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日出

雪了下了一夜。

从窗外看去,万物都覆上洁净的白色,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有种幽蓝的色调。天地静谧。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扶枝直接上了塔顶。

她呼出一口凉气,挽了挽鬓间的碎发,手搭在眉弓上远眺。

连绵的负雪苍山被绣上极细的一线金光,云层里隐隐透出浓郁的流金。

快日出了。

扶枝静默地看着天边涌动的云层,忽然解下腰间的玉笛,递到嘴边。

云层涌动,一点烧着似的红挣脱出来,点着了大片云。

悠扬的笛声响起来,宛如缥缈的云雾,撩过摇动的风铃,飘向堆雪的枝桠与屋檐。

“扶枝一把推开她的心上人,眼里含着眼泪,被灵潮一点点吞没了。”

“这个百般缠着季青临的人,最终一片衣角也没能留下。”

层层叠叠的云挡不住缓慢升起的太阳,天光乍泄,万斛金光倾倒,赤红色的太阳如跃动的心脏。

扶枝眼里倒映出灼灼的天光,在笛声里回想“话本”里她既定的命运。

“她再惊才艳艳,终究算计不过天意。”

“命该如此,可怜可叹。”

——她本该死在除夕前夜。

扶枝头发、脸颊上落满温暖的日光。她迎着太阳,闭眼扬笛,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动。

笛声逐渐飞扬起来,青鸟般掠翅冲向辽阔的苍穹,在猎猎的风声里,翅羽泛着初升日光的金芒。

去你的天意。

谁也不该是话本里的提线木偶。

话本里轻描淡写的几笔,便白纸黑字地判定了这人的宿命。

她偏不信。

扶枝眼睫盛满日光,慢慢地睁眼。

——这不讲理的判官笔,她会亲手折断。

扶枝轻轻笑了笑。

况且,这所谓的天命是不是真的说一不二,还有待商榷。

本该化作一抔黄土的人砸开棺材板,本该走火入魔大开杀戒的人现在乖乖躺在被窝里。

“……姐姐?”

一道清冽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她背后响起来。

扶枝转头:“你醒了?还是我吵醒你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但她明明在门上画了消音令的。

虞枕风摇摇头,望着她,一步一步地踩着墨瓦走过来。

白雪轻响。

扶枝满头乌发垂散下来,鬓发被别到耳后,露出莹白的耳朵。她放下笛子,眼里是温柔的笑意:“我以为你会睡久一点的。”

虞枕风走到了她身边。

扶枝乌溜溜的长发泛着灿灿的光,被风拂到他手背。

有点痒。

——是真的。不是幻境。

扶枝眨眨眼,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回神啦。”

虞枕风抓住她的手。

扶枝一愣:哎?

她不知所措地动了动,指尖划过他掌心。

游魂般的少年人忽然一顿,烫着似的松开她,眼角晕开天边云雾似的红,眼波瞥她一眼,又飞快避开,低垂着眼睫。

他手指蜷了蜷,碰到柔软的青色发带,下意识地放轻力度,小心地摸了摸。

扶枝清咳一声,不好意思地解释:“昨晚你的手一直流血,法诀止不住,我只能帮你包扎起来。”

当时手上没有趁手的纱布,她只能用发带。

“你放心,干净的。”扶枝望了望他手上迎风飘摇的蝴蝶结,面不改色地别过眼,“我用法诀洗过好几遍。”

扎惯了,没办法。

虞枕风右手虚握,指腹轻轻压着发带,嘴角生涩地弯起来:“谢谢。”

谢谢你愿意回来。

其它更深的东西,他还不敢问。

扶枝目光动了动,转头望他。

她舌尖上悬着几个呼之欲出的问题,你是不是认识我,你是不是知道我死了,你……

扶枝顿了顿,全都咽了回去。

不着急。

他现在还是好苍白。温暖的日光晒了这么久,他却依旧宛如一抔孤雪,悬在高高的枝头,春阳融不化他,烟火气够不着他。

可是他叫她姐姐。

扶枝听见了。他说他疼。

话本里,他是残暴狠戾、喜怒无常、执着于捏碎男女主脑壳的大魔头。但昨晚他倒下来时,扶枝却觉得他像个委屈巴巴的孩子。

虞枕风在她旁边,跟着她有样学样地扫开白雪,端端正正地盘腿坐下。

扶枝心里叹了口气。

“今天是除夕,该吃年夜饭和汤圆,”扶枝眉眼弯弯,望进虞枕风漆黑的眼里,“你想吃什么呀?”

虞枕风愣愣地看着她。

小呆头鹅,好可爱。

扶枝忍住笑意,掰着手指,给他当场表演了报菜名:“口水鸡、八宝鸭、虾饺、鱼头豆腐汤、花雕醉鸡、酒酿丸子、桂花糯米藕、松鼠鳜鱼、栗子炖鸡——”

她报得自己都饿了。

可恶,要不是时机不合适,她简直想把虞枕风团吧团吧打包一起回宗,师尊做的年夜饭才是一绝!

扶枝会做饭,但是没有师尊十里飘香那样好吃得离谱。

她余光瞥见下边蓬松的雪,转头顺口道:“下雪了,你要不要堆雪……?”

扶枝声音一顿。

——虞枕风睡着了。

他的头歪向她,发带一松,胡乱束起来的头发缎子似的散开披在肩背。天光轻轻地落在他脸侧。

扶枝安静地看着他。

他眉眼舒展,嘴角隐隐带着笑意。

那些热气腾腾、鲜活的烟火气终于染到了他身上。

真好。

扶枝笑笑,回想起昨晚的兵荒马乱。

昨晚她身随心动,莫名其妙地就将人从走火入魔里拉了回来,之后他像是不堪重负,直接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晕了过去。

扶枝只好随便找了个屋子,将人安置好,期间他醒过几次,攥着她的衣袖不肯松手,她又哄小孩似的哄着他“我在你快睡”。

她趁人昏着,小心地探过他的经脉,被里面乱糟糟的景象吓到了。

灵气逆行,经脉堵塞,乱成一团。

而且,总感觉还有问题。

扶枝看着床铺上的人过分苍白的脸,又心软了,花了大半宿帮他理灵气。

明明师弟师妹们也经常向她撒娇,她也没心软。

……为什么偏偏他是例外?

扶枝谨慎思考:因为大家都是“男女主”的垫脚石,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照拂也是应当的?

她瞥了一眼旁边睡着的人,忽然反应过来:他这样会落枕吧!

扶枝想摇醒他让他回床上睡去,看他睡得香甜,又迟疑起来。

昨晚他连昏着的时候也眉头紧皱,冷汗涔涔,极不安稳。现在难得安静地做个好梦。

扶枝叹了口气:算了,背一回是背,再背一回也没关系。

她正准备轻手轻脚地把人扶起,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白影,气势极盛地朝她冲来。

——什么东西?

扶枝抬眼,手疾眼快地捉住了,定睛一看:是师尊的传信纸鹤!

小纸鹤浑身雪白,鸟喙却是俏生生的嫩黄,正一下下地啄她的手指。

昨晚小青苗给她摇够灵力之后,扶枝连夜给师尊飞了只纸鹤报平安。

没想到师尊回得这么快。

纸鹤眼睛滴溜溜地望她,扶枝想了想,竖了一根手指到唇边:“嘘。”

先别吵。

小纸鹤乖巧地收起翅膀,伏在她手心里。

扶枝一手放着纸鹤,发现自己单单一只手没办法把人托到背上。

她为难地看了看纸鹤,又望了望虞枕风。

小纸鹤歪头看了看她,也跟着望向虞枕风。忽然它拍拍翅膀,从她手心里飞起来,在她头顶平稳落地。

扶枝头顶着雪白的纸鹤:“……”

也行。

她小心地把睡着的人托到背上,少年人的头发落到她脖子上,有点痒。扶枝偏头避了避,笑着叹气,踩着柔软的流风下了塔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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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枝将熟睡的少年慢慢扶到枕头上。

她弯腰替他掖好被子,想了想,又掀开一角,轻轻地将他手捉出来,汇聚起温和的灵力,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安神令。

淡青色的纹路亮起,又隐没在他掌纹里。

昨晚他脉象乱成一团,她梳理了一晚上,却不敢再施咒令了,生怕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

枕上的少年眉心舒展,眼睫纤长,在冷白的面容上投下两扇浅浅的影。

她望了望虞枕风安宁的睡容,欣慰地笑:年轻人,睡觉不要皱眉头。

扶枝弯弯眼睛,原路放回少年人的手,把被子理得一丝褶皱也没有,才直起身,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放轻脚步走出房间,无声地阖上门。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浅淡的呼吸声。

良久,被子里的人浓密的眼睫颤了颤。

他一动不动,只是悄悄地、眷恋地虚握左手,一点点地描摹刚刚一闪而逝的温暖。

窗外雪色明净,日光灿烂。梅花树上堆了层薄薄的细雪,觅食的云雀一蹬枝桠,雪就簌簌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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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枝关好门,绘制好屏蔽法文,才坐下把头顶的纸鹤摘下来。

她深吸口气,用灵力点了点小纸鹤的鸟喙。

小纸鹤整只鸟一顿,忽然疯了似的上蹿下跳,追着她啄,大骂道:“臭丫头!翅膀硬了!学人玩什么心跳!还不回来挨打!”

扶枝左躲右闪,被啄得鬓发凌乱,火速求饶:“师尊我错了!”

纸鹤不为所动,追着她啄,继续骂:“连年夜饭也不稀罕了吗!啊?老子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你说不回来就不回来?!”

扶枝抿了抿嘴,低声道:“对不起。”

纸鹤恨恨地啄她额头:“对不起顶个屁用!”

扶枝揉揉额头,心想师尊真是料事如神,连她会说什么也提前猜到了。

她想了想,说:“师尊,除夕快乐。”

疯狂的纸鹤忽然一停,落到她手心里,化作一张展开的信纸。

——口令对了。

信鹤分很多种,这种是口令信鹤。只有说出正确的口令,信鹤才会展为信纸,让收信人看到寄信人真正传达的信息。之前骂她的话都是录好的,不过这次小纸鹤啄她好像格外用力。

“咦?”

扶枝忽然发现不止信纸,还有个储物袋。

师尊怎么往纸鹤肚子里塞东西,怪不得它蹲在头上的时候感觉比往常重。

她神识探了探,大为震撼:师尊真的卖身去当打手了吗!哪来这么多灵石宝贝!

她连忙去看信纸。

【丫头,拿着。这回在你头上蹦跶的,统统灵石砸死!下次再敢不回来吃饭,皮都给你扒了!还有,汤圆给我吃干净!】

扶枝愣了愣:汤圆?

她反应过来,在储物袋里掏了掏,找出了一个陶盅,掀开来。

浓郁的桂花香和蛋香随着热气滚滚蒸腾上来,扑了她一脸。

这热气太烫了,烫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扶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眨去眼角的水雾,将陶盅放回去。

等买好菜做好年夜饭,晚上一起吃。顺便让隔壁睡着的小呆头鹅也尝尝。

——毕竟师尊做的汤圆天下第一好吃!

“客官,菜齐了!慢用。”小二一甩方巾,问:“您还有需要吗?”

季青临随手抛了块灵石给他,吩咐道:“再做一份,送去天字一号房。”

小二接住灵石,喜笑颜开,乐颠颠地应声去准备了。

季青临脸色平淡地望了望端上来的饭菜,随便试了试,又索然无味地放下筷子。

——远不及扶枝做的。

这念头一闪而过,季青临手一顿,敛去眼里的波动。

他亲手拂过少女鲜妍的眉眼,替她阖上眼睛,整理遗容……

扶枝已经死了。

她是为他死的。

季青临心里像是被剜了一刀,迸溅出一串血珠子,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腥味。

伤还没好。

他一剑将扶枝穿心时,遭到了极强的反噬。那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前,以身相挡。

季青临不动声色地在剑身上灌注了十成剑气,一并撕碎了这东西,将剑掼进了扶枝胸口。

——他被反噬得五脏六腑剧痛,灵台也被震出了裂缝。

伤得极重。

季青临漫不经心地将嘴里的猩甜咽回去。

无妨,只要意意能好过来,一切都值得。况且只要摘到秘境里的云信草,届时灵台的破损也能修复。

他抬眼望了望楼上紧闭的房门,眼里忧虑一闪而过。

他已经严格按照秘法上说的,炼化扶枝的金丹让意意服下,她本该伤势好全修为大涨才对,但如今情况虽逐渐好转,却依旧时不时昏迷。

季青临心里叹了口气,他本不该带她出来,奈不住她缠着他撒娇,他望着她的笑靥,只能全都应下来。

他望了眼保温阵法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索然无味地望向窗外。

从二楼临窗望下去,长街上热热闹闹的,地上落雪被阵法除去,来往的行人忙碌地买年货挑菜,红彤彤的灯笼挂满长街,顶上沾着点白雪,金黄的灯穗随风而动。

季青临耳力极佳,喧嚣的人声听得一清二楚:

“走过路过别错过!新鲜猪肉!现点现宰嘞——”

“来两斤!去皮!”

“姑娘,大过年的,你就让我赚两个钱吧!砍价也不是你这么砍的!”

“老板,大过年的,黑心钱就少赚两个吧!涨价也不是你这么涨的!”

“我真没有!”

季青临瞳孔一缩,迅速朝某个方向看去。

牛肉摊前,挤挤嚷嚷地围了几个人,最前面跟摊主讨价还价的人是个窈窕的少女,一身干净的青衫罗裙,戴着白色的帷帽,轻纱被风扬起,隐约露出白皙的下巴。

季青临死死地望着她影影绰绰的侧影,心神大震。

——扶枝,不是死了吗?

他定了定神,抄起桌上的筷子,手腕一振向少女掷去!

惊呼声中,女孩子头上的纱帽被劲风掀开,白色的轻纱擦过她脸侧,往地上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