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654年会师长江的战略设想 第三节 孙可望决策会师长江和计划被搁置的原因
这次由当事人精心策划的会师长江战役,结果却完全令人失望。原因是西南和福建的抗清主力都没有出动。就西南方面说,孙可望让姚志卓带回的信息肯定是许下了从长江中游东下的诺言。当时,他同李定国之间的嫌隙已经比较深,定国带领兵马向广东推进,另行开辟战场。孙可望直接指挥的军队驻于贵州和湖南西部的少数州县,他一方面想在抗清战场上取得辉煌战果,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威望,另一方面他的政治野心日益膨胀,梦想取代永历皇帝,需要坐镇黔、滇,不愿亲自统兵东下。于是,孙可望决定起用因保宁战役失利废置昆明的抚南王刘文秀。史载1654年(永历八年,顺治十一年)正月,刘文秀被任命为“大招讨,都督诸军,出师东伐”。几乎可以断定这正是孙可望为了配合张名振展开大规模长江战役而作出的部署。可是,事态的发展并不像孙可望想象的那么顺利。在安龙的永历朝廷和在贵阳的秦王“国主”行营之间的危机已经处于一触即发的阶段。永历帝为了保持自己象征性的地位和生命安全,不得不秘密求助于在广西的安西王李定国率兵“救驾”。就抗清大业而言,孙可望拍板定调决定采纳北线长江会师方案;李定国在顺治十年(1653)、十一年(1654)致力于南线同福建厦门一带的郑成功会师广东的计划。永历八年(1654)朝廷给左佥都御史徐孚远、兵部司臣张元畅的敕谕中说:“今胡氛渐靖,朕业分遣藩勋诸师先定楚粤,建瓴东下。漳国勋臣(指漳国公郑成功)亦遣侯臣张名振等统帅舟师扬帆北上。尔务遥檄三吴忠义,俾乘时响应,共奋同仇,仍一面与勋臣成功商酌机宜,先靖五羊(即广州),会师楚粤,俟稍有成绩,尔等即星驰陛见……”从表面上看,南北两线同时发动大规模的反攻,前景颇为乐观。然而,作为原大西军第三号人物的刘文秀清楚地意识到孙可望的骄横跋扈已经严重地威胁到西南政局的稳定。他立志抗清复明,却不愿意为孙可望打天下。于是,他“屡辞招讨,不获;从容治装者月余,乃上道。至黔(指贵阳)时四月矣”。“行营诸文武郊迎,辄下车揖谢。既至,翊日大宴,可望祭旂纛,授爵授文秀(文字有误)。文秀言:‘某仗皇上洪福,国主威略,诸公侯将士智勇,庶几一日克敌,恢复中原。某菲材,诚恐不胜。’诸人听之皆悦。越数日,乃自于营中请宴文武诸人,优觞半,起谓诸人曰:‘皇上犹佛菩萨也,造金殿玉宇以安之,乃我辈大和尚事。’已启言:‘营镇诸将领征,历经战已久,不患不威勇,当通以忠义谋略,如《百将传》请书宜各颁付,听礼延文儒讲论。’又言:‘军士皆(当)推心爱惜如子,诸营镇不得虐使之,如鞭笞不合道者,我当参治。’”显然,这是对孙可望的批评。他奉劝孙可望应该满足于当好庙中主持、方丈的角色,不要忘乎所以,推倒殿上供奉的佛菩萨,自己爬上宝座,弄得不伦不类,信徒星散。同时针对诸将有勇有谋,却只知“国主”不知皇帝,提出要加强忠贞教育。孙可望听不进去,一意孤行,在这年五、六月间由贵阳返回昆明,企图举行禅位礼,黄袍加身。关于孙可望在1654年(顺治十一年,永历八年)五、六月间,曾由贵阳赴云南昆明图谋称帝事,不仅在野史和地方志中有明确记载,孙可望本人在途经安庄卫(今贵州镇宁县)白水河大瀑布(即黄果树瀑布)时观赏风景,亲自撰写了一篇《望水亭记》,其中说:
甲午(1654)夏,驻跸旧亭,临观赞赏,俄而潭水且涌数丈(黄果树瀑布下有犀牛潭),势若钱塘怒潮,喷云散雾,左右惊视,良久乃平。或曰:此神犀之效灵徵异也。爰命所司选胜为亭,以备临眺。亭成而胜益著,因记诸石,以纪厥异云。又题其石壁曰“雪映川霞”。
这就为孙可望在1654年五、六月间确实途经安顺、安庄卫往返云、贵提供了最有力的证据。
刘文秀眼见孙可望作事乖张,内部既酝酿着一场重大的危机,自应以稳定政局为首务,“出师东伐”的计划因此搁浅。五月初七日,刘文秀“以单骑出历沅、靖诸营,遍观诸险阻,劳恤军吏,十日而毕。又访求能知天文数术者,夏鸿胪言兴隆山中有隐士李石说星数有验,遣书往聘之。李石至,密言一日夜,赠之衣金而归;复以夏鸿胪荐贤谢之金”。这意味着刘文秀担心内变,一面加强同清方接境地区的防务,一面针对孙可望周围那些谄媚之徒编造的“天命在秦”的“舆论”加以验证。六月,孙可望回到贵阳;七月初六日“大招讨刘文秀择日出师,由平越道,屯于天柱(今贵州天柱县,与湖南接境)。在以后的半年里,刘文秀毫无挥军入楚之意,原因很可能是担心孙可望发动宫廷政变。孙可望同李定国、刘文秀之间的矛盾在永历朝廷内成了公开的秘密。《存信编》卷五记载,永历九年(顺治十二年,1655)二月,“抚南王刘文秀驻川南”。同月二十二日,“简讨朱全古兼兵科给事中视师海上。先是,甲午(1654)秋文安之密与全古曰:‘刘、李之交必合,众志皆与孙离,但未知事机得失如何也。我当以冬还蜀,君可以春还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各靖其志,无蹈危殆。’安之寻遁入郝(摇旗)、李(来亨)营中,可望追之不得。是年春,海上有警,行营吏部尚书范鑛请遣使宣谕姚志卓,遂命全古。全古还吴,转渡江,由海门至前山洲,志卓已卒。全古宣敕拜奠。丁酉入楚报命。”
概括起来说,1654年张名振、张煌言等的三入长江是复明势力东西会合战略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战略是由内地隐蔽着的复明分子钱谦益、姚志卓、朱全古、贺王盛等人经过调查研究,秘密策划,东西联络后形成的,决策者是掌握永历朝廷实权的秦王孙可望,积极执行者是定西侯张名振等人。只有弄清整个事件的背景和经过,才不致像目前所见各种史籍那样把张名振、张煌言的三入长江之役看成是一种没有实际意义的孤立行动,也不至于受亲郑文人的记载影响以为是郑成功决策发动了这场战役。
南明史籍中一种常见的偏向是以晚节定论,这并不完全正确,因为历史的殿堂不等于忠烈祠。清初反清志士王思任有一段话说:“可以死,可以无死,英雄豪杰自知之也。英雄豪杰一死不足了其事,则可以无死;其事已了而死至,则可以死。……使必以一死为贵,则死而死矣,何济人世事,”钱谦益、孙可望先后投降了清朝,大节有亏,自应遭到非议。然而这两个历史人物都是非常复杂的,尊重历史事实就不能简单对待。钱谦益在弘光朝廷覆亡的时候有苟且贪生之念固然是事实;但他内心里念念不忘恢复明朝,实际行动上多次冒杀身之祸从事反清复明活动,也不容抹杀。如果抓住钱谦益1645年投降过清朝,短期被迫出任清礼部侍郎作为定论,那么,王之仁、金声桓、王得仁、李成栋、姜瓖等人都可以一笔抹杀。孙可望的情况同钱谦益很不一样,他是实力派人物。在1657年反兵内向进攻昆明以前,处理内部事务虽有不妥之处,总的说来功大于过。接管和改造南明永历朝廷,创造一个足以同清廷抗衡局面的是他,而且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做到过。孙可望的缺点在于个人野心太大,特别是在对待永历帝和原来平起平坐的李定国、刘文秀的关系上举措失当。迫使李定国率军由湖广南下两广,虽然在客观上开辟了抗清的新局面,但已经显示出孙可望“国主”的权威运转不灵。1654年他决策部署长江战役是颇具战略眼光的,如果能以大局为重,不论是由他亲自率领大军东下,还是委托刘文秀为前线总指挥,战役的进程必有可观,明、清双方的胜负尚难预料。可是,在这关键时刻孙可望利令智昏,妄图推倒毫无防范能力的永历朝廷,结果激起李定国、刘文秀等人的抵制,蹉跎岁月,事机全失。张名振、张煌言和钱谦益、姚志卓等人翘首以待的会合上游“秦藩”之师夺取江南的恢复大计就此化为泡影。
南明之不振,关键在于从来没有一个能够调动全部抗清力量的权威核心。清廷内部虽然也常有勾心斗角,但大体上能做到令行禁止,赏罚分明。清胜明败,根本原因不是强弱异形,而是内部凝聚力的差异。1654年南明发动的两场战役都是有可能取胜的。在南线的广东战场上是西打,东不动;北线的长江战役是东打,西不动。仗打成这个样子,还谈什么胜券。查继佐在《罪惟录》里记载南明几个朝廷的覆败都归之为“天”,其实,完全是人为的。只要郑成功以主力配合李定国,广东必下无疑,尚可喜、耿继茂难逃孔有德的下场。李、郑联军如能收复广东全省,明清局势就将大不一样。长江战役中,明军在水师上占了绝对优势,又有清统治区内大批复明志士的准备接应,西面可以投入的兵力也相当多。除了孙可望指定由刘文秀统军攻常德或岳州顺江东下以外,夔东十三家军队所处的地理位置极为有利,战斗力也非常强。直到清军进占云南(1661年,顺治十八年)以后,张煌言还派职方司吴去郧阳同十三家联络力图扭转败局。上文也提及1654年长江战役时钱谦益同文安之有书信往来,那末,为什么夔东十三家的军队没有采取行动的任何迹象呢?看来也是拥明势力内部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同心合力,孙可望作为永历朝廷的实际行使最高权力的人物,没有做好协调工作当然要负主要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