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心难向

两个铁笼被抬进墓穴。每个铁笼子中囚着一只猛虎。两只猛虎在笼子中转着圈儿,发出惊恐的咆哮。它们的惊恐的咆哮,却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冷森了整个工地。这个工地,从墓穴延伸至骊山的工地,看起来还是狼藉的一片。虽然是寒冬时节,但是,这里一堆篝火,那里一堆篝火,一切都在紧张进行。墓穴的周围,是一个又一个坑穴,有的已经封顶,有的还没有。里边,将埋下无数兵马俑,以此象征着荡平六国的大秦军队,象征着嬴政的武功。烧制陶俑的窑一座又一座,它们的火焰,和那一堆堆篝火,以及蚂蚁一样的人海,使得整个工地看起来,是热烈的景象。但是,猛虎的咆哮冷了整个工地。

“叫铁锤来。”章邯望着墓穴的洞口说。

铁锤来了,奔跑着来了。

章邯眯着眼睛看着铁锤,说:“或者你就去,或者你叫另一个人去,去墓穴之中把老虎从笼子中放出。听到指令,先放一只,再听到指令,再放另一只。我要看看,老虎能不能冲出墓穴。头一只老虎要是冲出了,”章邯望向了李木匠,那个为大秦发明了大弩的李木匠。“设置弩机的人就得去喂老虎了!第二只老虎要是冲出了,”章邯的目光落在了老袁的身上,老袁打了个冷战。“那设置陷阱的人也得喂老虎了!”后边的话,章邯说得笑眯眯的。但是,其中的杀气谁都感觉得到。就是那个李木匠,虽然为大秦立下了赫赫的功劳,但是,来到了这,来到了章邯的面前,孙子一样,半点儿也不敢嚣张。甚至,也就是跟工地的工头一样的待遇吧。

“还是让那个杀死过一只猛虎的人去吧。”铁锤说。

他对这个有可能落到自己身上的差使并没有显现慌乱,很从容地荐举出了另外的人。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他的章邯注意到了这些。这人的沉稳令章邯不舒服。要是在战场上这家伙应该是将军。可是,现在,他只能做工头。被我差遣的工头。其实去墓穴之中释放猛虎,让虎园的饲养人员去更合适。但是,章邯想叫这个铁锤去。但是,不是太坚定。还有事情需要这个家伙去做。所以铁锤说出了大力士,章邯没有做声。

那个大力士章邯知道。四个人抬的石块,他嫌人家碍事,让人家把石块放在了他的背上,一个人稳稳地给背走了。从此就落下个大力士的名号。他有个虎皮坎肩,很威风地穿在身上。人山人海的劳作人群之中,那虎皮坎肩,那伟岸的身躯,赫然着。他说那是他打猎的时候与猛虎遭遇,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他杀死了猛虎,才得到了那张虎皮。有人就说了:“你不会是吹牛吧?”刚出现在工地的大力士是也看着挺拔强壮,可是有些白白胖胖的,因此他的故事叫有的人狐疑。“有什么怀疑的?我的屁股还叫那只老虎咬掉了一块肉呢!我十分明白我要是不能吃他的肉它就得把我给吃了那可是生死搏斗!”大力士愤然地说。大白脸红红的了。有人就说:“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的屁股是不是真的少了一块肉!”就有许多人喊:“对!”“让我们看!”大力士看了看众人,知道如果不把屁股亮出来,就是先前相信他的那个故事的人也不会相信他了。于是,亮出了大馒头一样的屁股,右边的屁股蛋上真的有一个深深的坑,真的少了很大的一块肉。吓!人们瞪大了眼睛。那是正在劳作的时候,而且巡视工地的章邯也在场。只不过看章邯笑眯眯地看着大力士,就鼓舞了劳作着的人,所以,在紧张的劳作之中,有了这一个轻松的插曲。

铁锤说出了大力士,章邯眼前就出现了那雪白的大馒头一样的屁股,那深陷的肉坑。

章邯轻蔑地笑了,笑铁锤没有敢自己前去。

大力士颠儿颠儿地跑来了,依旧穿着那件虎皮坎肩。尽管他在尽力珍惜着他的虎皮坎肩,但是,已经不再滑润,肩的地方那毛已经磨损了去。那张曾经白胖的脸,现在泛着黑,而且分明挂着风沙,显得很粗糙。

章邯甚至想改变主意。这是一个干起活来很卖力的人,要是真的喂了老虎,也挺可惜的。但是,婆婆妈妈的那可不是自己的性格。而且要是改变主意的话,在他章邯这儿,就只能让铁锤去了。可是,铁锤也可能还需要着。唉。就这个倒霉蛋去吧。

在那圆丘的中央,一面大鼓擂响。而后,静了下来。圆丘其实还没有封顶,就是在那墓穴的上方还没有堆垒封土。因此,虽然隔着厚厚的屏障,但是,墓穴之中是可以听到鼓声的,似乎很遥远的鼓声。这第一通的鼓声,给墓穴中的大力士发出了释放第一只猛虎的指令。

人们在谛听。

“这墓可是够坚固的了,就是没有这些防范措施,有大秦在,有大秦朝廷在,谁敢把这墓怎么着?”李木匠嘟囔。曾经是李木匠,可后来是威风八面的李将军,而且曾经跟随在皇帝的身边,可是现在,突然被人家就当做了一个木匠。好听一点,一个巧匠。他想讨回自己那将军的身份,可是小心着。

章邯听到了李木匠的嘟囔,但是他没有盯向或望向李木匠。木匠说的是有道理的。大秦若能如嬴政所说,二世、三世……万万世,这墓自然也就万万世了,那么要这机关何用?难道我章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大秦桧三世、四世……万万世?不相信大秦的每一位君主都能如嬴政?是啊,怎么可能都能如嬴政!就是嬴政,不也是不能每个时候都英明着吗?不英明的时候你能把他怎么着?而且这二世皇帝在加冕登基的那一个瞬间已经现出了端倪,难逃群臣目光的端倪。在步出的那一刹那他竟然让群臣的威给威住了竟然无法挪动脚步!这也是大秦的皇帝?全无当初嬴政也是这般年纪时的风采。全无。嬴政会看得上他的这个儿子?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章邯望见了封土之后的始皇陵,望见了在历史的风雨之中的始皇陵,其上繁茂的绿迎挡着风雨,历史的风雨。嬴政,我章邯会为你造一座有史以来最恢弘的陵墓,以和你创造大秦的丰功伟绩相称!不管它能够存在多久,我章邯要为你造一座这样的墓!甚至,章邯觉得自己的后背被炙烤着,幻觉中那与骊山相接在山北西折而去的阿房宫在了大火之中。那么一座恢弘的宫室,在他章邯眼中是那么弱不禁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出了莫名的忧伤。这话没人可说。

大地深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虎的咆哮,分明是两只猛虎的咆哮。一个被释放出了囚笼,另一只当然要着急。此时的大力士要怎么样躲避猛虎的袭击呢?他可是手无寸铁。不允许他带任何保护自己的家什,怕的是他在情势紧急之下把猛虎给就地解决了。并没有叮嘱他不可以徒手和猛虎搏斗,那是因为坚信即使让他那么去做,也是徒然!你那血肉之躯哪里能够逃脱得那那凶猛的牙齿凶猛的利爪!那么,他会怎么样躲避释放出来的猛虎呢?爬到预备放置棺椁的那个平台?可是那个平台的高度老虎是能够跃得上的。爬到囚禁老虎的囚笼之上是明智的选择。那囚笼的高度只能让老虎徒然地在下边转圈。被释放的老虎徒然地转圈,而在囚笼之中的老虎会更急,它冲另一只老虎发出声声长啸,希望能够得到帮助;它冲大力士长啸,那意思你怎么放它不放我?被释放的老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大块头成为不了它的一顿美餐,就会想到离开那个神秘的地方,它会发现那通道,而后会头也不回地奔进那墓道。什么美餐,什么同伴,它现在想的是走出这鬼地方,回到山林。只有在那山林,它才是猛虎,才有猛虎的风采。沉寂了短暂的一阵子,传来了惨烈的咆哮,令每一个人改容的惨烈的咆哮,而且那声音在临近,但是,在弱下去,弱下去,而后是低沉的呻吟,那呻吟又在弱下去,弱下去。终于,归于沉寂。李木匠的眼睛可是死死地盯着墓穴的出口。他当然要比其他人更加关心老虎的生死了,因为,关系着他自己的生死。

“释放第二只。”章邯低低地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其他的试验,关于这墓穴安全性能的试验。如果大秦不再,这墓穴即使再坚固,恐怕也是徒然。一种悲凉在内心之中无以名状。

一匹飞奔而去,传达章邯的指令。

第二通鼓声响起,可以看得见圆丘之上的鼓手比敲第一通鼓还卖力,双臂扬得高高,他们的鼓锤落下之后要隔上会儿才传来鼓声,听到的鼓声和所看到的击鼓动作并不是同步的。因为那鼓声有了沉重的分量?

墓穴之中传来长长的一声虎啸,那一只也获得了自由的老虎在抒发它的喜悦?抑或对这自由来得要迟一些在抗议?那长长的一声之后便沉寂,应该是奔进了墓道,它已经看到了先前那一只同伴对那个大块头的无奈,所以,才不去白耗精神呢。但是,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突然就传来了暴怒的咆哮,一声接一声的暴怒的咆哮,一声低一声的咆哮,终于,墓穴之中沉寂了下来。

“都被杀死了。”李木匠说,声音干涩。

章邯的嘴角裂了裂,现出了点儿笑。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有人惊呼:“老虎!”是的,在那墓穴的出口,出现了一团黑影,一只刺猬一样的老虎,一只身上插满了长箭的老虎,那长箭是贯穿着老虎那肥硕的身躯的,可是,那只老虎还活着,摇摇晃晃地出了来,哼哼着,一声接一声地发出低低的哼哼声。

“它怎么能够还活着?”李木匠叫,脸煞白煞白的。

章邯笑了,看着那个矬子笑了,看着那矬子的慌张样儿他开心地笑了,他知道那只老虎是不可能活的,都那个样子啦,怎么可能活!

果然,那只老虎扑通,倒了下去,再没声响。

“其肉可食。”章邯说。

“那么……”长史司马欣清了清喉咙,先以此引起就要转身离去的少府大人的注意。“让什么人可以吃这两只老虎的肉呢?工匠?军人?或者……?”

“工匠。”章邯说,他还走近了李木匠,拍了拍矬子的脑袋瓜,说:“比如这李木匠,有功啊!老虎没吃了他,就让他吃老虎吧!”章邯大笑,笑得阳光金灿灿的。

“猫的胡须呢?这猫的胡须怎么没啦?去把大虎小虎叫来,是不是这两个死孩子淘气,拔去了猫的胡须?”频阳东乡,王翦的府邸,夫人怀抱着一只黑猫大呼小叫。她就是嬴政的爱女,华阳公主。在王翦率领六十万大军击楚的时候,深怕嬴政猜忌,一次次派人向嬴政讨赏,嬴政为了安其信,索性将仰慕着老英雄的华阳公主嫁给了王翦。

两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面对着那只没了胡须的猫直摇头,坚定地否定着。

夫人的目光就扫向了侍女,而且就发现一个神情怪异,眼珠滴溜溜地转,直往一个方向飘,那可是老爷呆的地方——老爷的书房。敢情是那老家伙搞的鬼?老东西,老东西!居然淘这种气!

书房,王翦伏在案几上正在捆扎一个毛笔头呢。究竟是年龄大了,眼神不是那么好使,眼睛凑得很近。嘴唇湿润润的,聚精会神的时候他不时地舔着嘴唇,显示着努力在聚精会神,世界就在了这个毛笔头上。

“吓!老东西!你竟然剪了猫的胡须!我今天要把你的胡须剪了!”

炸雷一样的声音,抬头看见夫人怀抱着那只没胡须的猫怒冲冲地奔来,王翦本能地撇下了毛笔头,起身就要跑。

夫人撇下了猫,那猫喵地叫了声,跑了出去,大概是知道这里要发生大战,管它关不关己,先溜。夫人撵上王翦,照脖颈子上就是一下,王翦叫:“别!别!”夫人又是一下,王翦喊:“饶我!”夫人就提住了王翦的耳朵,骂:“你这个老顽童,竟然把猫的胡须给剪去了,我说那猫晚上怎么那么闹腾呢,敢情是胡须没啦!”

“夫人,夫人,听说说,那猫的胡须派上了大用场啦,那猫应该感到荣幸啊!……”

“胡说八道!那猫的胡须能派什么用场?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夫人拧着王翦的耳朵。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手下留情啊!”

“手下留情可以,那你得让我把你的胡须剪掉!”

“那怎么行啊!”

“那怎么就不行?就得给你留个记性,要不,下回你还不得把猫尾巴剪了去?”

“不能不能,我剪猫的胡须可是有用场的呢,是给皇帝制笔啊!我是想着让皇帝写好治理天下这篇文章,别分了精神头儿啊!”

“猫的胡须能制笔?”

“不光是用猫的胡须,老夫还用了自己的胡须!将猫的胡须放在中间,我的胡须围裹其外,制成的笔可书写坚挺大字,正合皇帝之性情。这可是老夫的一番心意啊!皇帝喜欢好笔,蒙恬就多次献其所制之笔,深得皇帝喜爱。”

夫人松了手,就注意到王翦那油汪汪的胡须尖梢少了一截。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喊声:“皇帝崩殂,天下服丧!”

“什么声音?”王翦抻长了耳朵谛听。

第二声呼喊就有些远了,之后的声音就有些隐约了。府邸之外就是一条大路,刚才那喊声就是朝廷持幡的函使经过喊出。

“什么声音?外边在喊什么?”王翦的耳朵嗡嗡直响。有一个尖锐的声音盘旋着。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只有那个声音在尖锐,盘旋地尖锐。他看到夫人在嘴唇在动,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看到府邸的总管跑了来,慌张地在说着什么,可是只看到嘴唇在动。“你在说什么?”王翦生气地吼,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看见总管更急切地在说着什么,甚至流出了热泪,而且,夫人撇下了那猫分明在歇斯底里地号啕,但是,他听不见,除了那尖锐的声音别的一切声音他都听不见。他茫然地看着管家,看着夫人。终于,悲痛之中的夫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捧着他的脸颊跟他急切地说着什么。他大声地问:“你在说什么?”夫人在说。他问:“你在说什么?”夫人在说。他大声问,问得很不耐烦:“你在说什么?”夫人将他搂在怀中继续号啕,他茫然,他终于知道他失去听力了。莫非夫人把耳朵给揪坏了?也不至于呀,我的耳朵就那么娇嫩?不会,还是那个喊声把自己的耳朵弄坏了。可喊的是什么呢?“你写给我!”他喊,他还怕夫人听不见他的话呢,他喊,他跺脚喊道。

夫人望着他怔了怔,撇下他,跑到他的案几,拿起了毛笔,咧着嘴哭了一阵子,定了定神,才看清了砚台,蘸了墨,在一木简上写下:“皇帝崩殂。”

她写的时候王翦伏着身子看,夫人一写完那四个字他便将木简抢在了手,死死盯着上边的字。耳中那尖锐的声音现在在拼命地攀升,也前拽了他的神思,好一阵子他才弄明白那四个字的含义,好一阵子他才明白他应该悲痛,眼泪就扑簌簌落下,他嗫嚅:“皇帝走了,把大秦撇下走了,老夫还要献你笔呢,让你写下一篇新文章,让你在这天地之间写下一个大大的仁字!可是你却走了,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你就走了!老夫要把这一支笔制完,老夫还是要把这一支笔送给你,也应该让你记着你可是欠天下人一篇文章啊!没有了这一篇文章,大秦就是一个残缺的大秦啊!”王翦大喊。

夫人惊骇地望着他。虽然对父亲的作为王翦时有非议,但是从没有如此地激烈。

王翦面向咸阳的方向,缓缓地跪了下去,磕头不已,那头磕得梆梆响,边磕边喊:“皇帝啊,皇帝啊,王翦荣幸与你同世,得以率领六十万大军建立功勋!六十万大军啊,六十万大军,得以统帅它那可是前无古人啊!前无古人!前无古人的事让我王翦摊上了!如此的恩宠我王翦焉能不铭记于心啊!”

深夜,王翦在他自己那宁静的世界中制着那管毛笔。那毛要一根一根地理,而后小心地捆绑起来,而后他会用唾液润湿,在木简上试写,看还有什么不妥。一次一次地理,一次一次地捆绑。我王翦统帅过六十万大军,当然,现在也能统帅好这些个毛。当然应该能够。无非是个耐心而已。耐心而已。

突然他就看见了总管的脸,总管把一个人带到了他的面前,那人解下负着的那个包袱,总管接了下来,放到了案几之上。总管在殷切地说着什么,可是王翦只看见总管的嘴唇在动。总管替主人打开了包袱,王翦看到了一捆书简,那捆扎书简的接头处箍着黄泥,黄泥上印着儿子王贲的印。儿子的信函。这个时候儿子送来了信函必有要紧之事。他抬头望了望总管,总管立即退后。他抠下了封泥,展开书简,看到了儿子的文字:

慈父如面:皇帝崩殂,吾父必痛心疾首,来咸阳奔丧。皇帝遗诏,扶苏、蒙恬、蒙毅已经赐死,少子胡亥即位。在咸阳之诸公子已经为禁军所禁,府邸为囚牢。李斯、赵高为新君之股肱,儿尚不知远之近之。王离掌北方大军,吾掌卫戍都城之军,恐为所忌。儿尚且彷徨,父若来,王家危矣!

王翦呆呆。又听到耳中那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盘旋着向上攀升。“反了!反了!”他嘟囔着。突然他击案大叫:“反了!反了啊!”热泪再一次奔涌,他为扶苏、蒙恬辛酸,为大秦辛酸。嬴政不在了,突然之间大秦的天便要坍啊!人心所向,几乎大秦的每一个人都认为,嬴政百年之后是扶苏为二世皇帝!可是突然之间蹦上来的是胡亥!居然是胡亥!难道是赵高的蛊惑?是赵高一个人的蛊惑?难道那个李斯能逃得了干系?天啊,你叫大秦兴,难道如此短暂的时间你就改变了主意?蒙武啊,老东西你走得早,没有看到今天的情形。否则你的心会碎的,生不如死啊!王翦喊着:“王翦啊,王翦,你干吗要到现在还活着呢?难道就是为了要让你看到大秦的今天?让你看到大秦的末日?”“末日”那两个字可是从齿缝间挤出。他不知道他的喊声简直就是咆哮惊动着整个府邸。

夫人奔了来。府邸中为嬴政设了灵位,夫人在守丧。她领着她和王翦生下的两个小儿子在为父皇守灵。她给儿子讲起父皇的丰功伟绩,在宁静的暗夜中她无限忧伤地讲着。王翦的前夫人留下了独子——王贲。王翦定居频阳之后,前夫人留在了咸阳,和王贲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老夫人对华阳公主说:“我们就来个分工吧,你陪伴好老爷子,我呢,要陪伴我的儿子。”很果决,就只好如此了。现在,老夫人已经作古。王翦的咆哮,在宁静的暗夜中是那么清晰,整个府邸都听得到。华阳公主牵了两个儿子的小手奔了来。她看到了总管在,看到了王贲的那个信使,那信使不是头一次来,她认得,之后她就注意到了案几上打开的信件。她奔了去,把信件草草地看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一声:“大哥——”她双拳捶击着案几。“王翦!王翦——!”她忽然厉声喊。

王翦头抵在案几,发出长长的哀号。

夫人捧起了王翦的脸,那脸上热泪奔流。“王翦,你可是统帅过大秦六十万大军的将军啊!你不能就这么眼看着大秦垮掉啊!你不能!”夫人急切地说。可是王翦依旧在哀号。夫人忽然想到王翦是听不到她的话语的,更加悲从中来,也发出长长的哀号。

“爸爸——,妈妈——……”两个孩子一个去扶娘,一个去扶父亲,一家人哭做了一团。

便装的信使快马带回了王翦的信函:“儿无谋反之心,人难无忌惮。先前尉缭不用尚且去之,今见忌而焉能不去?善始善终,当离则速。远之远之,可至频阳。花开有期,长短由天。天下难全身可全,可看云卷云舒风来雨去。”

信使向王贲描摹王翦情形,王贲默然而立。

但是,郎中令李信抢了先。

“臣以戴罪之身,得以侍奉先皇,恩宠如天。今先皇已去,新君临位,臣也常觉暮气绕于身,故,请辞郎中令之职。”

意外。特别是胡亥、李斯、赵高。正防着人家呢,可是人家请辞。

胡亥呆在那。

皇帝的右侧立着赵高,左侧立着李斯,还是李斯反应得快,赶紧上前,说:“李将军战功赫赫,故先皇信而用之。今将军有思退之心,皇帝可厚赏,如先皇之对待王翦王老将军。”他怕胡亥一时慌乱,说出了挽留的话。

“是,厚赏,厚赏,当然得厚赏了。”皇帝说。

“臣谢皇帝。”李信其实心寒。

“将军可将去向告诉皇帝,皇帝可为将军造宅而居之。一如当初先皇对待王翦王老将军。”李斯声调慈和,一如一慈祥的老者。

“落叶当归根,臣回陇西故乡。每当旭日东升,臣当遥祝大秦万世!”李信想说出另一个请求,临走之前去看望一次公子高。最后看望他一次,也不枉了先前密切的交往。李信多想好好地告诫一下高,要好好地保护自己。他的做郎中令的大哥、好朋友离去了,他要好好地保护自己。可是李信拿不准是否合适。可以不考虑自己,但是不能不考虑公子高的处境。

“将作少府。”李斯唤。

“老臣在。”梅少云应,哆哆嗦嗦地往前凑了凑。人是老了,但是他总能弄出一副老得直掉渣的模样。

“虽然阿房宫的建造尚未完成,但是皇帝爱惜臣子,特别是先皇的老臣了,可派工匠前往陇西李将军的家乡为其起第。可比照先前王翦王老将军。听明白了吗?”李斯皱着眉头,抻着长音问。那是给李信听的,那意思是:你不能因为李信不是王翦,你就怠慢了人家。

“听明白啦。”

“是的是的,有功劳的臣子朕是一定要好好对待的。你们都看到了,有功劳的人朕是决不会慢待的!”胡亥好像说得挺激动,指着群臣说。

“李将军可放心养老,高等会尽心尽力服侍新主的。”赵高殷切地望向胡亥。

“哦,李将军去了,那么郎中令之职……”胡亥叨咕。随即他想明白赵高眼神中的殷切,他笑了,笑眯眯地望向赵高。和赵高的朝夕相处,哪能没一点灵犀呢?

“皇帝可定夺。”赵高说。

李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又叫赵高抢先了。

“那你就先当着吧。反正你还有那么三脚猫的功夫。”胡亥说。

群臣中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王贲当时就想晕倒。而后,也请辞。现在他再一次认为父亲的决断是英明的。遭逢如此的君主,以及君主周遭的小人,你要么同流合污,要么你就得造反。造反就是乱臣贼子。沉默都是没有出路的,因为人家还是会防着你。防得不耐心了你就要倒大霉了!但是,李信抢了先。父亲究竟还没有做出孙儿也退才的决定。那么,自己的退出就应该和缓些,不要激怒人家。缓一缓。

赵高想皱眉头,表示一下他的不悦,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虽然他马上就是郎中令了,承担着皇帝贴身侍卫之职责,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到能够在群臣面前摆谱的时候,还不能如李斯。他咧嘴干笑了两声,说:“天下太平,有高的忠心、细心,有皇宫中如林的高手,恐怕是没有机会用得上高的这三脚猫的功夫。”

群臣再一次发出有分寸的轻笑。

“有什么好笑的吗?”突然,发出了这么冷冷的一声。声音的源头:右丞相冯去疾。丞相有二,左丞相、右丞相。左为大,当然你提丞相人们理解的是李斯。你在了李斯之下你就一下子下去了很多。因为定夺事情的是李斯,不是你冯去疾。但是,先皇出巡的时候留守咸阳的是二冯,右丞相冯去疾,太尉冯劫。可是皇帝出巡的时候,就等于朝廷在移动着。所以,二冯也就是个看守而已。在发出那冷冷的一声之前,二冯的目光冰棱子一样地刺向李斯,他们愤怒大秦的这个丞相就是在那儿紧皱眉头。你可是大秦的丞相啊,你光是皱紧眉头行吗?二冯比恨赵高还痛恨李斯。赵高可以自私,可是贪婪,可以无厌,但是有你李斯在啊!皇帝可是无能,可以昏聩,但是有你李斯在啊!虽然目光是冷的,冰棱子一样地冷一样地刺人,但是,冯去疾那一张疙疙瘩瘩的红脸像是在燃烧,靠得近一点你都能感觉到烤人!群臣的轻笑,终于让冯去疾按捺不住了,终于爆发啦。

“真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太尉冯劫咬着牙说。他的目光扫视着一位位。这冯劫不高的个头,但是长得粗实,而且脑袋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大,其愤怒的神情还是很能震慑人的。

右丞相已经让胡亥吃了一惊,紧接着,太尉更是让胡亥吃了一惊。皇帝怎么着,还真有人不买帐!胡亥瞅瞅右丞相,瞅瞅太尉,嘴因为吃惊张得老大。

赵高阴沉着脸。

李斯阴沉着脸。

群臣阴沉着脸。

本来君臣挺高兴的,可是叫右丞相和太尉弄得不高兴了!胡亥挺恼火。非常恼火。如此下去我这皇帝怎么做?要是父皇在这坐着是断不敢如此的!欺负我吗?看我这个皇帝囊吗?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切!”胡亥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嘲笑声。

赵高也赶紧呼应地在嘴角挂上了嘲笑的神情,让胡亥看,给胡亥壮胆。

胡亥还真就壮了胆,再一次发出那轻蔑的一声:“切!”他想站起来溜达着说话,表示一下自己的从容,但是,好像腿不是自己的,使不上劲。他当然就想到了加冕的那个时候,自己出现在群臣面前的时候腿就突然不听了使唤,是轻唤赵高把自己扶到了前面。他拍了下案几,说:“朕今天就是高兴,就是想笑,谁也挡不住!朕今天还要做出一个决定!还要做出一个用人的决定!”

现在轮到李斯吃惊得张大了嘴。没等怎么着皇帝就要自己拿主意啦!你以为你李斯怎么着,人家皇帝要自己拿主意!干吗要同你商量?这个时候你还真不能顶撞他,如果顶撞,还真不知道还能弄出个什么决定来!只能从长计议。只能从长计议。赵高,低估你啦!

“宣阎乐!”胡亥喊。

赵高也暗自吃了一惊:胡亥现在就要把阎乐的事办了!真是干净利落啊,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真是果断啊!真是……任人唯亲。怎么,任人唯亲有什么不对吗?难道要任人唯疏吗?胡亥,我赵高把宝押在你的身上看来还真没押错!

“皇宫侍卫阎乐叩见皇帝!”

震惊之中的群臣甚至不知道阎乐从哪冒出来的。

阎乐当然知道,他的出头之日是真正地来临了!他的身体在因激动而颤抖。他想,如果真的把那只老虎宰了,此时的自己身上就有了一件虎皮坎肩,就更是了大秦勇士的形象!只是,终于没有舍得把那只老虎宰了。喜欢那只老虎在更深人静时向着暗夜发出的咆哮。令都城震栗的咆哮。许久许久,他觉得自己就如同那只猛虎。那猛虎咆哮出了他内心中的咆哮。那猛虎是他的朋友。甚至,是知音。那猛虎望着他阎乐的时候不是立即就安静下来了吗?它的眼睛望着他,望着他。现在,他知道,皇帝的目光在望着他,望着他。他幸福得有些颤抖。招魂的时候,陪伴在胡亥的身边,他觉得胡亥就是一个平常的青年人,甚至比平常的青年人还平常着,他洞悉着胡亥的慌乱。但是,皇冠往头上一扣,人家就是了皇帝,至高无上的皇帝,目光往你身上一望,你就温暖,你就颤抖,你就幸福得死去活来!

“阎乐,朕看出来了,你很愿意为朕多做些事情,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胡亥说得拿腔拿调。

赵高当时就严肃了脸。难道自己得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李斯也一愣。难道没有自己想得那么愚蠢?

群臣也都严肃了自己,别让自己做出错误的表情。

就是二冯,也有点糊涂。

胡亥盯着阎乐。赵高,老赵,中车府令,郎中令,我胡亥报答得也可以了,你该满足了!李斯,朕知道你是被赵高给牵着鼻子走了,朕知道。骨子里你不一定很买朕的帐。朕知道。朕让你继续丞相着就是领你的情!你知道吗?朕让你继续丞相着就是领你的情了!“李斯,朕问你一个问题:你像阎乐这般大的年纪的时候,是不是有野心?”

这问题问得李斯恼火,非常恼火。这阎乐岂能和当初的我李斯相比!我李斯是什么人,这阎乐是什么人!我李斯是深得王霸之术的荀况的高足,是权谋波谲云诡的大秦相国吕不韦推崇的人,是大秦一代英武之君主始皇帝倚重的重臣!甚至可以说,将是和大秦和大秦始皇帝一同名垂青史的人!可是,现在,却被侮弄着。可是你就得忍着。忍无可忍也得忍着。要是扶苏现在坐在了那个位置,那可不就是侮弄你这么简单了。扶苏会让我压根儿就和这朝政没了关系!那还是轻的,恐怕脑袋都得搬家!扶苏没做了皇帝都直接鄙视着你啊!那次他从上郡回来,为父皇祝寿。他带来了一头肥硕的黑熊,他说是他和蒙恬所猎获。那黑熊被宰杀,始皇帝摆下了宴席,始皇帝特别让人展示那一张熊皮,说扶苏终于成为了一名勇士,大秦的一名勇士。他得意地拍着扶苏的肩。那是所看到的嬴政对待扶苏最为亲昵的情形。就有人说,大漠的风沙,使得长公子得以磨练,磨练出了铁一般的意志。就有人说,皇帝英明,使得长公子才有了磨练的机会啊。赵高就说了,那熊皮可为皇帝做个褥子,皇帝会睡得很香的。李斯就说了,也可铺于皇帝的案几之上,皇帝与臣子商议国事的时候,便可常想到扶苏公子,想到皇帝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嬴政裂着大嘴直点头。但是,就在宴席进行的时候,扶苏端着酒杯来到了李斯的面前,而且微笑着,但是,当时李斯就觉出了那微笑中有轻慢的意思。但是,人家究竟是皇帝的长子啊,而且是最大可能继承皇位的人选,李斯可不敢怠慢。“此次回咸阳,公子可多呆些时日。”李斯说。很友善地说。扶苏仍然微笑,微笑地说:“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敢情他背的是当初秦王逐客时李斯于离开咸阳的途中所上的《谏逐客书》片段。就在李斯茫然不得要领的时候,扶苏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说:“可是丞相不容韩非。可是丞相不容诸儒。可是丞相不容《诗》、《书》。”扶苏微笑着,但是目光锥子一样地刺着李斯。喧哗之中,别的人还真不能够听见扶苏的话。李斯也知道扶苏也并不想让别的人知道对他李斯的发难。扶苏是聪明的,并不想激怒父皇。特别是在庆祝父皇的寿辰上。李斯努力从容,他知道要是不从容了立即就将被关注。“公子,斯为丞相,皇帝之丞相!”他也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哦。”扶苏说。“丞相的《谏逐客书》写得好啊。丞相也不当忘记自己的那篇好文章啊!”扶苏说,话语意味深长。而后,端着酒杯飘然地离去。那一刻之于李斯,刻骨铭心。他也知道,他在扶苏那里也是刻骨铭心的。难以原谅。非个人恩怨,难以原谅。他努力忘记那一刻,那令自己脸颊发烫的一刻。但是,那一刻就是在内心中深刻着。唉,扶苏啊,如果你不刻毒于我,我又何必如此!胡亥的小眼珠水汪汪地盯着丞相,等着你回答问题呢。李斯挤出些笑,很勉强的笑,说:“是啊,那时李斯是多么地希望效命于秦王啊。”

“阎乐希望效命于朕,朕也要给他机会。朕决定就让他做咸阳令!”胡亥说。

“阎乐谢皇帝!一定尽心竭力!”阎乐高喊。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下子就咸阳令!原以为,能在皇宫侍卫当中给个小头目当就不错了,可是一下子就咸阳令了!阎乐喜得都想抱着二世皇帝亲!

李斯的头再一次轰的一下。今天他需要不断地定神。

王贲再一次想晕倒。心中凄凉。大秦啊,你要自毁!

“阎乐做了咸阳令,可是老臣就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当时就成了前咸阳令的人惊慌地上前说。

二世皇帝斜眼瞅着前咸阳令,就那么瞅着,薄薄的嘴唇裂着,好像要有口水流出。

前咸阳令被瞅得不自在。

“你已经老了。”二世皇帝说。

“臣其实精神头儿还可以。臣比李丞相还要小三岁呢。”前咸阳令嘟囔。

李斯凌厉的目光当时就望了过去。

二世皇帝看到了李斯凌厉的目光当时就落到了前咸阳令的身上,开心地乐了,说:“你怎么能够和李丞相相比呢?哼,你竟然要和李丞相比!”胡亥望向李斯,笑眯眯地望向李斯。

李斯冷笑,说:“衙门简陋,然此人宅第倒是不坏,为官,起码有不作为之嫌。皇帝不预追究,只是令你回家养老,谢恩吧!”

前咸阳令简直要气晕,他想喊:“你李斯的宅第可要比我的宏伟无数倍!”但是,他没有那个胆子。局面你就甭想挽回了,你只得认啦!“谢皇帝宏恩!”他匍匐在地,喊。但是,那是哭腔。

“烦死了!烦死了!”散朝,胡亥嘟囔着离开。其实他对今天自己的表现相当地满意,满意自己把群臣给对付了,满意自己很果断地还了赵高的人情帐。要不然,搁在心里头怪不得劲儿的。要不然你时常会面对那期待着的眼神。这回,在赵高的面前自己可以把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了。当然,他也隐隐地在想:哦,那个李斯……

李斯想跟随胡亥而去,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跟胡亥说。他已经想好了谈话的方式:谈心式的。交心式的。首先要让皇帝和自己亲。而后皇帝才能听得进你的话。但是,看到赵高紧紧地跟随在皇帝的身边,他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止住了脚步。

二世皇帝当然要先回到他自己的书房。像父皇一样,他得有一个日常办公的处所。当然也要放置许多书简。但是,都是崭新的书简。父皇书房中的那些书简,有的甚至放置了很久,在父皇的书房你会闻到一种那些陈旧的书简所散发出的霉味。二世皇帝跟赵高说:“一切都要崭新崭新的!新的大秦,一切都应该是崭新崭新的!”于是,就一切都是崭新崭新的。他在案几前坐下,跟来的赵高做出等候吩咐的样子站在一边。二世皇帝稳了稳神,就看到了案几之上堆积的奏本。但是他现在不想看奏本。而且也有不看的理由:李斯没有跟来。通常李斯应该在散朝之后跟进来,但是今天没有。今天皇帝把李斯给气着了,人家正生气着呢。二世皇帝伸了个懒腰。其实他根本就不乏,只不过在赵高讨好的等待中他多少有些不自然。

“皇帝可歇息歇息再处理朝政的事。”赵高说。

二世皇帝瞅了瞅赵高,他知道在他为这个人做了该做的事情之后这个人还想再从自己那里听到些话,他的脸上现出了鄙夷来。而后就感觉到了皇冠的沉重来,甚至为了擎那皇冠脖颈都有些酸。父皇可是成日把皇冠顶着。可是我不是父皇。他把皇冠摘了下来,放在了案几之上,放在了那堆等待他处理的奏本之上。他再一次地瞅了瞅赵高,说:“也许,只有娇娘的琴音能够让朕纷乱的心境好起来。”

“哦,那臣亲自去为皇帝请娇娘。臣也觉得娇娘的琴音美妙啊。皇帝好品位,情趣就是高雅。皇帝好天资。”

二世皇帝瞪起了眼睛。

“臣这就去请娇娘。臣这就去。”

“切!”二世皇帝望着赵高出去的背影鄙夷地说。

现在,书房很清净。这种清净令他很满意。一切都是干净的,新鲜的。做皇帝真好。只是因为你是皇帝,你腰板一直,别人的腰板就得弯,就得给你跪下,就得给你趴下。过去没敢想的事,老赵和李斯替我把它变成了事实。老赵是高兴了,可是李斯还不高兴着啊。可是你不高兴你还能咋的?而且你也是被老赵逼着才帮助我的。虽然都是帮助了我,但是帮助和帮助可是不一样的!二世皇帝又抻了个懒腰,虽然他一点也不乏。

哦,娇娘就要来到面前了。父皇最宠爱的女人就要来到面前了。老早以前燕王姬喜最宠爱的女人现在就要来面前了。现在我是大秦的皇帝了,我说了一声想听她的琴,老赵就得颠儿颠儿地去把她找来。大秦的二世皇帝要找她来,她应该高兴,应该很高兴。父皇去了,还有新的皇帝想着她,想着她。也真是怪了,这阿房宫,那咸阳宫,有那么多新鲜着的女人,可是我想着她,想着她的身体。

那是嬴政已经让赵高负责传授胡亥知识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赵高领着胡亥在皇宫中转。“真想到宫外去溜达溜达啊!”胡亥说。“可是没有父皇的允许,谁也不敢让公子出宫啊。”赵高说。胡亥当然知道他并不是自由的,只能在这皇宫之中东窜窜,西窜窜。他也知道他应该去读书,去写字,但是春光撩拨着他,让他觉得室内是那么地昏暗,是那么地窒闷。他就在暖融融的春光之中东窜西窜。时而仰头望鸣叫着的鸟,嘴张着,看得傻傻的。后来他就听到了琴音,他就望着琴音飘来的方向,痴痴的。那琴音给你清凉的感觉,如同清凉的清澈的溪水在你的身边流过,你就如同了溪水中快乐地摆着尾的鱼儿。“那是你的娇娘在弹琴。”赵高说。胡亥喉咙里哦了一声,依旧痴痴地听。他当然知道娇娘是谁,知道那是一个春光般的女人。“公子若喜欢听,我们可以到她那里去。”赵高说。胡亥依旧在喉咙中哦了一声。他们循着琴音而去。少公子走得很懒散,在琴音中他不是摆尾的鱼儿,是一片叶子,没有自己方向的叶子。后来他们就站在了那琴音的窗前,那张开的窗子中,琴音温馨飘出,那张开的窗子,一条淙淙的小河自那飘出。就有阉人迎了上来。赵高说:“胡亥公子为娇娘的琴音吸引。”阉人就去通报,琴音停止了,那条淙淙的小河也就隐在了灿烂的春光之中,娇娘就迎了出来。“哇,少公子来啦!”她的两手抓住了胡亥的两手,哦,她的手是那么的细腻、温暖,指尖划着了手心,痒痒的,麻麻的。“少公子好伟岸哦!”她说,他端详着胡亥,胡亥羞涩地笑一笑,其实就是傻笑。他突然在胡亥的额头亲了一口,胡亥颤抖了一下,激灵地颤抖了下,他的目光就寻到了她的唇,湿润的唇,他舔了舔自己的唇。她就又忽然把胡亥揽在了怀中,她把胡亥摇啊摇,说:“少公子,快快长,长大了,做个大英雄!”胡亥的脸正好在她的双乳间,胡亥感觉到了那双乳的柔软,还有,一股子温馨的香,他好渴望去摸,去按,好渴望去咬住乳头,啜饮那甘甜的乳汁。摇了一番少公子,娇娘牵了少公子的手进屋,边进屋边说:“愿意听娇娘的琴,娇娘就弹给你听。”于是,在那条小河的源头,胡亥坐在了岸,看着一股子清澈的泉水汩汩地流出,看着玉指在阳光之中是透明的,他痴痴的,想着刚才的那体香,他的眼睛就探向了娇娘的双乳,那双乳在薄如蝉翼的衣衫中隐约。……那夜,他梦见自己睡在了矫娘的怀中,娇娘搂着他,他搂着娇娘。后来无数次梦见在娇娘的怀中。直到那么一次,他觉得自己尿床了,可是,那排泄物粘粘的。后来每当看见娇娘在父皇的身边,他不敢看娇娘,他躲避着娇娘的目光。现在,父皇去了,把大秦江山留给了他,也把娇娘留下了。江山是我的了,娇娘能是我的吗?他的脸颊在滚烫。父皇在的时候可不敢有这想法,甚至都没想过没真的想过能坐在皇帝的位置。娇娘能是我的吗?她可是父皇的女人。父皇不想给我的东西就不能属于我吗?父皇还不想把江山给我呢,可是我是了皇帝!那么,娇娘怎么就不可以属于了我?可以悄悄地、偷偷地属于我。只叫人知道,我喜欢听她的琴。我喜欢听她的琴你能说啥?哦,是朕。朕喜欢听她的琴你能说啥?你敢说啥?而且,朕现在就要听她的琴!朕想什么时候听就可以什么时候听,你能把朕怎么样?谁敢把朕怎么样!二世皇帝停直着脖颈瞪视着前方。他忽然觉得脑袋瓜有点轻飘飘的,皇帝的脑袋瓜轻飘飘的。哦,皇冠没有戴。皇冠刚才被自己摘了下来。不戴皇冠的皇帝当然就要缺少了威严。朕得把皇冠戴上。特别是,就要面对矫娘了。起码得让她把朕当做皇帝。而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

娇娘抱着她的琴来了。大秦的二世皇帝端坐在案几前。一个单薄的身子端坐在案几前。已经不是先前那个魁梧的汉子了。本来二世皇帝的旁侧是有案几的,但是她没有去那位置,她坐在了二世皇帝的正前方,隔着很远的距离,她坐在二世皇帝的正前方。“皇帝想听什么曲子?”她问。

那声音很冷,竟至于令二世皇帝打了个冷颤。她怎么没有了往昔的蓬勃?她对朕怎么没有了往昔的热情?她不看皇帝,低着头,目光在她的琴上。其实本来二世皇帝是有些局促的,但是,她不看皇帝。当然,就是看皇帝,皇冠的前面是有着遮挡的,皇上的神情是有着遮挡的。看起来,矫娘倒是有些局促的,因为朕现在占据的位置就是先前父皇的位置,朕是大秦的二世皇帝。是的,局促的决不应该是朕!朕为什么要局促呢?“朕有些累了,想放松放松,所以,想起来听你的琴。”二世皇帝说,声音干涩。

她僵滞了会儿,才应:“那妾就弹给皇帝听。”

依旧是没有热情的声音。她的穿戴也不像先前那般光艳。父皇的离去击倒了这个女人吗?父皇对于她是那么重要吗?父皇去了不是还有朕吗?招人怜爱的女人。她称自己妾,看来她自己仅仅就把自己当做了一个女人,皇宫中普通的女人。虽然在父皇在的时候她是被宠爱的,但是现在父皇去了,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幸亏父皇不封皇后、皇妃,如果娇娘是了皇后是了皇妃,那朕就得在人家的面前毕恭毕敬的!皇祖母的淫乱后宫干涉朝政在父皇的内心中深埋着耻辱,所以父皇再宠爱的女人在他眼中也就是一个女人而已。都是,瞬间的荣耀。娇娘,你在朕的眼中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娇娘抚动琴弦,那条清冷的河啊,就有自那琴弦中流出,只是,也太清冷了啊!二世皇帝再一次激灵,再一次地哆嗦。那河水清澈倒还是清澈的,可是因为冷而显得黏稠,因为黏稠而显得像铅的水,看不见了河底,看不见了摆尾的鱼。就是那其中摆尾的鱼儿呀,也会感觉到冷的,摆尾也摆得不再悠然。

二世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赵高的身上,赵高已经在一侧的案几前落了坐。和皇帝的目光一遇,赵高就明白他在那儿是多余,赶紧站起,说:“老臣去忙了。”就赶紧出了去。

现在,只二世皇帝一个人在清冷的河水中沐浴。冷啊。在他光顾着冷的时候,娇娘轻哼起了词儿,苍凉的词儿。如同深秋的河面翩翩着一只孤单的蝴蝶。翩翩地飞啊,飞,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归宿。那翅翼如同凋零的树叶,不再光鲜。娇娘的哼唱,甚至有些沙哑。憔悴的哼唱。忧伤的哼唱。在冷中挣扎的二世皇帝忽然——僵住了,那曲调那哼唱的词儿是——《山有扶苏》,这个时候在他二世皇帝的面前娇娘竟敢弹唱——《山有扶苏》!那琴音中回旋着、那哼唱突出着胡亥今生今世再也不愿意听到的词儿:“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这本来是扶苏的母亲喜欢唱的歌,也因此父皇将他的长子起名为扶苏。可是现在,这个女人在朕的面前弹起了这个曲子,哼唱起了这一首歌!二世皇帝盯视着娇娘,目光像锥子,要刺穿这个女人的心思。

娇娘低垂着头不看二世皇帝,她不知道二世皇帝的盯视,不想知道她的琴音他的哼唱是不是刺得皇帝痛楚、愤怒,她不想知道。她只是想弹这一首曲子,想哼唱这一首歌。

二世皇帝愤怒了,他更愤怒的是娇娘根本不想知道他愤怒还是没有愤怒!他在颤抖,他腾地站起奔到娇娘的面前——

娇娘依旧低垂着头,依旧弹着她的琴,依旧哼唱着。一滴晶莹的东西滴落,滴落在琴弦,就在琴弦上晶莹着。

“够啦!”二世皇帝大吼,飞起一脚,把琴踢到了一边,那一脚可是用了全部的力气的,二世皇帝脚指头很疼很疼,钻心地疼。他抓住娇娘的头发,往上提,他看到了女人的脸,满是泪痕的脸,女人的目光锥子一样地刺向他,他看到了女人的憔悴,看到了女人的眼圈是黑的,她已经不再是往昔那个光艳的女人!当然,二世皇帝顺着女人的胸脯也看到了那双乳,好像也不再像原来那般鼓胀。这就是自己做梦都想要的女人吗?二世皇帝厌恶地把女人的头一甩,女人摔倒。二世皇帝现在觉得这个女人垃圾一样。“你可怜扶苏吗?你觉得扶苏是朕要杀他的吗?那是父皇的旨意!父皇的旨意!与朕毫不相干!你想追随扶苏去吗?你想追随父皇去吗?朕满足你!满足你!出去!出去!”二世皇帝吼。

女人趔趔趄趄地爬起,去把她的琴抱在怀中离开。一阵夜风似的消失。

二世皇帝僵立。他后悔自己太性急了,应该抠起她的下巴颏儿,应该抓起她的双乳把她拉向自己,不管怎么着应该感受一下她的体温,谁让她给予了朕那么多的寒冷!一个女人,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凋零了。而且还向朕嚣张着她的凋零。真是不可思议。她眼中无朕。她眼中居然无朕!

赵高耗子一样地溜了进来。这家伙没有离开,在外边听声呢。

“许多人,其实就如娇娘,不买皇帝的账。只不过,娇娘表现了出来。”赵高说。

二世皇帝冷笑,说:“那就让他们随先皇而去吧!宫中凡是被先皇宠幸过的女人,没有生下子女的,一律殉葬!让它们随先皇去吧,也省得先皇孤单。当然,那些老衰的女人,也一同殉葬。留它们干什么?白白地养活她们?”

“老臣可和章邯办好这件事。这些个女人的事皇帝还好办,不好处理的是诸公子、诸公主啊!”

二世皇帝皱起了眉头,望向赵高的目光冰冷了。

赵高当然心中一激灵:也许,这话说得早了。

“李斯求见皇帝。”阉人通报。

二世皇帝和赵高都是一愣:这么快,愤怒着的丞相就得无奈地来见皇帝!

赵高现出了笑意。

二世皇帝轻蔑地说了声:“切!”

阉人等待着。

“宣。”二世皇帝说。

李斯就溜了进来,耗子一样地溜了进来。

二世皇帝回到案几前端坐,而且发现皇冠有点歪了,踢娇娘的琴有点太用力了以至于皇冠都跟着歪了,因为太愤怒了竟至于才感觉到。

李斯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看着二世皇帝。他不知道刚才的事,心里还核计那皇冠制得不太合适呢。

“丞相有事吗?”

“是有事要和皇帝商议。先皇的灵柩还停放在咸阳宫,群臣关注着先皇入土为安的事。自然,这也是搁在老臣心中的一件大事。”丞相说。其实丞相心中在叹气:唉,光顾着过皇帝瘾呢。

二世皇帝瞅着李斯一字一板地说:“先皇在的时候尚且秘其行踪,何况先皇的离去。此事恐怕就不要众臣子操心了。”

李斯瞅着二世皇帝,心说你也不要我李斯操心了吗?

“你可催促章邯,如果墓室已经完工,就秘葬先皇!”二世皇帝想着招魂时候自己所受的折腾,那罪,他不想受第二次!

“皇帝的想法,倒也合乎先皇的性情。”赵高小心地说。已经占尽了便宜,现在,他希望这个丞相能瞅他顺眼些。

“皇帝当然是圣明的。”李斯说。

李信去了王贲的府邸。一散朝王贲就回了府邸。自打嬴政永垂不朽之后,他就一直让皇帝让群臣觉着他的身体状况不好,很不好。出现在朝中那也是让你觉着他在强打精神头。“李信,你今天是抢了先的啊,本来我是要告病回家的。”一见李信的面王贲就说。

李信一愣,说:“怎么,李兄也有引退之意?”

王贲看着李信,迷惘笼罩着李信的脸上。王贲凄然一笑,说:“在下身体状况十分不好,想回到频阳去陪伴老父。”

“切!”李信冒出了这么一个字。

王贲被李信逗得是真的乐了,知道李信是不由自主地学了二世皇帝。

“切!切!切!……”李信转着圈儿说着那个字。他心中生气啊,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样去说他知道怎么样去说——都不合适!

后来王贲就也跟着李信转着圈儿说:“切!切!切!……”

后来两个人脸上挂着笑,可是他们——涕泪交流。

李信忽然端住了王贲的双臂,说:“王贲将军,你若是也撂了挑子,这大秦……”

王贲微笑着看李信,看李信那张急切的脸,说:“李将军应明晓一个道理:为将,信则留,疑则去,否则,必遭杀身之祸!”

李信语塞,他知道,皇帝那儿,赵高那儿,暂时还没倒开空儿疑虑他王贲。可是要不了多久就会看他王贲是个隐患了。是了隐患就得找机会排除啊!从王翦到他王贲,这一对父子可是明晓时务的人啊!绝对知道何时进何时退。

王贲诡秘地笑,指了指上方,说:“天有眼啊!上天曾经是何等地垂青于大秦……”

“是啊是啊!上天何等地垂青于大秦,给了大秦一个英武的秦王!……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李信松开了王贲的双肩,哼唱起了那首在横扫六国之时大秦将士所唱的军歌——《无衣》。那惨烈的厮杀,那大秦将士的英勇,浮现在眼前……什么时候想到那往昔,都会感奋得颤抖啊,全身颤抖。

王贲也随着唱了起来,两个人由哼唱而高声:“……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为先皇送行的时候,我要让全军的将士高唱这一首《无衣》!”王贲喊。

“我多想为先皇送行……”李信嗫嚅。

“可是先皇的灵柩停放在咸阳宫好像就没有了那么一回事!”王贲恨恨。

“我多想为先皇送行!”李信喊。

“可是先皇喜欢秘其行踪!”王贲说。

“一切,都诡异了……”李信茫然。

王贲就看到了管家领着父亲府上的一位经常往来传递消息的家人进了来。父亲又有消息了。王贲望着那人负着的包袱。

管家要过了那包袱,在案几之上打开,一封书简,一个精致的木匣。管家把书简递到了王贲手中。

老夫精制毛笔,本欲献于皇帝,书写大秦华章。今皇帝已去,此笔当随。父亲居然精制毛笔?王贲打开木匣,丝绸之上,真的躺着一管毛笔。还有黑润润的玉石砚台,还有一块砚。

“这笔是老将军用自己的胡须和夫人的猫须制成。”来人说。

王贲捧拿出那支笔,惊异地看着。那白而泛黄的显然是父亲的胡须,白而泛黄,但是油润润的,越往笔锋处越黑,笔锋处的那黑啊,如同暗夜的黑。暗夜的黑。

李信颤抖的手捧拿过那管笔,扑通跪了下去,说:“睹物如见其人,王老将军,李信想你啊,李信想去看望你啊,可是,李信害怕牵累了你啊……”他将笔双手捧于前,向着那笔一次次地磕头。

李斯抵达骊山,章邯并没有出来迎接。章邯知道李斯必来骊山。李斯廷上被冷落,受辱,章邯当然看在眼中,为这个人感到悲哀。其实并不喜欢这个秦廷的硕鼠,但是,只有这只硕鼠目前还能对赵高有所牵制,因此,章邯倒宁愿对李斯有所帮助,有所宽慰,不希望他被赵高的气焰被皇帝的气焰所吓倒,完全地屈服。散朝之后他去了李斯那儿,告诉李斯,铜椁已经按照尺寸铸造完毕,墓穴正室也已经完全准备停当,随时可以下葬。这话章邯是可以当廷说的,当然只是受了当时气氛的影响,懒得去说了。不用说,新任郎中令和二世皇帝也把这一位少府给气着了。胸中狂澜万丈,但是面色平静。气度比李斯厉害。章邯给了李斯接近二世皇帝的机会。还有什么事能比先皇下葬的事情重要呢?

李斯抵达,章邯没有出来迎接,而是由长史司马欣引领李斯走进守卫森严的章邯办公的大堂。可是章邯并没有在大堂。在一面巨大的屏风之后,是一道厚重的坚固的门。哦,那屏风上绘制的是始皇帝陵墓的平面图。那门没有上锁,司马欣推开,里边赫然是一幽深的洞穴,壁上的灯火将洞穴照得通明。李斯随着司马欣走进。李斯心里头嘀咕:这章邯怎么也像嬴政似的,神神秘秘的。洞穴之中有一种湿漉漉的气息。那洞穴很悠长,走啊走,李斯沉不住气了,拉着长声说:“少府大人躲到这里边搞什么名堂?”

司马欣笑眯眯地说:“少府大人是想要丞相大人现场做出一个决断来。”

“哦。”但是李斯糊涂。怎么能够不糊涂?那洞穴时而高起,时儿凹下去,有的地方显然当初是很低矮的,但是经过了开凿,也变得宽敞了起来,行走的时候不必弯腰,不必担心上方的石头撞着了你的脑袋。走着走着,李斯就有了被慢待的感觉。你章邯的谱也摆得太大了!皇帝不懂事,轻慢着我李斯,怎么,你章邯就也跟着轻慢我李斯?李斯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但是,他知道不能发火,必须得沉住气。自己已经不是往日那个威风凛凛的丞相了,不是当初被皇帝所倚重的大秦丞相了。就是嬴政还在着,对这个章邯也是得客气些的。究竟是九卿之一。而且在这秦廷,父一辈,子一辈。章邯的父亲先前也是秦廷的老臣。可是,嬴政在,你感觉不到这些瓜葛。因为大家都明白,在这秦廷,只一个家长,那就是嬴政。而这嬴政,浓眉之下的那双大眼睛在望着你。你所能做的,就是要让他觉得你在为他一个人做事。至于你自己的什么,你还是把它放在一边吧,这样你才能有。嬴政经常不错动眼珠地看着你,看得你发毛。有他的威在,谁敢造次!可是,现在二世皇帝要威风着,可是现在那个赵高也在小心地威风着。我李斯已经不能再凭借皇帝的威风而威风。不管怎么着,这章邯还不是赵高一伙的。那么,就应该把他当做我的盟友。需要的盟友。因为你需要,人家当然就可以牛气一点了。

忽然间,李斯吃了一惊:洞穴忽然豁然开朗,好大的空阔的空间啊,被灯火映照得格外辉煌。章邯微笑着望向李斯,他没有迎接李斯就是要给李斯这一个惊讶。“哦,哦,竟然有这么一个所在!”李斯听到了流水的声音,目光循声找去,看到一处分明塌落出的洞,里边黑黢黢的。走到近前伏身向里望去,看到了水中映照出的灯火,湍急的暗河映照着灯火。能感觉得到那暗河扑面而来的湿气、凉气。“莫非少府也要学着先皇,秘其行踪?喜欢隐秘的所在?”李斯拉着长声开腔了。

章邯淡然一笑,说:“先皇的做派岂是章邯学得了的!章邯不过是在思忖先皇的事情罢了。”

“这和先皇的事情有什么干系?”

章邯笑望着李斯,心说你难道就那么笨吗?

李斯眨巴眨巴小黑眼珠,当然就有点明白了。他再一次转着圈打量了一番这个被灯火辉煌着的空间。如此的佳境,也只有嬴政才有资格消受。可是,外面那浩大的工程难道都是个幌子?是虚张声势?是声东击西?李斯的小黑眼珠定定地望着章邯。章邯,你真是有城府啊,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到今天才让我知道,才让我这个大秦丞相知道!“此穴,先皇可否知道?”李斯干涩地问。

“当然。先皇来过此穴。”

李斯一惊。敢情嬴政还和章邯直线联系呢!莫测的嬴政。身为丞相,一想到有的事情皇帝不告诉自己,总是心里头不得劲。虽然知道不让你知道那是皇帝的权利。而此时,再一次面对这种事情,李斯就更心里头不得劲了,就更觉得他这个大秦丞相此时甚至有些卑微。脸上就有些红,就有些发烫。

章邯当然知道李斯的感受,知道这个本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的感受。其实他蔑视这种感受。但是,决定大秦未来走向还得依赖于这个人啊。就是不出于这种考虑,章邯什么时候动过声色呢?“那是先皇出巡东海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个洞穴。先皇归来的时候我引领先皇来到了这里。你知道,先皇那个时候想的可是长生不死,章邯哪里能够直言选择墓穴的事呢?那在先皇看来,不是诅咒他吗?章邯可就一个脑袋啊!只能期望先皇自己自己说出。”

“那么,先皇的意思是……”

“先皇进来的时候也如丞相般惊讶不已。但是,先皇没有在这停留多长时间就说:‘此处阴冷,朕可不愿意呆在这里。’我没琢磨明白,先皇这话是不是已经明示了章邯所要的那个答案。”

“我想——,是答案。只不过先皇不愿意说出那个死字而已。”

“那么,丞相的意思是——”

“先皇自己的意愿怎么能够违背啊!”

章邯失望。可惜了这一个绝佳的好处所啊!这一个天大的秘密闷在心里一直闷到今天,答案居然是这样。他为嬴政悲哀,深深地遗憾。

李斯明白章邯此时的感受,明白章邯本来是想借助自己的影响做出最后的决断。可是,他想他没有判断错嬴政那一句话语的含义。绝对没有。而且,他想起了二世皇帝的那一个:“切!”他心中就掀起了狂澜。如果大秦在,始皇帝之墓穴有何人胆敢碰它的一草一木!胡亥,先皇可看着你呢!看着你可能擎得住大秦的这一方天空!

“墓穴内室的入葬准备已经全部完工,先皇随时可以入葬。”章邯说。“陪葬的兵马俑,也在加快进程。丞相放心,我章邯一定为先皇造一个有史以来最恢弘的陵墓!”

李斯望着章邯缓铪地点头,苦笑,说:“先皇……”忽然,他打了个激灵,他觉得嬴政的那双炯炯的眼睛在看着他,不错眼珠地看着他,锥子一样地刺着他,那是要置人于死地的目光啊!而且他听到了阴冷的声音:“李斯,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哦,此处确实阴冷,确实阴冷啊!”李斯转身就往外走,急急地走。急急地走了几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慌乱自己的失态,他站住回首望向章邯,他发现章邯的脸上先是淡淡的讶异,在他的目光中那讶异瞬间隐了下去,但是又浮出了一丝丝的笑,随即那笑也隐了下去。李斯望着章邯,也想笑一笑,可是想哭。章邯是不相信大秦桧二世、三世……乃至于万世的。甚至,就不相信着二世皇帝。我李斯作孽啊!

“何时入葬,章邯听候吩咐。”章邯说。

二世皇帝明白,父皇是一位很勤奋的皇帝。特别是在宁静的夜晚,他是绝不会辜负了那份宁静的。每一个夜晚,他都会批阅出成堆的奏本,小山一样的奏本。夜晚的宁静中,那竹简发出的声响,清凉清凉的,应该是很美好的感觉。但是,二世皇帝也知道,父皇也有孤独的时候,也有烦躁的时候,他会伸展双臂发出长长的狼一样的叫声,阴森了这皇宫。肆无忌惮的狼的叫声。二世皇帝想效法父皇的勤奋,想效法父皇的肆无忌惮。这不,他把自己搁在了清冷的夜中,翻阅着奏本。竹简摩擦发出的声响,更在室内充塞了清冷。二世皇帝缩着肩,望了望前方的炭火,望了望侍立一旁的阉人,阉人立马上前将炭火挑旺。他打量打量了炭炉,忖度自己的力量无法把它向前移动,就站在了炭炉的旁边随时拨弄着炭火。二世皇帝呆望着阉人,心说你还挺机灵的。头脑中一片空白,那些奏本中的陈述就没有进到脑中去,就更别说批阅了。他就想到了赵高。李斯送来了这些奏本,二世皇帝冷冷地说:“搁这儿吧。”二世皇帝不想同李斯讨论,也不想同赵高讨论,让那二位都离开,要自己做出决断。父皇能做的事情自己也应该能够做。可是,现在二世皇帝不得头绪。头脑中一片空白。这大秦的根须四通八达,植根于这广袤的大秦江山。每一条根须的来龙去脉,对于自己是那么的陌生。那么陌生。二世皇帝忽然向着阉人的手聚精会神。后来他招手,向那阉人招手:“过来。你过来。”

阉人把火钳子撂下,过了去。阉人低头弯腰地凑到了二世皇帝的面前。

“把你的手拿与朕看。”二世皇帝伸张着手。

阉人把一只搁在了二世皇帝的手中。

二世皇帝扳着阉人的手指一根根地数,数完了嘻嘻地乐了起来:“敢情你还是六指呢!你娘是不是怕你伺候朕五根手指头不够用啊?”

阉人难为情地傻笑。

“真是不可思议,通常都是长的五根指头,你就能长出六根指头!真是有趣。有趣!”二世皇帝松了阉人的手,乐得不得了。

“小的这六根指头能够叫皇帝开心,小的也很开心。”阉人赔出笑脸。

“你还能叫朕再开心吗?”二世皇帝一摁案几站了起来,绕着六指阉人边走边打量这位的脚下。敢情是想知道阉人的脚指头是不是也是六根!

六指当然知道皇帝是想他的脚指头,就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赔着笑脸说:“俺的脚也是六根指头。”

“哦。”二世皇帝的目光就离开了六指的脚,落在了六指的脸上,说:“朕现在想开心,你还有什么办法令朕开心?”

“有的,有的,可以让那些优人来,他们可有的是办法令皇帝开心呢。”

“哦,对了,还养着不少优人呢。父皇很少找过他们,朕就没见父皇找过他们。那就把他们找来,让他们令朕开心。”

“这优人有的是住在宫中的,以备皇帝随时传召。当然,他们都已经是了阉人。还有的,是在外居住的。”六指的意思是:你总不能把他们全着来吧,这深更半夜的。“而且,他们也是各自有着不同的本事的。有的会杂耍,有的长于乐器,有的会讲笑话,有的会口技,就是模仿各种情状,当然是用声音。”

“哦。那就找个口技的吧。朕倒要看看他能弄出什么动静来。”

“那小的就去跟赵大人说。”

二世皇帝当时就皱了眉头,有些恼火地说:“干吗要去跟赵高说?”

“赵大人说,如果皇帝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他,他会替皇帝办得更周到一些。”

“哦,他也是为朕好。”二世皇帝做出释然的样子说。但是,隐隐地心中不快着。朕的一切都要让赵高知道?朕的一切都逃不过赵高的掌控?

六指期待地望着二世皇帝的脸。

二世皇帝发现六指没动地方,注意到了六指脸上的期待,做出威严来,说:“还不快去!”

六指一哆嗦,说:“去,去,这就去。”人就小跑着出去。

二世皇帝发呆。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一件事,但是无法逃避。李斯来跟他商量先皇入葬之事,说此乃大礼,纵然是秘葬,皇帝也不可不参与。而且再秘密,先皇也是要葬于这骊山之北的陵墓的,这其实对于天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也毫无秘密可言。李斯的话语其实已经呆板皇帝想逃避入葬之大礼的后路堵死。而且仿佛李斯洞悉着皇帝的心思似的。“那么,你要朕由咸阳宫扶柩而行,一直到陵墓吗?”二世皇帝恐惧地想着招魂那一天自己的狼狈。他认为自己的那一天是狼狈的。现在他是大秦的皇帝,在群臣面前,他再不想让自己那样地狼狈,绝不想!李斯的小眼睛锃亮地瞅着皇帝,和缓地说:“皇帝可在灵柩抵达骊山的时候,再出宫扶柩而行,达于墓室入口。”二世皇帝再无话可说。当时赵高在一旁咳嗽了几声,也没放出什么屁来。新任郎中令当然应该明白皇帝的心思,但是也没放出什么屁来。看来难以逃脱。谁也没提诸公子、诸公主,看来是没他们的事了。后来二世皇帝很无奈地说:“朕就听从于丞相的安排吧。”“臣将安排都城禁军为先皇送行。这也是做给大秦百姓看的,新的皇帝对先皇是何等地礼敬!千古第一皇帝,我们送他上路,怎么可以不悲壮!”李斯的话语虽然平缓,但是一字千钧,硬是将皇帝压得服服帖帖。唉,朕是皇帝,却也不能够完全做得了自己的主啊!一想到这一点,就沮丧,就生气,就愤怒。也想叫板,但是,现在还没有这个底气。唉!

“皇帝要开心?皇帝不是看奏本吗?”赵高扬着脸,问得阴阳怪气。六指走进屋内之前,他正坐在案几前发呆。他的案几之上空空荡荡的,他觉得在皇帝案几之上的奏本应该在自己的案几上。可是皇帝觉得自己不含糊,还要独自处置呢。切!我让你做了皇帝你还居然不信任着我,还要独立呢!你独立得了吗?

“是的,皇帝要开心,皇帝要找优人让他开心。皇帝也说了,就简单些,找个就宫中的优人就行了,找个会口技的,皇帝要听口技。”六指嘟嘟囔囔地说。

“哦,皇帝要听口技,听口技。嘴上功夫了得的当然是那个齐人了,那个老家伙,那个笑面虎。”

“是的,他肯定能叫皇帝开心。”

六指颠儿颠儿地去找人了。

赵高忽然觉得挺忧伤。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新皇帝真的有点儿不着调儿。他忽然觉得这辉煌的宫阙要坍,轰然地坍塌。他赵高再伟岸,再结实,能够在那坍塌的废墟中站立起来吗?站立起来面对的也是一片废墟。皇帝啊,皇帝啊,你把那么一堆奏本扔在那儿,却要听什么口技!你总得让那些奏本及时地有个着落啊!你可远远赶不上你的父皇,漫长的黑夜,如果不把那堆积如山的奏本批阅完,他是不会睡觉的。他孤单着,他寂寞着,他会发出豺狼一样的嚎叫,那个时候他像困兽,但是他是自己把自己囚禁。一个能够节制着自己的皇帝!李斯,李斯,还得依靠你老小子啊,还得依靠你的那股子犟劲,去把皇帝的活干了。要得罪皇帝,就先可你得罪吧!等到有一天你老小子你把皇帝得罪透了,你靠边了,或者,脑袋搬家了,那我赵高再名正言顺吧。你先牛几天吧。看你还能牛几天!

笑面虎是弓着腰进来的,带进了一股子凉气。他虽然步履急促,但是绝没有慌乱。他匍匐在二世皇帝面前,喊:“优人薛冲叩见皇帝。”声音洪亮。一个矮胖的小老头,面色是白的,头发是白的,穿的衣裳嘛,应该也是白的,只不过有些旧了,有点儿发黄,发灰。父皇应该是很久很久没有搭理他们了,他们被冷落着,所以就寒酸着。“把你的脸扬起来。”二世皇帝说,声音冷冰冰的。老家伙进来的时候他没看清楚脸。

那是一张令人恶心的脸。跟他的衣裳一样,白得泛灰,白得泛黄。眉毛也白了,白得泛灰,白得泛黄。而且,黄眼珠。黄眼珠眨巴眨巴地瞅着皇帝,看不着畏惧,看不着慌乱。

到底是老江湖了。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要是平常人看,就是一个老头,没啥出奇的老头。二世皇帝觉得自己到底是皇帝,察人还是有眼力的。“你会口技?”他问。

“讲个故事啦,笑话啦,凡是嘴上的功夫,薛冲也还都凑合。”

“凑合?就凑合到齐王那儿了?就凑合到我大秦的皇宫?”

“当然,薛冲也还是有看家本事的。”

“口技吗?”

“是的。”

“那你就先给朕先来个凑合的。而后再口技。”

“薛冲之功夫,荤素皆备,尤其擅长于荤。非薛冲喜好荤,只是荤的更能叫人轻松,叫人开心。优人的用途,当然是叫人开心了。如欲令人开心,须得口无遮拦,没有了顾忌。所以,皇帝须得先赐予薛冲言语无罪。”

“切,说道还不少呢!朕赐你无罪。”二世皇帝还筋了筋鼻子。

笑面虎看着二世皇帝的怪象,乐了,嘴里的口水好像挺多,嘴唇油汪汪的。“那,薛冲就先给皇帝来个正经的。”他说,他坐了起来,没用皇帝的准许,他就坐了起来,而且还让身板挺了挺,但是,随即那身板又懈怠着,白中泛黄、泛灰的一滩。“洪水泛滥,动物们都逃到了高地。忽然,树上的猴子指着远处喊:‘看,那边有什么东西!’大家伙就望过去,浩浩荡荡的水面上,有一个白点,忽上忽下。鹦鹉说了:‘我去看看。’回来的鹦鹉说:‘是一只兔子背着一只兔子!’动物们惊叹:好了不起的一只兔子啊,如此危险的情况之下,竟然冒死搭救着同伴!可是,猴子又说了:‘下边好像还有什么东西!’‘我再去看看。’鹦鹉说。回来的鹦鹉说:‘我看到了两个鼻孔!’动物们再一次惊讶:是谁在负着那两只兔子呢?是谁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搭救着那两只兔子呢?”

二世皇帝咧着嘴,傻笑地听着,津津有味地听着。

“动物们聚精会神地望着河面,鹦鹉又飞过去查看。一点一点的,一截脖子露出了水面,动物们惊呼:‘是长颈鹿!’‘长颈鹿真了不起呀!’‘如此危急的时刻仍然搭救着那两只兔子!’它们惊叹不已。长颈鹿一点一点地靠向岸来,长颈鹿终于擎着那两只兔子安全地上了岸,动物们涌向前去,要呆板世界上最美的赞词献给它,可是,它们再一次惊呆了——”笑面虎停住了。

入神的二世皇帝期待地等待着。

“原来呀,那只长颈鹿是站在一只乌龟的背上的!”

二世皇帝咧嘴笑了,说:“有意思,有意思。”

笑面虎裂开了嘴,唇上溢出了点儿湿润润的笑,他的黄眼珠盯视着皇帝,慢悠悠地说:“人们看到的,往往并不是真正的好汉,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贤人、哲人。”

二世皇帝点了点头,说:“哦,这是道理。这是你的这个故事的道理。听你的故事还能听道理呢。等我的儿子能听故事了,你就可以多给他讲这样的故事!你常在朕的身边,朕多听一听你的故事,说不定朕也能变成一位哲人呢!”

“薛冲惶恐,薛冲不过嘴上功夫而已。”笑面虎可没有叩首谢恩。

“你先前在齐王那儿最擅长的就是说故事吗?”

“当然是口技了。”

“最擅长的口技是……?”

笑面虎讪笑了下,答:“当然是荤的了。”

“哦……”二世皇帝的嘴裂得更大了,矜持不住的乐啊。

“可是,表演口技需要屏风的遮掩,听者才能不把注意力放在表演者的嘴上,表情上,更容易进入表演的境界中去。”笑面虎说,眼睛盯着二世皇帝身后的屏风,那个有着李由笔体秦字的屏风,必咸阳宫的那个更大些。而且,崭新的。

二世皇帝回身望了望那面屏风,说:“哦,你要到那后面去,去吧去吧,朕到你那儿听,听听你的本事。”说吧,二世皇帝一摁案几,站了起来,晃到了笑面虎的跟前。“去吧去吧。”他轻踢了踢笑面虎的屁股。

笑面虎爬了起来,在要隐于屏风之后的时候,还望了一下二世皇帝,抿着的嘴唇还往两边裂了裂,做了个鬼脸!

二世皇帝坐稳当了,望着屏风期待着。

屏风后传来两声咳嗽。

“切!”二世皇帝轻蔑,心说这也是口技?

犬吠,深巷中的犬吠。彼呼便有此应,远近应和,并迅速合在一处,软语缠绵,而后快乐地呻吟,行着交媾之事。

二世皇帝微笑。

妇人惊觉。哈欠。摇其夫言语猥亵。其夫呓语,仍欲忱于睡眠,妇不允,竟然冒出了一句:“你连小狗狗都不呀!”夫醒,语渐间杂,妇浪笑不止,夫奋起而战,床板嘎嘎,夫大呼,妇大叫,夹杂进出之润声,粗浊的喘气——

二世皇帝挺直了身子,挺直的岂止是身子!笑。凝固在了唇上,他的呼吸也在粗浊,他的脸已经在冒出了欲火。

外边,站着李斯和赵高。赵高会同李斯前来帮助皇帝处理奏本,结果,听到里边在口技,知道这个时候进去那是找不自在。里边的口技隐约。

赵高一笑,说:“皇帝在忙,还是明儿吧。”

李斯哦了一声,茫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