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伯里克利时代(后期) 深爱的阿斯帕齐娅

作为极致民主政体的设计者和践行者、人类至高文化遗产帕特农神殿的缔造者,伯里克利受到了后世如圣人般的赞誉。他不仅在公共领域是个不法常可的人,在私人领域也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男人。

如果换一种比较优雅的说法,就是摆脱了固有观念或固有价值观的男人。

年近50岁之际,伯里克利在政治和私生活上都做了不按常理出牌的事。


恋爱本身不算什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事,哪怕恋爱的对象与伯里克利不属同一个阶层,在雅典也完全不是问题。

伯里克利的好友索福克勒斯与情人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仍与原配过着平常的生活,情人始终是外室。这种情况在当时的雅典属于正常现象。

伯里克利却不同。

他给为他生了两个儿子的妻子找到再婚的对象,然后与她正式离婚。随后和恋爱的对象结婚,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这样的举动在雅典属于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更何况这位对象还是在雅典人眼中的外邦——爱奥尼亚的米利都出生的职业女性。


如果问我希望出生在希腊还是罗马,我会回答,若生为男人两地皆可,倘若生为女人,毫不犹豫选择罗马。

罗马女性拥有财产权,能与男性一同出席宴会,参与社会生活,而在雅典、斯巴达乃至整个希腊,身为女性几乎没有一点儿好处。

在雅典,不论已婚未婚,第三等级以上的女性除了可在节日与丈夫或父亲一起参加例行的神殿祭拜,没有其他的外出机会。日常用品的采购由奴隶代劳,如果想买些特别的东西,可以叫商贩送货上门。街上能见到的女性都属于劳动阶层。那些守着小店忙忙碌碌的女人们反而能享受更多的自由。

那么,中间阶层以上的女人们在家中干些什么呢?她们的生活与荷马时代即神话时代相比毫无变化,无非嘎吱嘎吱地纺纱织布,如荷马作品《奥德赛》的主人公奥德赛的妻子佩涅罗佩一般,坐在机杼前等待丈夫归来。另外,对女人们而言,与家务同等重要的另一项工作是抚育孩子。

在雅典,哪怕是举办会饮,女主人也不会露面与宾客们寒暄。

反观雅典男人,终日出门在外。孩童去学校读书,少年去角斗场强身健体。待成年之后,他们或聚集在大市场高谈阔论,或出席卫城山丘上举行的公民大会。有人前往海外做贸易,也有人服兵役奔赴战场。总而言之,只要生为男人,至少生活不会无聊至极。

雅典的民主政体在伯里克利时代发展到极致,但说到男女同权,却完全没有进步。

正因为是这样的社会形态,有一类女性应运而生。她们能歌善舞、奏乐弹琴,具有能与男性对话的教养,倘若再兼备曼妙的肉体,那就完美无缺了。

希腊人把这类职业女性称为赫泰拉(Hetaira),这些人几乎都是出生于外邦的希腊女子。雅典第四等级公民无资产者家庭的女性或许会在店铺打工,但绝不会去做赫泰拉,否则那才是做了不按常理出牌的事。

雅典古典时期的三大雕塑家菲狄亚斯、米隆、波利克里托斯创作女神、女性雕像时使用的模特儿估计都是赫泰拉。艺术家终究也是男人。让雅典良家妇女赤身裸体或只披一层薄纱站在陌生男人面前,她们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相比之下,男模特倒是不愁人选。角斗场、奥林匹亚运动会上飒爽英姿的男性比比皆是。


伯里克利爱上的是一位名叫阿斯帕齐娅(Aspasia)的赫泰拉。

这段情史我早有耳闻。但第一次在梵蒂冈美术馆见到阿斯帕齐娅的外貌时,我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继而忍俊不禁。

伯里克利及其继任者阿基比亚德,以及罗马帝国的开国皇帝奥古斯都是古代公认的三大美男。他们分别将静谧之美、危险之美、冷峻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绝不是单纯的英俊男子。


阿斯帕齐娅

梵蒂冈美术馆藏(梵蒂冈) © Lanmas/Alamy Stock Photo


我一直以为,伯里克利这样的人物爱上的女人,势必像菲狄亚斯创作的雅典娜或米隆的维纳斯一般倾国倾城。没想到,她竟然是一位胖乎乎的女子。

的确,没有史料证明阿斯帕齐娅是一位美女。倒是有记录称她素养高雅,能够与苏格拉底等雅典学界精英进行平等的对话。

伯里克利与阿斯帕齐娅相差25岁。两人开始共同生活时,阿斯帕齐娅大约25岁,这个年纪在当时的希腊已经不能算年轻女子,所以说伯里克利爱上的是一位成熟女性。

雅典最高统治者与赫泰拉女子结为夫妻,这件事已经足够不按常理出牌了,不料两人的生活状态更加非同寻常。

伯里克利从不要求阿斯帕齐娅做所谓的良家妇女。尽管他厌恶出席会饮活动,但会不时邀请若干好友来家小聚,聚会上总有阿斯帕齐娅的身影。她不仅与宾客同座,还能参与男人们的话题。

对那些来拜访阿斯帕齐娅的男性朋友,伯里克利也毫无芥蒂。那些频繁出入的男友中有与阿斯帕齐娅同龄的苏格拉底。当时正逐渐表现出哲学家风范的年轻的苏格拉底甚至还带着他的少年弟子一起上门。

结束公务回到家中的伯里克利常常会见到一群年轻人围着妻子谈笑风生的景象。他不会顺势坐下加入谈话,只是向客人们打声招呼,像平时一样拥抱一下心上人,然后将妻子和客人们留在那里,独自走进房间。


研究希腊的历史学家有不少人关注伯里克利对苏格拉底不感兴趣的原因。我们想象一下,如果伯里克利在公民大会上对民众说“你们要知道自己一无所知”,恐怕会招来嘘声一片,继而被赶出会场。政治家可能仅仅因为失言就遭到陶片放逐。

国民不要求执掌国家政权的人能进行深刻的哲学思考,他们需要的是具体有效的解决方案。

伯里克利与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斯是好朋友,可见他对哲学并非漠不关心。只不过对他来说,哲学是余暇的消遣而不是工作。如果伯里克利听说在他死后一年才出生的柏拉图声称国家政权应该交给哲学家,一定会放声大笑,继而平静地说:“那就让他们来试试。”


伯里克利是政治语言的高手。比他年轻25岁的苏格拉底是哲学语言的高手。政治语言和哲学语言完全不同,但他们二人有着不受局外者影响的共性。此外,尽管目标各不相同,但在善于诱导他人接受自己观点这方面,两人非常相似。


和阿斯帕齐娅共同生活后,伯里克利还做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深居简出是雅典良家妇女一贯的生活方式,但伯里克利时常带着阿斯帕齐娅出门。

他们不是携带祭品去神殿参拜,而是前往渐显雄姿的帕特农神殿的建设工地。两人聆听工程总监菲狄亚斯的介绍,并与他交换意见。此番场景要令那些认为女人的意见一文不值的雅典男人目瞪口呆。

菲狄亚斯是伯里克利家宴的常客,相信他们三人应该常常谈及帕特农神殿。但耳闻与目睹是完全不同的。想来伯里克利是希望心爱的女人亲眼见见那雄伟的建筑。


从古到今,人们对伯里克利有一个共同的评价,就是他始终保持着贵族式的生活方式。

所谓的贵族式生活与出身高贵或生活奢侈完全无关。

真正意义上的贵族会泰然自若地去做很多人想做却顾及世俗的眼光不敢做的事情,并且始终保持自己的品位与格调。

坚持民主政体,并不需要领袖本人是民主主义者。应该说正因为伯里克利不是单纯善良、一心一意的民主主义者,雅典的民主机制才能保持正常运转。

事实证明,“表面上看实行的是民主政体,实际上是一个人统治”的时代,正是雅典的黄金时代。


阿斯帕齐娅陪伴伯里克利走到生命的终点,始终是他忠实、体贴的伴侣。没有确凿的证据显示他们有正式的婚姻,但两人之间没有不能成婚的障碍,所以我相信他们是正式夫妻。同时代撰写的史料大多将阿斯帕齐娅叫作情妇或小妾,让人感叹与伯里克利同时期的知识分子中,被固有观念束缚的人竟然如此之多。也许是他们无法容忍伟大的伯里克利居然有一个赫泰拉出身的妻子。无论外人如何看待他们,他们两人相处得很好,还生了一个儿子。


只有一件事,就算伯里克利也会感叹:“这下麻烦了!”

曾有一条他本人提案并得到公民大会核准的法律规定,只有父母双方都出生在雅典,孩子才有雅典公民资格。而阿斯帕齐娅出生在爱奥尼亚地区的米利都。

伯里克利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病死之后,他那与自己同名的儿子才获得雅典公民权。这还是公民大会看在伯里克利为国家做出诸多贡献的面子上,将其作为特例批准的。

伯里克利的儿子在其父死后曾当选将军,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便默默离世。虎父大都有犬子。

阿斯帕齐娅在心爱的人离世后又活了29年。这多活的29年让她目睹城邦国家雅典走向衰败。这是她的爱人耗尽心血想避免的结果。

阿斯帕齐娅死于公元前400年。那是雅典败给斯巴达的4年之后,苏格拉底被雅典宣判死刑喝下毒酒的1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