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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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头一遭露宿沙尘暴过后的草原,林沁不大适应,偶尔远方传来野兽低鸣,还有风刮过浅草的沙沙响,令她一夜浅眠,到了晨光熹微时,不用李榕叫她,她就已经盘腿坐了起来。

观摩了一会儿李榕沉敛的睡颜,她戳戳他腰侧软肉,笑着同他道:“阿哥,我醒的比你早。”

李榕给她弄醒,视线铺了层薄薄的灰暗,尚未彻底天亮。

他淡淡瞥她一记,亦盘腿坐起,垂头摆弄那张毛毡时,倏尔笑了一下。

这家伙总是有奇怪的胜负欲。

远方鱼肚白在顷刻间映亮盎然的草原,李榕完整的把这张底色灰黄的毛毡铺展开来,它并不完整,又几处被撕裂出了大破口,以后应当是不能再用了。

在草原上,每户人家的毡包都会在天窗下涂有自家的颜色和标识。

林沁蹲在一旁,伸手拍掉积攒了一夜的尘土,找到其中湛如碧空的蓝色,上头点缀着明黄的旱金莲,她眼皮一跳,着急地道:“这是多兰家的毡包。”

相视一眼后,两人各自起身,李榕把百来斤的苫毡抖干净,扛在肩上,林沁想帮把手,他黑靴朝外走了一步,不让她。

他朝她抬抬下颌:“草原的路你熟,给我带路。”

林沁斜睨着他,黑色束衣包裹的手臂隆起些许,底下是如猎豹般蕴藏的力量,她自觉有些鼻热,不再多看,仰头捕捉到天边残余的天枢,辨别了方位,带着李榕一路寻人。

“多兰——”

“多兰——”

她呼唤伙伴的名字。

风将她的声音送向草原深处,却没有返还任何的音讯。

行至日上三竿时,林沁忽然有点害怕:“李榕,你说多兰一家不会被吹跑了吧?”

李榕拍拍她的头,也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多兰——”

林沁愈发焦急,双手圈成喇叭状,用力的呼叫她。

远方的绿山丘上,浅草被风压倒向阴面,那边忽然就传来回应:“我在这里!”

多兰灰头土脸的由绿山丘另一边爬上来,顾不得失态,冲着林沁哇的一声开始嚎啕大哭。

林沁头皮一麻,立马跑过去,抱着她,安抚的道:“你怎么了?”

多兰下巴搭在林沁肩头,呜呜的道:“我的家没了!”

她断断续续的告诉林沁:

“都怪我阿爹……

之前家里就有一个毡包的套脑松了,阿爹说这几日修,结果昨夜喝酒喝高,刚好赶上沙尘暴,毡包就被吹倒了,套脑的横梁刺破了一旁的毡包,压在木围栏上,把围栏压塌了,牛羊全部都跑了出去,马也没了,我们全家人都被风卷着在夜里跑,好容易找靠一个绿山丘避难,挨到了天亮。”

“奶奶、阿姐、吉日格拉,她们都吓坏了……”话至一半,戛然而止,多兰紧绷了一晚的背脊忽然就脱了力,软弱无骨地坠倒不起。

“多兰!”林沁眼疾手快,接住多兰,才没让她滚到绿山丘底下。

林沁一把打横抱起她,跑到绿山丘背阳面,蹲跪在地,把多兰放下,轻轻拍打她脸颊,试图唤醒她。

多兰彻底失去了知觉,一帮子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阿娜日双手捂着脸,恍然失措:“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这样……”

李榕俯身屈指探过多兰的鼻息,又以两指轻压于她手腕内侧,片刻后,他道:“她只是太累睡着了。”

“……”

众人虚惊一场,却也无法真正的放心下来,相互沉默的倚靠着。

胡族靠养羊为生,没了羊,就没有羊奶和羊肉,寻常要同人买些物件也拿不出羊来换,毡包是栖息之地,如今悉数尽毁,不知太阳西沉,天色暗淡后,又该如何是好。

林沁眼眸发暗,一时也是束手无策。

李榕盘腿坐下,许是因为腿太长,挤在人堆里有点勉强,膝盖轻磕了一下林沁的小腿,他拘谨的收束起自己这副躯体,白皙的指腹无声点了下被压平的浅草地,他给出解决之道——

“草原夜里危险,你们至少得有能蔽体的住处。毡包短时间内无法搭建起来,一直没有饭吃是不行的,尤其阿娜日还要照顾吉日格拉,吉日格拉那么小,也不能风餐露宿。

你们若愿意,可以到新城来,外城的民居已经建好了,你们可以住进去,阿木尔每日都会送饭食过来,你们不会愁吃,白日你们可以外出打猎,或者在新城里做工人,慢慢积攒了钱和物,到时候再建毡包,买羊来养,亦或是就此留在民居,都行。”

“这……”

虽说有地方安歇总比风餐露宿好,但他们心中总归是抵触的。

抵触中原人的生活习性。

他们的先辈是躺在草场上,晒着太阳,赶着羊群养大的,若是搬进外城的民居,岂非数祖忘典?

当年罗加城建立之初,托娅也曾游说过他们去城中居住,他们就未曾松口答应,但这回,他们失去了毡包的庇护,再继续坚持,身强体壮的人还能熬一熬,但家中老弱也要跟着受苦了……

李榕是中原人,他说的话分量到底不够重,作为一家之主的多兰奶奶目光自然看向了林沁。

林沁默在原处,低头抚弄着眼前地上的纤纤细草,她也是两相纠结。

后肩一处忽然被李榕悄悄的戳了一下,酥酥痒痒,麻麻赖赖,那种感觉好久都不消停,跟羽毛反复在心口挠儿似的。

林沁终于干干巴巴的开口:“大家只是暂时住进去,觉得不好了,可以走的嘛。”

她指指李榕:“你们不相信他,难道还不相信我娘吗?”

在绿山丘阴蔽处盘坐的众人再度陷入沉默。

太阳愈发高升,阴与阳的分界线逐渐朝南边移动,众人慢慢暴露在盛夏的烈日中,背裳淌汗。

“哇——”吉日格拉的哭声突兀而嘹亮,响彻绿山丘上空,结束了多兰一家的纠结。

阿娜日背对着众人扯开她衣袖查看,苦着脸道:“她尿在里头了,得找衣裳来换。”

身为吉日格拉的母亲,阿娜日咬咬牙,下定决心:“大家,我想去新城的民居居住,吉日格拉还小,我不愿让她颠沛吃苦。何况夏日暴汗,食不果腹,流浪草原,这样的生活也不是我们之中任何人想要的。我们走吧,争取在夜晚来临前安顿下来。”

半晌,多兰奶奶率先起了身;随后,是多兰爷爷,婶婶,叔叔......

那日晌午,李榕和林沁带着多兰一家出现在新城门外,将他们安顿好后,同托娅借马,一个回塞北军营,一个回罗加城。

林沁翻身上马,马鞍灼灼滚烫,她热得有些焦躁,踢着马肚没走多远,她扯着缰绳勒停马匹,扭头唤那道尚未走远的身影:“李榕——”

声音传到男人耳中,他勒住骏马,回头看她。

那一刻的草原无风,似乎是静止的,林沁目光停顿在李榕抓住缰绳的手上,呼吸放缓。

他手背青紫一片,血痕纵横交错,她想起昨夜撞在石壁上的那一下,宽大的手掌垫在后脑勺上,不至于让她被砸晕过去,那是他保护她受的伤,可他一点都没有提及。

“怎么了?”

林沁摇头,饶是她想有点什么,实际他们之间也还没有什么,她朝他摆手,“回见。”

李榕笑了:“回见。”

说是回见,却不知道要隔多少日,下次相见是何时。

林沁脑子一热,再度喊住他:“阿哥,如果你想家的话,可以把我家当你在中原的那个家,和阿尔斯楞一块回来。”

又是没头没脑的话,但李榕的回答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要收藏,第二天醒来能+1+1+1+1+1+无数那种: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