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叶凌尘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文盲。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有幸看到这种堪称诡异、又莫名有那么点和谐的场面……他那从来没跟任何洋人接触过的妹妹,这时候竟使用着他只偶尔在商埠听过几句的语言跟叶无缺顺畅无阻地交流着,那眉飞色舞的神情,以及时而高扬、时而低徊,显然乐在其中的语气,都证明叶轻云的水平明显不止她自称的“勉强能够应付日常交流”。叶无缺起先神情轻快,似乎并不把这次考校当做一回事,可随着两人对话的时间延长,他的神态却愈发严肃。叶凌尘听不懂两人在交流什么,可看叶无缺的表情,却仿佛不像是叶无缺在考验叶轻云,倒像是叶轻云主动反问叶无缺了一般。
而轻云……也一扫此前半年的阴郁,当她讲起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语言时,整个人都变得十分快乐,像是剑客拿到了战无不胜的长剑、文人握住了生花的妙笔。
叶凌尘是冷籍,不可能通过科举入仕,从小就没接受过类似四书五经这样的儒家教育,在思想方面反而比那些饱学之士更加开放。因而,若叶轻云当真认为在异国生活更加自由和愉悦,并能承诺月月都要寄家书回来的话,叶凌尘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松口,让她跟着叶无缺一道上路,前往那个他只在他人口中听说过的年轻国家。
“……好!”叶无缺陡然一拍桌子,大喊道。叶凌尘吓了一跳,忙问:“无缺,你对舍妹的考校……”
“惊艳绝伦!”叶无缺整张脸涨得通红,“凌尘,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偷偷给表妹请了专教她英语的夫子,然后来故意捉弄我的?”
叶凌尘摆手:“不敢不敢。无缺,看你这态度,轻云是过关了?”
叶无缺重重地点头:“说来惭愧,表妹的水平,看样子已经在我之上了。”
以她雅思八分的成绩,若是连叶无缺这么个半道出家的自学者都比不过,那导师恐怕得气晕过去……叶轻云在心里默默吐槽,但面上却只是略带羞赧地笑了笑:“表兄谬赞了。”
不过,叶无缺倒也不是真的如她想象的那样,只会几句类似“How are you”或者“Hello”“Good bye”之类的简单句子,大概是因为常年与英国人进行贸易,叶无缺的口语其实非常纯熟,发音也很标准,没什么让人难以听清的口音。甚至以叶轻云的眼光来看,叶无缺的口语已经能打八十分以上了,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毕竟是半道出家,言辞之中有许多语法错误。叶轻云英专出身,当初为了考专八,曾经不眠不休地疯狂做改错题,把自己训练得看一眼就能揪出语病来,差点就没克制住要打断叶无缺,纠正他的语法了。
好在,叶轻云到底还是忍耐了下来。只是寻思着等上了船,再找个时间和由头好好教一下叶无缺。这个时代的美国还称不上是民族熔炉,游荡其中的除却印第安原住民外,其实大部分都是欧洲移民,平时使用的都是标准而书面化的语言,叶无缺虽然口语不错,但若是不系统学习语法的话,恐怕到了美国,还是会遇到相当的困难。
叶无缺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从来不故意恭维人。表妹,若你当真是自学成才,那你真无愧于天才之名了,唉,可惜我们叶家是冷籍,再加上表妹是女孩,否则,若是表妹去参加科举,何愁不是个状元郎!”
叶轻云想起自己常年跑题的作文,打了个寒颤,暗暗庆幸自己穿成的是个女孩。
“所以,兄长,你答应我跟着表兄一同出海了?”叶轻云期待地望向叶凌尘,觉得自己连当年等专八出分时都没这么紧张。叶凌尘看她眼睛明亮地望着自己,最终点了点头:“……只要能保证一个月给我寄一次家书,就随你去吧。”
叶轻云在心里放起了烟花。
她笑逐颜开,从桌子后面起身:“那我现在就去准备行李!”
“这些事情交给小萍去做就好。”叶凌尘拉住她,“你有更重要的事得办。”
叶轻云好奇地看着他:“什么事?”
“自然是入棺下葬。”叶凌尘道。
叶家红事变白事的传闻,不到三日就传遍了苏州。这倒不是因为叶家多么有名,而纯粹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叶轻云实在不幸,才被知府大人看上,来不及享受一天的荣华富贵,就暴病而亡。叶轻云出殡之日,半条桐安巷的人都跑出来哭丧,挨个去安慰叶凌尘,劝他节哀顺变,那场面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很是凄凉,而落在知道实情的人眼中,未免就显得有几分滑稽了。
那名先前给知府说亲的媒婆也垂头丧气,面上挂着遗憾的神色,目光却很不甘心地盯着叶轻云的棺椁,在心里暗自嘀咕:从没见过保存得这样完好鲜丽的尸首,简直跟活人没两样。
小萍作为主动要求陪叶轻云前往美洲的侍女,这会儿也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着行囊,胆战心惊地站在叶无缺身边,小声道:“大人,小姐闷在棺材里那么久,真的没事吗?”
“我亲手打的气孔,不会出事的。”叶无缺甩了甩手,“等送葬的人一散,我们就去把棺材挖出来,这一关蒙混过去了,未来的路就坦荡了。”
小萍纵然还是觉得心里不安,也只能顺服地点点头。两个人慢慢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小萍抬起头看着漫天纸钱,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几年前老爷病逝时的场景,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酸,低头暗自垂泪。叶无缺乍然听到她的抽泣,心想:没想到小萍和我家表妹这样情深意笃,轻云只是假死,就哭得如此伤心,若是真的去世了,岂不会把心都呕出来?
他长年累月跟洋人打交道,西方礼仪也学了不少,想了想,衣袖中抽出一块手帕,递给小萍:“别哭了。”
小萍浑身一颤,脸颊迅速飞上一片红晕,呐呐地应了一声,收下了手帕。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小萍心急难耐,看着日头逐渐西沉,送葬人的唢呐终于渐渐低了下去,伴随着最后一拨土盖上,整个葬礼总算宣告结束。在叶凌尘的带领下,那群人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桐安巷去了,叶无缺见人声沉寂,立马从躲藏的树后现身,抄起早就准备好的铁锹,三下五除二地把棺椁给挖了出来,小萍站在一旁,心如擂鼓地看着叶无缺把坑越挖越深,等总算看到夜色中的棺材边缘时,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又连忙捂住嘴。
叶无缺半跪下去,撬开棺材四角本就钉得极松的钉子,挪开棺材板。
叶轻云猛地从里面坐了起来,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清凉的空气。
她自由了!
“我们立刻上路。”叶无缺低声道,“走水路,半个月左右就能抵达广州,刚好能赶上那艘船的出航日。但你也要想清楚,轻云,”叶无缺看了她一眼,“去了加州,你就不再是叶家小姐,具体能有什么身份,连我也不知道。你若是再想回到苏州,那可就不容易了。”
“我明白。”叶轻云坚定地点点头,“我一定能适应的。”
她又转头看向小萍:“小萍,你若是不想去加州的话,不必硬是跟着我们,回家去吧,兄长不会责备你的。”
小萍似是没想到叶轻云忽然说这番话,短暂地愣了愣,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先是撇过头,看了叶无缺一眼,旋即咬着牙摇了摇脑袋,细声细气地说:“我想跟小姐在一起。我也一定能适应的。”
“好。”叶轻云看她这样,也不多询问,干脆利落地说道,“那我们立刻出发。”
由于之前的假死已经耽搁了三天,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三人不顾舟车劳顿,一路披星戴月,铆足了劲赶往广州。叶轻云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古代磨死人的交通,在心里感叹了不知道多少遍高铁和飞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终于,在一个雨后的清晨,三人坐在船上,遥遥看到了灰白色如云雾般堆砌的广州城墙,以及渡口停迫着的商船。叶轻云在现代时,早就见过比这更恢弘华丽的舰船,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看过几眼后,就转身去收拾行李了,而小萍却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庞大的商船,吃惊地张大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仿佛直入云霄的桅杆。
叶无缺本以为叶轻云说什么也得被这种大型商船震撼一下,正好整以暇地盯着她,谁知她却神态平静,于是无趣地别过身,转而去跟小萍攀谈了。
他们时间赶得极巧,正好是最后一天登船。由于满族是马上民族,在洋务运动之前,清朝一直不怎么在意发展海军,直到现在,使用的都还是传统的木帆船,虽说体制庞大,但论起坚硬和速度,都比不上同时代已经在欧美国家流行开的蒸汽船。他们眼下乘坐的这艘船就是一个典例,尽管外表漂亮,内里却陈腐得厉害,四处都弥漫着一股霉味。叶凌尘丢下行李,就跑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了,小萍去烧水,只留下叶轻云一个人坐在潮湿而狭窄的客舱中,听着走廊中吱吱嘎嘎的酸响,总觉得这艘船撑不到靠岸,就会在太平洋中心沉下去,她心有戚戚地想,如果自己在校学的是工科就好了,这样她说不定真的能靠学到的知识,切身参与进这段风起云涌的历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身难保,甚至刚刚穿越过来,就要为了避祸逃向国外。
她叹了口气。
这时,她听到舱门之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极其悠远的号声,有人用广东话大声吼着什么,大帆在海风中张开,扑簌簌的响声即使在客舱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叶轻云感到自己身下微微一震,明白船只已经离开了码头,正被海涛簇拥着,航向北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