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季梵错愕地看着她,不可思议般皱了皱眉道:“施伯父告诉你的?”
“当然不是了。”施微把玩着药瓶,另一只手托着脸看着他,“你就当我是听说的。”
季梵穷追不舍:“你听谁说的?我告诉你啊,管好你的嘴!”
如是平常一些乐闻琐事,季梵得空会跟她瞎扯扯,可朝中的事他一向对她缄口不言,何况还是这种大案子。
清风簌簌,夜色溶溶。
施微没接他的话,而是对上了他急于追问自己的眼神。
目光流转时,季梵看清了她眼中的深邃,那股坚定明亮的眼神之前从没在她眼中闪现过,以往的清澈灵动在这一刻消散殆尽,再也寻不到。
就那一瞬间,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双看了十几年的眼睛有点陌生。
施微的手渐渐置于桌上,不知不觉攥成一个拳头,她一字一句道:“季乘溪,你信我,接下来我要跟你讲的事,你别管我是从何得知,总之我不会让我自己置身危险。”
十六年来季梵不知有多了解她,施微从小到大性子张扬热烈,心思纯良透彻,她不高兴会张牙舞爪要打人,嘴上伶牙俐齿说个不停,像个毒辣的小太阳。
可坐在他对面的施微,却怎么也重叠不了记忆里的那个她。
眼前的她炽热中透露着一丝坚毅,像是经历了万水千山后沉寂的湖水,神秘难测,周围苍茫的夜色也淹没不了那丝决绝。那丝压迫感引得季梵像是定住了一般,想继续听她把话说下去。
施微声音清冷:“青州已是水深火热,刻不容缓,这个节骨眼若是有人敢贪这笔赈灾款,一来容易引人注目,二来若是东窗事发,这可是赔上全族人的性命。但是,若这个人身居高位,能瞒天过海,那就另说了。”
前世李昀继位后,六部官员一夜之间被架空,全都换了一批李昀自己的人,唯有户部尚书侍郎无变更。户部管钱粮赋税,一个替皇家管钱财的衙门李昀居然不换上自己的心腹,那必然就是户部一直都是他的人。
而这十万赈灾款,可能一开始到青州的就只有五万。
必然就是李昀勾结户部私藏了五万白银,为的就是来养他将来夺嫡的那队兵马。
所以他才继位就急不可耐地把这个案子往施家身上推。
许久,季梵看着她淡淡道:“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陛下派工部尚书姜闻去青州主持重修河坝,就在发觉赈灾款不见的那日,姜闻突然失踪。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明不白地失踪了你知道意味着甚么吗?”
施微猜出是李昀所为,没曾想还藏了这一手,难怪前世此案迟迟不曾破获。姜闻这个时候失踪,风向自然就往他乃至整个工部身上引,人人都会认为是姜闻贪墨畏罪潜逃。
这把暗火可是放的格外迷人眼。
这批银子如今定然还藏在京中,但李昀此人多疑狡诈,必定不会久留,要真是运出了城再找回来可就难了。
青州百姓的救命钱,他可以如此不屑一顾,无论无何也不能让他得逞。
“醉翁之意不在酒。”施微松开的手指在石桌上有节奏的敲,“姜尚书失踪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扯上关系的,是户部。”
“户部和李昀勾结,是他们所为。”
“施微!你知道你在说甚么吗?这可是重罪。”季梵急的都想捂她的嘴。
重罪,她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怕什么重罪。
“季乘溪,你信我,这可是救命的钱。李昀,他该死!”
她目光凶狠,眼中神色如利刃般犀利冷冽。
“施微……”季梵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眸中的寒芒让他不由得一时微微愣住,想叫她,却又不知道说些甚么。
明明她一直在自己身边,却又好像是经历了许多,他无法参与。
但在她说出这些的那一刻,季梵下意识毫无怀疑地信她。
“我信你,明日我就向陛下请旨查户部,但你答应我,无证据之前,此事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说与第三人听。”
月色下,施微清丽的容颜在皎皎素晖下显得更加亭亭艳逸,方才凛冽刺骨的神色仿佛月色下的幻影,她眨眨眼笑道:“你放心吧,我惜命。”
早朝完之后季梵就进宫面圣请旨审问户部官员,永仪帝被赈灾款的事烦的又是一夜未眠。
姜闻是死是活如今还没找到,工部那批同去青州的官员下了北镇抚司诏狱,审了几天也审不出甚么来。
永仪帝闭目沉思:难道真的没有人肯站出来吗。
“陛下,刑部侍郎季梵季大人求见。”
永仪帝坐在榻上,微微睁开眼,抬手道:“宣。”
大太监冯谊领着季梵入了乾清宫,殿内深深。
青州一案因工部尚书姜闻的失踪,如今满城风雨,工部一时间人人自危,今早一位主事在狱中不堪折磨,遂撞墙自尽。
“小季卿为此案操劳,这几日辛苦了。”
一声沉重威严的平身把季梵的思绪拉了回来。
季梵叩首道:“臣等无能,至今未能查明背后之人替陛下分忧,请陛下责罚。”
永仪帝知他今日求见并非为了请罪,事关大事,也不卖关子,当机立断。
“朕今日听闻工部的张庭在狱中自尽,以血为墨在墙上写下大冤二字。”
季梵信施微所言,工部只是替死鬼。
永仪帝此举就是想有人来出这个头,他当了一辈子皇帝,何尝猜不透身边之人狼子野心。
赈灾款一事他早就怀疑到李昀头上,只是困于萧皇后一族,萧家文臣武将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这些朝臣都是东宫一党,如是一举连根拔起,这些人怕是要狗急跳墙。
多年以来永仪帝也不能明面上大动干戈牵制萧家。
所以他派锦衣卫以姜闻同党为由到处抓人下狱,狱里这些枉死的冤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朝中清明之人——需要有人来为他们喊冤。
只是如今朝中浮云蔽日,人人自危,谁又敢来为他们喊一句冤呢。
若是此时再无人站出来,天子之怒流血千里,会有更多无辜之人牵连。
季梵俯首跪拜道:“陛下,工部确有冤。”
永仪帝禁蹙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丝开来。
他居高临下审视着季梵,开口缓缓道:“朝廷的赈灾银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朕把姜闻派到青州主持修河坝,恰好他又不知所踪,如今朝中人人都道姜闻畏罪潜逃,连同工部也脱不了干系。小季卿如今说他们有冤?”
而季梵也猜到永仪帝夙夜忧叹的不是贪墨之人是谁,而是如何让这批银子回到手里,他担心是青州水患再得不到安抚恐怕要激起民愤。
“臣以为太过巧合,像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如今工部那边已处于僵局,臣想再查查有关之人,所以今日斗胆请陛下口谕,审户部。”
朝中无人不知户部是李昀的人。
永仪帝笑了声:“你和你爹一样,毅然果敢。罢了,你要审人就去审,要问甚么就去问,只是因为这个案子京中现下已是满城风雨,可不要再起轩然大波。”
季梵心领神会,此刻殿上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永仪帝的意思是如今还不想和萧家一族撕破脸,只要银子回来,谁行的贪墨之罪并不重要。
刑部公堂上,户部尚书严凭坐在一旁,虽面上镇定自若,心里早已乱成一锅粥。
严凭此人为官多遭人诟病,都道他贯爱见风使舵,为人也阿谀胆小,这些年和李昀勾结不知道贪了多少油水。
严凭看着他不语,额头沁出了一层只有自己才能发觉的薄汗,怕被人看出还虚张声势道:“季乘溪,论官位本官可比你高,你凭什么这般审我?”
季梵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冷声道:“严尚书,下官奉陛下口谕审你,你可有话说?严大人还是好好想想,赈灾款清点那日究竟是不是十万,尚书大人可有记错?”
严凭压住自己微微发抖的右手,心里止不住往坏处想,本来想着天衣无缝,没曾想居然查到自己头上。
但一想到上了贼船便是骑虎难下,还是咬咬牙。
“本官亲自点的,怎会出错。”严凭照旧一通胡搅蛮缠,“定是那姜闻伙同工部行贪墨之事,他如今畏罪潜逃,你们三法司不去找姜闻也不严审工部,反倒扣起本官来了。”
眼开此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季梵倒也不恼,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是指望严凭能说些甚么,做做无可奈何的样子便把人放回去了。
此番扣押了严凭,李昀多疑必起杀心,不管严凭说没说幕后之人,为了防止引火烧身李昀定会抢先一步对严凭下手。
对二品大员下手无疑是把事情闹大,闹大就必会有人查,想让人不查就必须得让这件事从根源上了结,是以只能松开手头那些银子。
东宫内,李昀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
严凭全身抖如糠筛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嘴里一直念:“殿下恕罪,本来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微臣也不知季乘溪为何突然查到户部,但请殿下放心,微臣对殿下忠心耿耿,微臣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说……”
李昀露出一副扭曲的笑,严凭吓得头都不敢抬。
“严大人如此忠心,本宫真是有幸得此良臣辅佐,夜已深,今日之事本宫自有打算,严大人请回吧。”
送走了严凭,李昀狠戾的眼神杀机毕露,京逸连忙道:“殿下,会不会是二殿下从中作梗。”
“他那个蠢货懂甚么。”李昀若有所思,“季梵为何会查到户部来?”
他想不明白,再过一日这批银子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京了,明明一切妥当。
大理寺和都察院已经照自己的吩咐一通胡搅蛮缠,纵使刑部有心要查也独木难支。
他派人掳走姜闻制造出畏罪潜逃,永仪帝也确实在派锦衣卫四处抓姜闻同党。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为何一夜之间突然引火上身了。
窗外风起云涌,顿时雷霆万钧。
李昀嘴角勾起一丝阴森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原来父皇这是在同我要回他的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