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言念君子(二)
“封魂锁封印在他的心间,封印了他的七情六欲,使他无心无情,封魂锁是滋补神魂肉身的圣物,但同时也化作强大的禁制镇压他,折磨他,削弱他的灵力,使他饱受痛苦。”
裴娇冷静下来仔细思索,“我记得传记中曾有记载,顾景尧曾被镇压于雪域天牢中数十载,难道便是因为封魂锁的缘故?”
铜镜道,“不错,并且现在的他尚在雪域天牢之中,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裴宁因陷害同门犯错,你恰好可以借此机会向宗门请罪,主动去雪域看守天牢。”
宗门内犯错的弟子若是不想被逐出宗门,确实有前去寒苦之地驻守的前例,以此来将功抵罪。
一不做二不休,第二日裴娇便主动请缨要去雪域。
此消息传开,令宗内弟子纷纷讶异。
“她是诚心认错?连雪域都敢去,那可是与魔族交壤的地域。”
“我看她是怕被杨炜报复吧,借此避开风头。”
“听闻雪域那边恰好缺人,长老定会批准,她怎么这么无赖,本来以为此番定会被逐出宗门的。”
确实因无人敢拦下此等苦差事,裴娇便被派遣去了雪域。
前往雪域的仙舟之上,除去裴娇,还有许多天岚宗的内门弟子以及长老。
相比起揣着掉漆暖炉披着小袄的裴娇,他们可谓是整装待发、器宇轩昂。
他们看不起身为外门弟子的裴娇,见她竟还能悠然地自处,自然有人不乐意。
“真是晦气,没想到竟和她一同坐着仙舟去往雪域。”
“我们和她可是不一样,她是以戴罪之身被派遣雪域驻守,而我们是以宗内精英前往雪域镇魔。”
“哼,你们瞧瞧她那胆小的样,抱着柱子的手就没放开过,这土包子怕是第一次乘坐仙舟,估计到了雪域天牢,她怕是要被吓得脚软。”
此话一出,引起一片哄笑。
铜镜于裴娇识海冷声道,“你别听他们的,仙舟驶向雪域必然会经过海域,要牢牢抓紧,不可松懈。纵使修为高深的人,也会因为一时大意而被风浪卷走。”
裴娇乖乖将头埋进围脖里,牢牢地抱紧了仙舟上的高柱,“好的。”
她才不计较这些言语的得失,保命要紧。
不出所料,半晌之后,仙舟刚好驶过海面,远处不知名妖兽布满鳞片的褐色长尾甩出蔚蓝海面。
巨浪迎风而起,发出声势浩大的嗡鸣,震得法器剧烈颠簸了两下。
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仓惶的惊叫声。
那些内门弟子被震得身形不稳,纷纷四仰八叉狼狈至极。
起初那个嘲笑裴娇的人更是被风浪席卷,眼看着便要掉下仙舟,他脸上没了高傲的笑,满面惊恐地呼喊着:“救命!救命!”
这时一旁一直闭目修炼的长老及时出手相救,才将他从鬼门关捞回来。
“胡闹!乘坐仙舟,岂是儿戏!”
他被长老严厉训斥了一顿,哆哆嗦嗦地整理着湿透的衣衫,身旁的同伴也都因剧烈的颠簸呕吐不止。
而这满目狼藉之中,唯独其中有一人面色平静。
裴娇仍旧安安静静地抱着她的柱子,怀里揣着的暖炉使得她脸色红润,遮挡的湖绿小袄使得她浑身干净爽利。她仍旧和之前一样,目光远远望在海面之上,恍若置身事外。
海风卷起她月白的裙摆,衣袂翻飞之间,倒是衬得他们方才的举动荒唐可笑。
那些内门弟子见此面色一阵青一阵红,却也纷纷闭了嘴,取出法宝稳固身形,更有甚者也学着裴娇,牢牢抓紧了仙舟上的建筑物。
便是这样,路途上终是安静许多,一路驶到雪域。
雪域这边天寒地冻风雪交加,冷得叫人直打哆嗦。
下了仙舟之后,雪域天牢便在不远处。
暮色降临,奇寒透骨,山中的温度骤然再降,裴娇一深一浅踩在雪地里,眉毛都快起了霜。
天牢处在群山环抱处,风雪交加,隐隐望见雪中一角灰色的影子。
前来交接的修士与天岚宗长老寒暄一番,便领着众人前往天牢。
裴娇人微言轻,跟在了最后处。
天牢更像是一座阴森可怖的高塔。
塔的底部关押着最低等的魔物,随着浮空的阶梯而上,有无数的魔爪从阴暗的角落中伸出,企图将人拉入深渊,却不敢越过镇压的符箓。
守塔的修士道,“镇压在底层的是尚未化形的魔物,越往高处走,魔物的神智越高,实力也越强大,而顶层……”
他没有再说,众人却心领神会。顶层镇压的,是最为可怖的魔头。
魔物见了新面孔,纷纷使出狰狞手段欲要吓唬他们。
裴娇裹紧兜帽,目不斜视,将护耳的绒球裹紧,对周遭魔物发出的怒吼邪佞叫声充耳不闻。
本有些腿软的内门弟子们见她都如此淡定,咬咬牙也都走在了最前头。
裴娇看着面无表情,并不是因为淡定,而是因为有些发憷。
她木着脸,心里在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桂花糖糕、龙井虾仁、罗汉大虾、葱爆牛柳、牛乳豆腐……”
果然,在美食佳肴的衬托之下,阴森的雪域天牢也多出几分人情味。
那些魔物似乎觉察到落在后头的裴娇修为最低,便都转移了注意,更有甚者,将自己的头颅摘下来想要恐吓她。
断掉的头颅滚落在裴娇面前,暗处的魔物们兴奋地期待着她被吓哭。
谁知裴娇停顿了一秒,盯着那血淋淋的头颅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红烧狮子头。”
然后抬脚把头给他们踢了回去。
魔物们:“……”
模样和个小白兔似的,还挺拽。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似乎没了路,并且越往上走温度越冷,便连阶梯都落下一层白霜。
裴娇因为修为过浅,灵力难以御寒,手脚都冻僵了,被远远抛在了后头,长老也并不在意她这个丝毫没有天分的弟子。
她卖力爬着阶梯,想要跟上他们的步伐。
她知道顶层关押的便是顾景尧,此番打探清楚情况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就在她抬眸望向阶梯之时,发觉远处飞来一道弧形的长波,她尚不知那是什么。
直至那些走在她身前的人纷纷被这道强劲的灵气震飞,各个倒地不起,口吐鲜血,就连领头的几位长老都面色苍白地捂着胸口齐刷刷地跪了一片。
高处传来一道冷戾森然的声音,震慑的威压于密不透风的天牢中化作道道令人心悸的回音。
“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正眼看我?”
随着顶层的话音落下,那些底层叫嚣狞笑的妖魔瞬间销声匿迹。
偌大的天牢趋于诡异的寂静,众人屏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前边的人倒的倒跪的跪,只剩下裹着袄子的裴娇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也终于得以看清顶层的全貌,厚重的冰层蔓延至每个角落,千里冰封,寒气沁骨,恍若寒冰地狱。
浩瀚的冰层中央禁锢着一个人,天牢顶端的二十四根锁链穿透他的肩胛骨,高低错落的冰锥刺穿他的手臂。
剔透的冰面上凝结着干涸的猩红血液,四周全是密密麻麻镇压的符箓,可见仙洲有多忌惮他。
鸦黑的长发垂落于洁白的冰层之上,遮挡住面容,只露出轮廓冷峻分明的下颌和一抹殷红的唇。
那人微微侧过头,锁链发出沉重压抑的碰撞声,鬓角的发微微摆动。
对上他幽暗目光的一瞬间,裴娇浑身汗毛直立。
这便是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魔头,顾景尧。
她现在不仅正眼看他,还恰好和他对视了。
救命!
短暂的慌乱过后,她迅速用手覆住双眼,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僵直地转过身,准备打哪来的从哪回去。
为首的驻守的修士面色难看地擦去嘴角血迹,他低声道,“不要靠近他,我们先撤。”
便是有锁链和符箓压制,此人带来的威压也如此之大,怪不得能令仙盟忌惮不已。
乌泱泱的一群人看似镇定,却实则脚下抹油溜得飞快。
裴娇听见为首的几位长老面色沉重地说,“没想到许久过去,他竟还是如此棘手!此番除魔,需等其他宗门来到才能进行。”
“长老无需过于担忧,这魔物嚣张不了多久,待到血魇之日,便是他的死期。”
裴娇竖起耳朵听了七七八八,联系起仙舟之上那些内门弟子所说,他们是来除魔的。
她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不会是想来杀死顾景尧吧?
顾景尧心中有封魂锁,虽说封魂锁是能削弱他的灵力,可封魂锁好歹也是神器,同时也能滋养他的肉身,如若不是一击毙命,那么恢复的能力可是十分惊人的,就算他被镇压,也不是如此好对付的。
而且他们方才还提到了……
“血魇之日。”铜镜的声音于她的识海响起,“修仙界景观奇异风云多变,阴月阴时月亮会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此时各类魔类妖物蠢蠢欲动极为不太平,便被修仙者们称为血魇之日。”
顾景尧此人身世成谜且心中被封印了封魂锁。
封魂锁携带上古禁制,不仅会折磨着被附身的人使其痛苦不堪,更会在血魇之日达到顶峰,甚至开始吞噬被施咒者的灵力。
裴娇喃喃道,“他们欲要在血魇之日行动么……”
裴娇想要进一步了解,却无从得知他们的计划。
雪域天牢内聚集了越来越多仙洲各大宗门的修士,裴娇被使唤着去各处打杂修缮时常常会看见有新的面孔。
直至有一日,天岚宗那几名素来看不惯她的内门弟子趾高气昂地对她道,“我们忙着除魔之事,今日顶层符箓修缮之事交由你处理。”
天牢内的符箓极为重要,每日都要一个个细细检查,若是有失效的便要修缮,这是一个繁琐吃力的活。
裴娇自然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可这对她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个接近顾景尧的好机会。
于是她犹豫片刻,还是应允了。
有一内门弟子见她埋在兜帽中的脸色苍白,生出几分怜悯之情,在她踏上阶梯之时多嘴了一句,“血魇之日临近,每每临近一日,顶层的魔头便会虚弱许多,多数时刻都在沉睡,只要你不靠近他,他伤不了你。”
另外几人不满道,“许铭,她可不值得你对她好,你别忘了,林师姐之前对她那般好,她还恩将仇报。”
裴娇对许铭轻声道谢,便提着暖炉裹着袄子朝着顶层走去。
顶层温度极冷,她眉毛都起了霜,可手心却因为紧张冒出汗。
她并没忘记那日魔头的威压有多可怕,只是小心翼翼没发出半点声响,更不敢注视寒冰炼狱之中被锁链禁锢的人。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外头风雪交加之音,看来顾景尧确实如他们所说陷入了沉睡。
裴娇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才敢观察起周遭的环境。
她一手揣着暖炉,一手提着灯,不厌其烦地检查着符箓的完整。
直到检查至二百零三张的时候,她忽觉锋芒在背,可怖的威压自头顶降临,鹰隼般冷漠锋利的视线从后边牢牢锁住了她。
裴娇明白,很可能是魔头醒了,更加不敢声张造次,只是裹紧了兜帽,将脸埋进绒毛里,谨慎地挪动着步子,继续整理修缮着符箓。
而就在此时,通往阶梯的大门轰然自外合上,裴娇一怔,步履匆匆朝着大门走去,她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推开。
外边传来幸灾乐祸的嘲笑——
“裴宁,你不会以为逃到雪域来便能万事大吉了吧?你陷害林师姐不说,将杨伟师兄推入寒潭,他可是叮嘱了我要好好‘关照’你。”
“你就在这里边好好呆在里头反省吧,待到我们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放你出来,长老他们正忙着除魔之事,没人会来救你。”
“长老最厌恶你这种无用之人,就算知晓了也不会惩罚我们。你呀,就自求多福吧。”
外头的人在放话完便扬长而去,裴娇静静站在门内,兜帽下的脸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从他们叫她来修缮符箓之时,她就料到他们会给她难堪。
他们说得对,就算她死了,长老也不会追究他们的责任。
因为修真界以实力为尊,他们是资质根骨绝佳的内门弟子,而她只是个戴罪在身的外门弟子。
她裹紧身上的袄子,将冻僵的脸紧紧贴在暖炉上,企图用稀薄的灵力来抵挡寒冰炼狱的苦寒。
铜镜气愤道,“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知道欺负弱小!裴娇,你定要好好修炼,将来变厉害了要他们好看!”
裴娇缓缓点头,心却在想,此番能不能活下来回去都是个问题。
若不是为了接近魔头,她也不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为了抵御寒冷,她围着大门来回地走,可还是冻得浑身发抖。
怀中的暖炉已然结冰,血液流动的速度都渐渐放缓。
裴娇眉毛结了霜,乌发上也都是冰渣子。
寒冰蔓延至她的脚踝,很快她便因腿脚冻僵而行动不便。
她冻得浑身发颤,垂眼看着薄冰自她腿部攀爬而上,迅速便到了腰间。
若是真被冰封,怕是性命堪忧。
生死攸关之际,她也顾不得其他,奋力地朝着寒冰炼狱中心跑去,她离那被玄铁链镇压的人越来越近,又因腿脚被冻摔到,她匍匐在他的脚下,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救我——”
她抬手便能碰到他的长袍,她能感受到那人冰冷的目光,他一直在居高临下地看着挣扎的自己。
可是,她所祈求的并不是悲悯世人的神,而是带来恐惧的魔。
如果单纯只是求救,他会毫无所动地看着她死去。
她得有筹码。
凝结的寒冰快要将她吞没,她牙关发颤,仰头看向被玄铁锁链禁锢的人,“我能解开、解开你身上的封魂锁,让你免受折磨——”
在寒冰欲要将她冰封的前一刻,她听见玄铁锁链的碰撞的清脆声,头顶传来一声的冷嗤。
她仰头,再一次触及那人漠然的视线。
在她屏住呼吸的顷刻,一滴鲜血滴落在她身前的冰原。
轰然之间,以那人为中心,血液于寒冰之上燃起一片燎原的白焰,张扬浓烈的光芒几欲撕碎炼狱中的黑暗。
裴娇被蔓延的白焰围绕,身上的薄冰缓缓融化,她面色呈现不自然的薄红,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很快便能行动自如,她惊异的目光地抬头看向顾景尧。
他的面容隐没在垂落的鸦黑长发之下,修长的指节搭在殷红的唇边,血液顺着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缓缓淌过微微凸出的苍白腕骨,此情此情透出几分诡谲的妖异之感。
裴娇瞬时意识到,是他咬破掌心,滴落的血化作火焰救了她。
修真各类人物小传中确实有说过,魔域顾景尧所过之处,都会燃起这般白色火焰。
火焰是纯白之色,其光芒甚至能够照亮黑夜,恍若熹微日光,故而名曰天光焰。
她长舒一口气,“谢谢……”
很快,她便听见那人充斥戾气的冷淡话音,“你最好祈祷没有骗我……”
明明是清澈泠泠恍若珠玉的音调,却因掺杂冷意显得低沉喑哑,于空旷的寒冰炼狱中回荡。
“我能让你捡回一条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捏死你。”
话音落下,周身的森白的火焰便隐隐有收拢之势。
裴娇:“……”
她实属理解到何为冰火两重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