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笑话

覆灭六年,南闽国以朝纶国大皇子秦瑟血溅太极殿宣告结束。

寒冬凛冽,冷如锋芒,寂落的金镶大殿上,九条璀璨金龙肆意地盘旋于房梁之下,栩栩如生。

段长的赤色地衣从殿外绵延至龙椅,其上绣满的金丝龙纹在烛火摇曳下发出耀眼光芒,周遭挂满的红绸如炙阳烈焰,在寒风中摇摇起舞。

诺大的宫殿中央,姜延意一身红色金丝凤袍,绣着凤凰的碧霞罗薄雾纱松松垮垮地半拖在地,纱面上溅着几滴鲜红。

她手持长剑,面色惨白,伴随着微颤的身子,淅淅沥沥的血渍沿着剑刃滑落,一滴一滴地浸染着地衣,遍地开花。

秦瑟倒在地上,任由伤口不断往外涌血,眼眸半瞌,狭长的眼睫抵在下眼睑,视线逐渐模糊。

只听着口中喃喃:“阿意…开心就好……”声音戛然而止,彻底没了生机。

姜延意望着那个倒在血泊中的男人,眸中生出诧异,手中的剑不自觉地滑落在地,迸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不懂……

为何临死前他的嘴角勾着笑意?

为何他看向她的眼神那般眷念不舍?

又为何明明可以躲开这一剑,他却迎面而上,毫无防备?

“呜——”殿外,号角声连绵。

一大批红甲铁卫从四面涌来,将整个皇宫围得水泄不通,紧接着一位宦官眯着眼站在殿门前宣告:

“朝纶国贼子萧瑟已被诛杀,尔等莫要负隅顽抗,主动伏诛者,我王既往不咎,贼心不改者,就地处决!”

随着这一道宣告下去,从殿门到宫门,再到城门,不出半个时辰,消息遍布整座皇城。

无论大街小巷还是王府宫殿,杀戮四起,血流成河,哪怕是降者也难免于羞辱凌虐。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规则都是胜者所定制,即便那是错的也被奉为真理。

周遭纷乱不绝,到处都是惨叫痛哭声,姜延意黛眉紧皱,脑海中一片嗡响难忍。

她为了南闽子民不受压迫,主动委身鼓足勇气杀了秦瑟,既贼首已亡,为何杀戮不断,反而越演越烈?

“哼,不过就是朝纶国的一枚弃子,竟妄想称王,呸!”

南闽王姜发从角落畏首赶来,他越过姜延意,甚至连一眼也没瞧,一脚狠狠地揣在那温热的尸体上。

似乎还不尽兴,他捡起地上长剑,双手紧握,意图将其大卸八块。

“父皇,人已经死了,有必要么?”姜延意怒道。

姜发被一嗓子吼住,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他扔掉长剑,笑得合不拢嘴,“阿意不愧是我们南闽国公主,亲手杀了朝纶反贼,你可比你那些皇兄皇姐有用多了!”

姜延意直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说得天花乱坠的男人,她突然觉得很陌生,虽字字都在夸她,却也字字未关心。

“哈哈哈,今日是我们南闽国大喜之日,待城中那些反贼伏诛后,定要好好大办一场宴席!”姜发双手叉腰,好不畅快。

“父皇,如今南闽国库亏空、伤亡惨重,现下怕是不合适。”

被这一提醒,姜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还未等他无能咆哮,姜延意又问:“临海国士兵为何会穿着南闽红甲出现在皇城?”

“难道您跟临海合作了?”

姜发神情一愣,瞥了眼地上逐渐褪去热度的男人,脸上笑意渐露,倒不像往日那般藏着掖着。

直面回道:“阿意,你是女儿家你不懂,临海虽是敌国,可只要能夺回南闽,何乐而不为呢?”

“更何况,整个朝纶也就这枚弃子有点脑子,现任朝纶王不过就是一个沉迷花月的庸君,既然能够借助临海国的手铲除最大隐患,阿意难道不该夸夸父皇的好计谋?”

对上姜发那贪婪暴虐的眼神,姜延意直觉得浑身发毛,惶恐在心间肆意生长。

长这么大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逃离的想法。

“阿意,这些事不是你身为公主该考虑的,从今以后你就是南闽护国公主,父皇一定会给你最高荣耀。”

姜发伸手拍向她的肩膀,却被下意识闪避,脸上笑容瞬间消失,随即唤来宫女,“送公主回宫。”

与其说是送,倒不如说是押送,一路上,姜延意被看得牢牢实实,直至寝宫后,殿门被锁,门外还派了两名士兵看守。

她被控制了。

姜延意蹲坐在台阶上,双臂紧紧环抱着小腿,脑海中嗡鸣声不断,像是有着无数根银针一遍又一遍地刺扎。

头疼得厉害,像是要炸开一般,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眶湿红,泪珠不受控制地从眼尾滑落,湿漉的眼睫模糊了视线,似乎下一秒,人便痛晕了过去。

她强忍着疼痛扑倒在门上,用力敲打,“开门……”

“公主,圣上吩咐过,这几日不可让公主踏出寝宫半步。”

姜延意双臂撑着门扇,一点点滑落瘫坐在地,有气无力,“传御医……”

“公主,圣上特意叮嘱了不让任何人与公主相见,还望不要为难我们。”

姜延意双眸微闭,缓了口劲怒吼:“若是本公主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得起么!”

“呵呵……”门外两名士兵忽然冷笑了起来,“咱南闽国公主那么多,一位委身过贼子的公主而已,圣上见了都觉得晦气,我劝您还是想开点,如今临海王愿意要您,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临海王?要她?

“你们说清楚…这关临海王什么事?”姜延意用力拍打着门扇,然门外却再无半点回应。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上冒着许些冷汗,力气渐渐消失。

她患头疾已有三年,是当初替父皇挡下了敌军一击,她不信这是父皇下的命令,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姜延意黛眉一皱,用力咬破唇瓣,试图窃取片刻清醒,她撑着微晃的身子来到床榻后方。

那里有一条密道,是当初为了罩着某个受欺负的小哭包挖的,虽然后来她被母后训了一顿,但好在密道没被发现。

她不信父皇不顾她的性命,说不定是母后出了什么事,否则一定会来看望她的……

回首过往,她因生母使计爬上龙床,生在这皇城别苑,自小便过继到皇后名下,享受着嫡公主般的待遇。

皇后待她如亲生闺女,父皇虽不常来后宫,但每每见面,父皇都会夸她端庄大方、样样精通,还会给她带些寻常女孩子家喜欢的小玩意。

她自认为她是走了大运,没有因为生母的自私同归于尽,也没有因为生母的卑贱而遭受冷落。

所以,这其中一定是有隐情,只要她见到母后,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姜延意沿着地道走了许久,出来后已是日落后,她借着夜色走窄道,一路躲过宫女太监潜进凤栖宫。

宫内烛火昏暗,无人值守,只听见一些稀稀疏疏的碎话,听声音正是父皇母后。

姜延意继续靠近,耳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的神色也随之黯然发怔。

“陛下当真不请御医去瞧瞧?阿意虽是贱婢所生,却也是陛下的亲骨肉,更何况她那头疾也是替陛下所挡。”皇后王婉抿了口热茶,语气淡然。

姜发躺在龙榻上伸了个懒腰,言语散漫,“不过就是头疾罢了,又死不了人,更何况朕是她父皇,她就该替朕挡那一下。”

姜延意站在帷幕后,双脚冰凉,脑海中思绪紊乱,若非亲耳所听,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相信。

那个她向来敬重、奉为真理的父亲竟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般轻飘飘的话,就像是对待一个毫无关系的奴隶。

“婉婉啊……”姜发伸手接过王氏递来的茶杯,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你若是真的关心阿意,还在乎朕的旨意?”

王氏动作一怔,只听耳边声音继续:“关于当初柳氏的死,朕可没少帮婉婉隐瞒,否则依阿意的性子,她会尊自己的杀母仇人为母后吗?”

王氏脸上的笑容渐失,索性也不装了,当即双臂端于腹前,鞠躬谢罪:“还望陛下明鉴,婉婉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陛下。那柳氏虽得陛下宠幸生下阿意,可终究是贱籍出生,若是传出去定是有损皇家颜面。”

“另外,若是阿意交由那贱婢教管,想必也不可能出落得这般知书达理、国色天香,竟能让临海王愿以她为筹码助我南闽绞杀反贼。”

王婉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晰,姜延意站在帷幕后,颤抖着双手摁压胸脯,紧咬唇瓣,刚凝固的鲜血又沿着新的咬痕流至下颚。

刺痛感触发着痛觉,却没法撼动现已麻木的神经,整个人空落落地站在那儿,宛如一具活尸。

耳边不断传来两人谈话声:

“朕自然知道婉婉有心了,那贱婢给脸不要脸,被朕宠幸还要死要活的,若非婉婉以阿意要挟逼她自缢,还指不定整出些幺蛾子!”

“陛下谬赞,不过还真是可惜了……阿意可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就这么送给临海王,会不会不值?”

“婉婉是在说笑么?阿意一个女流之辈,想当初你那般悉心教养,可不就是为了作为筹码与外族换取利益,如今用她收复南闽,并与临海结为盟友,该是物尽其用了。”

……

听着二人卸下伪装谈笑风生,句句刺耳锥心。

姜延意没有上前捅破,而是拖着病弱的身子从后门离开凤栖宫。

一路上,寒风萧瑟,她被吹得摇摇欲坠,似乎风再大点,便能将她刮入寒渊。

她的眼角充着血泪,随着狂风肆意倾洒,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血腥咸味儿,模糊了视线,也迷乱了方向。

她好恨……

这么多年,她最眷念的父爱、母爱不过就是为了利用她编造的虚假幻想。

她竟认贼作母、鄙夷了自己亲生母亲这么多年,奉那道貌岸然的人渣为父皇,还自以为是最受宠爱的公主。

她简直就是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