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伯里克利时代 对手客蒙
公元前462年,阿里斯泰德死去。雅典上下,为这位被称作“正义之人”的重要政治家的离世而感到悲痛。
实际上,阿里斯泰德代表了富裕阶层的利益,但他本人自始至终过着清贫的生活。位高权重却一生俭朴,没有比这样的事迹更能赢得庶民的好感了。
听说阿里斯泰德身后连葬殓费都没有时,作为城邦国家雅典最高决策机构的公民大会以压倒性的多数决定由国家出资为他举行葬礼,甚至连他没钱结婚的女儿的嫁妆,也一并担起。
回顾自己68年的人生,阿里斯泰德应该是带着平静的心情离开人世的吧。
常年的绊脚石地米斯托克利,被阿里斯泰德用陶片放逐的方式流放国外,随后又以违抗召回令为由,发出了“国际通缉”。两年前,地米斯托克利作为政治顾问被波斯国王收留,从此与雅典政坛绝缘。
再者,作为自己“稳健民主政体”理念的接班人,阿里斯泰德一手培养起来的客蒙(Cimon)时年48岁,正值壮年。
客蒙的父亲米提亚德(Miltiades)是雅典打败波斯赢得马拉松战役的功臣。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才华,客蒙在军事上表现非凡,屡建功勋,雅典人为之疯狂。
不仅雅典市民,所有希腊城邦的人民都把长于军事视为领袖必备的能力。理由非常现实,因为在当时的希腊,战败意味着能当兵的适龄男人一律被杀,妇女儿童被变卖为奴。
雅典每年选举10位“将军”,要求候选人政治才能与军事才华兼备,相信这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这就是公元前5世纪即将进入后半期时,客蒙获得雅典市民高度支持的原因,也是令阿里斯泰德感到可以放心离去的理由。
话说这位客蒙还是一位“正直之人”。
也许在被誉为“正义之人”并一生以此为傲的阿里斯泰德的心目中,客蒙正直的性格,是他作为雅典领袖最宝贵的品质。
人与人相处,重义、正直,的确属于值得赞美的品德。然而,国与国之间打交道,好品德未必能为国家带来更多利益。在阿里斯泰德死去的一年之后,曾经人气居高不下的客蒙遭陶片放逐。68岁的阿里斯泰德以自己的年龄估算,以为接班人至少能驰骋政坛20年,不料仅一年的光景,客蒙便黯然退场。
一向自诩政治经验丰富的阿里斯泰德,还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轻视了伯里克利(Pericles)的存在。准确地说,他没有看出这位当时30岁刚出头的年轻人的政治抱负。
当然,伯里克利这个人阿里斯泰德是知道的,他是长期以来与阿里斯泰德同处“反地米斯托克利”战线的盟友克桑提普斯(Xanthippos)的独生子。这位年轻人来自“超级”富裕的阶层,是世世代代为雅典政坛输送人才的著名的阿尔克迈尼翁家族(Alcmaeonidclan)的成员。伯里克利与娶了这个家族的女孩为妻的客蒙,还是亲戚。
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伯里克利,势必成为以阿里斯泰德为首的稳健派的一员。“正义之人”大概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年轻的伯里克利却选择了复兴地米斯托克利的政治理念。
公元前471年,陶片放逐地米斯托克利的背后操纵者是阿里斯泰德,站在第一线不遗余力达到目的的是彼时39岁的客蒙。
10年以后,以陶片放逐的强制手段将客蒙逐出国门的,是34岁的伯里克利。
如果阿里斯泰德晚死一年,这位“正义之人”或许不会走得那么安详。
频频出现于雅典城邦政治史上的阿尔克迈尼翁家族,堪称雅典最有名有势的家族。他们维持势力的战略,或者说处世之道,相当耐人寻味。
首先,家族不会因为某人是其直系的男性成员,便无条件地给予他支持。当然,如果这个人有出众的才华,那他会像克里斯提尼那样,得到家族从人脉到经济全方位的支援。倘若直系男性中没有出现如此有才能的人,家族会将女孩们嫁给那些年轻有为的外族男子,再用家族的影响力为女婿助阵。
虽然外族男子可以为婿,但他们不会完全进入家族的核心。庇西特拉图、克桑提普斯以及客蒙,都娶了阿尔克迈尼翁家族的女孩,与这个家族结成姻亲关系。然而这种关系仅限于亲戚,他们仍然是独立的个体,所以这些人的政治活动没有被这个家族束缚。
长期反对庇西特拉图的僭主制,最终在雅典建立起民主政体的是阿尔克迈尼翁家族的直系成员、一族统帅克里斯提尼。伯里克利的母亲与克里斯提尼的女儿是表姐妹,前者的儿子放逐了同族的客蒙。女人们私下里交往密切,而男人们在政治上争得你死我活,这在阿尔克迈尼翁家族的“维持势力战略”中不是什么稀罕事。
雅典重要的政治家中与这一豪门没有干系的,仅梭伦和地米斯托克利两人。可见这个家族为保持势力,构建人际网络的手段有多么高明。
在伯里克利之后,阿尔克迈尼翁家族还出了一位政治家,他是本书下半部的主人公阿基比亚德。
也就是说,自梭伦开启雅典民主制以来,在这段时期执掌政坛的男人们,哪怕有执政党、在野党之分,都和阿尔克迈尼翁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这段时期”长达150年之久。让我们想象一下以下场景。
丈夫们在公民大会上激烈争辩,他们的妻子聚集在某位家中,勤快地纺纱织布,嬉笑着聊天谈心,年幼的孩子们在母亲身边开心地玩耍。
当这些幼童成长为少年,曾经的玩伴会变成一起读书的同窗、一起去角力场强身健体的朋友。如果哪位孩子幼年时父亲战死,阿尔克迈尼翁家族的“人际关系网”便开始运作。3岁丧父的阿基比亚德的监护人,即代理父亲正是伯里克利。
那么,作为阿尔克迈尼翁家族的代表、稳健民主派的重要政治家,阿里斯泰德为什么会选客蒙作为接班人,而没有关注家族关系更近的伯里克利呢?
或许他是出于政治成熟度的考虑,毕竟客蒙已经40多岁,伯里克利才刚过30岁。除了年龄的差距,两人迥异的性格,会不会也是原因之一呢?
客蒙是一位行事张扬的男人。哪怕从战场短暂返回雅典,他的宅邸也是夜夜笙歌,来者都是客。在雅典人口最密集的大市场,客蒙总是被民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这位战场上的常胜将军,不仅善待手下的士兵,对普通市民的态度也相当友好。
而伯里克利一辈子保持着贵族式的生活,这种姿态从未改变过。
他极其厌恶来者不拒的宴会。当时的雅典还有一种限制人数的小范围聚会,叫作“会饮”。伯里克利似乎对此也不感兴趣,史料中从来没有记载过他在家中举办会饮活动。
这里顺便将不同的聚会做一个分类。
古代雅典的会饮:甄选宾客,客人在愉快地饮酒用餐的同时,围绕特定的话题展开讨论的一种知性的聚会。
现代的专题研讨会:募集听众,在不提供任何食物、酒水的严谨的气氛中,专家学者面对付费入场的听众,就预先设定好的议题,依次上台发表演讲。
现代的家庭派对:有条件地选择宾客,提供餐饮,客人不会因某个话题发生争论,主要以交际为目的。
以上三种聚会,估计伯里克利都不会喜欢。所幸,他还不至于厌恶与人交流。
根据史料记载,伯里克利会不时邀请少数亲密的朋友去家中聚会,共同度过一天的时光。是否邀请某人参加,完全取决于他是否与客人趣味相投。至于他是不是雅典人,属于哪个阶级,都不是问题。
希腊的“家庭派对”
上图:雅典国立考古学博物馆藏(希腊) © Bridgeman Images
下图:大英博物馆藏(英国) © Bridgeman Images
宾客中既有来自爱奥尼亚的阿那克萨戈拉斯(Anaxagoras),也有与伯里克利阶级地位、年龄辈分相仿的雅典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ophoklēs)。雕刻家兼建筑家的菲狄亚斯(Pheidias)虽然社会地位低下,但却是伯里克利家宴上的常客。
不过,伯里克利宅邸的聚会有别于其他雅典人家的会饮,宾客不会醉酒闹事。
与罗马人不同,希腊人有喝葡萄酒易醉的毛病,也就是说容易喝多。很多人喝醉了随地呕吐,醉汉之间甚至流行互掷呕吐盆的游戏。古代雅典的家庭派对常常充满了恶臭和噪声。
相信这种情形不是伯里克利喜闻乐见的。他自己不举办类似的家宴,也不赴别人家的宴会。
作为政治家无法回避的职责之一,就是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说。在这一点上,客蒙与伯里克利的风格也大相径庭。
客蒙演讲时,民众欢呼沸腾,而伯里克利开口说话,大家会安静地聆听,并且思考。
城邦国家雅典,是一个连最底层公民都有权参政的大众民主的国家。阿里斯泰德选择客蒙作为国家领袖,也算合乎情理。显然客蒙更有大众民主制国家政治家的样子。
然而,时代在变化,民众对政治家的要求也与时俱进。在客蒙遭陶片放逐退出政坛之后,领导雅典长达30年的竟然是不像大众民主制国家政治家的伯里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