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
李瑞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看看怀里。臂弯间空空如也,并没有一张皮毛。
李瑞长舒一口气,轻松地笑了。果不其然,昨夜那些浓雾下冒着灰白雪气的记忆,与这十几年来一直在睡眠中缠绕着她的幻景一样,都是一场一戳即破的梦境。
那此时?为何她枕下是岩石,头顶青空。
也许是梦境还没有结束吧。
李瑞见怪不怪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忽然,眼前开阔的景象叫她心神一震——极蓝色的天幕侵吞了极蓝的湖。离她三五步远处就是一片一望无涯的半透明玻璃状的海。沉郁的水汽极缓慢地漂流上来,在她裸露的肌肤上凝结起潮湿的薄膜。
湖没有中心。山峦切割着它,分散着它,从它身体中穿行而过。偏偏最远处,又不曾见到山——是湖围起了山,并非是山养育了湖。
十分奇异。
至少,在从前的梦里,她从未见过这样切实逼真的景物。李瑞下意识抬手去揉眼睛,却被食指上一个硬物磕在眼眶,硌得生疼。
“这是……一枚戒指?”
一只古银丝捆扎而成的戒托套在指根,伸出四脚环抱着一颗巨大的黑色石头。李瑞错愕地抬起手来端详,总觉得眼熟,曾在哪里见过。
戒指……戒指……石头。挂件上的石头。
小狗!
是了,正是昨天半夜里来到她家的那只奇怪的小狗。李瑞清楚地记得,它的脖子上就戴着这样一块怪模怪样的石头。
李瑞把戒指摘下来对着头顶的日光,仔细查看。本来实心的石头也被光照出了清透的光影,里面竟然比昨晚看多了几条清晰的红线,像是血管盘虬地深入在漆黑的硬肉之中。
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还有点瘆人。李瑞摸不着头脑,满腹疑窦地想。
“嘿!你是在想我对吧!”
忽然耳边很近的半空中,一个小孩子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李瑞吓了一跳,赶忙抬头看去。接下来那一瞬间她简直以为自己精神错乱,出现了幻觉——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竟然半透明地飘在了半空中。正是Yuri。
李瑞赶忙使劲地晃起脑袋,想把这怪象从睡梦中甩脱出去。
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想当个精神压力过大的幻想者。
“小瑞,别躲了,我知道你看见我了。呜——”那只小狗忽然有点欠揍地笑了一下。他吐吐舌头叫了一声,继续口吐人言:
“不但我是真的,连你身边的一切都是真的。小瑞,你并不是在梦里啊!”
“你你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这又是在哪??李瑞上前一把捏住小狗的后颈,大叫:“你给我从实招来!”
猛地一只手袭来,小狗在半空中失去了平衡,四只脚爪胡乱地挥舞起来。李瑞只觉被一团虚空中尖尖的气体划了一道,手背上传来剐蹭的刺痛,一根浅浅的白色划痕留了下来。
竟然……竟然会痛。真的不是梦。
小狗心虚地望过来,赶忙双抓举高抱住头,做出求饶状:
“小瑞你别生气,别生气,我是云里啊!仔细想想,昨天你还是认识我的呢。还给我洗澡,给我好吃的。”小狗一面说,一面抬起一点头偷偷去看李瑞的眼睛:
“我们绝对不是敌对的关系。这里,这里就是你刚才做的那个梦里的土地。从你的时代往上数好多好多年,我刨了很久很久,把手都快刨断了,终于把你带回来啦!”
“什么?”
李瑞听得云山雾罩,简直要咧开嘴笑出来。
“果然是你这只坏妖怪!昨晚上就是你在我家楼下吓我,搞得我简直以为是自己精神错乱。看着我那么害怕,你竟然充耳不闻,还扮成一只无辜的普通小狗装可怜?”
李瑞恶狠狠地伸出手来揪住一撮云里的头毛,威胁般地说道:“我把你带回家吃好喝好,你却存心坑我,带我到这个鬼地方。你有什么目的,不许保留,全部告诉我。否则我就把你头上这一圈的卷毛,全部拉成直发!”
“小瑞……”云里理亏不敢作声,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辩白道:“对不起。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本心不是要做坏事的。真的!自懂事起,我从来没有害过人,人们都夸我对他们很好。我想说,实际上你应该讨厌的不是我,而是命运。是命运带你回来的,在命运面前,我没有一点力量违抗,只能听从它。”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李瑞手上的戒指。“不信你听,你听戒指里面的声音。当你握住戒指闭合五指,就能听见自己的心。它会告诉你事情的全貌,告诉你,是你自己许愿召唤我出来的……”
李瑞瞥了云里一眼,含着警告松开他的头毛。而后半信半疑地轻轻把手心捂在戒指的石头上。石面染上温热,忽然表露出热汤一样圆滑的丝绒般的触感。李瑞听到耳畔有一个声音,或者不是从耳畔钻入心里,而是从心里蔓延到耳畔的一个声音。
“长生神有灵,信女在此立誓。我愿殉身给您怀中的土地,眼里的湖水,没顶地渗入其中,化成它们的血肉。死后千年,我都飘散在这里,用我的灵魂哺育百里以内的鸟兽虫鱼。”
“我只有一个请求。千年以后,若有来世,求您再让我见一见他。”
李瑞感到胸腔震颤,然后眼泪留下来。她仿佛看到了那个五官容貌和自己有些相像的女子。她静静地坐在湖水边,头发乌油油地垂在地上。积雪一样的,是她的面色,以及头上佩戴的白色的绢花。
忽然湖面涌上来一串无声无息的浪。它夹杂着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
于是李瑞一瞬间懂得了,那不是幻觉。她真的看到了那个女人。她看到循吉和李瑞交叠地坐在那里,岸上的湿泥沾污大片的裙裾。她们把脚垂下去,离水面那样逼近,然后感到脚踝上突出的骨头在尖细的冷雨中滋滋地颤动。
李瑞抬起头。
云里板起脸严肃地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会选中我?”李瑞喃喃地问。
“因为你就是循吉。千年后的来世,她终于有机会投胎。于是她转生成你。我路过你长眠的湖,听到了循吉也就是你的心愿,因此带你来到这里。……一定要见到他。”
“那云城呢?为什么你不令我在千年以后,在我生活的时代见到重新转生的他,而是带我回到千年之前,去见临近死期的他?”
云里皱起眉头,沉声说:
“因为……他没有来世了。”
“什么意思?”
“犬王诞生于天地之间,死后也归于天地。地苗神就像是自然界结出的一颗果实,取草木山水之精,汇集成动物形的实体。没有心跳,也没有灵魂。”
“没有灵魂……所以不能投胎转世?”
云里抿起嘴笑了一下,一只耳朵扑扇着立起,露出一个有些自豪的姿态:
“地苗神的一生有满四百年,四百年,山川更改,河水倒流。若是再令我们投胎转世,未免对世上的其他生灵太不公平。”
“‘你们’?”
云里冲她眨眨眼。
李瑞看着他葡萄般闪烁的眼球,忽然捕捉到了他话中的示意。“你是说……你也是犬王。那你和云城是什么关系?”
“我……我应该算是他的弟弟吧。当他身死体解的那一刻,我慢慢从山川河流中诞生出来,日益强壮懂事,接替他守护这座城。”
李瑞立即感到不安。
“你们是神。神的能力是什么?为什么你能强大到穿越时空,云城却会被战场上的人类杀死?”
云里用爪子挠了挠头,咧着嘴自豪地道:
“犬王,我们其实是很居家好帮手的神啦!我们能听懂这片土地上动物们说的话,有勇猛和强悍的性格、还有一颗最坚硬的头颅。动物们吵架我们可以去评理,主持公道。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被杀戮,我们一定会冲在最前面保护他们……”
云里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个有些羞赧的笑:
“但穿越时空嘛……我们是真的做不到。这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你的能力。”
李瑞立即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
云里冲她点头。
“古老的土地上,北境的先民供奉两种神:长生神和假神。长生神是掌握万物的自然神。它上天的规则,是自然的总括,是宇宙间唯一的主宰。至于假神,则是长生神在人间的使者,在尘世的虚像。它们不是真正的神,而只是一种神造神,抑或人造神。因此它们不能够拥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力,仅仅是比普通的人类强在一处:比起普通人,他们的话更容易被上天听见。”
“他们的话,更能被上天听见。所以……”李瑞忽然明白过来。“所以循吉,也是假神。”
“对。”云里赞许地点点头。
“在人间能够享有供奉的假神有四种:地苗神、地火神、启明神和反身神。我和云城就是地苗神,是保护一方的大妖怪,死即永灭,不能再生;而循吉也就是你,你们是地火神。肉身因为一定原因而解散,飘散在一片地域的河流山川中,哺育万物,使当地水草丰满、人杰地灵。你们并没有特殊的能力,被称为神是虔诚的百姓对你们的尊称,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至于启明神……就是巫师、灵媒。他们的身体是完全的人类,精神上也许算是半人半神。因为一种命运中的错乱,他们意外地一出生就拥有了与自然沟通的通灵之力,因而在部落中掌作法、祭祀、招魂等宗教的仪式。如果在这四种神之外,再有人跟你称神,不要怀疑。那都是歪门邪道装神弄鬼,不足道也。”
“那反身神是……?”
云里拱起小鼻子皱了皱,把头别开。
“反身神是鸟。你抬头就看得到,一到黄昏,整个北境的天空都是这种鬼东西。”
“好吧。”看到云里不愿详谈,李瑞也不再追问。“那告诉我,既然你说地火神没有任何能力,我穿越时空的能力如何而来?”
“那份在时间和宇宙的长河中回溯的能力,它源于你戒指上的那块石头。”云里笑了。
“那块石头,那是循吉的心。是你的心。它在这里停留了漫长的岁月,没有随血肉和灵魂一起消散。一次在湖里游泳的时候我从浅滩的泥地中捡到了它,然后在一片橙黄色的萤火中看到了你。你对我讲你的心愿。你也知道的嘛……我属于犬王中比较乐于助人的那一型。”
李瑞跳起,一个爆栗敲到云里的狗脑壳上。“你当我傻。你真以为我会相信,昨天白砸了我一个水瓶还毫不愧疚地把我的被子踩得脏兮兮的小狗,有这么这么无私的心?”
“……好吧。”云里一下子从半空中跳下来,落进李瑞臂弯里,又亲昵又讨好地蹭了蹭她的胳膊。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想帮你啊。只是我也有一点小私心。那就是……我想见一见云城。”云里把脑袋埋进李瑞的怀里,吐出轻轻的一喷一喷的呼吸。
“在北燕的土地上,从来没有两位犬王同时存在过。没有任何一位犬王见过自己的哥哥。我们是好孤独的神!我想,这一定是一件很值得称道的事情。如果我能见到他。”云里昂起小脑袋直直地望着李瑞的脸:
“小瑞,我请求你一定救救他。你是唯一可以穿越时空改变过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宋云城不用那么年轻就去赴死的人。”
李瑞长出了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她抬起头,看了看远处山上的崖壁。
云里从她怀里钻出来,轻轻地道别:
“我走了。回到本该我诞生的时代去。小瑞,你数一刻钟。一刻钟后,你会在这里见到他。他就是你梦中的人。见到他后,你再来决定要不要救他,好吗?”
“慢着……云里。”李瑞直听傻了眼,她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小狗的后腿不叫他挪动。“你别这么急哇!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间?想要找你的时候,我该如何再见到你?最重要的是,如果我根本不想留下,我到底该如何回去??!”
“这本该是你们初见的那一天。”云里转过脸冲李瑞眨了眨眼,扭扭屁股,身体就在云雾中飘散了。
李瑞睁大眼睛。她看着手中透明不见的白毛毛,无力地跺起脚来。就在这时,雾里传来云里最后的声音:“想我的话就叫我的名字。小瑞,你有无上的权力,这世上只有你能去到任何地方,召唤来任何人。就连时间也困不住你的流转。”
“时间不会困住我的流转……”
李瑞似懂非懂地重复着这句话,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把戒指攥在手心,破罐子破摔般对着天空大叫:
“神经病啊,我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去!”
下一秒,她在自己柔软的蓝色单人床里醒来。
一瞬间李瑞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然而当食指的根部关节上传来自外而内的压感,当李瑞一抬眼就望见地毯上满满当当的罐头小碗,望见羽绒被上错杂的三枚梅花小脚印时,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切过去与未来,都是真实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