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皆苦
沈魄对于质问保持着沉默。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既无法坚决的说自己没错,也不愿再去辩解当年的事——苏颖为了保护孩童而被他引出的旱魃击杀,而他不惜一切代价,不顾天宫阻挠,硬是拼着一口气将旱魃除去——倒也不负他口中的“替天行道,报仇雪恨”这八个字。
可谁能说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呢?
说他有错,可他的所作所为,无论是出发点(除旱魃),还是结果(解除了旱灾),都是好的,也救下了许多人的性命,简直可称得上功德无量了。
但如果说,他没有做错,姑且还算是个英雄,苏颖却是间接因他而死去,并被迫与人世结下因果,受尽轮回之苦,而他自己也被剥夺神力,在人间游荡百年,孤苦无依。
英雄,英雄的归途就是末路吗?※
有时候,沈魄觉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条漆黑的道路上,在这里,他孤身一人,既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尽头。
而十四岁就离家出走的程璋正走在漆黑的路上,一个人,像个无所依的游魂。
事情该从什么地方讲起?
一开始,他并没有对“小姐”这个词有什么生动的感触,但当他长大了,两性意识开始萌发,对男女之间有了个模糊而大致的了解后,他对母亲的“职业”感到无比的恶心。
周围的人不经意间的指指点点,一个眼神,一个笑,都像是扎在他心上的刺。羞耻感无处不在,像一个无形的罩子把他困在了里面,连空气也隔绝掉。
他快要窒息了,但无人知晓,因为他连求救都做不到。
他更不明白的是,妈妈,还有程婉儿,为什么她们还能笑出来呢,明明这么,这么的……
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冷淡,并躲闪母亲和姐姐的触碰。
所以,当有一天,母亲急吼吼的将他送离家,他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没有直率的发问,而选择去套姐姐的话。程婉儿一向头脑简单,一套一个准。
然后,他知道了真相。原来,自己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一切。
他感到了解脱。可随之而来,是恐慌和无力感。为什么明白了一切,还要继续忍耐呢?
不,不能这样。
于是,他走了,什么也没有带上。这个家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不适。
他还能想起,他离开时的情景。明明不过是几个小时前,却好像经过了几年,或者更久。
那时天色昏黄,倾盆大雨即将落下。
龙沙镇被一群又一群蜻蜓密密麻麻的笼罩着。它们无处不在,低低飞舞,盘旋在半空,横冲直撞,像一架架小小的轰炸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擦过人们的肩膀或者鼻尖,惊得人心头一阵阵跳得厉害。
“丁丁猫儿飞得到处都是。”坐在树下纳凉的老人一边嘟囔一边用蒲扇拍打着落在脚边的蜻蜓,老人招呼他:“程家娃儿,你起哪点儿?”
他冲老人摆摆手,并不答话,只是埋头走路。老人继续道:“要落雨啦,不要到处跑噻。”说罢,便进了闷热的屋,静静等待大雨落下。
一只蓝金色的蜻蜓在他的头顶一直盘旋,程璋仰头看它,蜻蜓似乎是在迟疑,又像是在等待时机,最后它选择停在自己的肩头,当一枚别致的肩章。
这一刻,程璋觉得自己像个战士,又像个凯旋的英雄,他要奔赴的,是他的宿命,要离开的,是他打算抛弃的。可他感到一丝心虚。为什么心虚,也许,并不是纯粹的厌烦——如果是纯粹的厌烦,反而更简单——他对养母和姐姐并不是没有感情,正因为还有感情,还有爱,和同情,所以才能和他心底压抑不住的恶心和厌恶发生这样剧烈的化学反应。
他明白,却没有因此回头。
走在漆黑的盘山公路上,路过的车辆亮起的灯偶尔会扫到他,只有在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还身在人间。
忽然,他听到了风中传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一束束光朝着他投射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程媛的惊叫声,哭骂声和拥抱。
对于这个怀抱,程璋是熟悉的,他既感到反感,抗拒,但又感到难以抑制的安心。程璋的旅途,至此落下帷幕。
二哥问程媛:“回家?”
程媛摇了摇头,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