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言念君子(十三)

裴娇表面上看着淡定,但是望见杨铭拎着两把比她头还大的锤子上来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这法器名为碎金锤,据说是杨家家主特意为此番试炼请数位炼器高人锻造而成的。

杨铭此人生得高大健硕、魁梧奇伟,步步走来时恍若移动的小山般给人巨大的压力,裴娇觉得整个擂台都在晃。

杨铭目光扫过她手中的木剑,冷笑连连,“你带这个上来,是送死的么?”

他阴恻恻地看向她,讽刺道:“裴宁,若是你之前便出局了,我说不定还会放过你,可是既然你执意要找死,那我便不客气了。”

擂台下一众人纷纷吆喝道,“杨兄,好好教训她!”

“就是,如此刁蛮狡猾之辈,才不配赢呢!”

杨铭和以往遇到的对手都不同,她本以为他体格偏重,在速度方面她是占了优势的,可是等到杨铭出招时,她才恍然意识到并没有如此简单。

碎金锤直接向她腰侧袭来,看起来虽笨重,实则移动起来的速度极快。

铁锤袭来恍若电光萦绕般,裴娇勉强躲过了第一道攻势,几乎是瞬息之间,第二道第三道攻势便接踵而来。

在连续规避掉前五招时,她因体力薄弱不免露出一个破绽。

裴娇皱眉,知晓自己确切没法躲掉,便想借力也给他一击,至少也不会让他占了便宜。

但是她还是天真了些,缺少实战经验。

原是杨铭知晓她定然躲不过这招,便顷刻间注入足量的灵力,随着他一声暴喝声起,一股疾风凭空而现,千钧一发之时,裴娇立刻侧身躲避,碎金锤带来的余威落在她的腹部,一股剧痛传至脑海,胃里翻江倒海,她瞬时便被那股风给击飞,然后直挺挺地倒在了擂台的远处。

裴娇双手撑着地,忍不住咳出血来。

方才碎金锤所落之处,已然出现一条狭缝般长的深坑,可以想象若是全然落在她身上,估计就不止是吐血这么简单了。

杨铭单手拎起卡在裂缝里的碎金锤,微微一扬眉,语气难掩傲慢,“不过如此。”

这时台下传来兴高采烈的欢呼声。

“杨兄不愧就是杨兄啊,我就说凭裴宁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能比得过人家有真本事的?”

“就是,裴宁也就只会这些偷鸡摸狗的套路。”

“终于看到她被教训了,先前估计得意得不得了吧。”

杨铭没给裴娇喘息的机会,在拎起碎金锤之时又狠狠向她砸去。

裴娇咽去喉间的血,迅速翻滚至一旁。

“咚”、“咚”、“咚”——

碎金锤近乎是擦着她身边落下,在擂台上砸出无数个深坑。

台下的杨炜见裴娇狼狈躲避的模样,不由幸灾乐祸道,“我胞弟这是在折磨她呢,让她连出口认输的机会都没有。”

魏明扬没有答话,望着在擂台上处于下风却一直未出手的裴娇,眉头却越皱越深。

数轮过后,杨铭看出台上的裴娇已然力竭。

她系着的发髻已然松了,乌发凌乱,身上没一块好地方,手臂上还被划出一道狭长的口子,不断冒出来的血将天岚宗的白衣染红。

她软塌塌地匍匐于地,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杨铭都怀疑她快要死了。

虽然先前听兄长说起这女人的种种传闻,都让他极为厌恶不耻,但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她还算是个硬骨头。

再打下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出人命可不好。

想至此,杨铭也难免大发善心不再折磨她了,大步走过去,打算将她直接踢下擂台。

而就在此时,那躺在擂台上看似奄奄一息的人突然动了动,双指使上灵力,直接打在他腿部的关节处。

此刻裴娇脑内阵阵嗡鸣,混混沌沌在一片空白之时努力回忆着老头和她说的话。

“你若是连那些炼气期的兔崽子都比不过,没有争得头筹,以后都别想吃上肉。”

没有争得头筹,别想吃肉。

没有争得头筹,别想吃肉。

别想吃肉……

吃肉……

肉——!

她脑子忽然一惊,浑身血气连着灵气翻涌,就连意识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不对不对……不是这句。

应是是更早的,是什么?

是…是……

——“你可知何谓剑意?”

她猛的睁眼,咽下喉间腥甜,伸着手慢慢摸向方才被脱手飞出的木剑,在地上带出一抹模糊的血痕。

杨铭似乎还没想到她还有力气反抗:“你这个疯女人……又要耍什么花样?你若真心求死,那便别怪我。”

只是当他垂眸望去之时,那少女凌乱的黑发下露出一双澄澈而又坚定的眼睛,不知为何,竟明亮得令人望而生畏。

杨铭压下内心惊疑,为免夜长梦多,一锤朝她砸去。

何为剑意?

她干涩的唇微微翕动:“灵力入体,融汇四肢,灌入剑内,便成……”

“剑意。”

话音落下之际,碎金锤轰然落下。

她骤然抬眸翻身,穿堂山风拂起她宽大的衣摆,腕间缀着的铃铛清脆作响,右足点在碎金锤萦绕着雷电的尖端,雪白的衣角绣着展翅的蝴蝶,恍若乘风而起。

随着缎鞋踏过碎金锤,她腕骨微微一转,那道木棍挥舞。

一道凌厉而又纯粹的剑气破空而来,剧烈的嗡鸣之声轰然炸开,凌冽的剑光随着她翩然而飞的衣摆而至。

一切发生的只在顷刻之间,不知那看似奄奄一息的人为这一刻蛰伏准备了多久。

在那一瞬,平钝的木剑在她手中恍若化为利刃,光刃倒映在她眼底,化作一片森寒之意。

袭来之时,她目光烁烁未有半分迟疑。

这辈子都不可能不吃肉的。

杀伐猛烈的剑气势如破竹席卷而来,杨铭面色大骇,无处可躲,只能聚集灵气防护。

他远远望着那气势突变向他袭来的女修,额角滑过一抹冷汗,心里安慰自己——

这裴宁不过一介练气,能厉害到哪里去?

然而在灵气屏障破损的那一刻,他那强装淡定的面具也裂开一丝缝隙。

怎么可能?

他轰然倒下之时。这四个字空余在脑海里,化作一片冰冷震惊之意弥漫开来。

北风过境,场下鸦雀无声,高处的擂台上,面容姣好的少女缓缓站起身来,风卷起她的裙裾,像是一朵翻飞盛放的花。

裴娇忍着剧痛撑着手中的木剑,缓缓抹去嘴角的血。

她垂眼看向毫无反抗之力的杨铭,双眼在布满血污和灰尘的脸蛋上显得亮晶晶的,半晌,露出一抹腼腆的笑:“看来是我赢了。”

此时此刻那些起哄的人纷纷瞠目结舌,面上皆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有人面露冷汗地掐着自己手臂,“这……这绝对不可能,我可是拿了今年的全数灵石补给赌外门杨铭是头筹的,这一定是在做梦……杨铭怎么可能会输给裴宁呢,我一定是还没清醒。”

“完了!完了!我的灵石!”

而杨炜看着倒在一片狼藉之中的胞弟,头脑之中更是雷鸣滚滚,在这震撼的反差之中完全没能说得出任何话。

究竟,发生了什么?

貔貅石像往上的观战席,那鹤发童颜的长老直接从座上站了起来,半是惊讶半是赞叹地喃喃道,“好纯粹的剑气……”

简直和当年那用一把木剑斩断昆仑巨兽的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先前看好杨铭的女长老也面色发白,她皱眉看向裴娇,心里难以承认,嘴角不自觉痉挛了一下:“她……她这不过是趁人之危……”

可是那蓄力的一道剑意确实是不作假的,她也知自己不好开口,为了掩饰尴尬便转手拿了茶盅而饮。

擂台边上的裁判也从震撼中反应过来,调整好面部表情后,面色淡然地动用灵力敲响擂台上的钟。

“外门大比,胜者,裴宁——”

“休息一时辰后进行内门大比。”

·

裴娇从擂台上边下来的时候步子已经软了。

她目光朦胧,头晕目眩,耳边嗡鸣,喉间血气翻涌,大致是知道宣判她是头筹。

思来想去,竟是运气好了一回。

先前杨铭出手是毫不手软的,她最后那一刻也是危急关头运气好的蓄力一搏。

剑意剑气什么的都是灵光一现解燃眉之急,若是现在再要她施展方才那一招,她也无从下手。

在她回顾之时,恍惚间一抹明黄撞入眼帘,系着描金挽带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来,“我不信,裴宁,你是不是作弊了?”

裴娇此时喉间剧痛,难以开口。

那女子见她不答话,坚定不移道:“你若是真材实料,那一个时辰后的内门大比便和我比试比试,我虽是内门弟子,也不欺负你,让你三招,你若是还能施展出先前的招式,我便认输,失去内门大比的参赛资格,否则你这头筹便要取消。”

一旁观战的内门和外门弟子们纷纷沉默,只有几人垂首交头接耳。

“裴宁可真惨,前脚刚走了个杨铭,这下又冒出来一个魏蓉蓉。”

“魏蓉蓉应该是今日才赶回宗门的吧,她是长老之女,又和林倾水玩得好,按理来说先前林倾水出事,她知晓后肯定怒火中烧,是一定要先来教训裴宁的。”

“那不也是裴宁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

虽说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裴娇的灵气和血气都已然亏空,按理来说此番要求她过于苛责,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人走出来为她说话。

一来她几乎是被全宗门唾弃的人,为了她去和长老之女作对,是毫无利益可言的,二来众人也不太愿意相信这自从入了宗门以来一直平平无奇的女子能够战胜素来便在外门有名气的杨铭。

就算是亲眼所见,他们也更愿意去相信裴娇是用了某种手段,这样心中才算舒坦平衡了许多。

见裴娇仍旧不答话,魏蓉蓉面露不虞,走上前来便过来推了她一把,“问你话呢,听明白了吗?”

裴娇仍有些耳鸣目眩,没想到魏蓉蓉居然一言不合就上前推搡她,先前那番决斗本就将她所剩不多的灵力和精气耗尽,她腿一软就差点跪下去。

裴娇勉强稳住身形,知道她刻意找麻烦,心里盘算着径直离开。

魏蓉蓉身为长老之女,在宗门内呼风唤雨惯了,眼见这裴娇竟敢如此忽视她,当下便心生不快,动用灵力向她身后袭去一掌。

“裴宁,你今日不和我比试,就别想走!”

不过她的掌风未能触及到裴娇便被击退化解。

魏蓉蓉忽觉心悸,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道突如其来的迅猛力道猛地击退。

她后退好几步,淡黄色的灵力萦绕于掌心,却终是不敌,直接狼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头顶传来一道冷淡的声音,似是浸泡于寒潭的玉玦互相碰撞泠泠作响。

“不必找她,你若执意,我和你比。”

魏蓉蓉惊异抬眼,心中又怒又惊,却在看清来者面容之时怔愣住。

雪白的外衫衬着梅红的里衣,本是碰撞而极难驾驭的颜色,在他身上活脱脱却成了陪衬。

他眉眼透着少年人的清澈,下颌线却带着青年的凌厉冷峻,垂下的眼中携着几分凉薄之意。

魏蓉蓉暗中惊叹,也不知是因为他的实力不容小觑,还是因为他的容貌过于惊艳,呐呐开口道,“你是何人?”

顾景尧没有即刻回话,而是朝着裴娇的方向微微俯身。

裴娇用那种惊疑不定的神情看着他,甚至不自觉避开了些。

见此,他低头时微微勾唇,修长的五指不由分说地紧紧扣住她的脚踝,当着众人的面,用一尘不染的洁白袖子擦拭裴娇鞋上的血污。

然后,他缓缓仰起头,顶着张谪仙似的脸淡然自若、不卑不亢道:“裴小姐的……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