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巫蛊

“殿下,这是今日的邸报与杂记。”

纪云泽端坐在书案前,眉头轻轻蹙起,手持宣州紫毫贡笔,疾笔飞书,半晌终于搁下笔,以手轻揉太阳穴,又饮了口凉茶。——体内燥意不消,纵在初春,也只能贪凉以求稍解。

“有何要闻?”

他双目紧闭,只觉心浮气躁,挥了挥手让身旁内侍替他读邸报。

“……就是这些了。倒是杂记上有一则有趣的消息。”见太子殿下微微掀起眼皮,小内侍伶俐地接上话:“傅太傅家幼女病愈来京。”

“孤记得,老师家幼女,仿佛是……”

“正是呢。奴婢听到的消息也是小时走丢了,刚刚寻回来。杂记上这样说,想必是太傅大人为幼女名声着想,不欲广而告之。”

小内侍时刻观察着太子殿下的表情,见他点点头,眼睛转了转,继续说道:“奴婢想着,殿下既然知晓此事,东宫是否要备下一份礼送去傅家?”

“家人团聚,是大喜。老师不欲声张,备礼也不好以此为名。”纪云泽沉吟片刻,“明日休沐,孤去探望老师。替孤备上礼,聊作心意。”

他抬眼仔细瞧了瞧眼前的小内侍:“你叫什么名字?差当得不错,赏。”

“奴婢郑喜,谢太子殿下恩典!”

是那日的内侍。

纪云泽点点头又问:“吴钩可有回话?”

郑喜那日与吴钩进屋敲晕了一女子,拐去秀安坊吴钩的住处,等了半晌也不见太子殿下,最后只有一封密信,命他俩将人放了,好生安抚。

他差事办岔了,也不敢邀功,这两日只时时在太子殿下面前露脸,希望能再得个成太子心腹的机会。此时听太子问及此事,立刻答道:“吴千户此刻正在秀安坊寻着呢。只是不能声张,他一人寻得慢些。”

纪云泽点头叮嘱道:“勿惊扰了百姓。”

见郑喜应“是”,他又嘱咐道:“明日去傅府,你去安排好行程。”

“是。”

“这就是杂记吗?”傅时情好奇地用手摸了摸面前的纸张,上面印着黑乎乎的砖块——她知道,那是字。

傅时情已经知道什么“京都杂记”,并非是杂耍,而是“小报”,用来记录京都的一些有趣的事给人看。

“朝堂正事有邸报,杂记不过是记录一些家长里短,供人听个新鲜,若家中有事,也可登报广而告之。”

“京都人人都看杂记,有什么新鲜事儿,消息传得飞快。这是别的州府都没有的。”傅时安眉飞色舞地替妹妹普及常识。

傅时情瞅了瞅面前的纸张:纸她认识,墨她知道,一个个方块排列地整整齐齐,令人愉悦,只是这些方块代表了什么意思,她是一个也不明白。

她抿了抿嘴,抬起了眼:“京都人人都识字吗?”

傅时安立马便想起,自家妹妹长在深山,怎么可能会识字呢?

于是飞起的眉眼归了位,炫耀的神色消了迹。他舔舔嘴唇,话语立马拐了弯:“自然有许多人不识字。街头不是有好几家茶铺吗?大的茶铺都有说书人,他们不仅仅说些故事,每日杂记趣闻都会说的,许多不识字的人都会去听。”

“妹妹若想听这些,倒不必去茶铺,哥哥一条条都读与你听。”

“哥哥,那我的消息在哪里呀?”

傅时情弯了弯眼,开始仔细瞧着一个个方块字,可惜再怎样找,也找不到。

傅时安拿手一点:“妹妹你瞧。傅——这是咱家姓。傅家幼女抵京。”

短短一则消息,傅时情听得懵懵懂懂,大致明白“抵”就是到了,“幼女”就是她。

她由衷感叹道:“要是我识字就好了。”

两人在正厅旁的暖阁说话,傅夫人在正厅听管事婢女回话,闻言心中一动,处理完杂务,挑帘走进暖阁道:“刚刚听说幺幺想学识字?”

傅时情不期自家娘亲会问这个,迟疑了一瞬,点点头道:“是呢。可我现在学,是不是太迟了?”

“不迟不迟。”傅夫人笑容满面。她在见到自家女儿时便知道她不识字,当时觉得不识字也无妨,不要逼迫了她去。但若是自家宝贝女儿主动想学,那可是求之不得。

“我家幺幺这样好学,真是个乖孩子。识字一事,等你爹回来我与他商量,让他好好给你找个启蒙先生!”

傅时情疑惑道:“哥哥教我不就好了吗?”

傅夫人摇摇头:“你哥哥在朝廷挂了职,这几日是请了假陪你。过两日也是要与你爹爹一样去点卯的。更何况——”她睨了傅时安一眼,“你哥哥会教什么。”

傅时安感觉受到了沉重打击,严正抗议道:“娘,我可是那一年的探花,您知道什么叫探花吗?那是金榜上从上往下数第三个!一、二、三,第三个就是您儿子我。”

眼见傅时情想张嘴说话,他又悲愤补充道:“妹妹你知道什么叫探花吗?得是这张脸长得最好看的才能作探花。要不是这张脸!——我必然是状元呐!”

傅时安在这边声泪俱下,傅夫人搂住自家女儿不为所动:“咱们得请个顶好的启蒙先生来。这事儿还得你爹去办。现在——你还在这儿啰里啰嗦,快去把你珍藏的纸笔都寻出来给你妹妹!”

傅时情从娘怀中露出小脸,对哥哥眨了眨眼,抿嘴一笑。傅时安便觉得:也是,他会读书不代表会教,自家妹妹,那必须请个有经验的先生才行。

待傅时安离开,傅夫人拍了拍自家女儿的手,笑道:“今日可算得空,咱们熟悉熟悉家里环境,日后你在家便可随意逛,不用受我约束了。”

见傅时情乖巧地点点头,她招了招手,四个容貌秀丽模样讨喜的小丫鬟便过来齐齐跪在二人面前。

“这四个丫头是娘给你挑的,只管贴身伺候你,若伺候得不好,来告诉娘,娘再给你挑好的。”

几个丫鬟齐齐出声:“奴婢定好生伺候小姐。”

傅时情并不推辞,她昨日一早已经知道娘给她准备了几个丫鬟,也明白大家小姐都有丫鬟——那金鱼郡主出来逛个街,后面可跟了一队,就和游街似的。

此刻她好奇地一一看过去,指着一个小圆脸模样可爱的丫鬟笑道:“我记得你,多谢你的糕点,你是叫……春樱?”

春樱一笑起来两个酒窝:“春樱见过小姐,小姐还能记得奴婢,奴婢受宠若惊。”

傅时情想起那一个糕点的情谊,再次回她一笑:“以后你就跟着我啦。”

接着她又对余下的三人道:“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一个看上去年长一点像个姐姐的丫鬟垂眸答道:“回小姐的话,奴婢叫杜鹃。”

余下两个分别叫玉茗与香堇。

认识了丫鬟,傅夫人便笑道:“且去自在逛逛吧,别拘在我这儿了。”

傅时情心中正记挂着一件事,听见这句话立刻干脆地应了声,拒绝了丫鬟们相陪,自己往花园逛去。

傅府花园仿的是江南样式,曲径通幽,移步易景,但闻人声,不见人影。

傅时情转了个弯,到无人瞧见的地方,自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银制雕花刻虫草扁瓮罐。这小银罐看上去与蟋蟀罐儿类似,顶上一个小小的孔洞,四周有透气小孔。

“肚子可饿坏了吧。等我抓些虫子喂你们吃。”

初春时节,虫蚁尚蛰伏,她只能仔仔细细地翻找,终于好容易见着一个。

傅时情从小与这些虫子打交道,知道捕虫一事,最需要耐心,屏气凝神蹲在草丛之中,静待时机。

突然,几人的脚步声伴着交谈声走近,惊走了虫子。她心中气恼,正打算起身,却听见那几人提到了她。

“天底下可没见过这样的小姐!”一个尖锐的女声带着鄙夷说道,“出门去,帷帽也不戴,丫鬟也不要,逛到天黑,成什么样子。”

另一个女声细细地笑起来:“你没见她吃饭那样子,怕不是几百年没吃过饭,一碗饭竟然见了底。”

“哎呀,岂止是吃饭。衣食住行,哪一样有规矩了?”

“别提了,那位可是第一天就敢呛傅嬷嬷,还能被大人护着的。我看呀,自她来,傅家的规矩也就全完啦!”

“也是咱们傅嬷嬷好性子,去封信给老太太,还不立马把她教得规规矩矩。”

她悄悄瞄了瞄,一群女人簇拥着一位老嬷嬷,那老嬷嬷铁青着一张脸,正是第一天要惩罚春樱不许她吃糕点的那位。

那老嬷嬷最后垂着脸皮,一锤定音:“老奴一心为傅府,老太太的脸面就是老奴的命。大人与夫人不肯教她,自然有人教她。”

傅时情撇撇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你要教我什么?”

一群人脸色大变,支支吾吾不敢出声,最后还是傅嬷嬷回答:“小姐,你既然回了傅家,便要守傅家的规矩。老奴自然是要教您傅家的规矩。”

“傅家什么规矩?背后说人坏话的规矩吗?”傅时情气势汹汹站到傅嬷嬷面前,双手叉腰。

傅嬷嬷脸色变了变,正想说话,突然听到一阵叽里咕噜的声音。

“哎哟喂。”

“哎哟哎哟,肚子好痛。”

她往回一看,几个随她而来的女人都捂着肚子蹲了下来,个个脸色煞白,有的更出了冷汗。

她又惊又疑,急忙回头瞧傅时情,见她正好嘴角上扬,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傅嬷嬷惊地后退一步,还未开口,后面已经有人指着傅时情替她说了出来:“她……她会妖术!”

傅嬷嬷纵横内宅,惯会用各种手段使别人听话,但眼前这个人的手段,显然远远出乎她的想象。

是谁能一瞬间让几个人同时肚子痛?

她牙齿打颤,再次往后退了一步,吞了口唾沫。

傅时情见这几个人被吓住,心中满意,正要教训她们不要乱说话,却被一个清朗的男声打断。

“妹妹,这几人怎么得罪了你?连我送你防身用的药粉都用上了?”

傅时安走近,后面跟着一个抱着纸墨笔砚的小厮。

他走到傅时情身边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几个疼痛打滚的仆妇,一脚用力踹在离她最近的女人心口。

“你们这些人越发泼皮,明目张胆欺辱傅家小姐,是觉得打发出去轻了吗?”

地上的几个女人颤抖着跪住了,一人忍着疼痛道:“少爷,这个人会妖术!她把您和大人都蒙蔽了,她不是小姐啊!”

话未说完,脸上便挨了重重一脚。

傅时安冷目道:“傅家小姐,岂容你诋毁?”

“去回了夫人,此人妖言惑众,赏四十大板,再打发了去。”

众人都静了一静。

四十大板,那人差不多也没了。

傅时安冷眼一一看过众人的表情,这才开口道:“我淘的新鲜玩意儿,来自西域,送给我妹妹防身。她竟对你们用,可见你们的恶。若想学此人一般,尽可再诋毁我妹妹试试。若知了错,向小姐赔礼,自去领十大板,日后不可再乱嚼舌根。”

他又转向傅嬷嬷:“嬷嬷,您是傅家的老人,我从小就亲近您。您怎么和这些人混在了一起?”

“傅嬷嬷没有。哥哥,傅嬷嬷没有说我的坏话。”傅时情见傅嬷嬷诧异地看着她,对她一笑,“我可是是非分明的。”

待人都离去,傅时情疑惑问道:“哥哥,明明是我……”

“妹妹,你知道巫蛊之祸吗?”傅时安严肃道。

“五十年前的巫蛊之祸,致使朝廷动荡,战事不断,十年才平。如今尚有失地落于他人之手。后来,巫蛊之术便成了禁术。”

“妹妹,你使用巫蛊之术,是会被杀头的。”

看着傅时安的眼睛,傅时情呆了一瞬。

“原来是禁术吗?”

“那日你对德宁郡主下蛊,我便忧心不已。好在德宁郡主未曾发觉。今日一事,若被传出,便是大祸。妹妹你……”

一双手抱住了他的手臂。

“哥哥,我知道了。我会注意,不惹祸的。”

哥哥既然回护她,她自然会投桃报李。

次日巳时三刻,一辆华盖马车停在了傅府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您感受到体内蛊虫的喜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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