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落雪

“别紧张。就两个小问题,问完就走,不打扰你睡觉。“

扶枝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玉笛,笑道:“我说,你点头摇头?”

她眼前的丧尸王脸上青紫交加,白骨支楞出来,眼珠子已经找不到了,两个黑黢黢的洞直直地对着她。

扶枝面不改色:“我埋进土里很久了?”

丧尸王“呸”一声朝她吐了口泥——刚才被踩着头啃的,他咔嚓咔擦,迟缓地摆了摆手。

扶枝挑了挑眉,道:“不知道?”

丧尸王点头。

——这不该。丧尸素来对活人的气息极为敏感,季青临给她下葬的时候他们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除非扛着棺材来乱葬岗的不是活人。

扶枝感慨:也是,季青临忙着清扫现场伪造意外,还得自己给自己捅刀去掌门面前唱戏,大忙人哪有空屈尊给她挖土埋棺材。

扶枝不再纠结,继续问道:“你知道怎么出去吧?”

乱葬岗素为积阴之地,阴气日积月累,易起尸,生阴瘴,活人能进不能出。不过这里的乱葬岗倒是奇特,扶枝抬头看了看头顶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神情微妙。

她望了望摇头晃脑看起来不大聪明的丧尸王,提醒他:“我赶时间。”

别磨蹭。

可能是孩子饿极了不挑嘴,阴气也能吸溜吸溜?

扶枝笑容不变。

以防万一,谨慎为上。

丧尸王:“……”

他晃了晃脑袋,极不情愿地掰下尾指骨头,愤愤朝她一扔。

扶枝一卷袖子,隔着衣袖捏住他扔过来的指骨,朝他点头致意:“多谢,祝你好梦。”

她利落地撕下袖子裹着指骨,脚尖点过累累的白骨和乱爬的丧尸,青燕般往外掠去。

---

猎猎的风声里,扶枝目光沉静,衣袖宛如翻飞的碧色蝴蝶。她的心里也像是藏了扑棱棱的蝴蝶。

她的确着急赶路。

——有个小傻瓜得知她死讯,要走火入魔大开杀戒了。

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当时她化作青烟消散后,竟感觉自己短暂地归于天道道法,眨眼一刹那,她窥得了一线不可言的天机:

她原来是话本子里的配角,在别人的故事里匆匆走过了个过场。

话本是好话本,天真可爱的小师妹白意与衡山派大师兄季青临一见钟情,携手闯过重重秘境,夺得珍宝无数,历经各种坎坷劫难,终于打败魔头虞枕风,过上了快乐美满的日子。

缠绵悱恻又大快人心。

——如果扶枝不是里面那个碍事的配角就好了。

话本里,因为爱慕大师兄,她没皮没脸,一天到晚缠着他献殷勤;她冷漠无情,对受伤的白意小师妹无动于衷;她蛇蝎心肠,竟然妄图趁着白意受伤,硬要大师兄陪他出任务,想趁虚而入摘下大师兄芳心。

结果翻船了。

最终她不幸丧生于灵潮中,尸骨无存。

扶枝:“……”

这口锅真的好大好圆好黑。

练武切磋是献殷勤,替白意跑任务是有所图,没对她嘘寒问暖是没良心。只是,手上破个皮有什么好问候的?

练刀不都这样?

扶枝谨慎思考:……她是不是沉迷修炼太久,已经跟不上大家的口味了?

现在都流行这种身娇体软的小白花妹妹吗?

不过令她大为震撼的还是——

她竟然是大反派虞枕风的白月光!

还是早死的白月光。

扶枝可以指天发誓:她老老实实练刀,勤勤恳恳跑腿,真的不认识什么“杀人如吃饭喝水可治小儿夜啼”的变态反派。

——但是,但是。

这个话本真的离谱。

扶枝肩上披着凉浸浸的晚风,踩过沙沙作响的树叶,飞速朝前掠去,两边景物模糊成残影。她眼里倒映着两汪摇动的月亮,亮得惊人。

快点、快点。

这个离谱的话本虽然扯淡,但是明面上看,它所记录的事情都在一一应验。

她确实“葬身于灵潮,尸骨无存”,白意确实得了季青临“九死一生夺回来的灵丹妙药”……

那虞枕风走火入魔,八成是真的。她归于寂静时,会一些破碎的画面浮现出来:头发散乱的少年眼睫挂着凝结的血珠,面无表情,咔嚓捏断眼前人的脖子。

他的嘴唇无声张合,扶枝读懂了他的唇语。

——姐姐。

扶枝直觉是在喊她,想应声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她没这样的弟弟。上山之前,她孑然一身,上山之后,她一心修道,哪来的弟弟?

虞枕风。

枕着长风的人,该像长风一般潇洒恣意,自由洒脱。而不是成为话本里所谓男女主角的垫脚石,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无为山一派皆随心而行,行事潇洒坦荡,无愧于心。她想去找他,便去了。

扶枝辨认了一下方向,心里笑了一声:季青临选的这地方妙。离她要去的地方近得很,再过一会儿就能到。

——别疯,等我。

听风楼。

“楼主,何必!不过是——”声音戛然而止。

虞枕风漠然地收手,漆黑的瞳仁晦涩不明,眼睫上的血珠一颤,从眼角流下来,犹如血泪。他歪了歪头,将软倒的人踢到一旁。

灵气逆行的痛楚宛如凌迟,虞枕风面无表情地看向伏在地上的人:“你再说一遍。”

锦衣抖成筛糠,看也不敢看旁边的倒霉鬼,被带着杀意的灵力威压压得额头紧抵地面,喉咙里干涩地挤出字眼:“楼主……”

人死不能复生。

但他不敢再说了。

虞枕风垂眼望了他片刻。

锦衣冷汗涔涔,已经想好了遗言,不想却听到了一声“滚”。

他头也不敢抬,低声应了,跪着膝行后退,忙不迭地滚了。

捡回了一条小命。

锦衣满头冷汗地退出顶楼,担忧地抬头望了望,楼顶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

如果楼主真的走火入魔……

他打了个冷颤。

可惜没有人死复生的奇迹。

---

风铃叮当叮当地响。

虞枕风脸色苍白,眼角的血迹干涸成惊心动魄的一点红,瞳孔涣散,凝固似的转也不转。

撕裂般的痛楚里,他看见心魔居高临下地垂眼看他:“废物,连姐姐都护不住。”

“大乘又如何?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没捉住。”

虞枕风瞳仁一颤,杀意暴涨,抬手召出若令剑,横手劈出森然的剑气,眨眼搅碎了心魔的身影——

“人都死了,你在这发什么脾气?不下去陪她吗?”

心魔与他面容如出一辙,鬼魅般飘至他身旁,耳语道:“奈何桥上不等人。孟婆汤一灌,谁还记得你?”

“啊,我忘了,她本来就不记得你。”

心魔低低地笑起来:“从始至终,你都是懦夫。”

虞枕风嘴角沁出血迹,一字一顿:“闭、嘴!”

心魔安静地望了他片刻,吃吃笑起来,“可怜,可怜!”边笑着,他的身影逐渐散去。

叮铃铃的风铃声里,虞枕风短暂地从灵台深处的撕裂剧痛里挣脱出来,挺直的脊背冷汗涔涔,长而密的眼睫低垂下来。

他绝不相信姐姐会夭折在灵潮里。留在她身边的分神被人撕碎了。

——姐姐是被杀死的。

虞枕风心底的暴戾与杀意翻涌上来,瞳孔漆黑得深不见底,慢慢地往外走。剑尖拖过地面,犁出极深的剑痕。

废物。

偏偏是今天,分神被本体影响,根本护不住她。

沉眠时五官迟钝,灵台撕裂的痛楚太强横,连分神被杀的痛都被盖过。等惊醒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没关系,他能把那个人找出来。

虞枕风散乱的长发被风吹开,露出白瓷般漠然的面容。

他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姐姐,等我。

扶枝借着月色抬头望了望,忍不住感慨:好气派。

说是说听风楼,但层层延绵开的滕台楼阁气势极盛,振翅欲飞的檐角、缦回的长廊,摇摆的灯笼,都笼罩在皎白的寂静里。

……静得出奇了。

扶枝皱皱眉,收敛着神识小心翼翼地探过去。

——没人。

来错地方了?

扶枝定了定神,抬头望了望不远处那座最高的楼塔,翘起的檐角系着风铃,清凌凌地响。

当时她恍惚间听到了风铃的声音。原来是真的。

扶枝解下玉笛拿在手里,深吸口气,身形融进了月色里,悄无声息地向楼塔掠去。

越是靠近,那种逼人的威压越强,带着森然的杀意和暴戾,当头压下。

扶枝心里却隐隐高兴起来。

人还在,她没来晚。

而且从气息来看,还没彻底混乱,走火入魔没走到底。

还能拉回来。

扶枝额头鬓角沁出冷汗,嘴角却抿出柔软的笑意。

她心里忧愁一闪而过:以往师弟师妹走火入魔都是被她揍清醒的,现在这套行不通。

惯用的法子用不了,她等会儿要怎么把人唤醒?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

扶枝停步,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深吸口气,缓缓地推开。

“……”

扶枝心跳骤然一停。

屋子里剑痕交错凌乱,地面血迹斑驳,殷红的血痕一路拖到门口,在门槛处戛然而止。

空空如也。

明明气息还在……她还是晚来一步?

扶枝心里沉了沉,按下纷乱的心绪,闭眼。

下一刻,彻底放开神识,潮水般极快向外漫去,掠过楼塔、长廊、庭院、月夜下摇摆的树梢、被风吹皱的湖水——

神识与神魂相关,只要神魂稳固,神识的修为便在那里,不会被夺走。

她于神识修炼一道天赋极高,在被一剑穿心之前,她已隐隐摸到了元婴巅峰的门槛。从鬼门关爬回来之后,她的神识就突飞猛进,如今直接突破元婴,达到分神的境界。

之前怕打草惊蛇,只敢蜻蜓点水地探一探,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扶枝豁然睁眼。

她不假思索地转身,手一撑雕花栏杆,纵身一跃!

猎猎风声中,扶枝头发散乱,眼神却极亮——

找到你了!

“姐姐,是你吗?”

虞枕风抬眼,涣散的瞳孔勉强聚出点光彩,嘴角动了动。

他眼前的青衫少女回头,温温一笑,乌溜溜的发尾扫过他持剑的手,不说话。她脸颊宛如结了白霜的鲜果,眉眼鲜活。

虞枕风望着她,宛如望着一场缥缈的美梦,唯恐惊扰般低声道:“——别走。等等我。”

少女眼睛弯了弯,竟真的停住脚步,等他上前。

虞枕风疼得持剑的手青筋毕露,却仍孩子似的笑起来。他想,明天除夕,吃完年夜饭和汤圆,就该下雪了。

他还没跟姐姐堆过雪人,打过雪仗呢。

虞枕风三步两步走到少女身旁——

怎么回事?

虞枕风茫然看向她。明明只有几步之遥,为什么到不了?

少女笑容依旧温柔,耐心地等他走过来。

虞枕风全力奔跑起来。可是无论他怎么跑,少女依旧与他隔着几步,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先别走!我马上就过来了——”

少女疑惑地看向他,终于笑着摇了摇头,向他摆手,慢慢转过身去往前走。

虞枕风眼望着她一步步走远,淡青色的衣角宛如腾飞的蝴蝶,转眼间隐入山林之间,再也找不到了。

他站在原地,低垂着头,头发散下来,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有持剑的手隐隐颤抖。

半响,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他在剧痛中慢慢挺直脊背,若令嗡鸣一声,折射出白惨惨的月光。

山林里惊起飞鸟,扑腾着飞向远处。

---

扶枝在坠落中看清了传闻中“青面獠牙、面如修罗”的大反派。

果然传言不能尽信。

虞枕风浑身黑气萦绕,间隙里却被月光映亮了一侧脸,极白,极秀丽,宛如一尊传世的白瓷像。

表面完美无瑕,实则内里裂痕纵横,稍稍一碰,就会碎开。

她定了定心神,朝他喊道:“虞枕风——!”

扶枝望着他身形一顿,彻底转过身来,于黑气里露出漠然的面容和漆黑的眼,虎口伤处的血顺着剑身蜿蜒流下来。

啪嗒。

扶枝心一紧,脚下踩过翘起的檐角借力,向他落去——

他怎么愣住不动?

扶枝心道好机会,眨眼间欺身前去,手里的玉笛灵巧地一拨,趁着他愣神,一玉笛挑开了他手里的剑。

暴动的黑气搅动林木惶然响动。肃杀之音里,虞枕风阒黑的眼定定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扶枝眨眼,心里一动,忽然踮起脚将他抱住,轻轻道:“虞枕风。”

她怀里的少年僵成木头。半响,她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你是……”

扶枝搂紧他,温柔地笑道:“嘘。安静。”

僵持片刻,她肩上一重。

浑身暴戾杀意的少年人阖上眼,安静地将头靠在她肩上。席卷的黑气骤然消散,山林归于寂静,霜白的月色抹了一地。

虞枕风的眼睫颤了颤。

他嘴唇微微翕动。

姐姐,我好想你。

我好疼。你怎么才来。

扶枝脸颊一凉,她愣了愣,抬起头。

湛湛的月亮不知何时隐没在云层里,寂静的夜里,纷纷扬扬的白无声地落了下来。

下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堆雪人吼吼吼!(发出南方人的声音.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