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不知何时掀起狂风,衣料簌簌摩挲声变得此起彼伏。

追兵已经赶到近前,头领皱眉看着这群拦路的人,心里隐隐升腾起一股惴惴不安的预感。

为首的男人气度尊贵威仪,浑身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上位者气势,极具压迫感。

那侍卫头领不自觉发怵,但随即想到江老爷阴冷恐怖的目光,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抱剑上前道:“各位大人,我等奉江家主之令,要将发病的二姑娘带回去。”

一句话,点名了他们是江南江家的人,至于二姑娘发的是什么病,并不重要,一般达官显贵都不愿卷进这些是非中,惹来一身麻烦。

侍卫头领看向身姿纤弱的二姑娘,目光不由带了些许的怜悯,他几乎料定这群显赫贵人不会去多管闲事。

这朵纯稚无辜的娇花,今晚恐怕就要遭人肆意摧折了去。

然而信誓旦旦的等了许久,为首那人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娇弱无依的姑娘,掌心的鞭柄慢条斯理的变换着角度。

江梨手指紧紧揪住裙摆,脸蛋被迫仰起,垂落眼皮实在不敢与他对视,睫毛轻颤。

她知晓身后就是江府的追兵,倘若面前这位大人不愿意出手相助,今日她的归处,只能是那孙老头如蛆恶浊的地盘。

但她同样也知江家在江南的名声,谁会愿意去救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女子而得罪了江家?

天穹乌云翻卷,时不时刮来汹涌的冷风,街道两侧枝叶窸窣作响,除此之外,再没旁的声音。

沉寂的气氛一点点压垮江梨纤细的身躯,她手足无措,很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谁也不想见,可下颌处的冰凉像是刀剑一般,叫她丝毫不敢乱动。

半晌,等追兵们隐隐躁动之时,阒静的氛围骤然被打破。

“好。”顾衡轻笑,慢腾腾收回手。

他的眼神平静无澜,像是没意识到自己揽下了大麻烦。

话音甫落,不止江府的追兵不敢置信,江梨亦是诧异地抬了抬眼。

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

他唇边仍是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淡笑,似乎这一切于他而言好似不过是一场闹剧,掀不起一丝情绪。

江梨惊讶之余,又有些惶恐。

不知晓她是否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无底深渊。

但无论如何,能拖延些时间总归是好的。

江府的追兵受了江宿明的死令,自然不肯罢休,头领见他们不过才寥寥几人,便咬咬牙准备直接动手。

然而却见顾衡慢悠悠抬了下手,他身后一位面部阴柔的男子便即刻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置于领头人面前看了一眼。

霎时间,头领耳边好似有惊雷炸响,轰鸣一声,脸色顿时煞白了个彻底。

其他侍卫正不明所以,只看见他们头领如同魔怔一般战战兢兢弯腰屈膝,满头汗水说着恭维请罪的话,得了那个男人颔首后,便急忙带着所有追兵离开,脚都不带停歇的。

在回府的路上,头领仍处于惊心吊胆的余悸中,旁人没瞧见,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递过来的,竟然是天家的令牌。

……

耳边疾风飞掠,江梨懵怔的坐在马背上,身后是男人宽阔的胸膛。

他的手绕到她身前,牵握着缰绳,虽未触碰到她分毫,可那股极具攻击力的气息铺天盖地把她笼罩其中,江梨进退不得,把一张脸憋个绯红。

她咬着唇瓣,心中犹豫踌躇半晌,才慢慢试探开口:“今日之事,江梨多谢大人。”

温软的嗓音放得很轻,周边狂风呼啸,顾衡全然没听清,垂目瞥一眼乌黑的发顶,“嗯?”了一声。

他的胸膛微微震动,江梨眼神都不知道往哪放,只好盯着身前那双修长且匀称的指骨,忍着羞怯再度道:“方才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话音一坠地,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他的音线偏低,震得人耳膜有些发痒。

“谢就免了,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

闻言,江梨身形微僵。

他虽未言明,但铺洒在后脖颈的温热气息,总归带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连风都染上了些许燥意。

答案呼之欲出。

她心里清楚,只得抿唇默默安慰自己,左右是比强迫她委身老头子来的好。

天色渐暗,在马上颠簸一路,大概是戌时,清脆的马蹄声逐渐归于虚无,一行人停到了潺潺水岸边。

顾衡翻身下马后,顺道拎着江梨的后领把她带了下来。

甫一踩上地面,江梨晕沉沉的几乎站不稳,再加上被衣领一勒,胃里面更是翻江倒海,脸色苍白脆弱。

几次险些吐出来,都被头顶那道阴恻恻的视线给吓到憋了回去。

顾衡没时间让她慢慢缓神,扔下一句“跟上”,便直接步入船舱。

齐太监双手揣在袖兜里,笑眯眯的道了声“请”,阴柔的面部毫无异色。

可心里却是掀起惊涛骇浪,太子爷难不成还真要将人带回京?

江梨从未骑过马,此时两条腿都是颤的,可她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强忍着不适迈步进入宽敞的船舱内。

被江府精心调养出来的这朵艳灿芙蕖,虽慢慢委屈地蔫了下去,却不损内里的风华绝代。

路过水岸的行人不由得驻足,不待他们再惊艳地去观赏一二,偌大的船舶便已启程。

碧波荡漾,一阵阵的水声浮动。

江梨不知他们要去哪里,心里有些许的慌乱,这还是从小到大,她第一次离开江南。

她甚至连江府几乎都没出过。

可人在船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乖乖跟人进去一间小室,见这人要走,赶忙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齐太监转头看她一眼,笑道:“回京都。”

随后轻轻带上了门。

“咔嚓”一声,江梨心尖一颤。

他方才说的不是“去”,而是“回”。

他们竟是京都人。

顾衡此次途经江南前往渝州,是为查探一起贪污之案,其中官员牵扯极广,皇帝之前连派几人都未肃清,即便是顾衡,也用了月余才彻底结案。

待回京述职,想来又是一阵天翻地覆。

一些人项上人头不保,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如今可不会顾忌顾衡身份,此番回京大抵不会太平。

后面这几日,顾衡埋首桌案,没再过问其他。

日月交迭,湖面波光粼粼,船舱泛起细微的晃动。

顾衡正沉心公文,外面就有人敲响了房门。

“进。”

齐太监轻轻推门而入,步至桌案前,瞧了眼他脸色,轻声道:“殿下仔细着身子,适当需休息一下。”

顾衡“嗯”了一声,眼也不抬,手指翻开新的一页,显然没放在心上。

齐太监委实是无奈,只好道:“如今行至半途,若是有人心生不歹,这几日便是下手的最好时机,殿下一定要保重好身子。”

这些顾衡自是知晓,齐太监若无旁事,也不会去拿这些来絮絮叨叨,他终于不耐烦地抬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齐太监神色一僵,见太子蹙起眉头,讪讪道:“殿下,那个姑娘……日后是要以何身份?”

闻悉此言,顾衡怔了一瞬,翻阅公文的速度也缓下来。

倒差些把她给忘了。

他指节慢慢叩着桌面,一轻一重的声响引得齐太监一颗心七上八下。

因着见识过京都贵女们胡搅蛮缠的劲儿,这几日他生怕江梨缠着问他些什么,可殿下未发话,他哪敢擅自去透露?

不过这姑娘竟是出乎意料的安分,连门都不出的那种,估计是因为还不知晓殿下的身份吧。

等了半晌,方听顾衡道:“回京后,派人去查查江南江家。”

他稍顿了一下,嗓音平静无波:“把听雨轩收拾出来,其他的,不用多管。”

说罢,继续低头处理公务。

听雨轩是太子在宫外的一处宅邸,已有很长时间未曾踏足了。

齐太监觑着他不甚在意的神色,心中不禁暗叹一口气。

殿下如今二十有二,身边还无妻无妾,他自个儿倒是不慌不忙,其他人可是坐不住了。

他本以为江姑娘生得一副玉软花娇的好颜色,会得殿下另眼相待,然而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想到皇后娘娘赋予他的重任,齐太监连连摇头,行礼告退。

夜幕低垂,月明星亮。

夜风从船舱楹窗罅隙里透进来,书页被吹得卷起一角,哗啦啦的响,顾衡才终于从繁杂公务里抽身,伸手按了下太阳穴。

抬眼看了看天色,他莫名想到适才齐太监的话,漆黑的天幕倏然浮现一张宛若芙蓉的脸,含情凝睇的眸。

不堪一握的纤腰,和那截白得泛光的玉项。

顾衡面不改色,缓缓往后靠了靠。

他见惯了身边人的老谋深算,尔虞我诈,乍然看到一双把心思明明白白写出来的眼眸,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就忍不住哂笑。

大概是起了些逗弄的心思,加上江家于他算不上麻烦,那时顾衡便慢悠悠道了声好,想知晓她是如何反应。

果不其然,那双委屈落泪的杏眼慢慢睁大,迸出明亮欣喜的光芒,当真是把所有情绪都流露了出来。

顾衡眉骨微动,慢条斯理整衣而起,阔步出去。

那厢江梨正躺在小榻上数星星,脑海里慢慢忖度着这群人的身份,眼皮逐渐沉重下来。

快要睡着时,一道敲门声猛地将她惊醒。

这几天也没人来找她,她几乎都要闲成一只蘑菇了,只能不断思索着今后要如何办。

会是谁呀?

江梨趿履下地,慢吞吞挪到房门前,打开,而后探出一个小脑袋。

视线正对着描着金纹的玄色锦袍。

她心脏忽然一跳,缓慢抬眼,撞入一双似笑非笑的深眸。

江梨胸口一滞,连忙规规矩矩站好,弯翘的睫毛慌乱地发着颤。

更深露重,周遭阒寂。

她福身行礼,是一副端庄贤淑的模样。

门扉只打开了一条小细缝,她怯生生地挡在那里,里面洒出来的暖光映衬得她乌发毛茸茸的,像只戒备又柔弱的小兽。

顾衡垂目睥她,慢悠悠道:“我不能进去?”

江梨身形一滞,小声说:“当、当然可以。”

这本就是他的地方,她还能如何,只得慢吞吞挪开脚步。

屋子里橙黄的光洒出来,配着走廊上的阴影,把顾衡那张俊朗冷清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宽肩上面铺落一层阴翳。

他高大的身形陡然进来这间小室,江梨只感觉周身的空气都稀薄了,有点叫人喘不过气。

她不知这位大人为何会突然来此,还偏偏挑月黑风高的夜晚来,总该不会是反悔,想把她半路扔进江河里吧?

江梨被自己的脑补吓得脸都白了,细眉揪了起来,赶忙去提壶沏茶。

随着一阵轻缓的水声,白皙柔软的手指捧着一盏青瓷杯,江梨福了福身,胆怯呈给他,“大人……”

细听之下,她软糯柔和的声线还隐隐含着颤意。

杯盏内氤氲开袅袅雾气,模糊了她精致秾丽的五官,顾衡垂眸时,只能看见一片晃人的白。

月光倾泻进来,她瓷白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这说是欺霜赛雪毫不为过。

顾衡不紧不慢地伸手接过,在触到杯壁的一瞬间,不经意碰到了她柔嫩的小指。

江梨睫毛一颤,脑海中忽然响起那道低沉戏谑的声音。

“谢就免了,我从不做没有回报之事。”

这、所、所以今晚……?

慌乱霎时在她心底蔓延开来,这种事对她来说太过遥远,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江梨情绪起伏间,船舱晃荡,她手中一个不稳,在顾衡正要接过的一刹那,杯盏“啪”一声惊响瞬间摔落在地,温热茶水四溅开来。

玄黑描金的锦袍底颜色迅速加深,正在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金丝绣纹上还挂着一两片茶叶。

而那双皂靴里也浸了茶水,双足湿湿热热的,这位高权重的太子何时这般狼狈过。

顾衡背脊都绷紧了,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想捏死她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