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铃兰
往下落时,恰巧有风来。
扶枝长袖猎猎,宛如月白蝴蝶展翅。她鞋尖轻轻一点,悄无声息地落地,没惊落草尖上的露珠。
这里的灵力确实要更充裕,甚至凝成了淡淡的灵雾,呼吸吐纳间灵台清明。
不远处灵雾最浓郁之地,隐约可见葱郁的树冠,枝桠在晨光中泛着翡翠般的色泽,叶浪沙沙作响。
宋长乐低声道:“那就是我们的神树。”她声音里含着敬畏与淡淡的惆怅,“她在逐渐老去。”
虞枕风淡淡看了一眼,余光望见扶枝皱眉,道:“姐姐,怎么了?”
扶枝定定地望着灵雾里枝桠舒展的神树,半响轻轻摇头:“无事。”她话音停顿。
——她丹田处的小青苗在抖。扶枝感觉出来了,它很高兴。自乱葬岗里醒来,这是她第一次清楚感觉到它的情绪。
……不,或许,还有一次。
扶枝眼里波光闪烁。
落鹤秘境入口!那时它也抖过,只是感觉很模糊。
扶枝心里道:苗苗,你为什么高兴?
远处葱翠的叶子沙沙作响。
宋长乐小声惊呼:“姐姐,不能再靠近了!”她紧张地扯住少女的衣袖,说:“神树虽然温和好说话,但没人能靠近她。”
“凡是擅自靠近的,都被狠狠抽回来了!我试过,疼了一个月!”
虞枕风心念一动,给扶枝传悄悄话:【姐姐,你发现什么了?】
扶枝犹豫一瞬,实话实话:【……我有种冥冥之中的感觉,她在呼唤我。】她边摸了摸宋长乐脑袋摇头示意没事,边道:“放心。”
宋宴忽然说:“你去吧。”他直起身,冰蓝的眼睛望向扶枝,“祝你好运。”
宋长乐回头骂道:“你什么意思!”
宋宴没出声,只是定定地看着扶枝。他主修隐匿、观察之术,直觉远比宋长乐敏锐。
扶枝眼睛一弯:“谢谢。”
虞枕风微不可查地一皱眉,半侧身挡住少女去路,漆黑的眼瞳映出她身影:“一定要去吗?”
扶枝知道他是在担心她,笑道:“别担心。没事的,回去还要给你做八宝鸭呢,我不会食言。你在这儿等我回来。”
虞枕风沉默一瞬,慢慢让开了。
——若有意外,就一剑斩了那老树。
宋长乐尝试与神树沟通:她是我朋友,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不要伤她。
神树没回答她。
她担忧地抬头,望着少女天青色的身影漫近缥缈的灵雾中。
宋长乐忽然觉得周围有些冷。她一抬头,看见虞枕风脸色,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姐姐,你快快回来!
扶枝慢慢往前走去,越是走进,小青苗越是兴奋地摇来晃去。
她停住脚步。
“沙——”枝叶茂盛的神树忽然朝她伸出一条冷翠的枝桠,递到她面前。
扶枝:?
枝桠朝她晃了晃叶子,试探地往前探。
扶枝挑了挑眉,伸手轻轻一碰。瞬间,她听见神树疲倦的声音,含着感慨似的欣喜:“你终于来了。“
扶枝吸了口气,道:“你为什么……知道我?”
神树笑一声,混着沙沙叶声,她道:“我一直在等你。你说过你会来的。”
扶枝心说不要打哑谜。
她望向神树:“我不曾见过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神树道:“我绝不会认错。”她声音疲倦,语调平缓,“我在这儿呆得太久、太久了。很多事都忘了,但不会忘记你。”
“我大限将至,临死前能见你一面,我很高兴。”
扶枝没打断她的自说自话,任她絮絮叨叨地说下去。神树伸过来的枝桠亲昵地蹭了蹭她。
她心里忽然漫上淡淡的惆怅,丹田里的小青苗蔫嗒嗒地耷拉叶子。
扶枝想:和枕风一样。她毫无印象,但却莫名觉得亲近,仿佛与她是多年的老友。
难不成她记忆真被人篡改过?
她摸了摸神树粗粝的枝桠,道:“我想问你些事情。”
“你问吧。”
扶枝:“常年围在山谷四周的白雾,是什么?”
神树:“瘴气。此地阴暗的怨念杂生,不知怎的,搅和在一起。凡是沾染上,心神容易被蛊惑,失去神智。”
扶枝:“你知道长尾松鼠一族走丢的小女孩吗?她入了瘴气,又回来了。”
神树叹了口气:“是我的错。我特意设下屏障,防止他们误入瘴气失了心智,但那日我处于结果的关键期,一直在休眠。恰巧那天屏障破了个口子,也许是我在衰退,护不住了。”
扶枝:“结果?”
神树嗓音里带了痛苦:“我原本想着,我大限将至,结个果实,也算是留在世间最后一点念想。”
她没想到,一念之差,就出了岔子。
扶枝手掌下的木枝轻轻颤抖起来。
“沉眠的时候,我无法回应祈祷。我竟不知……屏障破了口子,那孩子……”
扶枝知道她的未尽之语:凡是被瘴气蛊惑的人,已经不算是人了。
“好笑的是,我结果的初衷,是为了让他们能自由进出这山谷,没想到反而害了他们。”每十年,神树选中心思格外纯净的孩子,为他们赐福,让他们能安然无恙地穿过瘴气,到谷外看看。
她想着,等她枯死,那些孩子们总该出去走走的。
扶枝轻声道:“不要把所有东西都揽到自己身上。”会很痛苦。
明明望着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模样,但是走近了,她与小青苗都察觉出来:繁盛内里是老朽的枯木。
——她在散逸所剩不多的生命力。因此灵雾弥漫,草木抽芽,她却在逐渐死去。
神树声音平和,慢笑一声,枝桠贴在扶枝手心,随着笑声一颤一颤:“我活得够久了,想好好睡上一觉。”
扶枝沉默一瞬。
半响,她问道:“此地山川走向、林木溪水,恰好是一个聚灵大阵,你知道吗?”
神树诧异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你亲手布下的,你忘了?”
扶枝脸上神情一空:“……”
你说什么?
“这阵法到底是谁布下的!太狠了!”
白意踉跄着冲出那要命的惊险一线天,浑身狼藉,裙子破破烂烂,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她拄着碧刀往前走,拖出长长的血痕。
她咬着牙从储物袋里掏出张止血符,深吸口气,颤着手拍在伤口处。
“嘶——”
白意倒吸一口冷气。疼得她想杀人。
她身后,季青临还陷在杀机重重的阵法里。刚刚他好不容易抢到一丝生机,她眼疾嘴快,哭着喊了一声“季师兄”。
——她扑过去“救”他的时候,正好摔进那道开出来的生门里。
白意抹了抹眼泪,回首看了一眼。
师兄,你坚持住。等找到了稳固金丹的药草,她就会马上回来救人。
只是,季师兄实力不该下滑得这么严重。哪怕落鹤秘境需要压制修为,他也不该这么弱。就连她也护不住。
白意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狼藉,皱了皱眉:“麻烦。”
但是灵力所剩不多,不能浪费在清洗这种小事上。她忍住浑身的不舒服,握紧碧刀,拨开草丛,慢慢地往前走去。
白意垂目冷淡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碧刀,低声道:“别再发疯。不然……”
她轻笑一声,脸颊露出两个甜甜的梨涡。
不能属于她的,她宁愿毁掉。
她取出八角罗盘,指尖点了一缕灵力在指针上。指针慢慢地旋转起来,最后停在一个方向。
西南方。那里灵气最为充裕。
她懒得一寸寸翻草皮。金丹期神识覆盖范围有限,一直凝神外放神识她也做不到。
既然是灵草,多半在灵气充裕之地。
先去那里看看。
白意收起罗盘,往脚上贴了两张驭风符,疾风般朝那里卷去。
她微微一笑:哪怕一时找不到也没关系。但凡是她想要的,最终都会落到她手里。
——毕竟命运总是眷顾她的。
“我不信。”
扶枝笑了一声,轻柔地摸摸神树的叶子。冰冰凉凉的。
她道:“哪怕我丢失记忆,我也知道,这样的阵法,我还布不出来。”
扶枝心里有数。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要完美地借力自然,改变山川河流走势来蓄灵而不散,我还做不到。”
神树语音一顿,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骗你。”
她轻叹一声,仿佛如释重负:“守了这么久,也该物归原主了。”
扶枝皱眉:“什么?”
神树没答,忽然簌簌抖动起来,灵雾浪潮般涌来,挡住了她探究的视线。
下一瞬,灵雾散开。
碧滢滢的澄净光华在扶枝面前绽开,沁人心脾的木灵力散逸开来。
——是一颗圆溜溜的种子。
扶枝呼吸一轻。
好亲切。仿佛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丹田处的小青苗叶子快要摇出残影了。
扶枝试探着伸手。这颗灵光内蕴的种子立刻落到她手心。
“……等等!”
未等她反应过来,小种子“咻”一声融进她血肉,一股纯粹澎湃的暖流直冲向她丹田处!
小青苗幼嫩的青叶抖了抖,仿佛一个无底洞,将这股恐怖的灵流全吞了进去,然后心满意足地合拢了一下叶子,像是饭饱喝足的人餍足地扫肚皮。
“……”
扶枝一时无言,她内视看着抽条的小青苗,心绪复杂。——或许不该叫它小青苗了。
宛如抽条的十八豆蔻少女,它碧滢滢的苗身长大了不少,两片单薄的叶子舒展开来,叶脉繁复而明晰,隐隐闪过浅淡的金光。顶端也生出了两点小巧的嫩芽。
一直困于筑基中期不得寸进的修为登时迅猛地冲开瓶颈,一路往前冲——
筑基后期。
筑基大圆满。
金丹!
一直到金丹中期的巅峰才堪堪停下,只差半只脚跨入金丹后期。
扶枝失语一瞬,立刻抬头看向神树:“你还好吗?”
她不傻,这种子蕴含如此恐怖的灵力,一直温养在神树体内,骤然拿出来,神树必定……
神树悠悠笑了一声,枝桠碰碰她手背:“担心什么。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物归原主,天经地义。我能活这么久,多少也沾了你的光。”
扶枝忽然抬手摁了摁眉心。刚刚仿佛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但是太快了,她捉不住。
她只模模糊糊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阿桑,辛苦你了。】
“……阿桑?”
扶枝喃喃道。
神树忽然激动起来:“我以为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想起我了?!”
扶枝皱眉,但刚刚惊鸿一闪的碎片却再也找不到了。她歉意道:“……对不起。但我还是想不起来。”
阿桑话音顿了顿,说:“没关系。我记得你就好。”
她抖了抖枝叶,道:“在我死前,摘下那颗果实吧。”沙沙叶响,她将沉甸甸的枝条递到扶枝面前,饱满鲜红的灵髓果挂在枝头,芬芳怡人。
“正好熟了。”
扶枝望了一眼,忽然问:“这果实,原来就是红色的?”
阿桑奇怪道:“难不成还能是白的?”
是。话本里,灵髓果本来就是白的,是阴差阳错吸收了长尾松鼠整族的鲜血才……
等等。
扶枝按住枝桠,问:“你之前说,结果是为了让长尾松鼠们可以自由出入山谷?”
阿桑:“对。我在里面封了十分之一的树心本源。能清心明目,永护灵台清明,孩子们喝了它的汁液、吃了它的果肉,可防止瘴气蛊心。”
“只是可惜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扶枝心想:果然。
恐怕,让白意洗经伐髓、暗伤痊愈的,不是所谓“变异的灵髓果”。这果实也不是传闻中让人修为大涨、一步登天的“灵髓果”。
——是刚刚化进她身体的种子。
好比让白意起死回生的灵药,其实是她的金丹一样。
话本里梦幻般的机缘,当真可笑。
扶枝眼如平湖,冷静地摘下了鲜红的果实。
阿桑轻声道:“劳烦你了。”
“——珍重。”
话音刚落,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忽然飞快地灰败下去,冷翠色的叶子转瞬枯黄飘零,被风卷起,干脆地折断了。
扶枝听见身后模糊的呼喊声,焦急而恐惧:“神树!”
她手心里的枝桠一寸寸化为飞灰。
扶枝眼露茫然,一缕哀怮和怅然划过她心底,她手指蜷了蜷,却只抓住了一把飘散的灰。
……怎么会?
扶枝眼神忽然清明,心念一动,丹田处的青苗忽然抽出一缕精纯的灵流,她皱了皱眉,唇色苍白一瞬,眼疾手快地护住了最后一根生机犹存的根须。
“姐姐!”
虞枕风几乎是瞬影来到她身边,语气里藏不住焦急,“怎么了?”
扶枝身形微微一晃,眨眼间又自己站稳了,她抬眼朝少年人看去,看到他严肃担忧的脸色。
她眉眼漫出柔软的笑意,宛如山海风月,道:“没事。别担心。”扶枝眼睫一动,望见虞枕风停滞在空中的手。
——刚刚他想来扶她。不想她自己站稳了。
扶枝眼里笑意更盛,她右手虚虚握着阿桑的根须,左手抓着沉甸甸的果实,实在空不出手来。
少女只好提起握着果子的左手,微微凸起的雪白指节泛着粉,轻飘飘地在虞枕风手心轻叩了一下。
他手心忽然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与你的衣服很配。”扶枝眼如月牙,“我今天忘记说了,你穿这身很好看。”
虞枕风愣怔地望着手里的月白铃兰花。手心有些痒。
扶枝心想:送你花花,不要生气。
刚刚他脸色好吓人。
趁虞枕风走神的空隙,扶枝将沉重鲜红的果实交给赶过来的宋长乐和宋宴。
“这是阿桑……你们神树留给你们的。”她低声道。
宋长乐眼里茫然地含了一点泪:“神树她……?”她忽然看见了扶枝右手那团莹莹青光,里面分明是神树的根须!
她破涕为笑,道:“她还有救,是吗!”
宋宴正色说:“你们说了些什么?”
扶枝:“先不急。”
她稍一闭眼,神识潮水般漫出,山峦、林树、溪水,化为清晰明了的阵线,在她脑海里有条不紊地勾勒出来。
宋长乐与宋宴生怕惊扰她,屏息不言。
虞枕风小心地合拢手心,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神光内敛,宛如传世名刀收敛锋芒,沉静如深湖,波光温柔却静水流深。
——她竟已进阶金丹了。
刚刚灵雾合拢,她与他的感应忽然弱了许多,虞枕风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在晋升,最后却忽然虚弱了一瞬。
他又惊又怕,几乎生出怒意。
但扶枝偏偏出乎意料地往他手里点了一朵软乎乎的花,又朝他扬唇浅笑,无声地哄他:枕风别气。
他要如何同她生气。
虞枕风心里酸软一片。……而且,他有什么资格生气?以什么立场生气?
扶枝倏忽睁眼,手里灵决一起,淡青色的光团裹着神树阿桑的根须,化作一道迅疾的流光埋入了山峦间。
她微微松了口气,解释道:“我将她的根须埋入了聚灵阵的阵脚处。那里足够隐蔽,且灵气充裕,是灵力流通的一处关窍,她会慢慢恢复的。”
更何况扶枝还在抽了一缕灵源护住了她。虚弱几日换她活下来,很值。
虞枕风道:“那你呢?”
你什么时候恢复?
扶枝心说还是瞒不过,只好歪头笑了笑:“三日之内。”
宋长乐听不懂他们打的哑谜,但她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神树没死,还活着。
她欢呼一声,一把抱住毯子上的宋宴:“太好了!”
宋宴险些二度被她掐死,疯狂拍她脸:“你妈的,松手!!”
“力气大……咳!了、了不起吗!……咳咳!”被逼出脏话的松鼠族天骄按住胸口咳嗽,断断续续地骂骂咧咧。
宋长乐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咳。”
她接过扶枝递过来的灵果,小心翼翼地捧着,忽然喃喃:“原来……原来她结果,是留给我们……”
扶枝摸摸宋长乐耷拉下来的松鼠耳朵。
“这是她留给你们的礼物。”
快乐园,墓地。
化为人形的宋宴雪白头发拖到地上,他无声地跪在坟冢前,宛如一座雕塑。
宋长乐将灵果一抛,雪白刀影一闪,鲜红的灵果碎成均匀的许多块,准确地落到每一座坟冢前。
“这是神树留给大家的。”
她哽咽一瞬,又轻快地笑起来:“大家拿稳了。”
泼洒在坟冢上的灵果粒宛如鲜红的珊瑚滴。忽然,小小的灵果粒似有所感地流过金光,转瞬间,苍凉黄土蔓延出连绵的绿意,枝条幼嫩的青叶搭在墓碑上,开出白色的小花。
宋长乐一愣。
是赐福。
扶枝说:“神树在祝福他们。”
灵果里藏了微弱的一缕阿桑的神念。
宋宴慢慢直起身,说:“来生,他们会投个好胎吗?”
扶枝望着绿意盎然的墓碑,道:“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一日,枝枝刚醒,枕风就小心翼翼地往她手心一点,彩虹般的花海从她手心一路蔓延到房门口,满室芬芳。
枕风:送你花花,不要生气。
枝枝:……
【关于做得太狠尝试送花花让姐姐不要生气踢他下床这件事】
【枕风我儿你真的好学人精(不是)】
所以大家不用担心,他虽然纯情小学鸡,但是学习能力极强(叼烟)
终于补完了……昨晚写到两点半还是没写完,头晕得顶不住,就睡了(又咕了一天,鸽子流下悔恨的泪水)
啵啵给我浇营养液的宝贝:我爱逃、防御、长了腿的民政局、梦回、乐颂余欢!!谢谢大家的喜欢!!!祝大家早睡早起身体棒!吃啥喝啥都嘛嘛香!今儿的天好干净好蓝,嘎吱掰下一块送给可爱的大家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