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千古一病文字狱 一柱楼里飘出死亡气息

死神从天而降

江浙一带是文字狱的重灾区,一柱楼诗案也是发生在江南。这起冤案非常恐怖,不光牵连了许多活着的人,还牵连到死去的人。在乾隆后期,人们提起这个案子无不心惊胆战,这个案子与康熙朝的庄氏史狱、戴名世的南山案和雍正朝的查嗣庭案,并称为清朝四大文字冤狱。

能够跻身于四大冤狱,说明总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们来看看吧!

徐述夔,扬州东台县人。他是一个神童般的人物,在古代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平庸才能平安,平安是福啊!徐述夔十七岁考上秀才,三十五岁考上举人,科举之路虽然走得缓慢一点,但他对前途还是充满希望的,希望一展宏图,成为国家栋梁。

不过,他的思想还没有调整好,没有调整到朝廷需要的那个频道。他曾经对学生说过:“本朝剃头不如明朝剃头好看。”其实,他也就是发发牢骚,自视才高,却没有得到重用。不平则鸣,写下了诸如此类的诗句:“旧日天心原梦梦,近来世事益非非”“江北久无干净土,乾坤何处可为家”等等。

徐述夔之所以这么不得志,是因为他犯了一个错误。他考中举人那年的试题是《君使臣以礼》,徐述夔在答卷中写下了“礼者,君所自尽也”,结合上下文看这只是很平常的句子,但是把君和自尽放在一起,一下子就被审阅的礼部官员发现了。根据清朝科场的规矩,举人的答卷必须交到京城,由礼部官员审阅。

这么一来,徐述夔的仕途就此堵死,甚至此后不得参加进士考试。心灰意冷的他回到了家里,专心写作,以此来表达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

徐述夔打算这辈子过一种书斋生活了,他特地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别致的小楼作为书房。这个小楼很奇特,中间是一根大柱子,在柱子上端辟了两层,其他的梁柱都是嫁接在大柱子上的,所以整栋楼看起来就像是一把雨伞。楼梯是在外面的,在楼的下面有回廊和天井,种着许多梅树,环境确实不错。

徐述夔在这里读了一辈子的书,也写了一辈子的书,直到乾隆二十八年去世,终年六十岁。他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诗集和小说,其中有《一柱楼诗》《快士传》《五色石传奇》《八洞天》等作品。

在徐述夔生前,这些书都没有拿去出版,乾隆二十八年,他的儿子为了纪念他,把他的遗作拿去出版。万万没想到居然惹来了大祸?

徐述夔的书中到底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呢?

首先我们说说他的诗集,在诗中有这样一些句子,譬如“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举杯忽见明天子,却把壶儿抛半边”等,这些句子确实有对清代失望,怀念明代的意思。

《快士传》是一本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落榜文人,在书中作者细致地描绘了落榜文人的那种痛苦和无奈。书中也提到文字狱。这部小说文字优美,情节曲折,算得上是佳作。

其他的作品“逆情”不是很大,徐述夔的作品是非常丰富的,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一下,然后到图书馆里借他的书看看。

怎么就给盯上了呢?

有人猜测,徐述夔给小楼取名为“一柱楼”是有深意的,“一柱”便是“易朱”的意思,由此推测徐述夔有反清复明的思想。当然也有人说,徐述夔取这个名字是想表现自己鹤立鸡群、卓而不类。这些看法都只是猜测,即使徐述夔真有“易朱”的意思,也不能根据这个楼名给他定罪。

徐述夔的儿子徐怀祖刊发了父亲的书籍后,还到处送人,在出版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许多人争相购买徐述夔的书籍。连江南诗坛泰斗沈德潜也赞不绝口,沈德潜跟徐述夔在同一年考中举人,两人虽然交往不是很密切,但也认识。他亲自为徐述夔写了一篇传记,称赞徐述夔人品和才华双绝,是天下读书人学习的榜样。

这桩文字狱是在徐述夔书籍出版十四年后爆发的,究竟是如何引起乾隆的注意呢?

原来徐述夔的家乡有几个望族,徐家就是其中之一,但是跟蔡家的关系很不好。两家经常闹矛盾,对簿公堂。乾隆四十二年,徐述夔的儿子徐怀祖去世,蔡家这时想赎回以前卖给徐家的田。徐怀祖曾经花了两千四百两银子从蔡家买了几顷的土地,当时是公平交易,愿买愿卖。

没想到蔡耘的堂兄蔡嘉树考上监生后,忽然要赎回田地,借口这块地里有他们家的祖坟。赎回也没问题,出价要合理,但蔡家只肯出九百六十两。不升值也就算了,你还贬值,谁卖啊!徐怀祖的儿子徐食田和徐食书很为难,他知道这是蔡家故意要敲诈他们。

蔡家在这个时候敲诈不仅仅是因为徐怀祖过世,更主要的是乾隆的禁书政策越来越严厉。蔡嘉树看过徐述夔的书,知道里面有文章可做。所以他威胁徐家,如果不把田让给自己,就告官。

徐食田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觉得与其被蔡嘉树勒索要挟,不如主动将祖父的作品呈给官府。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有据可依的,乾隆颁布了谕旨,只要在两年的限期内交出禁书,可以免掉私藏禁书的罪名。

蔡嘉树敲诈不成,岂肯罢休,便去东台县县衙告发徐述夔书中有悖逆的话。县令不敢做主,立即送到江苏书局。江苏书局那边又把书退回来了,让他们标上“违碍”的句子。与此同时,东台县县令在判徐蔡两家的官司,把有祖坟的十亩田拨给蔡家。但蔡嘉树仍不满足,这距离他的期望还有距离,他甚至认为县令偏袒徐家,准备一举将徐家和县令一起告倒。

乾隆四十三年六月,蔡嘉树直接跑到江宁布政使衙门去告状。布政使官员陶易也不是傻子,了解整个案情后,他认为是蔡嘉树想低价赎回田地,没有得逞后故意报复;徐食田在规定时间内交出了禁书,理应免罪。陶易对蔡嘉树的行为非常鄙视,还在他的告发信上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陶易知道蔡嘉树是个卑鄙小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便让幕僚陆琰去处理这件事。陆琰比陶易的性情更耿直,他给蔡嘉树发出了一个警告:“写书的人如果在诗句中有疑似悖逆的文字,却没有实际悖逆的行为,那么,这个检举作者的人要判处诬告罪。”实际上是警告蔡嘉树及时收手。

扬州知府谢启昆后来才得知此事,说实话,他是胆战心惊的。虽说陶易是他的上司,但他做官时间比陶易要长,知道文字的问题不能这么随便处理。本来,徐家已经把书在规定时间内交出去,蔡嘉树是无事生非,案子可以轻松了结。但这事千万不能让乾隆知道了,乾隆对文字向来是宁紧勿松的。

它又是如何变成一个惊天大案呢?这还得从我们喜闻乐见的宰相刘罗锅说起。

刘罗锅干的好事

扬州衙门本来是想快点了解案子,不想也不敢惊动乾隆。没想到,乾隆居然知道了,这个惊动乾隆的人便是刘罗锅刘墉。刘墉当时在江苏担任学政,一个门生送给他一本《一柱楼诗》和沈德潜写的《徐述夔传》。

刘墉是个非常忠心的奴才,他收到这本书后,立即上报给乾隆。乾隆拿到诗集,很快就读完了。诗写得还不错嘛,乾隆心想,但是里面愤激的话太多了,这个徐述夔是不是生前吃了火药。乾隆告诉刘墉,如果这个徐述夔还活着,一定得好好惩罚他,他的孙子徐食田是在别人告发后才把书交出,也应该治罪,沈德潜不知好歹,为他作传,本来也该治罪,看他已经去世,就算了吧。

乾隆刚开始时也没想要大惊小怪,不过江苏巡抚杨魁给他一个奏折后,一切都变了。杨魁把蔡嘉树告状的过程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他说徐食田贿赂官吏,阻挠蔡嘉树告发。乾隆愤怒了,他让人把徐食田押到京城。

署理两江总督萨载火上浇油,极力怂恿乾隆把这个案子搞大,将徐述夔开棺戮尸。乾隆同意,将这个案子定为“罪大恶极”的逆案。乾隆其实是想把这个案子搞成一场政治运动,通过禁书达到思想改造和震慑官员的目的。

乾隆根本不给江苏官员们解释的机会,立即下令把布政使陶易、扬州知府谢启昆等人革职,押到京城审讯。

帝王心黑似洞

乾隆在处理这个案子的时候不是没有考虑到其中可能另有隐情,也就是说徐食田很可能是冤枉的。徐食田确实是在别人告发之前就把书呈交官府,但杨魁和萨载的奏折都说是告发后才送上去的。

乾隆想,如果徐食田在告发之前就呈交逆书,那么陶易判决蔡嘉树诬陷罪也是合理的,扬州知府谢启昆也是照章办事。没什么可指责的,唯一的罪犯就是蔡嘉树了。但是,这么一来,乾隆想震慑天下官员和百姓的政治目的就达不到了。

乾隆决定先让人弄清事实,事实出来后,乾隆很失望,原来徐食田真是被冤枉的,蔡嘉树确实是一个无赖。现在是应该处死好人,还是惩罚无赖,相信是个正常人都不难做出判断。

可惜,乾隆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帝王,在他心里有一个深深的黑洞,黑洞一旦张开嘴,所有良知和道德都会被吸进去,剩下的只有个人的欲望。

宁可故意杀掉三千,也不能放过一个,只有这样才能稳固江山。令人气愤的是,蔡嘉树最后也承认自己是诬告,乾隆要拿起屠刀还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如何给徐食田治罪呢?乾隆玩起了文字游戏,他让刑部官员把《大清律例》中的话换个说法,意思全变了,刑部官员对徐食田说:“听说别人要告自己,然后才能自首,不能算是真的自首,这种自首只能减罪,不能免罪。”

到最后连减罪也没了,官员们纷纷揣摩圣意说,这种自首太不真诚,所以不宜减罪。这条路打通后,后面怎么定罪全看乾隆了。乾隆说徐述夔这个人心怀大逆,对清朝极度不满,希望有一天遇到明主,反清复明,正所谓“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在乾隆看来这句诗的意思分明就是希望离开清朝,重新回到明朝。古代不像现代有穿越,回到明朝只能造反了。又说“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这意思太明显了,“壶儿”和“胡儿”是谐音,壶儿搁半边就是推倒的意思,推翻了清朝自然就跟大明天子相见了。“青”字的形状像壶,把壶倾斜就会滴出水,也就是“清”字了,徐述夔确实太有才了。

最后我们看看处罚。

江宁布政使陶易被判斩监候,秋后处决,罪名是袒护罪犯,阻挠告状者;陶易没等到秋后处决,就在狱中病死。

徐述夔诋毁清朝,罪恶滔天,他的儿子徐怀祖将他的书公开出版,罪不可恕,两人开棺戮尸,枭首示众,抛尸荒野。

徐食田和徐食书被判斩立决;徐述夔的两个学生徐首发、沈成濯担任诗集校对,却不检举,斩立决;陶易的幕僚陆琰有心袒护犯人,斩立决。事后,乾隆“开恩”,把这五人的斩立决改判为斩监候。

这个案子中,徐家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全部被斩首,其余人等发配为奴,财产籍没。

为徐书作跋的毛澄杖责一百,发配三千里。

扬州知府谢启昆杖责一百,服劳役三年。

写到这里,读者可能以为蔡嘉树肯定能得到一笔不小的奖金吧!蔡嘉树什么也没得到,判决书说他挟私报复,诬告徐食田贿赂官吏,本应有罪,念他检举逆案有功,将功抵罪。

最后我们说说为徐述夔作序的沈德潜,沈德潜是诗坛泰斗,也是乾隆的宠臣。在沈德潜生前,乾隆是非常器重他的,经常给他写信。沈德潜以九十七岁的高寿去世,乾隆赐他“文悫”的谥号,还亲笔为他书写墓碑。帝王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乾隆下令褫夺沈德潜的一切谥号和官职,并命人将自己亲手写的墓碑推倒,抹去自己亲手写的文字,再将墓碑捣成碎块,分散扔在荒野中,并在乡贤祠中撤出他的牌位。

乾隆把事情做到这份上,不单单是为了政治目的,里面还有极强的愤怒。若没有愤怒,他不至于连沈德潜的墓碑都要捣毁。

“十全武功”“诗人皇帝”这些称誉东西的背后,乾隆实实在在是一个权力野兽、政治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