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星星
那缕湿发正巧贴在虞枕风脸侧。
扶枝指间升起一朵小小的碧焰,正想帮他烘干,手指忽然被捉住了。
少年牢牢地拢住她的手,力度刚刚好,刚刚亮起的碧焰扑哧一下熄了。
虞枕风无奈的声音在她发顶上响起来:“力竭就别乱用法诀了。好好休息,姐姐。”说话间,温暖充沛的灵力沿着相贴的手指涌进她经脉里。
“……”
扶枝想辩解力竭不是没灵力,没必要。
但是好舒服。像是整个人泡在温泉里,热融融的泉水舒缓地漫过疲倦的身体,浑身都放松地软下来。
扶枝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向他的手贴得更紧。
虞枕风眼睫一颤。
不多时,瀑布到底了。下一瞬,像穿过了什么无形的屏障,窃窃的人声与兵刃相接声迎面而来。
扶枝一晃神,从“快乐温泉”里浮出头,半阖的眼睛一下睁开,警觉地观察四周。
眼下他们正踩在水上。幽蓝的湖面风平浪静,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上的星星映得纤毫毕现。四处散落着各式修者,服饰武器五花八门,神色戒备。
人群远远避开之地,刀光剑影不停,对骂声不绝于耳:
“你再说一遍!谁是小矮子!”
“这么喜欢挨骂,爷就再赏你一遍——”
“你妈才喜欢挨骂!住口!”
“矮、冬、瓜——”
“……”扶枝叹为观止。
她咔嚓咔嚓吃完瓜,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埋在虞枕风怀里。他一手稳稳地揽着她的腰,一手贴着她手心,源源不断地输灵力给她。
扶枝清咳一声,小声道:“枕风。”
可以了。
虞枕风依言松开她,握着她的手却没放开,“姐姐可以么?”
扶枝点头,嘴角弯起,“放心。谢谢你的灵力,很舒服。”她现在神清气爽,提刀的手格外有力。
虞枕风轻轻“嗯”了一声,松开她的手。
他的手指细微地朝少女收手的方向动了动。
扶枝打量着湖面倒映出来的星象。
刚刚她观察过了,那两人打得热火朝天,下边的湖水涟漪却甚少。踏水是修行基本功,但凡有点上进心都能做到过水无痕——但刀剑无眼,你来我往的,刀光剑意难免劈歪。
扶枝看得一清二楚,水面被劈个正着,只泛起细微的涟漪,映出的星子却一动不动。
她想了想,传音道:【枕风,你看湖面上的星象。】
虞枕风回:【与天上的星有细微差别,这不是倒影。】
扶枝赞同:【我曾在《奇阵撰录》里看过一种空间折叠阵法,以星象对应八卦。奇妙但凶险,一旦错判,处处是死门。】
这里说是湖面,实际上广阔得看不到边际,“倒映”出来的星子明明灭灭,数以万计,放眼望去宛如踩在银河之上。
要从中推演生门,没有头绪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拿命豪赌。
扶枝仰头看了看头顶闪烁的星子,片刻后传音道:【的确,以北斗为分界中轴,湖中两侧星象各向外移了。】
移动距离很小,仅有巴掌之距。
《奇阵撰录》提及,这种星象阵法看似晦涩、无处推演,但通常会有“主星”用以压阵,其余“副星”用以变阵,衍生出万万种变化。
只要从万万颗星辰中找到不变的主星,推演出八门就没那么难了。
扶枝赞叹地转头望了一眼虞枕风,夸他:【枕风你好厉害!你从一开始就找到主星了?】
她当时对星象阵法很感兴趣,特地研究了好久,知道能作为主星压阵的星辰不过几百之数,一一比对之后就找出了北斗。
说起来,以北斗七星作为压阵主星,意味着阵法的变换与凶险翻了几番,更棘手。
但是看起来枕风并未了解这种阵法,他似乎是凭借着可怕的洞察力发现不同的。
扶枝眼睁睁看着他耳朵烧起来,一路红到脸颊 ,传音一本正经却透着羞涩的味道:【天上星象与我们开始进来时相比变了,水里的却还是原来的星象。】
他记得有人跟他说过,天上的星星都是逝去的人,要是想她了,就多抬头看看。
天上每颗星星的样子他都记得。
扶枝敏锐地捕捉到他一瞬的难过。
她传音未曾停顿:【——这么说,参照反过来,会不会……现在天上的星象才是真正布阵星图?确实……天上的星星反而要比水里的黯淡一点点。只是这差别也太小了!】
她抬头仰望头上星子,右手却摸索着握住虞枕风。
虞枕风一怔。
少女温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贴近他,暖融融的灵力顺着相贴的肌肤传过来。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目光清亮温柔,无言地说“别难过”。
不知是不是灵力的效用,他心上像是塌陷了一角,热乎乎的。他学着扶枝,眼睛微弯,笑意荡漾:“我不难过,姐姐别浪费灵力。”
扶枝:……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她感觉耳朵有点烧。
她正了正神色,边传音道:【要破阵,得先推出八门所在。……倘若北斗七星分别对应七门,还有一门——】
扶枝话音一停。
——她刚想松手,枕风却反手握住她,手指一收,轻轻地将她的手拢进掌心。扶枝试着抽手,他力度顿时一重,指腹紧紧贴在她手上,宛如凉玉。
虞枕风侧头,无声地询问:怎么了?
小孩子,嘴上说着不难过。
扶枝心里无奈地叹气,摇摇头,没再乱动,任由他握着自己汲取温度,继续推测道:【生门可能就就在七星里,但也有可能被掩藏起来。】
女孩子的手白皙柔软,却不嫩滑,刀茧厚厚的一层。她的手恰好比少年人的手小了一圈,安静温顺地卧在他手心,被包得严严实实。
虞枕风心如擂鼓,宛如偷偷做了坏事的孩子,胆战心惊又窃喜不已。
——姐姐迟早会纵坏他。
他浓密的眼睫低垂,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少年人耳朵通红,声音沉静:【找不出生门的话,直接毁掉阵法可行吗?】
扶枝一愣:【……其实,也不是不行。】
一力降十会暴力破阵,她不是没试过。这是刀修的基本操作。只是这次阵法凶险复杂,所涉甚广,直接毁掉阵眼风险太高,一旦被反噬……
虞枕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姐姐,我来吧。】
扶枝一惊,想也不想出声:“等一下!”他刚刚松开的手指被用力捉回,扶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也抵住他手臂,生怕他跑了,“枕风,让我试试——”
虞枕风没动,任由她拉着,站在原地静静地看她。
少女明亮的眼睛望着漫天星辰,仿佛倒悬银河。
以秘境时天上星象为参照,水里的星象与它一致,生出变化的反倒是如今头上的星空。如果没留意,将水中星象当成是真正的布阵星图,那就全反了。
千辛万苦推演出来的生门,反而是致命的死门。
所以“副星”不是外移,是内缩!
扶枝识海里,星辰一颗一颗连成繁复的阵线,彼此交错,勾勒出星阵图的核心。
幸亏她的神识早已突破分神,否则如此庞大的演算量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扶枝闭眼,全副心神投进阵法演算里,周遭的杂音一一远去,万籁俱静。
虞枕风一根手指都不敢动,雕塑似的静立在她身旁。
……
“诶!让开——”
话音刚落,剑光劈面而来!
重剑裹挟着万钧之力迎头劈下,却停滞在离虞枕风鼻尖三寸外,进退不得。少年人面如冷玉,眼睛却阒黑如深海,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滚。】
极冷的声线直接在她识海里响起。女孩子手持重剑,被吓得一哆嗦,整个人都冻清醒了,蹬蹬后退几步,连声道歉:“对、对不起!”
“——矮冬瓜,你还打不打?”
弦月弯刀自下而上挑起,刺耳地“呲”一声与重剑擦出几线星火。
“你他娘谁?让开!别碍手碍……你!”刚刚的弯刀陡然脱离来人掌控,寒芒一闪,直直地指着他眉心!一丝极细的血从他眉心蜿蜒而下。
虞枕风强忍着没直接杀了他,砭人的杀意却针扎一般刺得弯刀少年脊背生寒,冷汗涔涔而下。
【要么滚,要么死。】
一字一顿,语调冰冷。
弯刀少年被识海里的声音骇得瞪圆了眼,正想大声反驳“你被人姑娘拉得这么紧能干啥”,忽然不吱声了。
他的弯刀还悬在他眉心上呢。
“这就滚、这就滚!”握着重剑的女孩子一扯他,小声道:“您大人有大量,放了这个不长眼的傻丨逼吧!”
虞枕风的手心忽然被人轻轻挠了一下。他迅速侧头,温声道:“姐姐。”
扶枝眼神疲倦却明亮,鬓边流了些汗,被虞枕风用灵力温柔地烘干了。她慢慢地动了动手指——入定之前她把人家的手抓得死死的,时间一长,她现在醒了,发现手指全麻了。
“……”她生疏地松开虞枕风,发现他手上留了道红印。
少年的手骨肉匀停,白净如瓷,手心与指背却微微泛红,犹如冷玉不小心揩到了晕开的胭脂。
“对不起。”扶枝心虚地道歉,心想:怎会如此!是枕风太敏感,一捉就红、还是她太用力,硬生生给他捉红了?
女孩子明晃晃的眼睛里盛满歉意,小声道:“疼吗?”
虞枕风不动声色地将手掩在袖子里,笑:“不疼。”他低头看着扶枝,“姐姐推演得如何?”
扶枝注意力顿时转移,眼睛一弯:“找到生门了!”
“什么生门?”
陌生的声音在她身旁不远处响了起来,差点把她吓一跳。扶枝刚刚演算完,绷到极致的神经一放松,人也有些迟钝。
“……你是?”
重剑女孩子扯不动弯刀少年,眼角抽筋地朝虞枕风赔笑:“哈哈、傻丨叉脑子里一向缺根筋……”
弯刀少年随意地抹了抹流到鼻梁的血迹,避开虞枕风的目光,飞快地把弯刀收回刀鞘里,好奇地问道:“你知道怎么走?”
他朝女孩子打了个眼色:安心安心,爷死不了!
刚刚这姑娘一睁眼,这尊煞神立刻换了副面孔,弯刀也不戳他脸上了,好声好气讲话,语气温柔得他倒寒。一看就是耙耳朵!
这位姐姐看起来就很面善,她不会见死不救的!
弯刀少年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大,一排大白牙整整齐齐:“姐姐,你人美心善,也告诉我们怎么走吧!我们困在这好久了,无聊得打到现在。”
扶枝:“……”
原来你们是打着玩来杀时间啊。
她问询地看向虞枕风:要告诉他们吗?
看样子她醒之前枕风与他们打过交道,还是先问问。
虞枕风听见那人嬉皮笑脸地叫“姐姐”就起了杀意,见扶枝不理他先来问自己,气顿时就消了,愉悦道:“我都听姐姐的。”
弯刀少年心里大喝一声:石锤了!你他娘就是个耙耳朵!
他把重剑女孩子挤到身后,没让她出面,问道:“姐姐,怎么走?”
扶枝一笑,反手拔出镜花刀,刀锋雪亮。
弯刀少年:?
重剑女孩子:?
虞枕风拦住她:“我来,姐姐。你需要休息。”他秋水丸似的瞳仁清亮漆黑,依稀映出扶枝微微发白的脸色。
他轻轻捉起扶枝的手,认真地在她手背写了个安神令。
暗红光芒一闪而过,宛如熨帖的余火。
“快乐温泉”低配版!扶枝没忍住,舒服得眯了眯眼。
她道:“玉衡与天玑之间,距玉衡九寸之处。”
——生门推演出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要人轻轻推开它。
之前讨论的暴力破阵相当于一口气炸掉所有门和墙壁,稍有不慎就会被反冲的灵力压死,现在找出生门,就简单安全多了。
扶枝望着白竹似的少年人,看他闲适优雅地拔剑,剑刃映出他鲜活眉眼。
虞枕风转头望过来。
扶枝与他对视一瞬,忽然笑起来,眼如月牙:“多谢我们枕风代劳!辛苦啦!”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重剑女孩子&弯刀少年背后暗搓搓的对话:
重剑:傻叉,他明明叫的是姐姐,你就不许他们是姐弟?
弯刀:矮冬瓜这你就不懂了吧!你是没看到,我一叫人家姐姐时他看我的眼神,他娘的恨不得把我剐成百八十片。
重剑:阿这。或许是你笑得太恶心了人家才起鲨心!
弯刀:放屁!这是情趣,你个木脑袋懂屁!
重剑:那你叫声姐姐听听?
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