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结
司绒在黑暗中逃了一夜,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群,她跑得毫不知疲倦,只是口干舌燥,脑袋热得要命,四肢又像冻在冰窖里,冷热两股力在她身体里乱窜,冲得她疲软无力。
“公主……公主……”穗儿的声音从遥阔的天际传来,渐渐晃入她耳里。
睁眼时首先反应了一会儿,不是米白色的帐篷顶,是层叠累缀的华丽帐帘和淡金色绣花的衾被。
是了,她在北昭,在龙栖山脉最东边的云顶山庄。
被北昭太子捆了双翼,看在这里。
司绒揉着额头坐起来,喉咙被烧透了,声音嘶哑:“渴。”
穗儿瞥了眼外屋,压声道:“北昭的太医想要给您把脉,大伽正在正屋和他坐了一夜。”
昨夜,她看着穗儿:“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奴扶您回房的,”穗儿端杯子过来,扶着司绒喝了一杯药茶,“灯坠之后,稚山要进亭子,太子近卫拦在木道外说无宣不得入,稚山动了手,生闯进去的。”
动手了?
司绒问:“太子走的时候,脸色如何?”
“看不出区别,阿蒙山的冰雪都没有他冷。”穗儿小声嘀咕,搁下茶杯后,拿起了昨夜司绒穿的纱衣,双手提着纱衣两侧,微微一拉。
薄薄的纱衣上,后心的位置有一道利刃所划的痕迹,司绒手一颤,后心感受到一阵刺心凉,那是后怕,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伸,覆着自己的后颈,掌心却触到了异常的鼓起。
司绒两指一捏,后颈缎带系了个死结,她怔了一怔。
“公主啊,”穗儿偏头瞧见了,她懊恼地弯身过来,给她解着结,碎碎念道,“奴婢说过绳结不是这样打的。”
“……”不是她,司绒在心里默念,这真不是她系的!
穗儿的手灵巧,解绳结时司绒后颈感觉到一点痒,这触感顺着她的颈部往上,攀到头顶,把浸在夜色里的一块块记忆碎片捞了出来,它们以触觉和嗅觉的方式在她身体里重复出现。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鼻腔里似乎有浅淡的雪松香。
·曾在她后颈划过的手没有穗儿那么灵巧,更粗砺,有薄茧,还有扳指的冰凉。
·呼吸的热气从头顶传来,薄薄地贴着她额头往下游。
司绒徐徐地弯起了唇,他想杀她,可是没下手,还帮她系了小衣的带子,这结打得很紧,穗儿到现在都没解开,那么他动手的时候一定在生气,生气是情绪波动,情绪波动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需要这情绪更强烈,更多样。
兵粮兑换在即,反正他也杀不了她。
屋子东面的窗缝被风扑得更大了,秋阳杲杲,驱散浓雾,薄薄一道铺在地面。
真喜欢太阳啊。
半晌,穗儿重新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
司绒把纱衣团一团,说:“烧了吧,和前几日那块帕子一道烧了。”
“是,”穗儿转头瞅屋外,“北昭太医像黏糕,坐在外屋赶不走。”
“大伽正年纪大了,请他回去歇息,”她看了眼床帷,“让太医进来。”
邱太医本名邱屏,常年在龙栖山脉值守,昨夜突然被太子传召,却被禁军带到云顶山庄。
他祖上都是太医,对宫闱秘事见得多了,知道要当太医,首先自己先得是个病人,适时地聋,适时地哑,适时地瞎,适时地装傻充愣,顶上人怎么明暗交锋,怎么你来我往,都是大佛们的事。
可他人到了,草原的大伽正也到了,温和地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请脉,终于挨到天亮,隔着帘子规规矩矩地给阿悍尔公主请了脉,掉着书袋拽了几句医书,开了方子请小药童抓来就算完成了这趟差使。
谁知挎着小药箱出云顶山庄时,又撞上了九山大人。
邱屏心中感叹东宫当真将阿悍尔盯得紧,面上不露分毫,对九山的来意一清二楚,做了个揖:“九山大人这是要往镜园去?”
没等他回答,又喊身后跟着的小药童:“浑儿!快去药库抓药,耽搁了司绒公主的病情有你好果子吃!”
小药童悄悄地吐舌,一溜烟地去了。
邱屏又捋着须,眯着眼看了眼爽阔的天际,叹道:“秋日这天儿也真是多变,昨儿夜里骤然降温,今日又挂起了高阳,秋老虎眼看便要卷土而来,乍寒乍暖的,云顶山庄又雾深湿重,这当口最易得风寒,九山大人您说是不是?”
几句话透出司绒公主确实病了,病因便是风寒,九山还了个揖:“邱太医说得是,这龙栖山上下贵人们的身子,都要您费心照料。”
两人客套几句,各自回了。
九山将话报给太子殿下时,太子殿下正在看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的奏折。
钱谦总领山南十二城军马钱粮,还提领措置屯田,品级不高,但山南十二城有“北昭粮仓”一称,这位钱大人,简言之便是北昭粮仓的守门人,更是最早一批的太子心腹。
封暄听了回话,合上奏折,透过窗棂看了眼屋外,问的却是:“灵书园此时能晒得到太阳吗?”
九山回:“禀殿下,能的。灵书园在镜湖西侧,四下空阔平坦,连高点的树都没栽,是龙栖山一带所有园子里日头最足的了,您可是要移步灵书园?”
封暄没答,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窗棂的日光上,手里握着钱谦的折子,直到那日光终于挪动一点点,攀上他手背,才说:“把天诚二十年以来,山南十二城的粮收粮价册子都取出来,送到灵书园去。”
“是。”
“镜园守卫加一倍,日夜巡防不得有空档,内园巡防撤掉禁军,换东宫守卫,灵书园四角门各安排一个隐卫,书阁加派两倍人手。”
“是。”
封暄撂下折子,说:“现在,请司绒公主过灵书园来。”
…………
灿灿的日光晒得司绒浑身舒坦,她在云顶山庄的氤氲雾气里泡了三日,好似被罩在巨大的蛋壳内,由蛋清包裹着,从顶头针眼儿似的洞隙里,每日只窥得两个时辰的太阳。
如今不算守得云开,因为太子殿下还未准许她从云顶山庄迁出来,只是让她每日里核对粮价时在灵书园待上几个时辰,但只能在灵书园里,理由是“北昭机密不得外带”,连查阅时都有人在旁盯着。
司绒就坐在灵书园的葡萄架旁,耳边还能听到一墙之隔的书斋里不时传来的争吵声。
她派出的是德尔,她的近卫之一,盘账是一把好手。
如今在“奉命找茬”,查粮价是假,查账目是假,她要拖着时间进到镜园去才是真。
德尔的声音和算盘珠一起,噼里啪啦地炸响,不给对方回嘴的机会。
镜园派来的是位叫孙廉的幕僚,精明的山羊胡中年人,做久了太子幕僚,成日在宦海沉浮,为主子出谋划策,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识过这样粗劣鲁莽的年轻人了。
单单粗劣鲁莽也就算了,偏偏德尔每一个茬找的都是有理有据,让人没法轻易揭过,这叫什么?
“这简直就是有预谋的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孙廉似乎暴跳如雷,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司绒耳里。
司绒把书放在膝上,轻轻笑,米黄色纸页徐徐翻过一页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黑靴。
“殿下也是来查看进度的吗?”她抬起头。
可他站的位置实在不好,逆着漫天橘红色的云浪,傍晚温柔的光线铺在他肩身,勾出了他的轮廓。
滚滚红日从他左肩头落下,又奇妙地在他右肩头托起了另一轮不灭的日,那是他肩上承的北昭。
司绒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抽象的地方,他是司绒要经历的战场,是司绒要插下战旗的城墙,他在司绒的调查中被她塑造成一个强悍且冷漠的形象。
可昨夜那道系死的绳结又扯出了另一个,稍微具体的他。
人只要具体,就有破绽可以寻。
封暄踩着枯叶和橘光进了院子:“准备在灵书园待多久?”
“嗯……”她把声儿拉得略长,像真在思考,“半月总是要的,精细活嘛。”
半个月能生出的事多了,她压根就没想干干脆脆地给北昭战马和兵器。
封暄目光落在她膝上的书:“高家的兵器谱。”
“啊,”司绒轻轻应一声,目光落在黑白的战斧图上,“殿下一眼就看出来了。”
高瑜带书去过云顶山庄,这事一个时辰后就报到了他书房。
封暄不露声色,他的眼光随着她手指头定在书页上,仿佛随口问了句:“喜欢兵器?”
“哥哥喜欢,我也看一点。”她的声音还有些哑,说话也慢,尾音沙沙的,似有无数细小的勾子抓人耳朵。
这声音让封暄下意识抚指头上的扳指,但今日他手上什么也没戴,动作顿住,思绪没落下。
“句桑王子喜好收集天下神兵,听闻有一柄百斤重的铜尾刀,加了赤晶石淬炼,一刀能削下山石。”
司绒放在书页上的指头微动,微黄的纸页隆起,又舒展下去。
他连哥哥最爱的刀掺了什么锻造都知道,太子殿下的眼睛,比她想象中要多,这是敲打,他习惯性地要把控这场谈话的主导。
司绒抬手,把碎发捋到耳后,反问他:“殿下呢,殿下喜欢什么兵器?”
封暄观察着她的神情,没有话题被岔开的不悦,仿佛避忌就已经是另一种回答,比起漫不经心的笑,他更喜欢看到她淡下来的神情。
这也是一种破绽。
封暄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移到了耳后,说:“剑。”
“那我便送殿下一柄剑,”司绒笑起来,微风带起她的发,脖子上的缎带若隐若现,“以谢殿下帮我系好了衣裳。”
封暄的表情无懈可击,像一块严丝合缝的冰盾:“剑就不必了,举手之劳,天黑雾重,公主还是安分些好。”
“我最安分了,”司绒合上书,站起来走入渐沉的橘光里,“殿下今晚一起用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