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654年会师长江的战略设想 第二节 钱谦益、姚志卓等人密谋策划会师长江
甲午年(顺治十一年,永历八年)张名振统率的南明鲁监国军队乘海舟三次进入长江,第一次进抵镇江、瓜州,第二次进至仪征,第三次直逼南京,在一年多时间里积极活动于长江下游和入海口。以战绩而言,即如张煌言后来所述:明军“三入长江,登金山,掠瓜、仪,而徒单弱,卒鲜成功。”清方这时还没有建立一支像样的水师,长江下游驻防兵力又很少,只好沿江戒严,重点保卫江南重镇江宁(南京)。总督马国柱在奏疏中自称:“但能保全无恙,便为无罪。”实际上双方没有大的战斗。如果仅仅从表面现象来观察,张名振等发动的三入长江战役颇难令人理解。明军旌旗炫耀,金鼓喧阗,几百艘战船浩浩荡荡直入长江清方要害之区,既不攻城掠地,又不同清方派出的援军正面交锋。一年之内,三次进入内河,一次比一次深入,又三次主动撤退,而且始终不离开长江入海口,这里面大有隐情。清廷兵部在奏疏中说:“江南督抚各官每报贼船有数百号,每船有数百人,如是则足有数万矣。若以数万人之力,合而击之,何坚不摧?崇明系弹丸之地,然数月不破者,乃贼之狡谋矣。贼意如破祟明,恐江东郡邑皆以崇明为诫,披甲登城矣。且赋既至京口,何不攻镇江?既渡瓜、仪,何不进扬州?……今贼登上金山横持斧钺作赋,以假仁假义蛊惑人心。贼势全可拔崇明,犯镇江,劫扬州,然贼并不破城分封,与我死战。……贼自海入江,皆张扬虚名。上起湖南,下至闽广,贼必暗中串通。”同年江南江西总督马国柱在破获了平一统(永历朝廷授讨虏前将军职)、阚名世(永历朝廷授威远将军职)等人潜伏内地的复明志士后向清廷报告:“该臣□(看)得,海□(寇)跳梁,逼入内地,若非内有奸徒暗通□(线)索,何敢狂逞至此?”可见,清朝当局也多少察觉到复明势力有东西联络、同时并举的战略意图。
事实上张名振等三入长江之役确是由内地反清复明人士联络东西,会师长江,恢复大江南北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参与密谋的有原弘光朝礼部尚书钱谦益、鲁监国所封仁武伯姚志卓、鲁监国政权都察院左都御史加督师大学士衔李之椿、兵部侍郎张仲符、明宗室朱周、原兵部职方司主事贺王盛、生员睦本等一大批复明志士。这些人在清统治区内秘密从事复明活动,风险极大。事败之后他们首先销毁证据,有的不幸被捕在审讯时也竭力避免供出细节,牵连同志;迹象还表明仕清的部分汉族官员因各种关系而暗中加以包庇。在这种史料不足征的情况下,只能钩稽材料尽量说明事件的来龙去脉。首先应注意,内地抗清人士的密谋活动由来已久,这里仅就同张名振、张煌言发动长江之役的关系作一点勾画。在西南永历朝廷和东南海上水师之间搭桥的主要策划人是钱谦益和姚志卓。钱谦益的生平事迹已有许多史家论述,姑不赘言。姚志卓,浙江钱塘人,曾组织义军在浙东参加鲁监国的抗清活动,先后转战于天目山区和江西广信府境,受封为仁武伯。他的父亲姚之朔也曾参加义举,兵败后由江西进入广西永历朝廷管辖区,同大学士方以智等人交往颇多,1649年(顺治六年)七月病卒于广西平乐。姚志卓兵败后潜伏于清统治区,曾经不避艰险到过广西、贵州,同永历朝廷建立联系。1652年(顺治九年,永历六年)冬天,钱谦益“迎姚志卓、朱全古祀神于其家,定入黔请命之举”。次年七月,“姚志卓入贵筑(今贵州省贵阳市)行营(即孙可望行营),上疏安隆(即安龙,永历帝驻地)。召见,慰劳赐宴,遣志卓东还,招集义兵海上。冢宰范鑛以朱全古万里赴义,题授仪制司主事”。同姚志卓一道赴黔的有原兵部职方司主事贺王盛派遣的生员眭本。贺王盛的座师雷跃龙当时正担任孙可望行营的大学士;眭本的父亲眭明永在顺治二年松江抗清斗争中被杀,贺王盛凭借这种关系让眭本以“往云贵请讨伊父恤典”为名,建立同永历朝廷的直接联系。三月间上道,行至湖南湘潭眭本患病不能前进,姚志卓惟恐耽误大事,自行前往贵州。十一月带回永历三年敕书、孙可望劄付、檄文、大学士雷跃龙五封回信和孙可望任命贺王盛为兵部侍郎的敕谕一道。姚志卓把上述文件交给贺王盛,贺王盛又“潜通海寇”,“有茅山道士张充甫系海贼张名振的总线索”。这里说的“茅山道士张充甫”实际上是明鲁监国政权的兵部侍郎,他的名字除张充甫外文献中还有张冲甫、张冲符、张仲符、张中符等不同写法,有关他的事迹还需要进一步查考。姚志卓自己又同钱谦益商议出资募军。钱谦益和夫人柳如是慷慨解囊,这就是钱氏诗中注语所说:“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史籍记载张名振、张煌言入长江时,“平原将军姚志倬、诚意伯刘孔昭偕其子永锡以众来依,号召旧旅,破京口,截长江,驻营崇明”。姚志卓率领来会的“众”当即钱氏夫妇出资募集的兵士。钱谦益同刘孔昭在弘光朝廷中共事,到长江战役时仍有联系。《有学集》卷五中所收《郁离公五十寿诗》,用韵和张煌言1654年入长江时作《寿诚意伯刘复阳》相近,钱谦益诗赠刘孔昭祝寿可证明他们之间必定有来往。钱谦益《后秋兴三之三》诗尾句有自注云:“夷陵文相国来书云云”,永历朝廷大学士文安之是夷陵人,当时在贵州、四川一带督师,也同钱谦益有书信往还。这些事实表明在幕后联络东南和西南复明势力高层人物的正是钱谦益。
介绍了上述情况,不难看出姚志卓在1653年十一月从贵州带回永历朝廷和实权人物孙可望的大批文书,一个多月以后,张名振、张煌言等人就率领海师大举入江,三次进至京口,迫近南京,时间之长,活动之频繁,都同等待上游明军主力沿江东下密切相关。初入长江时,定西侯张名振于甲午年(1654)正月二十二日在金山寺题诗明云“予以接济秦藩,师泊金山”。张煌言有题为《同定西侯登金山,以上游师未至,遂左次崇明》诗,其中有句云:“一诏敷天并誓师”,“已呼苍兕临流早,未审玄骖下濑迟。”这两首诗从题目到内容都充分说明:溯流而上的张军实际上是应诏而来的偏师,战略意图是“接济秦藩(秦王孙可望)”由湖北、湖南东下的主力。只是由于“上游师未至”,张军徘徊终年,三度接应均无功而返。其间,参与密谋的贺王盛、眭本等人因叛徒出卖,被清政府逮捕,壮烈捐躯。
以钱谦益为核心策划的联络东西会师江南的方案在顺治十一年是有可能实现的。钱谦益长期醉心于收复江南徐图北伐的计划,早在永历三年(顺治六年,1649)给门生瞿式耜(时任永历朝廷留守桂林大学士)的密信中就提出“中兴之基业”是顺江而下夺取江南。他把用兵比喻为弈棋,说:“人之当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着,有要着,有急着,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着,即要着也;今之要着,即全着也。夫天下要害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长、淮、汴京,莫非都会,则宣移楚南诸勋重兵全力以恢荆、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然后移荆、汴之锋扫清河朔。高皇帝定鼎金陵,大兵北指,庚申帝遁归漠北,此已事之成效也。”又说:“王师亟先北下洞庭,别无反顾支缀。但得一入长江,将处处必多响集,……我得以完固根本,养精蓄锐,恢楚恢江,克复京阙,天心既转,人谋允臧。”瞿式耜向永历帝转报钱谦益密信疏中写道:“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画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这个以收复长江中下游为重点的战略方针,钱谦益称之为“楸枰三局”,直到顺治十六年(1659)南明败局已定时,他还在诗中写道:“腐儒未谙楸枰谱,三局深惭厪帝思”,流露出无限的惆怅。发动长江战役,东南沿海水师同西南明军主力会师收复江南,取得这块财赋充盈、人才荟萃之地作为扭转明清战局的关键,确实是有相当战略眼光的。如果说在永历三年(1649)他提出这一计划还只是一种设想,当时未必行得通;到1653年冬至1654年,钱谦益依据明清双方力量的消长,判断已经可以付诸实行了。让我们先看一下1653—1654年清方长江流域的兵力部署:三峡以上处于明军控制之下,湖广地区清军主力是1652年(顺治九年)清敬谨亲王尼堪由北京带领南下的满洲八旗精锐,同年尼堪在衡州同李定国军作战阵亡后,这支清军由贝勒屯齐统率,虽然在周家铺战役中击败了孙可望的军队,但清军伤亡也相当大,士气不高,急于回京休整。1653年(顺治十年)清廷委任洪承畴为五省经略大学士,次年他调集汉族官兵接替湖南防务时在奏疏中说:“四月初旬内官兵方到各县,正在安插间,即值贝勒大兵班师”,说明这年春夏之交屯齐带领满洲兵马北返。洪承畴调集的兵力全部不过一万余名,由于从北直隶、陕西、河南等地长途跋涉而来,“水土不宜,疾病大作,官兵十病六七”,五月间在宝庆(今湖南邵阳市)甚至发生“夺门私逃”的兵变。湖广以下清军江防兵力也非常单薄,清吏科右给事中郭一鹗的奏疏中说,他于顺治十一年“九月十三日自南昌登舟,溯江而下。每见南北江岸建设墩堡,派兵分守,以防盗贼,法甚善也。及舟泊各处,止见有兵丁一二名者,甚至空堡而无兵丁者,自安庆以下则更寥寥不可问矣。至江宁府(南京),又见演武场操点水师,兵丁不过二百余人,皆老弱不堪,如同儿戏;且战舡狭小,仅容数人,视大艘(指张名振等海师用船)如望高山。如此形状,安望其对垒破敌,决胜于江海之上?所以海寇狂逞屡犯,如入无人之境,汛防官兵未闻乘风波战,一挫其锋,是徒有防守兵将之名,虚糜朝廷金钱,而毫无江防之实效”。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钱谦益、姚志卓等人认为应当把握时机,提出了长江战役的计划。他们不仅主动担负起联络东西两方面的南明军队和内地反清义士的责任,还以出资、出力等方式亲自参加了这一重大的军事行动。值得注意的是,发动长江战役,夺取江南为基业,并不是钱谦益等内地少数复明志士一厢情愿的幻想;张名振、张煌言率部全力以赴,表明他们认为这个方案切实可行;西南的孙可望作出了相应的决策,证明他也欣赏和支持这个战略部署。清廷一些官员也看到了潜在的危机,如刑科右给事中张王治就在一件题本中大声疾呼:“江南为皇上财赋之区。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那么,这一关系全局的重大军事行动为什么半途而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