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凶

封暄漠无反应。

司绒学着他今晚的样子,把手伸进他掌心,与他十指交扣着:“殿下明知道我不会走,这话说出来就是让我反驳的。你不想我五日后交了兵械册子就离开镜园,想要我主动说留,然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我扣在……你想把我留在镜园吧?”

“你要顺理成章地反击,出招要师出有名,就是不肯承认你就是——舍不得我,”她低诱着,拿手指在他掌心一道道轻划,“口是心非。”

她有把猜测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放大,继而变成事实阐述的本事,那一字一句说出来,假的也要成真,她分明手无寸铁,却以言语为刃,一刀一刀挑着他的防线。

“是,”封暄猛地合拢掌心,不让她在掌中作乱,他手劲儿大,声也寒,“你越了界,还想要来去自由,真当孤好说话?”

“殿下别凶啊,”她站起来,往他身旁坐下,轻轻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脖子上,看着他的眼睛,“在北昭没有来去自由的说法,我离开阿悍尔的草甸,踏上北昭的土地,就是把要害摊在了殿下手中,只要你想,收紧手,就能杀了我。”

封暄的手搭在她脖颈,那么细腻又脆弱的地方,只要稍一用力,这双眼睛再也不能漾起波澜,红颜化为白骨,他心里的挣扎、深层次的焦虑,所有不可控的因素都会消失,一切再度回归井然的秩序。

可惜,都是计中计。

“以退为进没有用,”封暄的手移到她后脑,把她往前一送,与她再度额头相抵,“你说杀了你,可你眼里没有半点臣服的意思,你的心气和阿悍尔的天一样高,比起要你的命,孤更想碎掉你的心骨。”

“然后证明你是一个不会被欲|望把持的人吗,”她微微一笑,“殿下天真了,但凡到要证明这一步,你就已经输了。”

封暄不会与她争论风月事,就如同他不会深思自己许多举动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在她低头臣服之前,这些事情深思就要命。

言语是弱势者的刀刃。

他只能做。

半晌,他松开手:“吴青山年纪大了,不宜四处奔波,就留在京中养老。”

司绒把手拢进袖子,这手今夜要再让他握一回,就要握坏了,能留住吴青山的命是司绒今夜的底线,她点了点头。

封暄起身,开门时夜风灌进来,裹着几片干燥的枫叶磕在门槛上,他看到院里那一层叠一层,望之不尽的火的颜色,说了句:“你在,吴府在。”

“嗯?”

司绒刚站起来,身上就兜来一件温热的外袍,封暄弯身捡起她掉落在地的披风,挂在自个儿臂弯:“哪里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司绒哪里都不明白!

先前一席话,只有头一句说封暄放话等她反驳是真的,其余八成皆是她胡说八道、蓄意撩拨,话劲儿都散了,此刻他猛不丁还一句回来,真真假假打得司绒措手不及,她竟然有些怯于说一句“你果然舍不得我啊”,她相信,这话若一出口,脖子上挂着的系带今夜就会被扯断,连同她这个人。

她只能略显不自然地说一句:“殿下厉害啊,不但会脱衣,还会穿衣。”

“……”封暄看她,有些莫名。

一时之间,除了往来的风声,两人再不说话,并肩往檐下走,禁军都撤出去了,隔壁院子里传来稚山、德尔和吴青山的笑闹声。

司绒听这声儿就笑,她忽然想说点什么:“小崽,哦,稚山初到阿悍尔的时候一身病痛,骨瘦嶙峋,腰都直不起来,是吴青山把他救回来的。他会喊的第一个人是我阿爹,第二个人是阿娘,第三个是吴青山,第四个是哥哥,他不是我的近卫,是整个阿悍尔都愿意宠上天的小崽。”

“你是第几个?”

“我啊,”司绒提到这个就略显气闷,“十七,小崽把周围所有的马和狗都喊过了,最后才叫我,分明我是他第一个见的人。”

封暄把那打闹声听在耳里,他不能明白那种热闹,他诞生于权力碰撞的妥协里,是两方都不会为之欣喜的产物,似乎天生就是为权力而生,为冰冷的王座而生。

而司绒,张扬肆意,如风似火,阿悍尔的草野养出了她桀骜不驯的眉眼,她成长中最不缺的就是掌声和陪伴,她就是热闹本身。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他为此抵触司绒,余光却忍不住一次次瞥向司绒。

毕竟,山巅有点冷。

“殿下。”司绒握了握右手,在他手背上迅速一碰。

“嗯。”他垂着的手指随之一动,五指微张,但克制着没把她牵起来,此前的牵手是为了牵制,多余的牵手没有必要。

可为什么连行为都需要克制了呢?别想了封暄,这就是个拿着刀刃挑人心防的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的勾子。

“殿下才是我的灵丹妙药,”司绒毫无所觉,或许是身上的外袍隔绝了夜风,让她感觉到温暖,化掉了她一点点防备,所以她试着探出了一点点触角,把心里的实话放了出来,“殿下哪里都好,就是心心念念想着打阿悍尔,打打杀杀多没意思,我们分明可以玩到一起。”

“这话等青云军过境再说。”他不为所动,手指头僵着,还在动与不动之间徘徊不定,他想,如果她再一次碰到他,他就牵回去,让她安分点。

“那就迟了。”司绒的触角被刺到了,她迅速地收了回来,深埋进土里,这耗掉了她为数不多的勇敢,真正的,属于司绒的勇敢。

作为阿悍尔公主,她无坚不摧。

作为司绒,她是个走在深宵旷野里的胆小鬼。

说到这个话题,气氛便冷下来,这是两人间无解的死局。

封暄偏头,在沉静里凝视她,看她眉敛眸低,唇线紧抿,在越发昏暗的光线里迅速黯淡下去,在曲折回环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殿下先走,我要去看看弘襄。”她在洞门旁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他,他总不会要押着她回镜园吧。

“孤送你过去。”他声音冷淡,指一下廊檐,吴宅简朴,没有三步一盏的宫灯,他记得她惧黑。

司绒拒绝了,客气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喊一声稚山就来了。”

她还把外衫脱了下来,递回去给他,转身往左侧廊下走。

封暄抬了抬手,袖子底下的五指仍然是微张的,手臂上挂了两件衣裳,都有她的味道,一件凉透了,一件尚且温热,叠在一起,很有些分量。

他注视着司绒进了屋,才转身离开。

司绒不知道。

老蒙却傻了眼,目送太子殿下上马时,清楚地从他马上披挂的外袍底下瞅见了一角红色,娘欸,这不是司绒公主穿进去的吗,还真有点风月事啊。

封暄翻身上马,马蹄踏碎红枫,融进了山林夜色里。

一夜过后,湿泥还未干,封暄又策着马从龙栖山主峰回到镜园。

他解着微湿的披风,鬓眉沾了山间雾雨,显得五官寒冽,没回屋更衣,下马就快步往膳厅走,把披风抛给九山:“什么时辰了?”

九山不敢直视殿下,有些踌躇:“巳时中了。”

今日早朝急议,耽搁了些时辰,他踏步迈入膳厅时微一顿足,看着空无一人的膳桌,说:“公主已经用完早膳了?”

九山偷瞥了眼殿下:“公主今早没来。”

没来。

封暄没说什么,沉默地坐了下来。

因为他拒绝了她抛来的友好枝,所以她也拒绝他,这拒绝从大枫林里的外袍一直延伸到了镜园的膳桌,在无声无息里,战鼓雷鸣,谁先低头,谁就要被敲断一截傲骨。

第二日。

九山小心翼翼地推开膳厅门,这回什么也不必说,殿下也不再问了,公主又没来。

热闹过后的冷清最难忍受。

她真是个瘾。

秋意渐深。

阿悍尔西北,定风关的朔风骤然刮起,军旗猎猎,先响起的是犬吠,塔塔尔部和仇山部从枯野中冲出来,持着钢刀与长|枪,在定风关打响了第一战。

句桑率着六万阿悍尔战士回防反攻,他不善言辞,沉默温厚,从未与谁红过脸,连稚山都不说他是刀,而说他是一面厚盾。

当战鼓响起时,句桑站在老树霜皮旁,心跳几乎与战鼓同频率,他遥遥望着北昭的方向,望着山南海域的方向,望着身后连绵不绝的草野,那都是他深爱的家人。

他低下了身,把手伸进草丛里,感受到了阿悍尔的脉搏。

再站起来时,拿起了刀,翻身上马。

骑士归来。

战!

北昭吹不到战场的朔风,连消息也要七日才到。

报平安的书信里,寥寥几行字,就盖掉了无数的鲜血与厮杀,司绒把它们叠在枕头底下,数日睡不好一个安稳觉。

司绒在北昭,打的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且只能赢,不能输。

她已经推了几日和太子的早膳,他的眼睛实在太利,又善于在言辞间挖凿线索,稍微答得不对就会被他看出端倪来。

太子也没说什么,两人自大枫林那夜后,就保持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里,身处同一个镜园,在刻意的躲避里连面也见不到。

司绒不会去找他,也不会任由距离继续拉大,她要让封暄迈出这一步,才有主动权。

又过了两日,司绒出门,赴一场茶会。

是长公主给她下的帖子,看来丹山马场那日的风波已经定案了。

茶会设在铃铛湖心的水台上,请的都是些高门贵女,远有湖光山色,近有小鸥剪秋纱,滃滃翳翳,景致尤畅。

司绒第一次出席这种茶会,和端肃的宫宴不同,四周香环云鬓,乌乌袅袅,谁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见人先露三分笑,实在是处了不得的温柔场。

她一到,长公主封灵就拉她说了会儿话,亲厚得很,好似经了丹山马场一案后,两人就有了同仇敌忾的对象,司绒在这温柔攻势里含笑以对。

她们坐在水台一侧,四下竹帘都拉高了,女孩子们都识趣,凑在另一侧点茶斗茶。

“母妃那日……”封灵未语先红目,“多亏了阿悍尔勇士,本宫与三弟都承公主的情,还望公主莫要着了那些小人的恶心思,与瑶荷宫生分了。”

司绒回得挺谦虚,没有顺着她的话问哪些小人,只答:“长公主客气,淑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发挥得正正好。

封灵果然露出受用模样,要是司绒一味骄傲甚至居功相胁,他们就要重新考虑与阿悍尔交好的盘算了,封灵坐得靠近一分,放低了声音,说:“大理寺已经将案卷交由刑部审核了,你可知那内侍咬出了谁?”

“谁?”司绒稍稍露出点好奇。

“二皇子,”长公主叹气,并不是义愤填膺的样,“那内侍说,是收了二皇子的银子在母妃的马上做手脚。三弟前些日子得了个乌禄美人,二皇子适逢得意时,三弟便将那美人给了他,后来听说那美人偷了个什么要紧东西跑了,惹他被御史台密奏弹劾,这才引得两兄弟不和。”

乌禄美人,塔音。

太子竟然是借三皇子的手把塔音送进二皇子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顺带玩一套挑拨离间。

会玩儿啊。

“公主的意思是,里边有隐情?”那边儿的贵女们点了茶,差侍女送来,司绒抬手接,放在膝上。

“二弟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虽说浮躁些,本性不坏,残害母妃这事他万万做不出来,”封灵也接过茶碗,搁到了一旁,“况且他因结交世家一事被禁足于府中,还是母妃替他与父皇说情,他如何还会下这等毒手!”

本性不坏,司绒心里微讽,面上不露分毫,作倾听状。

长公主说得激愤,但脸上仍然挂笑,让另一侧的人以为她们只是在闲谈。

“二弟受了冤屈,可那内侍吐出的证据无比详尽,我们哪怕再急,也一时找不到法子为他澄清。”

口中说着急,做的却是把这枚弃子再拉出来利用一番的事儿,司绒浅声道:“三皇子刚入大理寺,也要避这个嫌。”

“谁说不是,”封灵仿佛找到知音,“二弟这事一咬出来,连三弟都受了父皇训斥,你说,若是二皇子三皇子接连倒了,受益的还会是谁。”

司绒没答,晦涩一笑。

“公主若是在北昭遇着什么难办的事儿,尽管开口,我与三弟都会倾力相助。”封灵点到即止,这是她这一番真假试话的最终目的,向阿悍尔释好,两边即便不能同盟,也要把她对太子的忌惮打牢一层。

司绒轻应声谢。

而后水台另一边热闹起来,二人也起身过去。司绒喝了两杯茶,临近午时,长公主要留饭,司绒寻了个借口推了。

没有想到,在铃铛园外,遇着了三皇子。

连环套啊。

稚山在茶房呆坐半日,不耐烦的劲儿都出来了,牵着两匹马过来,避也不避,木头似的杵在边上。

三皇子只看了稚山一眼,温声与司绒问候了几句,他生得没有天诚帝的儒雅,也没有淑妃的精致,五官粗犷,很有几分憨气。

司绒笑着应了几句,也客气地回一句:“听说三殿下差事办得好,想来很快能为皇上分忧。”

封武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人是真憨,淑妃长子早夭,把封武看得眼珠子似的,不似封暄打小就浸在各方势力角逐中,有天生的冷情和锤炼出来的锐利。

封暄是削天的长刀,封武就是虎狼窝里捂出来的憨石。

他紧张得把手背在身后:“父皇嫌我办事粗糙,不敢说分忧,能让父皇少叹些气就好。”

司绒琢磨了一下语句,说:“三殿下赤诚……”

还没说完,稚山忽然握拳,立在一旁用力地咳嗽,咳得脸上通红,眼风不住地往一旁瞟。

司绒收了声,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眼皮子一跳。

百步开外,风从坡上来。

连日天晴,林子的水汽都收干了,叶子脆爽,一束束耀眼的直光从树叶间隙投下,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从坡上缓步踱下,上头是她多日未见的人——封暄。

他没有穿黑袍,一身天青蓝的锦衣,肩身落着斑驳的日光,像个温雅的青年公子,正与身旁的人说话,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司绒身上。

隔了百步,司绒还是能感觉到那沁寒的眼波直直地打到她心底。

凶死了。

司绒忍不住握紧马鞭,这眼神好似要把她剥开,让她有种“被捉奸”的感觉,她想抽鞭子。

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