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兰芙蕖不敢抬头,却感觉似乎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柳玄霜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蹊,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柳玄霜的,另一张则是为沈蹊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柳玄霜也捏着酒杯,朝沈惊游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惊游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柳玄霜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柳玄霜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兰芙蕖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柳玄霜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柳玄霜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惊游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柳玄霜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柳玄霜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柳玄霜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兰芙蕖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芙蕖记得很好,从前在兰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芙蕖。

沈蹊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蹊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惊游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柳玄霜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兰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柳玄霜转过头,正见兰芙蕖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柳玄霜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见她站着不动,柳玄霜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兰芙蕖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芙蕖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惊游面前,兰芙蕖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兰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兰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兰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兰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兰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惊游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惊游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蹊约她,今晚在兰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兰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惊游吗?”

“我……”

兰芙蕖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兰芙蕖知晓,沈惊游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惊游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芙蕖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兰旭,如兰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蹊。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惊游。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兰芙蕖,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兰芙蕖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柳玄霜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蹊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兰芙蕖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惊游入宴以来,兰芙蕖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惊游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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