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0年·春:爱琴海
说实话,笔者并不知道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当时是带着何种密令离开威尼斯的。彻底检索威尼斯古文档库中存留的与十人委员会有关的史料,并非不能找到依据,但我懈怠了关于这一点的查寻,只查阅了被视为有关勒班陀海战的重要史料。那些资料未提及密令的内容。
不过,追溯他后来的行动轨迹,将这些结果与其他的史料对照,可以想象出大致的情况。
1570年2月,威尼斯政府任命塞巴斯提亚诺·威尼尔为科孚岛的施政官。
“普罗维迪托雷”(施政官)可以说是威尼斯共和国独有的官名,此官职与负责民政的总督并列,是军事方面的最高负责人。由于科孚岛是威尼斯最重要的基地,选定负责该岛的施政官有着与选定驻外大使同等程度的重要性。
带着密令从威尼斯出发的巴尔巴里戈被赋予的官名也是普罗维迪托雷,不过,此处这个词译为视察官、监察官或更容易理解。这个职务的主要任务是巡视进入临战状态的威尼斯的海外重要基地,考察实际的备战情况。只是,为避免过度刺激土耳其方面,没有采用正式选出的方式,而是采取了非正式任命的方式。
作为视察官的巴尔巴里戈所乘的船是与去科孚岛上任的施政官威尼尔的乘用船一样的快速船。这也是由十人委员会决定的。
巴尔巴里戈与塞巴斯提亚诺·威尼尔并非初次见面。6年前,威尼斯共和国与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发生边境争端时,巴尔巴里戈曾与其共同出席为解决争端而召开的会议。只是与首席代表威尼尔相比,巴尔巴里戈的席次接近代表团的末位。
那时,巴尔巴里戈就亲眼见到已为众人知晓的威尼尔的暴躁性格。这次相见,接近74岁高龄的威尼尔,暴躁的脾气丝毫没有减弱。选他作为这个时期的科孚岛的最高军事负责人,这一决定本身就表明了威尼斯共和国决心与土耳其一决高低的意志。
3月,威尼尔滞留在科孚岛,巴尔巴里戈乘别的加莱舰向克里特岛进发,其目的是详细考察克里特岛北岸从西面开始像珍珠一样连在一起的干尼亚、斯达、雷提莫、首府干地亚,以及以坚固难摧而闻名的海中城堡——史宾纳隆加的各基地。
土耳其现在尚未有进攻克里特的动向,不过在土耳其,苏丹的一句话就能立即决定举国的行动。考虑到克里特岛的重要性,绝不允许防卫准备工作有任何疏漏。
下面是塞巴斯提亚诺·威尼尔在元老院会议上的讲演中明确的。对威尼斯共和国来说,海外基地在当时的威尼斯人看来,主要有如下价值。
科孚岛,是我们的出海口。
赞特岛,对东地中海航线的全部船只开放的港口。
塞浦路斯岛,威尼斯最重要的出口商品——盐的产地,同时也是优质出口商品——葡萄酒、棉花的产地,几乎等于威尼斯国家的国境线。
克里特岛,东地中海海域中最大、最重要的基地,其重要性是其他地方无法相比的。
在克里特岛,巴尔巴里戈与旧友安东尼奥·达·卡纳雷再次会面。
卡纳雷家与巴尔巴里戈家一样,是有着古老家世的威尼斯贵族,但此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到这样的气息。巴尔巴里戈无论在身体上还是在举止上,有着让人不由得感到高雅的气质,但与他同龄的卡纳雷却是名略显肥胖的大个子,从待人接物的态度来看,混在船员中或许更显自然。当然,整体的气质还是充溢着上层阶级人士的使命感,这是当时的威尼斯贵族子弟们共有的。
这个男人虽是指挥官,在战斗中却不穿戴盔甲,这在军队中是很少见的。钢铁的盔甲从头覆盖到脚,尽管安全却行动不便。而他一直用缝入了棉花的白色布料制作如现代的滑雪服一般、带兜帽、裹到脚跟的特别服装,并穿着这样的服装参战。
以这样的服装冲锋陷阵必定格外地引人注目。混杂在多身穿深色服装的士兵中,看起来宛如一头巨大的白熊。敌军士兵称他为“蒙古白熊”,闻风丧胆。那件式样、色彩异样醒目的战斗服,每当战斗结束时,都被砍杀而溅起的鲜血染得通红。
乘上挚友卡纳雷提供的加莱舰,巴尔巴里戈又从克里特岛驶向塞浦路斯。
有两艘负责护卫的加莱舰跟随航行。因为过了克里特岛近海,就将进入敌方海域,塞浦路斯可以说是漂浮在敌军中的基地。
从克里特驶向塞浦路斯,途经海域里有罗得岛,它自1522年起成为土耳其的领土。再从紧贴地中海东岸的塞浦路斯岛出发,如遇上顺风,航行一夜,就能到达土耳其领内的小亚细亚的南端。
载着巴尔巴里戈的船,趁着来自西方的顺风,几乎无需桨的助力便向东疾驶,途中未遇敌船。不过,全速前进时加莱舰的三角帆被风吹张,船或向右或向左,以几乎快要翻倒的倾斜角度前行。这样的状态,即使在船舱里睡觉,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巴尔巴里戈刚睡了一会儿,便被木质硬卧铺的边缘硌得醒了过来。原本盖着的毯子卷到了身体下面。他想要把毯子拉出来,手摸到一个柔软的物体,使他突然想起了爱人弗洛拉。
两人初次幽会的晚上,巴尔巴里戈才知道弗洛拉与自己相差15岁。而且,两人也惊喜地发现,在这之前,他们多次离得非常近。
巴尔巴里戈20岁时曾跟随身为使节的父亲去过佛罗伦萨。在巴尔巴里戈父子住过的寓所的同一条街上,住着时年5岁的弗洛拉。
15年后,作为列席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即位仪式的威尼斯特使团的一员,35岁的巴尔巴里戈访问了马德里。实在非常偶然,弗洛拉当时也在马德里。特别疼爱这个独生女的父亲在商务旅行时也让女儿同行。不想放手宝贝女儿的父亲一直拒绝种种提亲。但与威尼斯贵族的那桩婚事,就发生在刚从马德里旅行回来后不久。对女儿宠爱有加的父亲最终屈服于威尼斯贵族的那份热情。
女人在男人的怀抱中深深地叹息,神为何以前不让我们相遇呢?男子回答道,大概要等到两人互相需要的时候吧。女人不满地轻声重复着男人那句话,细声道,如果那样的话,在马德里让我们相遇就能结婚了。男人微笑着,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女人的头发。
一旦想起来,周围的一切都与想念弗洛拉的感情相连。水花溅入口中,便想起了那个夜晚,亲吻着顺着女人的脸颊流下的眼泪的滋味。女人说,那天晚上,我爱你。男人每当想起爱抚之后恍然若失地细声说出这句话的女人,心中就充满爱意。
到达塞浦路斯后等待着巴尔巴里戈的任务虽不困难,却让其心情十分沉重。自他半年前回国报告以来,塞浦路斯的现状毫无改善。威尼斯政府没有采取任何根本的措施。
塞浦路斯岛是继西西里岛、撒丁岛之后的地中海的第三大岛。虽然感觉上克里特岛更大,但塞浦路斯的纵深更大。像威尼斯共和国那样,只想确保据点基地,没有领土野心的国家,无法贯彻彻底的防卫策略以守护一块殖民地。
而且,位于岛屿内陆的首府尼科西亚是平原上的城镇,面对擅长投入大军,展开包围战术的土耳其,威尼斯很难避免防卫上的不利之处。另外,接受威尼斯本土救援的各港口,散布在远离尼科西亚的海岸。塞浦路斯最大且最强的城堡——法马古斯塔港,距离尼科西亚也有50千米。首府与主要港口之间只有种植棉花的平原。
威尼斯驻扎在塞浦路斯的防卫力量不足5000人。原因之一是土耳其与威尼斯之间已保持了30年的和平。另外,威尼斯人力资源不足也是明显的事实。但人口数量的不足,并不是近期才出现的。迄今为止,这种程度的防卫力量已经足够,是因为至15世纪中叶,兵力虽少,但只要能保证质量,就能发挥相当程度的效力。
但这样的时代正在远去。1522年,土耳其即便是围攻小岛——罗得岛,派出的兵力也达10万之众。塞浦路斯要比罗得岛大得多,由此,获取补给也要容易得多。即使存在离君士坦丁堡距离远的问题,土耳其进攻的兵力也不会少于10万。
塞浦路斯岛的居民主要是希腊正教徒。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的土耳其统治着不少希腊居民占多数的国家,这些希腊居民知道,只要顺从土耳其的统治,就能保证信教的自由。尽管作为威尼斯的商业基地,要比成为土耳其的领土更能发挥塞浦路斯的特色,从而在经济上更加富足,但理解这样的事实的居民并不多。因此不能指望塞浦路斯居民为防卫提供有力支持。
阿戈斯蒂诺·巴尔巴里戈在4月中旬回到威尼斯。他眼中的威尼斯,举国上下都处在备战的紧张气氛中。
3月17日,身着正装、威仪凛然的元首率先在圣马可教堂举行了祈求对土耳其战争胜利的弥撒。对威尼斯来说,这就是正式的宣战。
同时,威尼斯向罗马教皇庇护五世派遣了正式使节,游说结成对土耳其战争统一战线的必要性。教皇接受了这一主张,向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派遣了邀请其参加同盟的正式使节。
而威尼斯自己,已不再忌惮别人的看法,完全进入临战状态。
3月30日,由60艘加莱舰组成的舰队,为救援塞浦路斯离开了圣马可码头。“海上总司令官”吉洛拉莫·扎内指挥这支舰队。这可以说是威尼斯举国进入临战状态的最鲜明的表示。
巴尔巴里戈在亚得里亚海往北回国途中与该舰队擦肩而过,那时舰队正停靠在达尔马提亚地区最大的威尼斯基地——扎拉。
“海上总司令官”一旦出场,科孚岛守军指挥塞巴斯提亚诺·威尼尔,克里特岛守军指挥马可·奎利尼、安东尼奥·达·卡纳雷,塞浦路斯岛守军指挥马卡提尼奥·布拉加丁就都在“海上总司令官”扎内的指挥下了。
回国后的巴尔巴里戈连续几天向十人委员会进行汇报,随后重拾造船厂的职务。弗洛拉,像她的名字一样,让人想起春天的花朵,带着灿烂的喜悦与微笑迎接了他。
春天来到君士坦丁堡的时间要比威尼斯晚。巴尔巴罗大使根据一个月前接到的十人委员会的密令,担负起大使正常任务以外的工作。每天从黑海吹来的北风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时,让人常常感到不同寻常的寒意。
十人委员会命令巴尔巴罗在正面向土耳其宣战之外,寻找与土耳其维持和平关系的一切手段。这个密令是在威尼斯元老院断然拒绝土耳其的要求仅一天之后书写备案的。
无须对威尼斯共和国将赌注同时下在和战两方的家传绝技感到吃惊,但对实际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来说,寻求和平绝非易事。
如果强烈地表现出要维持和平的倾向,对方就会认为你软弱。但必须不断寻找方法。要注意不被土耳其方面抓住弱点,需要在表明坚定的政治姿态的同时,绝不懈怠寻找其他的可能性。现在,通情达理的稳健派宰相索克卢完全是少数派。但宰相并没有被替换,巴尔巴罗能进行交涉的对象只能是宰相。
要在现状下继续执行任务,交涉只能通过秘密渠道。巴尔巴罗的目光停留在了以前准备在特殊情况下使用的一位人物身上。
这位名叫阿修可纳奇的犹太医生是宰相妻子的主治医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也成了威尼斯大使的主治医生。巴尔巴罗以治疗腹泻为由请这个男人诊治,而且几乎天天要他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