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青年穿着身浅褐色粗布麻衣,长发被布条随意束起,面上也沾着些土尘看不清容貌,仿佛最寻常不过的平民,却又显出些奇怪。
元棠雨很快察觉到他身上怪异的缘由。
真正颠簸在衍城这种战火地带的平民,总流露出朝不保夕的彷徨气质,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根本不可能多管闲事。
先前许多低头躬身从他们身边行过,行色匆匆,完全无视他们争斗的人,才是在衍城经历过战火的平民该有的状态。
青年饱含戏谑的深灰色眼眸和挺直的背脊都泄露出他的不同。
元棠雨没能仔细打量他多久。
因为鸣玉回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要趁着青年掺和进来的时机,带她远离两个陌生人。
鸣玉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可理智已经回笼,不惮往最坏的方向想。
即便青年刚才出手搭救了元棠雨,也不能保证那不是特意放松她们警惕的计谋。
说不定这两人实际是一伙的,故意施恩骗取信任,私底下正打着什么龌龊主意。
由于她的大意,她的主人差点被波及受伤,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毕竟于她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元棠雨的安危。
“殿下,咱们走吧。”
拿定主意,鸣玉压低声音提醒道:“你要与二殿下商量互通贸易的事,贺公子也还在城外等你。”
——衍城不是她们的地盘,保证不了安全,真要说向谁寻求庇护,也只能选择元棠雨的二哥元凌修。
即便兄妹间的感情已经不复从前,元凌修也不可能由着随便什么人欺负他的妹妹。
元棠雨清楚她的周全考量,但自己受青年救命的恩情,总不能毫无表示地逃了。
因此在青年注意到她们动静,余光移过来时,她盈起笑容,微颔臻首一点头,道:“谢谢你。”
轻柔的嗓音如蕊花坠地,被混杂在凛冽的寒风中,听起来并不真切。
没有更多言语,女君殿下莞尔道过谢,便抬步同自己的侍女一道离去。
得到她感谢的荆执明却僵愣在原地。
他先前随意看过一眼元棠雨,知她是位容色绝佳的美人,便无更多想法,救人不过顺手而为。
可这个笑容太过惊心动魄。
明明不笑时像是他弟养着的那只团绒白兔,可怜可爱,一旦牵动唇角绽放笑颜,就如同画轴上绘制的娇嫩海棠忽然盛放在现实,让人目中再盛不下除她之外的妍色,连语言能力都一并剥夺。
他的周遭仿佛完全寂静下来,只剩他自己的心跳声失去节奏般怦怦不停,哪怕佳人已经渐渐行远。
不等他整理明白这陌生的心情到底是什么,逃过杀劫的男人就从地上爬起。
男人对鸣玉恨意滔然,脑子都不太清醒,以为荆执明只是多管闲事的衍城平民,巧合打开剑刃坏了自己的事,所以向他狠狠打出一拳。
荆执明仍然沉醉在嫣然笑容的余韵中,竟没反应过来,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嘶,你他妈真敢啊。”口腔中溢开的血腥味唤回他的神智,视线落在男人身上,骂了一声,毫不犹豫还以重拳。
等将人打得晕厥过去,他惦念的倩影早不知去往哪里了,只得略微失落地抿起唇——他连名字都没有问。
“不是吧,哥,你让我别在衍城闹事,结果你自己把人打成这样啊。”从小巷钻出来的少年瞧见倒在他鞋边奄奄一息的男人,错愕道。
“他先对我动的手。”他紧皱眉头,踢了踢瘫倒在地的男人,听到他发出无意识的呜咽求饶声,道:“人没死,不会怎么样。”
反正他们不久就会离开衍城,二皇子要追究也追究不到。
荆停云闻言,这才发现自家哥哥右脸的红肿,顿时乐了:“阴沟里翻船了啊,竟然能被人打在脸上,哈哈,把你脸擦干净让我看看打成什么样了。”
“你小子这么得意,等回去了陪我练练,让我看看你长进多少。”荆执明睨他一眼,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
“别别别,哥,我错了,我没长进,你放过我吧。”荆停云连忙赔笑着将话题扯开:“无缘无故的,人家不该对你出手啊。”
两兄弟特意装扮成平民来打探关于二皇子的情报,不会太惹眼,也没什么好图谋的,理论上不该起冲突才对。
“我见他纠缠上两个小姑娘,出手拦了拦。”
荆执明简单陈述事情经过,仍然遗憾没能问到自己好感对象的名字,但也没太大执念。
如果有缘总会再见的。
荆停云听完“喔”了一声,自己哥哥处事总是颇为侠气,说不上什么不好。
“那二皇子这边,我们还要继续打探消息吗?”
“不探了,回吧。他的实力较三皇子是强些,但御下不严,迟早出大问题。我们不趟他的浑水,跟他不如单干。”
荆执明瞧着弟弟咧嘴露出灿烂笑容,仿佛早等着他开口说返程了,一扬眉,勾搭上他的肩背,用商量的语气道:“回去把你的白兔借我养一阵吧。”
“啊?”荆停云立刻垮下脸,毫不客气地拒绝道:“不成不成,你连花都养不活,还想养我的雪雪,想都别想。”
“你选吧,回去后每天和我校场见,或者把你的白兔借我养养。”荆执明倒也没坚持。
荆停云摸不着头脑,他养白兔又不是一天两天,兄长怎么会忽然提出要借走它呢。
最后得出了自认为正确的结论:“哥,你是不是就想找借口揍我啊?”
荆执明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荆停云便认定兄长刻意激自己,恼火地道:“你揍我吧!我好不容易把雪雪养成玉雪团子,不允许你折腾它!”
青年见状,没再藏着笑,在弟弟头上拍了拍:“揍你是为你好,我揍你有分寸,和我多练练,就算流些泪,也总比上了战场打不过别人流血的好。”
理虽然是这么个理,但是荆停云忍了忍,也没忍住骂骂咧咧道:“你别笑,你笑得像条狗!不就是仗着身手比我好嘛,你比我早生三年,多练三年,我弱一点也办法啊!”
“校场见。”荆执明挨了骂毫不在意,只三个字就让荆停云闭口变成蔫儿茄子。
他抬目看向先前倩影消失的街角,眸光柔和,然后侧目遥遥望向现今衍城主人元凌修所在的皇宫,没再耽搁,招呼着荆停云从小路出城了。
元棠雨在鸣玉的陪伴下进了皇宫,等候在她曾经居住的烟霞殿里。
闭上殿门,隔绝一切外间探究的视线,密闭的殿内便仿佛另成一个世界。
烟霞殿的摆设布局与她记忆中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曾经侍候在这里的宫人宫女都不在,名为寂寥的花植根在阴影处,蔓生到她心里。
她心情复杂地行至榻边坐下,抚过檀木榻几雕琢出的花纹,想起曾与兄长们以及年幼妹妹围坐在榻几边说话嬉闹的场景,更加惆怅。
“嫃嫃,真的是你来了!”元凌修风风火火地推开门,直接闯入殿内,望见静坐榻上的少女,惊喜不已。
元棠雨没有被他的热情感染,只是矜持地向他点点头:“皇兄。”
称呼的是皇兄,不是更亲近的二哥,要谈的自然不是兄妹之情。
元凌修明白她的意思,笑容仿佛戏子脸上固化的油彩,渐融成失望,却依然不肯以皇妹相称:“棠雨来寻我是为虞城商人贸易通关的事吗?”
虞城富庶,是行商路上重要的交通要塞,又是元棠雨的封地,稍有些本事的商人都在战火兴起时,携物资逃入了虞城。
如今看他与三皇子之间交战暂告一段落,约莫就向元棠雨求通商许可了。
“对,但不止。”元棠雨轻抬唇角,礼貌地微笑道:“你与三皇兄战了半年,胜利将衍城占下,付出的代价不小吧。将是春耕的季节,就算为了军粮,也总该歇一歇,休养生息一阵。”
她不知在两位兄长长达半年的战争中,死伤了多少人。
但她知道,如果耽搁一年最始的春耕,荒芜了田地,平民会因饥饿而死,军队失去食粮供给,也会开始劫掠各地。
现在还只是她两位兄长和各自支持者之间的战争,乱归乱,各地百姓躲一躲战火还是能活下去。
可一旦闹到都无粮的地步,军队成了匪徒,那百姓就彻底没活路了。
她为行商来求凭证,就是想尽力将秩序维持下去,最好能维持到兄长间分出胜负。
元凌修眉心微跳,眼中浮现些许煞气,骂道:“歇一歇?我还没有抓住元安隐那个混蛋,歇什么歇!”
意识到来劝自己的不是喋喋不休的谋士,而是娇弱的妹妹,他又及时收声,低低道:“棠雨,你知道我不懂这个。”
他从来只知道应当如何冲杀敌阵最有效,哪一处城墙守卫最薄弱易攻破,并不知筹措军粮的事,都是吩咐手下人去置办。
元棠雨被打断言语,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等他软下声音坦承不懂,才道:“皇兄也该知道我不偏向你或三皇兄,你不可能凭几场战役彻底将三皇兄打败,不如停一停战,让农民进行春耕,行商沟通南北物资,也好维持军队补给。”
元凌修理智上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因被说破与元安隐的僵局现状而心生暴戾。
不肯吓到她,只好紧紧咬住下唇,放在榻几上的手不断收拢又放开,纠结着是采纳元棠雨的意见,还是跟着自己的情绪继续攻伐。
“二哥,你听我一回吧。”元棠雨牵起他的手,柔声道:“我们是皇族,本该庇护天下百姓,你与三哥要争,也尽可能让他们少遭些苦难吧。”
他凝视着那双澄澈的墨眸,被她的恳切打动,叹声气,松口问道:“元安隐已经同意了?”
虞城往衍城来的路上,会经过元安隐如今退守的辉城,她没有道理不先去见元安隐。
“是,三皇兄同意了,也将贸易通商的凭证给我了。”
元安隐才败了一场,如果能停战拖延一阵,自然是乐意的。
“他能给你的东西,我没什么不能给的。”元凌修冷冷哼了声,命人取来一枚自己的金质印信,交到她手上,终于承诺道:“春耕结束前,我不会主动攻他。”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这本也有一点存稿可以发(给自己留一点当鸽子的空间),应该可以保持日更三千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