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柠檬

“姐姐——!”

扶枝抬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事。”她脸色微白,眼睛清亮,“我只是有些晕。”

落鹤秘境与一般秘境不同,现世之后会与现世交汇出一片混沌区域,要入秘境必先穿过这片上下左右颠倒的三不着地带。

虞枕风虚扶着她:“你脸色不大好。真的没事吗?”

扶枝笑笑:“老毛病。”

她从小就晕传送法阵,颠倒失重时恨不得把肺呕出来。但频频接任务下山,又舍不得踩着望舒赶路,只好把身法练到极致,辅以灵决,也赶得及。

这混沌边界的失重感比之传送法阵有过之无不及,但不知为何她竟然感觉还好。

穿过那片三不着的混沌之后,天光大放,眼前骤然出现大片大片的绿。

扶枝压下心里的疑惑,抬头打量眼前直入云天的巨树,枝叶在朝阳下折出琉璃般通透的质感。冷翡色的叶片拂动间叮咚作响,犹如玉珠相撞。树干呈现出浓郁的碧色,星星点点的金光若隐若现地闪烁。

她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丹田里吐纳灵气的小青苗刚刚动了动。不是抖擞叶子,是整棵苗苗都抖了一下。

害怕?——还是兴奋?

虞枕风余光一直留意着扶枝,见她没出声,侧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扶枝记下小青苗的异动,笑道:“没事。”她眼底映着摇动的盎然碧色,“我在看它,真特别。”

这是落鹤秘境的入口,也是它的核心所在。

扶枝对比过“话本”和她所知的世事,剔除奇怪的剧情和角色,里面所提及的风土人情、咒令法阵、灵兽灵草等等的解释,都是对的。

换句话说,看似啰嗦无用的解释旁白,可信度反而很高。

扶枝眉眼弯弯,干脆地打了个响指:“走吧。”

年初五,迎财神,宜讨债。

叮咚——

冷碧色的树叶翩然落下,叶脉淌出浅浅的金色,浮出古朴的金色小篆:【坎】

扶枝与虞枕风对视一眼,她眨了眨眼。

心有灵犀,两人同时拈住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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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沥沥的雨声里,扶枝踩着风停在空中,虞枕风悬空在旁,撑着伞。透明的雨滴从白玉伞骨上坠落,连成一线。

下空是浩浩汤汤的江河,在雨里奔腾着向南而去,偶有鱼跃出来,又扎回水里。两岸树林落满白雪,雾凇倒挂,深处弥漫着浓雾。

坎为水,长流不滞。时序为冬,十一月。

正冬落雨而不寒。

扶枝点了点虞枕风撑伞的手臂,道:“等雨停了——”

她声音一顿。

雨声渐收,云雾散开,瑰丽的星光四落,广阔的江流安静地流淌,仿佛闪烁的银河。“哗啦”一声,银鱼咬碎了一颗星子,尾巴溅起亮晶晶的水珠。

如此星辰如此夜。

进来时阳光明媚,秘境内却是晴朗的夜晚。

虞枕风收伞,甩了甩,浓密的眼睫上恰巧沾了一颗盈盈雨珠,低头看她:“姐姐,雨停了。”

是啊,雨停了。

扶枝一扬眉梢,琥珀眼眸落满星光:“那我们下去看看。”

脚底踩上松软的土地,扶枝闻到了干净的冰雪味道。抬头一望,才发现岸边生长的树极高,抵得过七八个她,全都挂着晶亮透明的雾凇,尖锐如冷刃。

“枕风,你……”

她话音一顿,忽然一点脚尖,羽毛般落向一旁,反手锵然拔刀:“小心!”

话音未落,风声料峭,白玉伞疾风般旋开,干脆利落地将扎过来的藤蔓削断!

伞骨凛凛,抽向扶枝的藤蔓碎了一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伞柄上,乌黑的眼瞳莹润如秋水,望向她,“姐姐小心。”

扶枝点头,看了看地上的残肢断藤,“你也是。”

她想起乱葬岗的白骨,怎么大家都喜欢从地下搞偷袭?

都碎成渣了,多惨。

扶枝神识漫向森林深处,发现被挡住了——浓郁的白雾如同无形屏障,将她的神识挡得严严实实。

她转头道:“神识过不去。”

虞枕风手指弹出一缕灵力扎进森林深处。

半响,他望向扶枝,“灵力也是,被挡住了。”

境界压制后,很多事情做不了。但能做也有很多。

虞枕风侧头望向林立的树,漠然的眼里映出冷硬冰棱。

从姐姐的只言片语里,他猜那姓季的畜生八成也会来这。他能感觉到那畜生还没死,若是让他碰着了……

除夕那日他人未到,却听得一清二楚。那人喊扶枝“师妹”、“枝枝”。他们认识,而且关系匪浅。

姐姐重情。

他不想赌,也不敢赌,姐姐最后会不会心软。

若她不忍,他可以做她的刀。脏东西不配沾到她手上。

“既然如此,那就砍吧。”扶枝轻快道,声音仿佛石上潺潺春水,叮咚悦耳。

虞枕风回头:?

扶枝眉眼皆笑,出刀如风,眨眼间几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

“我们做个筏子,顺流飘下去看看。”说话间,四溅的冰渣亮晶晶地铺了一地。

【坎】为水,说不定这江才是关键。这林子挡这挡那,推三阻四的,也算得上是某种暗示。

扶枝垂眼抚了抚手上的刀。刀名“镜花”,长三尺余,通体澄明利落,宛如碧空下平静无波的湖面,湖光天色两相映。

多亏了枕风,她新得的漂亮老婆真好使!

……但她的白月光还是望舒。

扶枝心里咳了一声。

虞枕风召出若令,没理它委屈的抗议,三下两除二刨干净树冠余枝,切成一模一样的长宽,拼在一处。

先前他们已经试探过了,带灵气的东西在水里浮不起来,多轻都会沉底,只好现场拼个木头筏子。

扶枝:“枕风,准备好了吗?”

虞枕风:“走吧。”

话音落下,木筏落到水上,晃开闪烁的星星。

——没沉。

扶枝与虞枕风对视一眼,同时跃起,轻盈落至木筏上。

江水沉静地流淌,木筏顺着江水而去,两岸悠悠往后退。扶枝一刀背将扑向虞枕风的银鱼拍回水里,道:“枕风,你觉不觉得……”

虞枕风接话:“太平静了。”

入秘境以来,不见其他修者,连一路遇见的“袭击”都软绵绵的,玩儿似的。

扶枝召出玉笛,刀握在手里不动,玉笛勤勤恳恳地给银鱼们敲头槌。“噗通噗通”的水声里,她笑道:“风雨来临的平静?”

虞枕风在她身旁站得笔挺,无言的威压绕过扶枝一荡,扑腾的银鱼顿时老实下来。

结束营业的玉笛火速扎进水里,把鱼腥味冲干净,幽幽地飞回扶枝手里。

落满星子的江水重新安静下来,载着木筏悠悠地往前去。

扶枝听见少年人清冽温柔的声音,宛如初春溶溶冰雪水,平缓地流入她耳朵:“姐姐尽管做你想做的,旁的不用管。”

她微微一怔,侧头向虞枕风看去。

他平静地望着远处的江水,晃荡的水光映在他侧脸上。

扶枝心头一软,眼里漾开笑意,“好。姐姐也会保护你的。”

若不是倾盖如故,他们从前是不是旧相识?扶枝想,不必言说的默契合拍,她动不动的心软、还有他直接摆在那的亲近……

倘若她有个腼腆可爱的弟弟,就该是他这样。

话本竟然没瞎讲鬼话,但“白月光”也太扯了,她半个字都不信。

扶枝想了想,说:“枕风,那天我上塔找你时,你气息仍在,为什么人却走了?”

她想直接问,但顾忌他不稳的神魂,她怕与此有牵扯会让他头疼,先绕一圈试探试探。那个混乱的晚上让她印象尤深。

虞枕风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诧异地望过来,半响回她:“因为我有一部分神魂镇在那里。”

扶枝呼吸一滞,失声道:“你说什么?!”

你当神魂是糕点,想切几块就切几块?

她一把攥住虞枕风手腕,手指凉下来,凑近了望着他,放轻声音:“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镇在那里”——他要镇的是天王老子吗?!用得着神魂来镇!

虞枕风眼睫温顺地垂下来,“不值一提。姐姐不用担心。”

他语气平淡,扶枝却仿佛闻到了血腥味。

她没出声,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半响,扶枝松开他,道:“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她眨眨眼,心下走神,想着抢在季青临之前把云信草摘了。云信草性温,可温养治愈灵体暗疾,正好对症下药。

扶枝一心两用,迅速制定抢草计划的同时,也准备好新的话题。

她刚张嘴,就听见虞枕风问她:“姐姐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

江上安静下来,只闻水声淙淙,波涛拍岸声遥远而模糊。

扶枝沉默许久,道:“直觉。”

这是真话。

当时她一切行事皆随心而为,包括那个温情却危险的拥抱。

后来她回想起来,才惊觉自己这么勇。明明他们一面也未曾见过,他还是走火入魔的“魔头”,杀她轻而易举。

扶枝眼睫颤了颤,再问自己:……枕风和她从前是不是认识?

但她全无印象。如果她见过他,肯定印象很深才对。

绕来绕去,绕回开头。

扶枝侧头悄悄地看了一眼虞枕风,目光被他捕获。他眼尾上扬,望过来时眼里仿佛落满动人星子,道:“姐姐为何看我?”

“……”

扶枝忽然神情一凛,镜花刀一声清鸣,“枕风!”她皱眉看着前方,“那里不对。“

——用眼看、神识探,都一切如常,江流淙淙往前。

但她直觉不对,生死之际磨炼出来的第六感在示警。

虞枕风:“姐姐闭眼。”

扶枝依言照做。

下一刻,眼上微凉的触觉一触即分,轻得像羽毛拂过。

“可以睁眼了。”

扶枝眼睫一颤,睁眼看去,心跳一轻。

淙淙的江流消失了——准确来说,它拐了个弯。江流往下坠,宛如银河倒悬,瀑布飞流直下。狰狞的蛟龙虚影缠绕这道壮阔瀑布,牢牢地盯着他们,无声地裂开了血盆大口。

扶枝握紧镜花刀,眼睛极亮,澎湃的战意从脊背处一点点升起。

木筏悠悠载着两人往前飘,在蛟龙虚影下,他们渺小如草芥。

虞枕风语气如常:“姐姐想战便战。这长虫弱点是——”

“——右角。”扶枝轻声道。

两人声线重叠,有种奇异的韵律感。

这不是真的蛟龙,而是它死后执念所化,与真身相比,实力大减,但也够寻常修者好好喝一壶了。

扶枝足尖轻点木筏,青燕般腾起凌空,身影融入朦胧夜色。

下一瞬,凌厉的刀光裹挟着长风刀意,宛如游龙惊鸿,一头撞向它的右角!

吼——

扶枝听见蛟龙虚影嘶吼的声音,闪身后退,裙摆正正与它獠牙错过。

刚刚千钧一发之际,它险险避开了致命的刀光,一口朝她咬来,却咬了个空。

“对不住了!”话音未落,扶枝趁它朝前咬来时收不住势,镜花刀划出圆融弧度,一刀斩下!

——江面上冉冉升起一轮凛凛寒月。

下一瞬,雪白的刀光爆开,如浩荡长风呼啸而过,快准狠地劈向它右角处细小的裂痕!

蛟龙虚影逐渐崩溃,化为闪烁的流萤,落到瀑布上,宛如碎开的阳光。

扶枝握着镜花,回首一笑,“枕风,快来。”

刚说完,神采飞扬的少女直直往下坠!

虞枕风瞳孔一缩,瞬影闪至半空接住她,浅黄衣摆与她的裙摆缠到一处。

“姐姐?”他的声音隐隐颤抖。

扶枝额头贴着他肩膀,不好意思:“抱歉,我兴奋过头太用力,力竭了……”她越说越小声。

好丢脸!

她小时候听故事,腾云驾雾的龙多么多么厉害,总想着如果和它打上一架会怎样。蛟龙离真龙仅一步之遥,刚刚的虽不是真身,但也窥其磅礴威势。

她没忍住,召出长风刀意,直接跟它硬刚硬。以她现在的恢复,绝不能动用五成以上刀意,一旦打破平衡会很危险。

扶枝堪堪踩着线斩出刀意——然后力竭了。

她耳朵悄悄地红了。

要是枕风没接住她,就要变成落汤鸡了!

扶枝呼吸间尽是少年人身上清朗干净的柠檬香,耳尖上拂过他清浅而不稳的气息。虞枕风紧紧地搂住她,她听见他叹息般道:“姐姐你啊……”

扶枝只觉热度从耳朵一路烧向脸颊脖子。可恶,不会有下次!

她鸵鸟一样把头扎进他怀里。

这不该。扶枝深刻反省自己。你是成熟的姐姐了,这像什么样子!

她抬起头:“枕风,我……”

虞枕风稳稳抱住她,道:“我们下去了。”说罢,两人缠在一起的衣角被风鼓起。

他怕扶枝晕,下行得很稳。

瀑布映着细碎的星子,刚刚碎开的流萤仍在闪烁,飞起的水花如玉珠般盈盈生光,一滴都没溅能到两人身上。

扶枝仰头,望见少年流畅白皙的下颔,忽然眼角一凉。

虞枕风刚刚起身接她时动作太急,发尾上沾了点水。微凉的水珠恰好落到她眼角处,轻飘飘地碎了。

像一个虔诚的吻。

作者有话要说:枕风:姐姐的腰太细了……要多吃点才行(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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