果真是个统兵的奇才,死了也太可惜了点!

“砰!”

“好啊!”“好啊!”

一支长枪穿透了一顶放在拴马桩顶端的破旧皮盔,引来一片喝彩,连监视的玄甲军中也有不少人叫起好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颇有些自得地冲周围拱拱手。

“马队正好利落的身手!”有人赞道,“快赶上咱旅帅了!”

“嘿!玩这长枪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绝活,想当年,咱马超马爷爷就是靠这打得曹操丢盔卸甲,差点要了那老汉贼的性命,”那个姓马的队正意气风发地耍了个枪花,“马旅帅的枪法也是来自咱马家嫡传,那飞枪夺命的功夫,在咱马家可是当之无愧的头一把!”

“但是也挡不了李校尉的一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马大元瞪了队正一眼,“耍啥宝呢,你?马腾蛟你个狗屁枪法……”猛然看见一边背手巡视的张达恭,马大元止住话头微微拱手行礼。“张都尉见笑了!都是这些浑小子发癫,耍些三脚猫的把式,让都尉见笑了!”

“李校尉的刀真有那么厉害吗?”张达恭道,“厉害到什么地步?”

“这个,”马大元略为迟疑,“真不好说,总之,快!准!狠!快如闪电,准如鹰眼,狠如寒风……老子能死在这刀下也值了!”似乎又见到了那刀光,马大元的瞳孔缩成了一点。

一直趴在地下的两只巨獒突然抖抖身上的长毛,嘴里呜呜有声,眼睛急切地望着通天崖的方向。

“你们对自己的校尉这么有信心?认为他一定能够爬上去按时拿下大山子?”张达恭手搭凉棚,也向悬崖那边眺望。

“不知道,都尉,”马大元定定神,答道,“但我们都会一起等!等到死!”

正午,阳光刺眼,大地蒸腾。

进攻的唐军又留下了一地的尸体,无可奈何地退了下去,大营里翻卷的撤退旗号也变得有气无力。

“嘿……哈……”城头上又响起了吐蕃士兵胜利的呐喊。

垂头丧气的进攻队伍交相掩护着退回护墙后,遗留阵前的刀枪在阳光下无奈地反射着干涩的光芒,双方再次偃旗息鼓,各自喘息休整。连肆虐的唐军弓弩手也躲进了阴凉处,战场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浓重的杀机骤然间淡了许多。

“他们会在太阳下山前再组织一次猛攻,”玛降仲巴杰对簇拥身边的众将说,“现在太阳正照在他们头上,此时耀眼的阳光也会让登城仰视的士兵睁不开眼睛,嘿!”包括穹波·邦色在内的很多吐蕃将领请命趁唐军懈怠冲出城去扩大战果,玛降仲巴杰不置可否,“交战近两天,唐军虽伤亡不小,但主力丝毫未损,锐气还远未被消磨掉,现在出击尚不是时候,我们要像对付野熊的狼群一样,一点一点地消耗他,让他每一道伤口都尽血,一分一分地消磨他的斗志,耗光他所有的力气,最后再做致命的一击!那将是我们最辉煌的胜利!”

穹波对玛降仲巴杰佩服到极点,连连点头。

“唐人强攻两天,不仅损兵折将,且我主城、大山子均固若金汤,未丢分毫,高仙芝一定在大骂他手下那些草包将军们呢!”吐蕃将士们轰然大笑。

远处高山上,大山子邦孙仲波营寨的大旗迎风招展,十分抢眼。

在连云堡目力所不及的地方,在大山子眼皮底下,一串飘扬着小白布条的连绳铁钉正固执地向上延伸……

瞭望塔上,看到这一切的李嗣业惊喜地对传令兵说:“快去告知大将军,他可以准备最好的酒了!”传令兵刚起步下塔,李嗣业又道,“且慢!再等一会!”

山崖下,五十张汗涔涔的脸不约而同地仰望着通天崖,五十双眼睛被阳光刺得眼泪横流。“娘的,看得我两眼发黑!”有人咕哝,“我他娘的脖子都仰酸了,啥也没看见!”有人回应,“老六肯定更辛苦!”……再没有人说话。

一根系着小石头的细绳沿着崖壁滑了下来,惊喜交加的罗贵一头扑上去,仔细查看了绳结。李天郎和赵陵异口同声地问道:“怎样?”

“还要铁钉,不够用了!”罗贵说,“我们已经送过六次绳子和铁钉了,照这么算,应该爬了一半了!”

李天郎皱紧了眉头:“才一半!老六还没吃一点东西,没喝一口水!如果太阳下山还没爬到顶,天色一晚,那更没办法了!”他挥手止住正在往细绳上捆绑铁钉的罗贵,“先别急,送水和饼上去!叫你爹休息一会!”

罗老六的汗水刚刚从毛孔里钻出来便被贪婪的山风卷了个干净,尽管已去除了身上所有多余的物件,他仍旧觉得身体沉重无比。嘿,到底是老了还是因为这山太高,崖太陡?校尉他们送来的水和食物早就化作血汗消耗在一颗颗登山铁钉上了,确实是血汗,罗老六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包扎他身上被尖锐山石划出的道道血口,和着沙石的淤血鼓胀地塞着伤口。娘的,还真没爬过这么高、这么陡峭的山崖,往下看,由于岩石凸凹,已经看不见底,往上看,只看见从石缝间透过的阳光,还有多高?嗯,开头还记着绳结和打下的铁钉数,后来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太阳西坠,唐军的火箭重新笼罩在连云堡城头,但城垣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供火箭摧毁的了,除了大山子上的床弩,连云堡城墙上所有的重型武器都被烧成了焦炭,防守的吐蕃士兵除了几个瞭望员外,都紧紧靠在垛口上,用盾牌护住全身,只待唐军步兵前来登城。

“大唐!大唐!”唐军阵地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金鼓号角,成千上万的唐军齐声呼喊,犹如晴天霹雳,震得连云堡城墙都在打颤……

隐隐传来的唐军呐喊声中,一股碎石从通天崖上突然滚落下来,罗贵闷喝一声“不好”,箭一般冲出隐蔽处,向碎石处跑去,李天郎随之也疾奔而去!

一个人形!一个人形,如折翅的大鸟般坠破崖顶的余晖,重重地砸在地面!

罗老六!罗老六!

李天郎骇然止步,眼前一片尘土飞扬。白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在尘土中喷洒,细小的血沫久久地在半空飞舞……

罗贵僵直伸出的手臂尽力想接住些什么,可又什么也没有接住,就那样呆滞地张着手臂……

深陷地上的是罗老六扭曲的躯体,手腕上的抓钩已从弯曲处完全折断,浑身的骨骼寸寸粉碎,半边脑袋和一条腿已经不知去向,破碎的头盖骨和雪白的脑浆四散飞落。

罗贵扑通一声瘫坐在父亲惨不忍睹的尸体面前,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清醒过来的李天郎解下自己的披风,盖住了罗老六的尸体,盖住了他的脸,罗老六直到死都紧咬着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离崖顶一定不远了,怕惊动山上的吐蕃人,所以……李天郎转身几乎掉下泪来!就这样折损一个弟兄!就为这座该死的悬崖!哆哆嗦嗦的罗贵茫然地握住披风下露出的手,罗老六的手,曾经征服过家乡所有悬崖的手……

赵陵带着几个精壮弟兄匆匆赶来,看到如此情形也是目瞪口呆。

李天郎一回头,看到罗贵一边哽咽,一边飞快地穿上父亲余温未冷的行头。“停下!”李天郎一把揪住罗贵衣领,“你还要去送死吗!”

罗贵倔强地一挣,没有挣脱,“老子没做完的,儿子去做!这是我们罗家世代的规矩!”

李天郎扬手啪啪两记耳光,打得罗贵嘴角流血:“你想让你们罗家绝后?想让我这个校尉做个不仁不义的狗贼?你那么想找死?好!”话音未落,横刀已经架在罗贵脖子上。

“校尉,”罗贵眼皮都没眨一下,毫不畏惧地盯着李天郎说,“马旅帅说过,当兵吃粮就图个痛快,就是死,也要死个痛快!爬不上这通天崖,拿不下大山子,大家也是死,我爹已经爬了一大半,我不去试试,既丢我‘钻天猴’罗家的脸,也让众兄弟和校尉您死得不甘,我去,就是死,也是算我罗家尽力,死得痛快,要是爬上去……”横刀颤抖了,软了下去。

“大唐!大唐!”声震群山。

西凉团的汉子杀红了眼

当明月透过乌云洒下清醇的光辉时,精疲力竭的罗贵扒住最后一块突出的岩石,牙关一松,嘴里的小风灯沿着山崖滚下,飞速坠落的火光告诉崖下的人:到顶了!

罗贵翻身登上崖顶,匍匐在地,双手紧抠住崖顶的地面,将脸深深地埋在泥土里,咬住一嘴沙石,无声地痛哭、狂笑,爹!我做到了,我登天了!登天了!当他平静下来,仔细观察四周,前方就是吐蕃人灯火通明的营寨,对悬崖的自信使他们既没有派驻哨兵,也没有修筑哪怕最简单的壕沟或是布设鹿角,只有约一人高的木栅栏,就在伸手可及的三丈开外!罗贵立刻将捆在身上的细丝线系着石头投入山下,不久山下传来一阵狼嚎,这是信号!他立刻小心翼翼地拉动丝线,丝线虽然结实,但如果被岩石挂断,也会前功尽弃!细丝线拉完了,罗贵长吐一口气,一段细麻绳出现在丝线末端,拽完麻绳,是最粗的绳索,每隔一丈,就挂着一盏小风灯,罗贵找一块巨石,牢牢地将粗绳捆在上面,再扔下一盏灯!好!

“告诉高大将军!他真的可以打开他的酒壶了!”一直呆在瞭望塔上的李嗣业疲惫地对传令兵说,“让他来看看通天崖上的风灯链!”应声准备下塔的传令兵再次被李嗣业叫住,“慢!你且速去通知我那五百陌刀手和西凉营,立刻准备进攻!我自己亲自去通报高大将军!”

通天崖上那一串忽明忽暗的风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天上降落的星星,更像扑朔迷离的鬼火……

身背横刀的李天郎头一个沿着绳索爬上了通天崖顶,即使现在有了这绳索,李天郎仍旧爬得满身大汗,真难以想象罗老六父子是如何攀缘而上的。崖上伸出一只满是血迹的手,李天郎一把抓住,感觉到对方坚定的力量,抬头一看,黑暗中一双眼睛如星星般闪闪发亮,是罗贵,没有多余的话,李天郎借力纵身翻上崖顶,紧紧扶住罗贵的肩膀,坚定地摇了摇,罗贵眼睛一酸,几乎掉下泪来,现在可不是掉泪的时候!罗贵抬手擦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吐蕃营寨。

波普·热巴巾骂骂咧咧地提着刀走向崖头的羊圈,坐在地上的哨兵抬抬眼皮,看见是他,嬉皮笑脸地说:“怎么啦?羊头波普,是不是邦孙仲波大老爷半夜又喝酒要羊肉吃啊?”

热巴巾“呸”了一声,“还能是什么!半夜三更又是喝酒,又是玩女人,也不怕明天唐人冲上来时腿软!”

“你个羊头波普!也不怕邦孙仲波大人听见,弄不好赏你三十鞭子倒罢了,还喝光你的血!”哨兵并非危言耸听,军中真有那样被邦孙仲波折磨死的人!“还是乖乖去给大人宰羊下酒吧,唐军快撑不住了,邦孙仲波大人说不定又会升官发财呢!到时候你也可以多吃几个羊头,呵呵!”摇曳的灯光映得哨兵的脸庞忽明忽暗。

热巴巾又“呸”了一声,想起杀人如麻的野兽邦孙仲波,不禁打了个寒战,“好歹又可以多吃一个羊头!”踢踢踏踏地向羊圈走去,羊圈在后营栅栏边,那里又清净又安全,后面就是陡峭的悬崖,传说是莲花生大师伏魔时用斧子劈出来的,呵呵!连最矫健的山鹰都飞不上来,所以说大山子是固若金汤啊!这是玛降仲巴杰大人说的,哪还有假!邦孙仲波对自己人残暴,对唐人更加凶残,你看那山下唐人的死尸,嘿嘿!不过把被俘唐人倒挂在城头虐杀也太那个了点!比杀羊都……热巴巾又打了寒战,他伸伸筋骨,定了定神,开始在羊圈里扒拉,骚动的羊群咩咩乱叫。

“羊头波普,挑个羊头大的!哈哈……”不远处的哨兵笑声像被人剪掉似的戛然而止,三支利箭!三支利箭分别穿透了他的右眼、心脏和咽喉。

“呼呼呼!”“叮叮叮!”就在热巴巾愕然四顾时,在他头顶的夜空中绽开数十朵寒星。

“飞虎爪!”唐军用来登城的飞虎爪!热巴巾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爪钩落下,牢牢钉在栅栏上,很快栅栏顶端便出现一群高大敏捷的身影!唐军!唐军攻上来了!快吹号!快去通知邦孙仲波大人!

热巴巾眼前似乎有眩目的月光闪过,接着觉得脖子一凉,眼前便出现冲天的一股血柱,那是从一具没有头的躯干中间喷射而出的,而躯干的右手还拿着杀羊的刀,还在拼命地做着奔跑的动作。天!谁的!热巴巾的头落到了羊群中间,圆瞪的瞳孔里塞满慌乱奔跑的羊腿。

“以后得先看近处的!”李天郎习惯性地在衣袖上擦擦刀刃,其实刀过得很快,还没来得及沾上血迹。赵陵轻轻干咳一声:“娘的,还真没看见这个脚底下的,差点坏事!”

五十条西凉好汉如灵猫般无声无息地翻过栅栏,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大山子营寨。五十把锋利的横刀张开了它们狰狞的牙齿……

马大元率领的西凉团排列在冲锋队伍的最前面,后面是左陌刀将李嗣业亲自挑选领队的五百精锐陌刀手。大山子营寨上巡逻的火把来回游荡,也不知道李校尉他们爬上去后是否一切顺利?焦急的西凉团士卒们全副武装,两百多双眼睛对大山子望眼欲穿。

握着陌刀的手开始出汗,李嗣业站在陌刀队的最前面,心里也跟猫抓似的难耐,这个李天郎,怎么还不给信号!在李嗣业身后,是如墙般站立的精壮士卒,个个身经百战,手里的陌刀以一当十!

突然,大山子营寨上游动的火把猛地一滞,从高高的寨墙上掉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漆黑的沉寂:“唐军!”

“上!上!”马大元和李嗣业同时大叫,“弟兄们冲啊!”

“呜呜呜!”期待已久的号角声终于回荡在大山子上空!

邦孙仲波大吼一声,将正在交媾的女人踢下床去,浑身赤裸着跳起来扑向自己的兵器和战甲,勃起的阳具惊慌失措地上下晃荡。

“大人!”有人哭叫着大喊,“后营粮草已经起火了!大门那里也在厮杀,唐人攻上来了!”

“攻上大山子!不可能!肯定是奸细!看我抓到他亲手剥了他的皮!”邦孙仲波又惊又怒,也来不及穿上衣服,就光着身体裹上战甲,将桌上的酒肉碰翻一地。“慌什么!来多少唐人我邦孙仲波杀多少个!来人哪!随我冲!”

火光冲天,翻卷的火舌吞噬着大山子上的一切,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邦孙仲波的野兽军团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不少人还在被窝里便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被罗老六惨死激怒的西凉人出手辛辣,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什么活口。

野兽军团到底是野兽军团,受伤的野兽也到底只是受伤的野兽,仍旧可以张牙舞爪。在邦孙仲波带领下,数百幸存的吐蕃狂野战士从各个角落向寨墙汇集,很快和突袭大门的李天郎一行交上了手,狗急跳墙的吐蕃人像输红眼的赌徒,不顾死活地冲向寨门,企图将冲进大寨的唐军击溃,封闭这唯一的进山通道,那也是他们唯一的活路。而与他们短兵相接的是同样杀红眼的五十西凉勇士!一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欲置对方于死地的对阵将士都成为了挥动刀剑杀戮的机器,以至于很少呐喊,只有低沉的怒吼和哽在喉头的沙哑嘶鸣。

尽管还有自己人在大门处和唐军缠斗,邦孙仲波依旧毫不留情地下令放箭。乱箭过后,一片狼藉,蚌壳般合拢的钩镶将西凉人保护起来,中箭的大多数是没有防备后背的吐蕃人。有懂吐蕃语的唐军趁机大叫:“唐军从后面上来了!”正在奋勇朝前拼杀的吐蕃人急忙后撤,却又和挥军杀出的邦孙仲波一干人撞成一团,阵脚顿时大乱!

“打开寨门!打开寨门!”赵陵张弓搭箭,掩护几个弟兄把厚重的寨门打开了!“勇士们,冲啊!把唐人杀光,关闭大门!”邦孙仲波气急败坏地收拢混乱的队伍,亲手砍倒了好几个企图逃跑的同伙,“后退者死!全部给我冲!”他双手狂舞着大砍刀,带着一帮亡命之徒冲向寨门的唐军防线。混战的人潮以此为中心,形成一个搅动的漩涡。五十面钩镶五十把横刀组成的防线坚若磐石!一排排舍生忘死的吐蕃士兵倒在这道血线前面……

矗立在寨墙上的赵陵射倒一堆吐蕃人,回头看看山下,马大元正指挥西凉团士兵以最快的速度扑上山来!

“大元,快点!吐蕃狗太多了!”赵陵扯直了嗓子大叫,“晚了别怪我翻脸!”

“嗖嗖!”好几支利箭擦着他的身侧飞过,旁边的一个弟兄一声闷哼,身中两箭从墙头摔了下去。赵陵伸手一把没有抓住,怒骂一句,不得不蹲下身体重新上箭。就在这时,一大队吐蕃人在正面友军掩护下,从云梯上登上了内墙,内墙狭窄,只容两人并排而行,防守的几个西凉士兵拼命阻挡吐蕃人靠近寨门,其中就有罗贵。

邦孙仲波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手里的沉重的大砍刀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砍,不断有人在他面前摔下城去,也没看清是敌是友,“别挡道!别挡道!挡我者死!死!”

吐蕃人悠长的号角声,是主城的援军来了!

正杀得天昏地暗的吐蕃人心里一喜,士气大振,更加疯狂地向唐军防线冲击,而西凉人虽然伤亡惨重,但倒下的空缺迅速被左右袍泽所填补,因而防线虽被迫有所收缩,却也只是向大门后退而已,西凉人就这样背靠大门,拼死战斗。

罗贵手里的钩镶深深扎进一个吐蕃长矛手的小腹,右手的横刀同时也被击飞,他一脚踹向紧紧抱住自己盾牌的吐蕃人,趁势将它拔了出来。而邦孙仲波的大砍刀此时也呼啸着落了下来,罗贵下意识抬手一挡,右臂齐肘而断,一点也没觉得疼!他奋力将钩镶砸向狂舞砍刀的邦孙仲波,突然觉得右腿一麻,再也使不出劲,身体一歪,“扑通”一声单膝跪倒,一支利箭射穿了他的大腿!罗贵本能地想用右手撑住倒下的身体,但只有一段森森白骨戳入地面,一股钻心的疼使他禁不住惨叫起来!

此时邦孙仲波的大砍刀划过一道弧线,直切入罗贵上半身,生生将半截躯体砍下寨墙,飞坠入下面西凉团的防御圈内!防御圈里立刻传来一阵悲愤凶狠的嚎叫,所有能战斗的西凉人都像发疯的饿狼一样不要命地冲向吐蕃人群,疯狂砍杀所有的活人,但井然有序的防线也因此崩溃了!

李天郎面前只有刀光和喷飞的鲜血,一张张扭曲惨叫的脸在刀光里消失。“稳住!稳住队形!”可是失去理智的西凉汉子们已经被仇恨淹没,熊熊燃烧的怒火使他们人人都顾不得保持防线,全部投入到敌群中砍杀去了,不少吐蕃人涌到寨门边,喊着号子协力关门,情势危在旦夕!李天郎刷刷两刀逼退围住自己的几个吐蕃人,深吸一口气,飞扑向门口,闪电般劈翻两个关门的吐蕃人,门缝里,已经看见近在咫尺的马大元!

一个躺在地上的吐蕃人突然死命抱住李天郎大腿,张口就咬,李天郎用刀把向下一砸,脑浆四迸,随之奋力一摔,居然没把死抱大腿的死尸挣开。四把吐蕃战刀不容李天郎再有机会脱身,走马灯似的围住他乱砍,身形呆滞的李天郎顿陷被动。在他头上,邦孙仲波的大砍刀也和赵陵的横刀杀在一起,刀法不是赵陵所长,加上邦孙仲波力大无穷,赵陵捉襟见肘,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吐蕃战刀从李天郎胸前划过,要不是有铠甲保护,这一刀肯定会让他皮开肉绽。坚固的锁子甲应声开裂,刀锋在胸膛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飞溅而出。李天郎没有给对方第二次机会,面前的吐蕃刀手在砍中李天郎的同时也中刀倒下了。李天郎背后的另一名刀手高举战刀企图偷袭,没等他落刀,一把横刀便戳入了他的胸膛,混账!混账!居然是从腋下反刺出来的,这是怎样的刀法啊!一脸惊骇的刀手咬牙握住插入自己胸前的横刀,百思不得其解,刀拔出,十只手指也随之落下!

“吐蕃人跑了!吐蕃人跑了!”

正杀得性起的邦孙仲波侧目一望,从主城出来接应的骑兵在唐军陌刀手前横尸一片,唐军反冲击的骑兵正从两翼席卷他们,不少骑兵见势不妙,已经开始逃跑回城!混账!混账!那个娘娘腔邦色王子就是靠不住!而脚下进攻的唐军距寨门不过十几步了!大事不好!心下作慌的邦孙仲波虚晃一刀,大喝一声从墙上飞跃而下!

就在这时,从寨门外飞来一股排山倒海似的密集长枪,正在半空的邦孙仲波一声怪叫,身中数支,支支都穿身而过,顿时鲜血长溅,砰地落地,抽动几下,七窍流血而亡。当剩下的长枪落入人群中时,群龙无首的吐蕃人开始全面崩溃!马大元的生力军呐喊着冲进寨门,狂风般掠过敌阵,肝胆俱裂的野兽军团成为待宰的羔羊,挣扎已经没有必要,投降也为时已晚,令西域闻之色变的邦孙仲波野兽军团在横刀丛中灰飞烟灭了!

穹波竭尽全力企图鼓舞自己的部队继续冲锋,但大山子山头上翻卷的冲天大火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邦孙仲波和他的野兽军团肯定已经命丧黄泉了!“王子殿下,退回城里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吐弥·桑布札惊恐万状地说,“唐军骑兵包抄上来了!”

“巴尔啦,巴尔啦啦——”这样的冲锋呐喊只能来自唐军的突厥族轻骑兵,至少一千骁勇的骑兵风驰电掣般分兵两路包围了穹波骑兵的两翼,企图斩断所有增援吐蕃人的后路。两支骑兵队伍猛然碰撞,发出岩浆挤压般的壮烈呻吟。一个照面就有数不清的骑手跌下马去,摔倒的战马痛苦地嘶叫着,落地还未爬起的士兵被敌我双方的战马再次撞飞,弯腰挥出的战刀带着巨大的冲击惯性将对手连人带马劈了开来,刀枪相格发出清脆的金属迸裂声……

身披重甲的唐军陌刀手锐不可当,头盔下血红的眼睛使吐蕃人魂飞魄散。李嗣业一发现连云堡出兵援救便立刻将自己的陌刀队掉转方向堵住了穹波的骑兵,并向待命的突厥骑兵发出了出击信号,三面夹击,吐蕃人还没冲到大山子脚下便乱成一团。

陌刀所向,人马俱裂。

李嗣业不愧为安西军中第一陌刀手!

多日来郁闷的杀气都被李嗣业尽情倾泻到手里的陌刀上了,风车般飞旋的陌刀凶焰万丈,敢于对抗它的一切都被它从中间利落地劈了开来,当面前最后一个抵抗的吐蕃骑兵上半身连同他战马的脖子一起被李嗣业切下来时,穹波已经绝望地开始全面后撤,忠心耿耿的吐弥·桑布札带领数十骑拼死护住王子,城里也派出大批死士守住城门,箭如飞蝗,滚石如雨,阻挡怪叫的突厥骑兵尾随败退的友军接近城门。

“关上城门,马上关上城门!”玛降仲巴杰亲自在城门处指挥,看到狼狈逃回的穹波挤进半开的城门,他立即下令闭门。“别管还没回城的人了!”大门隆隆地关上,千斤闸也落了下来,在最后的缝隙里,穹波看到吐弥·桑布札被几个唐军骑兵同时支解开来,在闸门轰然落下时,好几双苦苦挣扎的手指出现在城门底下……尽管杀声震天,但是绝望的哭号声还是清晰地传到了城门边每个人耳中。守卫在门边的吐蕃士卒沉痛地低下了头,玛降仲巴杰则在城下唐军狂暴的斩杀声中颓然坐倒,邦孙仲波完了!大山子也完了!就这样完了!下一个就是连云堡!

损兵折将的穹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心爱的骑兵,他视若生命的荣誉……

大山子寨门,血迹斑斑,兵矢遍地,后山的大火还在燃烧。

在大门两侧,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左边排列整齐且用白布覆盖的是阵亡的西凉团士兵,右边则叠七重八地堆放着战死的吐蕃人,地下一道道拖曳的血迹弯弯曲曲……马大元带领部属清理了吐蕃的营寨,将缴获的战利品堆放一处,收获甚丰,大山子上粮草器械充足,要不是奇袭得手,不知道还会打到何年何月,这下这些好东西自然落到唐军手里。驻守大山子的四百吐蕃人全部被杀,没有留下一个活口,西凉团很少这样痛下杀手。

跟随李天郎爬上通天崖的五十壮士几乎全部来自罗老六当队正的那一队,都是罗姓宗亲,在战斗中折损大半,不得不重新整编到其他队里。血染战衣的李天郎站在罗老六父子尸首前,不胜唏嘘,父子两人都是死状极惨,亡无全尸。

茫茫西域戈壁,还要埋葬多少这样的大唐健儿?

一面虎虎生威的唐军大旗傲然在大山子上空飘扬!

在通向大山子的山路上,搬抬重型投石机的唐军匠兵喊着号子,将各种拆散的部件输运上山,整个连云堡都将笼罩在这些大威力武器的恐惧之下。

“校尉,是高大将军他们!”赵陵在寨墙上高喊,“他们马上就来了!”高仙芝在一干文官武将簇拥下缓步登上大山子,后面的骡马驮着装酒的木桶,他真的要在大山子喝酒赏日出了!

唐军击退穹波的增援骑兵后,也井然有序地撤回己方防线,没有乘胜发起进攻,侧翼的威胁彻底解除了,排列整齐的后继步兵队开始将护墙不断朝前延伸,距离连云堡城墙越来越近了!

高仙芝轻轻一纵,很利落地在寨门前下了马,手里精美的马鞭悠然地拍打着他的大腿侧,“嘿嘿!好!”大门边站满了来迎接的西凉团士兵,他们挺枪持盾,向高仙芝行礼致敬。“好儿郎!每人赏酒一斤!大山子所缴财物,尽归尔等!”看得出,高大将军十分高兴,对大门边堆积的死尸视而不见。身边的一干幕僚也对西凉团能拿下这样险峻的要塞咋舌不已,席元庆、田珍等武将虽满腹嫉妒,但也暗暗钦佩。

从大山子城头望去,整个战场尽收眼底,号称固若金汤的连云堡就此被狠狠砸开一个致命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