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马基雅维利看到了什么 第二章 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
20年。
在有些时代,两个人出生相差20岁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区别,而在另一些时代,这20年会表现出决定性的差异。马基雅维利出生于1469年。美第奇家族的洛伦佐出生于20年前的1449年,他后来被冠以具有“伟大”、“卓越”或“华丽”等意义的尊称“il Magnifico”。
如果马基雅维利和洛伦佐·德·美第奇出生在同一年、同一个时代,他也许就写不出《君主论》了。然而,马基雅维利比“豪华者”洛伦佐晚生了20年。洛伦佐43岁去世,而20年后马基雅维利43岁时,这位佛罗伦萨人写出了《君主论》。
洛伦佐·德·美第奇也是一个睁着眼睛出生的人,借用马基雅维利的话说,他也是一个“死于最大幸福中”的人。
捍卫城邦佛罗伦萨共和国的独立和自由,关系到捍卫同一个文明圈中的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一心捍卫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就是捍卫佛罗伦萨的独立和自由。在洛伦佐·德·美第奇生活的时代,人们都确信这一点。可是,马基雅维利晚生了20年。在他生活的时代,捍卫佛罗伦萨的独立和自由与捍卫同一个文明圈中的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没有关系,越是全心全意地捍卫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就越是不能捍卫佛罗伦萨的独立和自由。
不写美第奇家族就无法描写15世纪的佛罗伦萨。“海洋之都”威尼斯建立了完善的体制,单靠一个人一个家族的力量(virutu)不能左右国家前进的道路。但在“鲜花之都”佛罗伦萨完全相反。马基雅维利对威尼斯和佛罗伦萨进行了比较,他写道:“这两个国家恰似性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1520年,马基雅维利受出身于美第奇家族的枢机主教、后来很快成为教皇的克莱门特七世的委托撰写《佛罗伦萨史》(Le Istorie Fiorentine),他在序文中用如下的话来说明这本书为何要从遥远的罗马帝政末期写起。
当初我想从科西莫·德·美第奇在佛罗伦萨亲政的1434年起笔,但在构思过程中我感到,要表现出佛罗伦萨人的气质,必须从更久远的过去开始叙述。
从13世纪到14世纪,进而到15世纪的200年间,“佛罗伦萨人的气质”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不论是马基雅维利还是别的人去写,对这个时代的结论都会一样,用一句话说就是:“这是一部内讧不断的历史。”
但丁是现场证人,他把当时的佛罗伦萨比喻成一个不堪痛苦的病人,这病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断地变换体位。这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共和国政体变换频仍,人们甚至必须做成一览表,不然会头脑混乱。每次政体更迭都会出现数量庞大的被流放者。但丁自己就是被流放的,彼特拉克因父亲被流放而出生于流放地。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也出生于流放地,科西莫·德·美第奇也曾被流放。更准确地说,佛罗伦萨的旧家族中没有一个家族没有人被流放。别的国家最多分裂成两派,但同时期的佛罗伦萨分裂成了四派。
不过,内讧对共同体也不仅仅只有负面作用。如果弱肉强食的理论能够得到健全发挥,内讧对人才的选拔和培养会有作用。此外,如果共同体内部充满活力,经得起内讧,内讧便也不足为惧。我们就可知的年度统计了佛罗伦萨的城市人口:
1280年 80000人
1300年 105000人
1338年 90000人
1340年 75000人
1348年鼠疫大流行
1382年 59747人
此后再度大幅增加到70000人左右
1552年 降到70000人以下
13世纪到14世纪上半叶,佛罗伦萨生活着大约是15世纪1.5倍的人口,拥挤不堪。
在当时的佛罗伦萨,有权势的人竞相建起许多高塔,庶民阶层的房子毫无秩序地充斥着塔间的空地,根本不能称之为美丽之都。不过,如果没有这个城市银行家的融资,英、法等国的国王连一场战争也耗不起。从13世纪末到15世纪前半叶,佛罗伦萨摆脱了静如处子的状态,好像脱兔一般迎来了建设的热潮。到15世纪后半叶,佛罗伦萨的城市面貌大为改观,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鲜花之都”。
15世纪前半叶,佛罗伦萨的人口比100年前减少了近一半。意大利的形势变化也使佛罗伦萨进入了一个不允许一再发生内讧的时代。米兰公国、威尼斯共和国、教皇国、那不勒斯王国和佛罗伦萨共和国五个国家吞并了近30个小国。有些小国即使未被吞并,也实质上处于某个大国的统治之下。意大利迎来了五大国并立的时代。佛罗伦萨共和国如果想与其他国家为伍,就必须建立一个强而有力的统治政体。
可是,威尼斯共和国在100年前就已经建成了凭个人力量所无法左右的体制,而佛罗伦萨共和国却在内讧中度过了同样的100年。它强调统治效率,只能选择依赖个人力量的体制。不过,佛罗伦萨的体制在向实质上的君主制转换,这符合意大利当时的大势。威尼斯反倒是个例外。
这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受益于许多生逢其时的人物。
马基雅维利对美第奇家族的人给予了相当简洁明快而又贴切中肯的评价:
乔凡尼 善良、优秀
科西莫 贤明、智慧
皮耶罗 富于人性
洛伦佐 伟大、奢华、谨慎、冷静
美第奇家族在13世纪前半叶还只是金融业行会的一员,到了乔凡尼(1360—1429)这一代,他参与了教廷的财务运营,家族经济实力急速上升。他恐怕也成了当时意大利最大的银行家。没有明确记载表明他参与过佛罗伦萨市的政治。他从未被流放过,从这点来看,他在政治上不活跃,不那么引人注目。他捐建了育婴堂和圣洛伦佐大教堂,他也很关心艺术。
乔凡尼的儿子科西莫在父亲去世时已经40岁,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巨额的财产和良好的口碑以及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后来科西莫把这一切扩展到了欧洲,而不仅仅限于意大利。
不知道是时代使然,还是自己失策,科西莫在父亲去世4年之后被流放,事情起因于在卢卡战争问题上同阿尔比奇家族成员里纳尔多的对立。
这场权力斗争导致了科西莫的被捕并被宣判死刑。但抓他的人没有立刻把他处死,而是选择囚禁他,并想彻底瓦解美第奇家族。
这大概是考虑到美第奇在市民中所享有的人气而谨慎行事的结果。敌人的谨慎救了科西莫。
首先,几个佛罗伦萨实力人物呼吁支持科西莫,威尼斯共和国和费拉拉大公也来劝说减刑。科西莫也没有忘记借助自己的财力,在佛罗伦萨内外同时“工作”。这样做得到了满意的结果——科西莫被流放到帕多瓦,未来10年美第奇家族的人不得担任公职。
但丁曾经感叹自己的流放生活,说“吃别人面包的味道有多咸”。但科西莫·德·美第奇的流放生涯真的与此不同。科西莫先流放到威尼斯领内的帕多瓦,但很快就到了威尼斯,受到了威尼斯政府国宾般的礼遇。作为各地都有支行的美第奇银行的总帅,科西莫不缺资金。他向威尼斯提供战争经费,还让自己心仪的建筑家米开罗佐前来陪伴。这就是科西莫的流放生涯。科西莫请米开罗佐建造了圣乔治图书馆,同时也没有忘记在国外操纵佛罗伦萨的局势。结果流放仅仅一年,科西莫就被佛罗伦萨政府请回国。相反,反美第奇的急先锋里纳尔多·德利·阿尔比奇却被判永久流放,流亡国外。那年科西莫45岁。
科西莫从这一年,即1434年开始正式“亲政”。就在这一年,佛罗伦萨共和国结束了因权势人物被流放而大放异彩的内讧时代。
从1434年开始到1464年去世,科西莫统治了佛罗伦萨30年。他的贤明名副其实,他非常理解佛罗伦萨人。
佛罗伦萨人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他们甚至会伤害到自己。因此,佛罗伦萨人尽管在许多才能方面大大强于其他国家的人,但在团结和协调精神方面有所欠缺。佛罗伦萨虽然称作共和国,但除了1378年梳毛工起义后的4年之外,实质上是一种寡头政体。然而,市民们坚信自己也可以参与的民主政体才是辉煌的政体。
真正的民主政体绝不辉煌,但只有不被那些主义、主张迷住双眼的人才能看到这一点。佛罗伦萨人非常喜欢“自由”(liberta)这个词,甚至为战争而设的委员会也要起名为“战争与自由委员会”。捍卫自由需要明智并做出踏实的努力,可他们又不喜欢这样做。
面对这样气质的国民,科西莫做出了寡头政体不适合佛罗伦萨的判断。正因为他了解巧妙运用寡头政治的威尼斯共和国,才会做出这种判断。科西莫搞起了僭主政体。这种政体实质上是君主政体,但在佛罗伦萨这样的国家,君主最好还是躲在幕后,这样既可以维持共和政体,又可以统治国家。科西莫的聪明就在于此,而且,他把这种聪明发挥到了极致。
佛罗伦萨共和国最高领导人被称为“正义旗手”(gongfaloniere di giustizia),其实就相当于任期一年的总统。科西莫只做过三届这样的“总统”,分别在1434年、1438年和1445年。这个数字没有超过同时期做过“总统”的其他实力派人物,卢卡·皮蒂做过三次,另外有三个人做过五次。内政方面一切均按此成例。
不过在外交上,科西莫几乎就像君主一样。除了威尼斯以外,米兰、那不勒斯、教皇国,以及法兰西、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都是君主制,他不需要小心翼翼。其他国家也都明显只认科西莫。
科西莫在外交方面的功绩是在意大利各国之间落实了势力均衡的政策。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土耳其开始采取进攻态势,意大利各国感到了团结的必要性。这项政策的结果是意大利享受到了和平。科西莫在经济上的能力也出类拔萃,美第奇银行成为西欧屈指可数的财阀。
不过,使科西莫·德·美第奇留名后世的是他所培育的学问、艺术。没有人会像他这样资助,什么都让人收藏,什么都让人建造。他说:
“我懂得这座城市的心情。我们美第奇家用不了50年就会被赶走,但‘东西’会留下。”
科西莫留下的不仅仅是建筑、绘画、雕塑和古抄本,他还在佛罗伦萨创立了名为“柏拉图学园”的古典研究中心。希腊学者们看到拜占庭帝国的衰退,知道只要投靠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就会受到欢迎,于是他们纷纷离开君士坦丁堡。威尼斯和佛罗伦萨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不过相比之下还是佛罗伦萨来得华美,这里是古典研究的圣地,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佛罗伦萨与执出版界牛耳的威尼斯不同,它把重点放在学术研讨会上,美第奇的别墅就是会场,人们在这里不仅能够聆听到学识水平极高的演讲,还能饱尝科西莫提供的豪华餐食。科西莫向才华横溢的学者提供衣食起居方面的保障,使他们可以专心研究。这个时期的佛罗伦萨有着真正意义上的研讨会。科西莫本人并不是什么学问家,但正因为如此,他反倒能成为一位理想的学问艺术的理解者。学者和艺术家必须是专家,但专家往往起不到学问艺术培育者的作用。
1464年,科西莫·德·美第奇去世。他生前选择了做一位平民,他也同一位平民一样死去,葬礼按照他从简操办的遗嘱办得非常简朴。但佛罗伦萨市民很快决定,把“祖国之父”(pater patriae)的尊称献给了他。
继承科西莫的是长子皮耶罗,他不仅继承了美第奇家族的家长地位,还继承了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家长地位。这在僭主政体中是理所当然之事。上承“祖国之父”,下接“豪华者”洛伦佐,皮耶罗却被称为“痛风者”(gottoso)。这是一个非常可怜的评价。的确,皮耶罗46岁继承了科西莫,在其后的5年间,他大半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然而,他将所继承的东西丝毫无损地传给了儿子洛伦佐,单凭这点他就应该得到更好的评价。马基雅维利评价他富有人性。威严的科西莫去世后,又有一些人谋划恢复由显贵家族统治的寡头政体,皮耶罗平息了风潮而未流一滴血。洛伦佐的起步没有遭遇流血是皮耶罗的一大功劳。
在对外关系方面,科西莫依靠个人力量赢得了外界对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好评,而“痛风者”皮耶罗成功地将其转变为对美第奇家族的好评。“痛风者”皮耶罗巧妙地保证佛罗伦萨不会因科西莫的去世而改变路线,使得有此担心的国家放下心来。稳定的对外关系促进了国内关系的稳定,实力派人物找不到打倒美第奇的理由。
5年时间很短,也许皮耶罗会为自己没有献丑而感到幸运。想想后来的另一个美第奇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把继承的东西破坏殆尽,可以说皮耶罗已经充分完成了赋予自己的任务。这位富二代不仅兵不血刃地成功击退了对手,而且在艺术振兴方面发挥了马基雅维利评价他的“富有人情”的特点。
雕塑家多纳泰罗是科西莫衷心喜爱的艺术家之一。多纳泰罗的名声当时已无人能及,但科西莫还是在遗言中列入一项,赠给他一座位于佛罗伦萨郊外卡法吉奥罗的农庄,这座农庄有着丰厚的收入,足以使他不用担心生活而专心于创作。皮耶罗在所有方面都忠实执行了父亲的遗言,自然也兑现了这一条。多纳泰罗因而可以不与不理解他的人争论,也不用担心会在贫穷中死去。他十分高兴地接受了馈赠,还正式签订了赠予合同。
可是不到一年,多纳泰罗就来找皮耶罗,说要归还农庄。皮耶罗问他缘由,这位艺术家回答道:
“三天刮一次风,鸽舍的顶篷就会被刮跑;暴风雨一来,葡萄园便乱七八糟;还得处理家畜去纳税。我成天担心果园,哪还能有精力安逸创作?我还不如在贫穷中死去的好。”
皮耶罗大笑,接受了退回的农庄,但指示每周计算农庄的收益,把相当于或略多于收益的钱汇入以多纳泰罗的名义为他在美第奇银行开设的账户中。不消说,多纳泰罗这下真的心满意足了。
我觉得,对学问和艺术的“赞助”就应该这样。美第奇家族有足够的资格被评价为文艺复兴文化有力的保护者和培育者。
皮耶罗·德·美第奇还不仅仅是一位具有良好感觉的人。这一点充分表现在他对儿女婚事的考虑方面。
当了30年佛罗伦萨僭主的科西莫在佛罗伦萨实力雄厚的家族之一——托尔纳波尼家族中为继承人皮耶罗挑选了一位妻子。科西莫自己的妻子也是佛罗伦萨人,有着大银行家巴尔迪家族的血统。巴尔迪家族远比美第奇家族历史悠久,早在200年前那个时代,只要巴尔迪家不融资,法国国王、英吉利国王就连一场战争也打不起。美第奇和巴尔迪这两个家族之间一直按照佛罗伦萨显贵家族的传统联姻通婚。
皮耶罗破坏了这个传统,他把女儿嫁给了佛罗伦萨的名门帕齐家族,又从国外为大公子洛伦佐挑选了一位妻子。这位妻子就是出身于罗马大贵族奥尔西尼家族的克拉丽切。同美第奇家族的人不一样,她不是城里人。奥尔西尼家族是封建领主,领地在罗马的北方。册封他们的是教皇,但后来他们的力量比教皇更为强大。这位奥尔西尼和罗马南方的领主科隆纳总是争斗,如何控制他们是历任教皇的头痛事。这两个家族对教廷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在皮耶罗看来,奥尔西尼家族对教廷的影响力及其军事力量,大概是与之结为儿女亲家的好处所在。当时的意大利处在佣兵制度全盛的时期,奥尔西尼家族也和科隆纳家族一样,出了许多优秀的佣兵队长,并以此闻名。
洛伦佐和克拉丽切于1468年在罗马订婚,第二年在佛罗伦萨举行了婚礼。结婚时新郎20岁,新娘比新郎小4岁。皮耶罗也许是在完成了这桩儿女婚事后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年年底便撒手西去,留下了20岁的洛伦佐和比他小4岁的弟弟朱利亚诺。
马基雅维利出生在这一年。同一年,洛伦佐继承父亲成为历史舞台上的主角。
我曾通阅过同时代人关于洛伦佐·德·美第奇的记录和后世学者所做的研究,没能发现有谁对他的评价比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史》终章里所描写得更加简洁恰当且美丽优雅。我会在本书第四章里做一介绍。也许虚幻世界里的文人往往比现实世界里的学者更擅长逼近真实。
“他得到了命运和上帝最大限度的垂青。”马基雅维利写道。
很少有人能像洛伦佐·德·美第奇那样一生为幸运女神所眷顾。首先,他继承的遗产与众不同。
第一是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人建立并巩固起来的美第奇财阀强大的经济实力。
第二是祖父、父亲两代人建立并巩固起来的佛罗伦萨市民对美第奇家族的好感。
第三是祖父、父亲两代人建立并巩固起来的外国领袖对美第奇家族基于敬意的信任。
第四是因祖父、父亲,尤其是祖父科西莫周到的关照,洛伦佐受到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前来参加祖父主持的报告会的学者和知识分子就能做到这一点,教育环境既简单又自然。所以,虽然他“非大学出身”,但照样完美掌握了希腊文。不过,尽管洛伦佐自己也给子女们同样的关照,却没有收到同样的效果。莫非教育这东西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受教育者的素质,而只能发展其已有潜质而已?
第五就是洛伦佐自幼接受了完整的帝王教育。祖父和父亲表面上是一介平民,但在对外关系中,由于美第奇家族的名声和经济实力,国宾来访时他们必须出面应酬。外国王侯访问佛罗伦萨时住在美第奇的宅邸,美第奇宫也经常举行以他们为主宾的宴会。为了防止这种突出某个市民的情况发生,威尼斯共和国则一直坚持在元首官邸举行国宾级客人的欢迎宴会,客人的住宿地也轮流分配在显贵家族的宅邸。威尼斯是寡头政体。虽然同样号称共和国,佛罗伦萨却是僭主政体,即使考虑客人的意见,接待也都会安排在美第奇家。
洛伦佐也因此从小就习惯与有地位的人交流。10岁那年,米兰公爵的继承人来访,洛伦佐受命前往佛罗伦萨城外迎接。由于父亲卧病时间较长,他还曾以父亲的名义前往罗马教廷。他也常有机会代替父亲受邀出席佛罗伦萨议会“百人委员会”的会议。尽管洛伦佐在年龄上还不够参与公务的资格,自知病重的父亲皮耶罗却要让他在佛罗伦萨内外公务中露脸。皮耶罗这样做是要变这种不自然为自然。有很多佛罗伦萨人相信民主政体最好,只要有些许君主政体的气味,就会立刻引起他们的拒绝反应。
但是,洛伦佐的青春并非只有刻板的责任感。在乡下的别墅里,他跟同龄朋友和比自己小4岁的弟弟朱利亚诺一起无拘无束地四处玩耍。家庭教师写了一封交织着爱怜与叹息的信给他的母亲卢克蕾齐娅。
假如上帝跟这个洛伦佐搞了一点恶作剧,那就是让他成了一个丑男。祖父遗传的黝黑皮肤还算好,高挑的个头儿和壮实的身体也不赖,但方方的下巴没法不招人眼。大大的黑眼睛充满活力,但近视得厉害。眼睛下方的鼻子忠实遗传了母亲托尔纳波尼家族的特征,硕大而扁平、耷拉。他还嗓音嘶哑。当然,“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可能也适用于男人,到了二十来岁,他的这些相貌上的缺陷就显得不是那么糟糕了。
洛伦佐的气质原本就生龙活虎、快乐阳光。他富有教养,机灵幽默,精神健全,总是被包围在华丽的氛围之中。他拥有天字第一号的财力和权力,他还有着那种具备得天独厚才华的人所特有的自尊心,能够非常自然地迅速迷倒对方。
洛伦佐·德·美第奇
韦罗基奥制作 美第奇· 里卡迪宫(佛罗伦萨/ 意大利)©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如果你认为洛伦佐不具魅力,那你就错了。实际上,他很受女人喜爱。连马基雅维利都写道:“在爱情方面他也非同凡响……”就算是个丑男,从整体来看他也是一个十分吸引女性的丑男。他的妻子奥尔西尼家的小姐生了三儿三女,算是完成了任务。但读一读她那通篇错误且内容无聊的书信,你就会认为这不是一个值得洛伦佐将其所爱集于一身的女人。相反,倒是洛伦佐的母亲卢克蕾齐娅·托尔纳波尼具有足够的教养和判断力,担当得起20岁便不得不成为一家之长的儿子的顾问。
洛伦佐·德·美第奇最大的幸运是在年纪轻轻的20岁便能独立。科西莫很晚才登上历史舞台。也许是上帝为了让科西莫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赐给了他75岁的长寿;而上帝想让洛伦佐一生幸运,则只能赐给他早早起步的恩惠。
父亲去世两天后,佛罗伦萨的实力派人物纷纷来到还在服丧的美第奇家,拜托20岁的洛伦佐像父亲皮耶罗那样行事。洛伦佐接受了这样的请求。他自己这样写道:
我认为,在佛罗伦萨,如果没有国家,个人很难生存。
马基雅维利出生于这件事发生前7个月。洛伦佐则在这件事发生前的一个月结了婚。刚出生的婴儿当然看不见、弄不懂这些事。美第奇家族洛伦佐的结婚仪式是绽放在“鲜花之都”佛罗伦萨的一朵硕大花朵。马基雅维利一定听父母多次说起过这场婚礼。婚礼这种事会刺激女人的梦想和想象力,母亲和女性长辈们也一定会谈得更多。
光是外国小姐嫁过来就是佛罗伦萨的一件大事,迎娶排场也符合当时美第奇家族的地位。
庆贺仪式通常从长枪比武大赛开始,颇有为新郎最后的独身时光增添光彩的意味。1469年2月,佛罗伦萨圣十字教堂门前广场三面都搭起了看台,只留下教堂正面。庆贺仪式的这一天,所有看台都挤满了人。由穿戴一致的号手和鼓手开道,洛伦佐身披镶满珍珠的白色丝质披风,带着12名佛罗伦萨良家子弟组成的骑士随从,骑着白马进入赛场。一进场,洛伦佐就换上了天蓝色的天鹅绒战袍,战袍上用金线绣着佛罗伦萨城徽的图案。为了保护头部,他在头上戴了一顶用白色羽毛装饰的头盔。
洛伦佐的两匹坐骑是那不勒斯国王和费拉拉大公专为这个吉日赠送的阿拉伯骏马,甲胄也是米兰公爵赠送的。军旗是韦罗基奥工作室的作品,正在那里学习的莱昂纳多·达·芬奇也一定参与了制作。这是一件艺术品,带到尘土飞扬的赛场上着实可惜。
比赛中,洛伦佐一度落下马来,但他立即上马再战,最终赢得了比赛。裁判打分大概多少会有些偏向。胜利者从当时佛罗伦萨社交界当红角色、传闻与洛伦佐有染的多纳蒂家族的卢克雷齐娅手中接过了鲜花编成的花冠。几天后,洛伦佐对当天的情形这样写道:
在圣十字广场举行了长枪比武大赛,奢侈豪华至极,花费了1万多弗罗林。虽然不能说我在比赛中始终都勇猛果敢,但总算荣膺了最高荣誉。
4个月后,结婚仪式连办3天,让佛罗伦萨沸腾了起来。宴会没有在门户关闭的室内举行,美第奇家的宅邸门户大开,流水席摆上了街道。厨房分在4处,做好菜肴后运到宴会场。宴会共用去了150头小牛和2000只鸡,喝掉的葡萄酒、吃掉的果盘和点心的品种不计其数。3天内举行了5场大型宴会。人们在街道上不断跳舞。无论谁都可以吃喝,都可以跳舞。当然,年长位高的人和他们的夫人都有所安排,不会同老百姓混在一起,但年轻人则不加区别,这是美第奇的希望。洛伦佐的单身生活以这3天为界画上了句号。6个月后,他失去了父亲。
洛伦佐·德·美第奇20岁便担起了大任,但他并没有因为感到责任重大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那样,他就不是洛伦佐了。洛伦佐是这样类型的人:他具有相反的两面,但能很好地协调,使这两面都发挥出积极的作用。
有“鲜花之都”之称的佛罗伦萨得此高手后鲜花盛开。随着弟弟朱利亚诺长大成人,洛伦佐把主角让给了他,但没有放弃表演。
这个年轻人有着明确的野心,那就是要把整个佛罗伦萨置于美第奇家族的完全统治之下,同时不用君主政体,而用僭主政体。他知道佛罗伦萨人嗜好美好与奢华,他把这些给了他们,而形式更为美妙。这是因为洛伦佐自己嗜好同样的东西。他的做法获得了最大的效果,佛罗伦萨人感到,洛伦佐的身体里流着和自己同样的血,认为他以最好的感觉和最大的限度给予了自己所希望的华美。佛罗伦萨人爱戴洛伦佐,并将他引以为荣。
佛罗伦萨展现出了辉煌。由于有了洛伦佐,佛罗伦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辉煌。
洛伦佐让韦罗基奥、波拉伊奥罗工作室扬名海外。菲利波·利比、波提切利、基兰达约挥舞着画笔。洛伦佐听说15岁就翻译了《伊利亚特》(Iliad)的安吉洛·波利齐亚诺苦于贫困,就把他拉到自己家里,让他继续研究。洛伦佐和博洛尼亚、帕多瓦竞争,把有实力、有追求的年轻教授会集到比萨大学。这位23岁的“非大学出身”的人自己创办了大学。洛伦佐知道,振兴学问与艺术最终会带来实际利益。有趣的是,这并不是他事先谋划好的策略,只要他忠实地按照自己内心的愿望行动,结果都会使自己和国家获利。他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那是洛伦佐22岁那年的事情。刚当上教皇的西克斯图斯四世举行即位仪式,洛伦佐作为佛罗伦萨共和国正式使团的成员前往罗马。使团团长是年龄与他有祖孙之差的多纳托·阿奇阿尤利,年轻的洛伦佐在使团里只能忝列末座。莱昂·巴蒂斯塔·阿尔伯蒂是当时的大知识分子、被称为“万能人”的莱昂纳多·达·芬奇的领路人。洛伦佐邀请他一同前往罗马。在正式活动的间隙,洛伦佐一边听阿尔伯蒂讲解,一边游览罗马的古迹。他的这一举动让同来罗马的人纷纷赞叹:“不愧是美第奇!”同时,洛伦佐也没有忘记他的生意,他更换了美第奇银行负责教廷财政的人选,这个职务实质上拥有对教廷财政部的业务管理权。
佛罗伦萨共和国充分享受到了和平,尽管佛罗伦萨有过一次不得不自己面对的战斗,但直到1478年为止,都处在安泰平静之中。那次战斗源于佛罗伦萨境内的沃尔泰拉地方造反,洛伦佐坚持强硬路线,几乎是他一个人决定反击。佛罗伦萨人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他已经成功地镇压了反叛。这场战斗的结果使洛伦佐的个人“行情”看涨。
马基雅维利也在这安稳奢华的佛罗伦萨生活到9岁,似乎这一切理应如此。在他6岁那年,美第奇家族举行长枪比武大赛,朱利亚诺从头至尾都是主角。父亲有没有带马基雅维利去看那场大赛呢?从他们家去赛场不过10分钟的路程。
这年的长枪比武大赛奢华美丽,甚至被吟咏成诗,描绘成画。跟哥哥6年前的那次大赛不同,弟弟朱利亚诺在勇猛善战的参加者中武艺高强,他的获胜名归实至。为胜利者戴鲜花花冠的女神也不同于6年前的那次大赛,这一年的女神是因纤细美丽而获得好评的西蒙内塔·韦斯普奇。
这场美丽与年轻的飨宴,被波利齐亚诺讴歌成诗《比武篇》,被波提切利结晶成名画《春》。美第奇家族22岁的二公子举止优雅,娴于武艺,有着一副潇洒倜傥的公子哥的性格,在佛罗伦萨市民中有着超高的人气。而且,他比哥哥长得俊俏。
佛罗伦萨人把洛伦佐和朱利亚诺两兄弟视作自己的王子。洛伦佐是年轻人为追求快乐而建立的“树桩”俱乐部的头儿,朱利亚诺则主持着另一个名为“钻石”的类似俱乐部。兄弟俩年龄相差无几,因此往往会关系不和,但这两人不一样。洛伦佐不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娱乐场合,都会让小他4岁的弟弟不离左右。
佛罗伦萨人可以在“百人委员会”上见到一同出席的美第奇两兄弟,如果第二天是节日,人们还能在舞蹈的老百姓中看见他们抱着鲁特琴忽隐忽现的身影。不过朱利亚诺跟哥哥不同,他似乎不喜欢在学者和艺术家的包围中度过时光,这很像二少爷的做派。他与哥哥同样受到佛罗伦萨人的爱戴,尽管其中的意味略有不同。如果有人想策划打倒美第奇,只消灭一个洛伦佐是不行的。
朱利亚诺·德·美第奇
波提切利画 卡拉拉学院美术馆(贝加莫/ 意大利)©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这次美如画卷一般的长枪比武大赛3年之后,真的爆出了反美第奇的阴谋。洛伦佐不得不第一次亲自应对危机,佛罗伦萨人也不得不久违地奋起抵抗。这是发生在马基雅维利眼前的大事件,一定会让当时只有9岁的马基雅维利看到了什么。
少年时代的体验未必都会给日后带来影响,但其中必定有一些会成为他成熟以后启迪思想的源泉。对马基雅维利而言,“帕齐阴谋”(la Congiura dei Pazzi)一定就是这样的一种体验。
如果消灭一两个人改变不了一个国家的方针,那么,具有这种体制的国家就不会发生阴谋,威尼斯就是一例。然而,不论是君主政体还是僭主政体,只要权力集中在个人身上,对阴谋防患于未然就是这个国家的一个重大问题。后来的马基雅维利在他的著作中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执着、热衷而冷静地分析阴谋,而且,每涉阴谋他必谈“帕齐阴谋”。
马基雅维利是政治思想家,同时也是历史学家。既然是历史学家,阴谋就不能不引起他的兴趣。人间万象不全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人们深感偶然和运气会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事情的成败,所以不得不严肃对待。“帕齐阴谋”不是马基雅维利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这是他有生以来亲眼看到的第一个大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