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抉择 县令之死

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舞台的中心往往是那些帝王将相,但总有一些小人物,能留下自己独特的故事。

1

1907年7月的一天,绍兴山阴县县令李钟岳接到了一道加急命令。

命令是绍兴知府贵福发来的,简单但严厉——让他查封一所办在山阴县内的学校,以及抓捕一批人。

按理说,这并非一件难事,却立刻让刚刚到任才半年的李钟岳陷入了两难境地。

山阴的士绅们从其他渠道得到这个消息后,纷纷聚集到了县衙,希望李钟岳能够高抬贵手。李钟岳的回答是:“即使你们不来,我也决不能鲁莽从事。”

随后,他自己跑到了知府衙门,向贵福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所学校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动,如果用武力查封,反而会在地方上引起不安。不如让我先暗中调查一下,如果确实如此,我们再抓不迟。”


秋瑾

贵福碍于李钟岳的情面,勉强答应。

李钟岳回到县府衙门,告诉了士绅们这样一个结果,并表示自己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拖一天是一天,希望学校里的人赶紧逃走。

为何李钟岳要如此“包庇”这所学校?因为他奉命查封的学校,叫“大通学堂”。他奉命要去抓捕的人,正是大通学堂当时的实际负责人。

这个负责人是个女子,名叫秋瑾。

2

这件事,需要倒退几天,从1907年7月6日说起。

这一天,光复会成员徐锡麟在安庆起事,枪杀安徽巡抚恩铭后被捕,第二天被斩首处决。

按照原先的计划,徐锡麟先在安徽发动起义,而同为光复会成员的秋瑾在浙江同时响应。如今,徐锡麟起义事败,更糟糕的是,他的手下在刑讯中招出了徐锡麟在山阴县创立的大通学堂与此事也有牵连。

听闻此讯,当时的浙江巡抚张曾敭(张之洞族侄曾孙)立刻电令绍兴知府贵福:立刻查封大通学堂,逮捕一切和学堂有关之人。也就是在此时,大通学堂的实际负责人秋瑾开始浮出水面——她和徐锡麟是表亲,也去日本留过学,平时行为也颇“出格”,所以嫌疑最大。更何况,当时还有个别乡绅为了撇清关系,举报秋瑾和徐锡麟有牵连。

绍兴知府贵福和恩铭有远亲关系,立刻命令山阴县令李钟岳带人去查封学堂,逮捕秋瑾。所以才出现了本文开头李钟岳矛盾犹豫的一幕。

李钟岳为何要“袒护”秋瑾?因为他一直非常欣赏秋瑾。秋瑾曾写过一句诗叫“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李钟岳经常拿来教育自己的儿子:“以一女子而能诗,胜汝辈多矣!”所以,事发之后,李钟岳想尽办法保全秋瑾。


徐锡麟。其实他和同伴在起事之前已经暴露,所以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有赴死之意。徐锡麟被处斩后心脏被人挖出炒菜分食

但是,李钟岳区区一个县令,想要阻止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7月13日中午一过,知府贵福将李钟岳喊到了府衙,把浙江巡抚张曾敭发来的第二封催促电报扔给了李钟岳,厉声呵斥:“这是上级的命令,你故意拖延不执行,到底是什么居心?我现在命令你立刻率兵去学堂,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然我就马上向上级报告你和这个学校有勾结,你自己想想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李钟岳只能执行命令。

下午4点,李钟岳带着三百新军,前往大通学堂缉拿“乱党”。

3

李钟岳带人赶到大通学堂的时候,他是失望的。

失望的原因,就是之前自己拖了那么久的时间,秋瑾居然没有逃走。

但秋瑾也有她的理由。事实上,徐锡麟牺牲的消息一传出,就有人劝秋瑾离开绍兴,甚至有人已经为她在上海法租界找了一处隐居的居所,希望她先去避一避。但秋瑾在听闻徐锡麟死讯后失声痛哭,坚决不走。

秋瑾不走,一方面是因为当时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和大通学堂牵涉到了徐锡麟在安庆的起事,而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当时秋瑾已经有了赴死的念头,因为她曾对同伴说过一句和谭嗣同差不多的话:“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如果满奴能将我绑赴断头台,革命至少可以提早五年。”

当然,秋瑾利用李钟岳争取的那几天时间,还是疏散了很多大通学堂的师生,但还有最后一小部分人不愿意走,要和秋瑾一起用武力保卫大通学堂。

不久,李钟岳带兵赶到,一场奇怪的“拘捕行动”开始。

李钟岳上来就下了命令:“不许乱射,只准捕人。”为了防止清兵胡乱射击,李钟岳下令让自己的轿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样后面的手下就不敢乱开枪了。

最终,秋瑾和其余七名学生被逮捕。

就在抓到秋瑾的第二天上午,李钟岳被贵福逼着去查抄秋瑾的家。李钟岳到了秋瑾家,先问秋瑾住哪里。在得知秋瑾住的是一幢小楼后,他当即吩咐手下:“那幢楼就不用去搜了。”

1936年,秋瑾的弟弟秋宗章遇见了李钟岳的儿子李江秋,秋宗章告诉李江秋:“先姊在家,独居一小楼,所有与先烈来往信件,均藏其中。六月初四(农历)大通被查抄时,全家均逃难,故一切未及掩藏。令父李钟岳先生在查抄前,已问明小楼为秋女士所居,故意不令检查,否则必连累多人。”

所以,李钟岳的这个举动,也是在救秋瑾的全家。

但他最想救的,还是秋瑾本人。

4

7月14日下午,李钟岳奉命提审秋瑾。

在稍稍审讯了几句之后,李钟岳就让人将其余七人带到公堂审讯,独留秋瑾一人,破例给她设了一个座位。

李钟岳问:“你到底是不是革命党?”

秋瑾回答:“是!”

李钟岳问:“为什么要革命?”

秋瑾回答:“我主张的只是男女革命、家庭革命,并没有犯法,不知道为什么要抓我。”

李钟岳闻言默然,拿出纸笔,请秋瑾写下口供。

秋瑾提笔后就只写下了七个字,这七个字后来流传百年:

“秋风秋雨愁煞人。”

李钟岳忍不住夸秋瑾笔迹工整,秋瑾回答:“未见过帖,字实不能写,文章还是能做几篇的,只是毛笔用不惯了。”

李钟岳随即让人拿来墨水和钢笔。秋瑾随即写下了千字文,主要陈述自己的生平,还有申诉自己这次被捕之冤。

李钟岳马上拿着秋瑾的申诉去找贵福,早已通过密探得知李钟岳待秋瑾如上宾的贵福,对着李钟岳破口大骂:“你不用刑讯,待人如上宾,人家怎么肯招?!”李钟岳回答:“大家都是读书人,她还是一个女子,证据又不足,实在难以用刑。”


贵福。贵福最初是支持办大通学堂的,他还去学堂视察,甚至题写了“竞争世界,雄冠地球”八个字,与学堂师生合影留念。所以有人怀疑当时贵福是怕自己受到大通学堂和秋瑾的牵连,所以必须痛下杀手,也表明态度

贵福知道李钟岳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通报浙江巡抚张曾敭,称秋瑾已经招供,张曾敭表示:“就地正法。”贵福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钟岳,后者大惊:“供证两无,安能杀人?”贵福怒斥:“这是巡抚的命令!你好自为之!”

李钟岳知道无法再违命,只能返回县衙,提审秋瑾。

当着秋瑾的面,李钟岳掉下了眼泪:“我位卑言轻,实在没有办法了,杀你并非我本意,请你体谅。”

秋瑾面色镇定,对李钟岳表示感谢,并提出了三个要求:

第一,请让我与家人见面诀别;

第二,我是女子,死后请不要剥衣;

第三,请不要将我的首级示众。

李钟岳答应了后两个请求。

5

7月15日,秋瑾被押往绍兴轩亭口赴刑。

秋瑾那天穿着白色汗衫,外套玄色生纱衫裤,戴铁镣,反绑双手。临刑前,秋瑾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扫视了两边围观的人,然后从容俯首就刑。

据现场的人说,刽子手第一刀并没有将秋瑾的首级砍下,第二刀才完成了斩首。现场围观的百姓有惋惜,也有哄笑,很多人都未必知道这位女子为何要被斩首。

这一幕,后来就被鲁迅写成了小说《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夏瑜”,其实就是秋瑾——“夏”对“秋”,“瑜”对“瑾”。而华老栓家和夏家的姓合在一起,就是“华夏”。

秋瑾就义后,果然引起了舆论上的滔天巨浪。

首先,官府根本就没有杀秋瑾的确凿证据,只有一张“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口供。

其次,当时大清律例已经规定,即便是“连坐”和“株连”,除知情者治罪外,其他人一律宽免,但秋瑾依旧被杀头。

最后,按历史学家、绍兴人范文澜回忆,绍兴的轩亭口是杀江洋大盗的地方,秋瑾只是一个女子,不应该到那里行刑。且当时妇女只有绞刑和剐刑,不应该用斩刑。当时即便不认同秋瑾观点的人都认为,不应该使用这样一种血腥的方式对待一个女子。

当时,上海包括《申报》《中外日报》《时报》《文汇报》在内的大大小小媒体,都为秋瑾申冤,称之为“千古奇冤”,并开始对主张杀秋瑾的清廷官员施加舆论压力。

主杀的浙江巡抚张曾敭迫于压力,在一个多月后调任江苏巡抚,但这个消息见报后立刻遭到江苏当地士绅的联名反对,并发电报给都察院。结果张曾敭没能到任,转调山西巡抚,没多久就托病辞官回籍,1920年去世。


鲁迅其实比秋瑾还要小6岁,两人在日本留学期间相识。他们都反对帝制,鲁迅也非常佩服秋瑾的性格和果断作风。但两人因为在1905年日本出台关于严格管束清朝留学生的条例时意见不同,产生过分歧:秋瑾表示要所有中国留学生立刻回国表示抗议,但鲁迅等人表示不必如此激进。不过,鲁迅后来在很多文章中还是表达了对秋瑾的钦佩和怀念。当然,他在小说《药》中也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一种疑惑:激进而不被民众理解的牺牲意义何在?


1908年建成的秋瑾墓

绍兴知府贵福,也迫于压力调任浙江衢州,后来又想调任安徽宁国府,也被拒。他只能改名赵景琪,隐姓埋名,最后投靠了“伪满洲国”,1936年去世,死因不详。

那么,那个县令李钟岳呢?

6

在秋瑾就义后三天,李钟岳就被撤职了。

当时贵福对李钟岳袒护秋瑾十分不满,在张曾敭面前参了李钟岳一本,所以李钟岳就因“庇护女犯罪”被革职。

李钟岳离任时,有绍兴的士绅和民众百人,乘船数十条,送他到距城三十里的河桥,依依不舍。李钟岳在离开县衙大堂时,砸碎了陈列在大堂上的一具天平。

辞任后的李钟岳住在自己的杭州家里,终日闷闷不乐。据他的家人回忆,他反复念叨一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而那幅秋瑾的遗墨“秋风秋雨愁煞人”也被李钟岳带了回来,他经常注视默诵,泪流满面。

没过多久,李钟岳就开始试图自杀。先一次是跳井被家人救了上来,又一次是在一棵树上上吊被家人发现。几次下来,家人开始严加防范。

但是,10月29日上午,李钟岳还是找到了机会,趁家人不备,在自己房间里悬梁自尽,时年53岁。

他自缢之时,是在秋瑾就义三个多月后。

馒头说

放到历史的洪流中,李钟岳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个帝国大厦将倾时的基层小干部,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吗?并没有。他只是尽了自己的本分——不是职务上的本分,而是遵从内心,尽了自己作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的本分。

当然,在特定环境下,要尽到这样的本分,其实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古往今来,滔滔历史长河,站在舞台聚光灯底下的,或者是帝王将相,或者是志士仁人,他们毫无疑问都是主角。但在这个舞台上,光有主角是不行的,还需要有很多配角,他们和主角一起,才构成了整部丰满完整的历史。

无论在哪个时代,每一个角色来到舞台上都不是偶然,每一个角色行为其实都会影响历史。一部历史剧,不可能人人都是主角,你我很多时候都只是一个龙套而已。但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龙套,我们也都应该认真思考自己的角色,认真聆听自己的内心,认真做好自己的事。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正在时代的宏大历史画卷中留下或浓或淡的笔痕。

每一笔,历史都会记住。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秋瑾被杀为何引全国公愤》(傅国涌,《中外文摘》,2013年第5期)

2.《李钟岳其人其事》(静仁,《柯桥日报》,2012年4月8日)

3.《秋瑾的最后三年:从女性解放到民族解放》(庞清辉、王一凡,中国新闻网,2011年9月30日)

4.《秋瑾女士被捕及就义过程中,县令李钟岳都做过哪些善事与义举?》(张再坤,搜狐网,2018年10月12日)

5.《回肠荡气才能冲击心灵:县官李钟岳与女侠秋瑾》[陈正宽,《大学》(阅读独唱团),2016年第7期]

6.《清末民间舆论与官府作为之互动关系——以张曾敭与秋瑾案为例》(李细珠,《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2期)

7.《秋瑾就义的背后》(“史客儿”,搜狐历史,2017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