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林以澄回到家,花了半小时才收拾完那一片狼藉。

她像是被迫参加了一场马拉松,跑了又跑,终于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触到了终点线,浑身无力。

刚刚在巷子里,她总感觉有人在看她。

总是这样。

从小到大,异样的眼光总会落在她身上。

林以澄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

陈岚正呆站在窗户边上,手指一下又一下扒拉窗缝。

林以澄走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感到无止境的疲惫。

隔天下午,全班人背着画架拎着画箱来到公园,进行户外写生。

炙烈的阳光将树叶照得熠熠生辉,林以澄穿着洗得发白的夏季校服坐在画架前,抬起手背擦掉额上的细汗,另一只手轻握画笔,将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色团缀在画纸上。

老师来回转了一圈,抱着胳膊在她身后停下,正预备夸她几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

“哎,说了多少遍,出来写生就别带七七八八的东西。”老师埋怨了几句,但想到她情况特殊,也没再多管。

林以澄从兜里掏出用了好几年的旧款手机,先是跟老师道了个歉,随即做好心理准备接通电话:“王阿姨,什么事?”

“赶紧回来!你那疯妈把你们家煤气灶打开了,走道里的味儿都快把人熏晕了!”

林以澄心下一紧,顾不上跟老师请假,画架画箱胡乱一收拾便要回家。

动静挺大,一旁的同学瞟她一眼,猜了个七八成,边画边跟另一个同学嘲讽:“她妈这么拖人后腿,怎么还不给扔到疯人院去。”

对方讥笑着回应:“谁知道她,爱给自己找罪受呗。”

任凭他们说什么,林以澄只当没听见,踏着帆布鞋一路狂奔。

跑起来时,就真的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自己杂乱不匀的呼吸声,还有鞋底摩擦路面的沉闷声响。

与此同时,又隐约听见一阵轰鸣声,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她来不及分辨,脑子里只有回家这一个念头。

公园大门前列着一排石墩,她捡着缝隙快速穿过去,差点被绊倒。

一下午都没怎么喝水,闷热的空气在肺里来来回回地撞,她跑得喉管发痛。

下一秒汗水就糊了眼,但两只手都不得空,无法伸手去擦,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有一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从拐角处冲了出来。

她来不及反应,忽然被自己呛了一下,上气不接下气。

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声响划过她的耳膜,眼前的街道骤然翻转,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倒在地,噼里啪啦,画箱里的东西尽数倾倒,画架的角扎着她的掌心。

钝痛霎时传遍全身,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被撞到了,只感觉身体各处的疼痛感都一样强烈。

她缓了口气,半跪着撑起上半身,目光所及是一地零落的画具和颜料。

“找死?”一道狠厉的声音砸在她头顶。

她呼吸不稳地抬头去看,被风吹散的几根发丝凌乱地糊着视线。

只见一辆嚣张的重机车挡在她身前,车上的人穿着一身黑灰色,戴着黑色头盔,面镜下露着冷峻张扬的眉眼。

又一道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外形相似的重机车停在他身旁。

“我去,怎么了这是。”

男生的朋友息了引擎,一只腿支着地,扭过头问他:“不是吧阿煊,你把人家给撞了?”

“你觉得可能?”男生的语气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烦闷,“她自己不看路。”

“哟,一中的?”朋友将目光落在她的校服上,“这么纯啊,南高可见不着这样式的。”

男生冷眼看她,她立即将视线移走,十分生硬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匆匆忙忙将散落的物件收拢起来塞进画箱,另一只手揽过画架,站起来继续向前跑,忍着断断续续从骨骼里传来的痛。

不知隔了多远,身后又响起了引擎声,而后渐渐消失,与她背道而驰。

穿过几条含着潮湿青苔味的破败小巷,林以澄停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楼下,弯腰喘了几口气,稍稍稳住呼吸之后又提起一股劲跑上狭窄的楼梯。

跑到二楼时,几个消防员从楼上下来,林以澄侧身贴着墙给他们让道。

“幸好没把煤气管子给拔了,不然整栋楼都得遭殃。”

“万幸咯,精神病人还是得送去医院才行。”

......

交谈声渐渐息落,林以澄攥着画箱的手紧了紧,继续踏着载满尘垢的台阶跑上三楼。

到了家门口她的心才落下来。

小木门敞开着,墙角的风扇咯吱咯吱地转。邻居王阿姨正坐在小客厅的椅子上,一筹莫展地看着喃喃自语的陈岚。

“王阿姨。”林以澄喊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屋内萦绕着残留的煤气味。

“可算回来了。”王阿姨无奈地看向她,“刚刚消防来过了,没出什么大事儿。”

林以澄动了动干涩的唇,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缓缓落入校服领口。

她手指蜷缩,轻声开口:“对不起,王阿姨。”

“你和我道歉有什么用?”王阿姨眉头紧锁,将复杂的目光移到陈岚身上,“今天要是真把整栋楼连累了,你向谁道歉去?”

陈岚目光涣散,整个人弓着背坐在小凳上,盯着地板嘀嘀咕咕,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

林以澄呼吸微乱,看着陈岚,一时间如鲠在喉。

“以后......我会看好我妈的。”

她试着给出一个承诺,但话说出口,心里却越来越没底。

因为类似的话,她已经说过无数遍。

“怎么看好她?你不上学了?不高考了?”王阿姨觉得她在说梦话,自己都顾不过来的一个高中生,哪儿有精力去照顾一个精神病。

“你妈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她就一纯纯的精神病人,要在精神病院呆着的,你知不知道?”

“说句难听的,精神病就是不应该跟正常人生活在一起!你是她女儿,你能忍,可别人呢?这次开煤气灶,下次呢?什么时候是个头?”

听着这一番话,林以澄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身上的痛感还未完全消退,她感觉四周的空气在拉扯她,让她喘不过气来。

从她记事时开始,小姨就告诉她:“你妈生病了。”

十岁那年,小姨谈了个男朋友,离开她们去了外地。

从那以后,林以澄每天放学回来,家中就是一片狼藉。

陈岚发病的时候,会撕掉她的教科书和作业本,把衣服扔得满地都是,甚至会在床单上洒满洗衣粉,跪在床边用手掌来来回回地搓。

满地零落的油盐酱醋、时不时就被扯坏的衣服、邻居责备的眼神......林以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把病治好了,大家都轻松。”王阿姨的目光在屋内绕了一圈,叹了口气,帮忙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了。

林以澄缓缓牵起陈岚的手,半蹲着仰头看她,忽然感觉很疲惫。

“妈。”她轻轻喊她,“送你到医院去,好不好?”

陈岚没有应声,一下点头,一下又摇头。

林以澄从桌角拿过一个玩偶放在她手里,让她捏着玩,接着便在网上查找医院,又把自己的积蓄重新合计了一遍——如果接下来的一年要住院治疗的话,她手里的钱明显还差很多。

她犹豫片刻,点开通讯录拨通一个电话。

过了好久那边才接通,听筒里传来并不和善的声音:“说了多少次,没事儿不要给我打电话,昨天不是刚把钱打到你卡里吗?”

“小姨。”林以澄轻咬下唇,斟酌着语句,“我妈现在,情况很不好,我要上学没空照顾她,所以我想,把她送到医院去。”

“要送就送,钱的事儿别来指望我。”电话那头已经预判了她的下文,拒绝得很干脆。

微微发烫的手机贴着耳廓,她攥着衣角,迟迟地问:“小姨,我爸出事之前留给我妈的那笔钱,不是存在你那儿吗?”

那边明显沉默了几秒,提高音量斥道:“哪儿还有剩?之前你妈又要治疗又要吃药,哪样不要钱?其余的不都给你学画去了?我还没说你呢,人家夸你一句有天赋你还真当真了?毕业趁早找个厂子上班得了,哪来那么多闲钱让你造啊?!”

林以澄垂着眼,盯着斑驳的墙皮。

她交学费、买画材的钱,靠的都是兼职工资和期末奖学金。小姨每个月给她打的生活费,她能省吃俭用攒下一大半,多的她一分都没要过。

她沉默半晌,只听见那头冷冰冰的声音:“也别觉得委屈,要怪就怪你妈是个累赘。”

一时间喉咙干涩,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就被掐断了。

江湾桥上,两辆重机车你追我赶,裴煊一直占上风。

方才她跑起来的时候,一阵柠檬味与他擦肩而过,他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着车轮,侧头去看,一管颜料。

程谚敲他头盔:“诶,真好看,你都不扶人家一把。”

裴煊不动声色把颜料揣进兜里,冷声:“你怎么不去扶?”

下一秒便拧上油门一路疾驰。

耳边风声浑闷,桥下江水澄澈,在烈日下泛着柔光。

他突然间,很想逛逛画材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