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嫣身世确实可怜可叹，巍峨华美的宫殿于她来说何尝不是牢笼。顾珣想起脑海中那些久远的记忆，他狠不下心来。

“太子殿下，”冯嫣她泪眼盈盈，她抬起脸来对顾珣诉道：“除了皇后，我还有其他苦楚，太子殿下，你知道的...”

顾珣紧皱眉头，冯嫣说得不清不楚，她似乎很难启齿。

“你知道的...”冯嫣始终念叨这句，贝齿咬紧，不肯再说下去了。

顾珣正要开口，却见清辉阁那边有一队宫人抬着些海棠月季之类往东宫方向而去。

冯嫣见顾珣并不搭腔，她不好再说下去，擦了擦眼泪，指着那群宫人问顾珣：“他们搬那些花草去哪儿？”

顾珣道：“是孤吩咐的，永安侯喜欢这些，孤请他鉴赏鉴赏。”

冯嫣笑容一滞，但马上调整回来，她喃喃自语：“是为了高女君吧。”

顾珣低头笑了笑，并未否认。

他扬起脸看看日头，道：“孤还有客，需得先走一步了。”

冯嫣紧追两步，对顾珣道：“我与太子殿下一起去吧，听闻高女君死里逃生，想必受到的惊吓不少，我与她有点交情，想当面宽慰一下她。”

顾珣正要开口拒绝，却隐隐听到清辉阁的宫人抱怨：“太子从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怎么今天要搬这么多去他宫中啊。”

“这你都不知道?永安侯家的小姐来做客啊，上头吩咐了，高女君最喜欢海棠和月季，特别是雪白的，多摆一些，哄人开心嘛。”

“那些也太多了，清辉阁的人都不够用了。”

“要不是中山王府抽调了几个得手的花匠过去，咱还忙得过来。”

“中山王府为何要花匠，难道中山王那个舞刀弄剑的也爱这些？”

那管事的抬手朝小太监头上重敲了一下：“胆敢议论中山王，你不知道他是个脾气不好的主？!就听说他府上多了一株潜溪绯，是永安侯府送的，可宝贝着呢，叫了好几个人去伺候。”

顾珣听到此处，缓缓停下了脚步，宫人们瞧见太子在不远处都不敢再讨论了，行了礼赶紧离开。

顾珣的表情深沉阴郁起来，冯嫣观其颜色，小心地问：“那潜溪绯千金难得，原先皇后那株是高女君亲手栽种的，难道中山王府那株也是高女君亲手栽种的吗？”

“......或许是吧。”

顾珣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恢复了平常温和，他对冯嫣说：“走吧。”

“走？”冯嫣不解，“去哪儿？”

“你方才不是要跟孤去东宫吗？一起走吧。”

冯嫣看了一遍顾珣的变脸，又听他邀请自己前往东宫，心里雀跃之中有些忐忑，忐忑之中又有些酸楚。

百感交集之下，冯嫣还是跟着顾珣来到了东宫。

顾珣为迎接高玉容确实花了不少心思，他向来不喜欢花草，东宫的花园庭院中多以假山松柏做造型。

但为了高玉容，此次他精心布置了时令的鲜花果树，海棠月季之类更是繁茂如海，人一进来仿佛置身花海之中。

冯嫣叹为观止，她们这一批小女子作为太子的玩伴，从小都是以顾珣为中心，他喜欢什么擅长什么，都得顺着太子行事。

而顾珣作为半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就习惯了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心安理得的享受。

冯嫣从未见过顾珣迁就过哪个女子，为哪个女子花过这样多的心思。

即便是皇后娘娘，方才不也说忤逆就忤逆了吗。

“没想到太子殿下还有这么细腻的心思。”冯嫣轻声细语，抚摸那些柔嫩的花朵，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下人来报永安侯一行已经来了。顾珣叫人去请，他再次理了理衣裳，好像很是紧张的样子。

冯嫣笑道：“太子殿下芝兰玉树，人中龙凤，任何时候都是仪表堂堂，况殿下这般费心，比中山王更加细心细致，高女君会更加欢喜的。”

顾珣正欲要开口，忽品味起冯嫣这番话，他知道冯嫣是故意提起顾云景，偏他竟愿意入这个坑。

眼见高玉容与永安侯穿过回廊，走到莲池边，朝凉亭这边而来。

顾珣对冯嫣展开双臂，对她说：“嫣儿，你帮孤整理一下衣衫。”

冯嫣先是一愣，而后暗想顾珣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居然想到这么幼稚的办法。

但她并未拒绝，站起身来理了理顾珣的衣襟，并十分贴心地抚摸了一下顾珣的胸口，很是配合地与他完成了这出戏。

刚好这暧昧的一幕落在高玉容的眼中。

她愣了一下，心想果然如此，幸好我抽身得早，今生再不会被蒙在鼓里。

没到东宫之前，高玉容还有些犹豫不决，怕自己会后悔，如今看到这一幕，高玉容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轻松了许多。

高玉容继续往前走，却见带她进来宋鸣站在原地。

高玉容顺着宋鸣的目光，一直落在了冯嫣的身上。

宋鸣暗恋冯嫣嘛，高玉容心知肚明，毕竟前世宋鸣就是冯嫣的第一任丈夫。

在高玉容与顾珣大婚之后，宋鸣便就向皇帝请旨，请求赐婚沐阳县君。

高玉容那时觉得他们两个十分相配，因为冯嫣在长安没有娘家人，高玉容还以太子妃的身份为冯嫣缝制嫁衣，也是极近体面了。

哪晓得，世事无常，没过多久顾云景在凉州起兵，天下大乱。

顾珣带着高玉容逃出长安，而皇帝在江都行宫赏花时发生宫变，叛乱的居然就是彼时的羽林将军——宋鸣。

如此看来，顾珣身边真是虎狼环伺，连宋鸣这样从小长大的竹马竟亦是居心叵测。

可宋鸣虽然沉默寡言，但一直忠诚厚道，不像是有野心的人啊，高玉容着实不明白，宋家几代人沐浴天恩，他为何要造反。

在前世，宋鸣很快被其他叛军杀死，冯嫣险些被捕，是顾珣派人把她解救，送到灵武行宫。

那冯嫣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顾珣的，还是宋鸣的腹遗子呢？

不过这些与高玉容已经没有关系了，高玉容抛去前世的恩恩怨怨，就一身轻松地随永安侯拜见顾珣。

永安侯在与寒暄交谈的时候，高玉容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默默地听着，与之前张扬的自己俨然两个人。

冯嫣柔声软语问她：“从未见高女君这般安静沉默，是不是被那些歹人吓到了？我们都很担心你呢。”

冯嫣指的“我们”自然是包括她和顾珣。

方才的亲密之举还不够，冯嫣还要在言语上挑拨一次。

高玉容之前都没发觉，冯嫣原来这样有心机。

长安贵女众多，各个出身不凡，千姿百态，高玉容前世压根没有注意到冯嫣。

在她的印象中，冯嫣总是沉默的。

可现在来看，沉默的人不一定没有自己的心思。

高玉容并没有接话，她的目光落在顾珣身上。

顾珣这会儿在与永安侯说话，一起点评侯府送来的金玉器玩。两人都在堂上，冯嫣的话顾珣定然是听到了的。

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似乎默认冯嫣的亲昵。

高玉容自嘲一笑。

顾珣确实听到了冯嫣的话，与其说冯嫣越界，不如说顾珣默许。

他默不作声就是想看看高玉容是如何反应。

可令人意外的事，高玉容置若罔闻，顾珣转头去高玉容，她正低着头在玩腰间的璎珞，百无聊赖，似乎东宫的一切她都漠不关心。

顾珣皱了皱眉，他开口道：“高女君伤势如何？要不要孤让东宫的太医给你瞧一瞧？”

这是顾珣主动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高玉容抬起头来，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许疏离，“不用了。多谢太子殿下关心。”

顾珣被拒绝，显得有些局促。

永安侯观察两个人的神色，为女儿解释道：“多谢太子殿下，侯府已经从太医署请了太医前去诊治，凝神静气的补药开了许多，玉容说都快当饭吃了。”

顾珣点了点头，再次提议：“女君要不要去花园里走一走，孤从清辉阁搬了许多名品海棠。”

高玉容抬起眼望了一圈整个院子，虽说院子打扮的美轮美奂，但她始终兴趣寥寥。

永安侯见女儿意兴阑珊，揣其心意，是真对顾珣没有心思了。

永安侯已经了然，他拱手对顾珣道：“如今天色已晚，实在不敢再叨扰殿下，臣改日再宴请殿下，与您共赏风月。”

说完携高玉容一同起身，准备告辞了。

顾珣准备了半日，可还没坐到两刻钟人就要走。

他有些话还没来得及与高玉容说，甚至方才顾珣故意与冯嫣亲密接触，就是想刺激高玉容，可那熟悉的吃味撒娇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在顾珣的记忆里，高玉容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半点委屈受不得，爱耍脾气又爱妒忌。

成婚之后，但凡齐整的宫女都要被她赶到殿外。

若是顾珣哪日与哪个女子多说两句话，高玉容就会嘟着嘴生气，再严重点就该揪着手绢掉眼泪了。

顾珣为此颇为伤脑筋，觉得她幼稚善妒，有时简直无理取闹。

可高玉容的气性来得快，去的也快，上半天哭唧唧，下半天换一件美美的衣裳就又有好心情了。

弄的顾珣啼笑皆非，只得训她像个孩子。

可眼下，孩子气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高玉容那样淡定从容，不为冯嫣吃醋，非但没有情绪激动，始终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恹恹的，好像她并不像待在这里，并不愿意来到东宫一样。

那个一直追着自己，围绕在左右的，以太子哥哥为中心的女孩不见了。

顾珣一时接受不了，思绪杂乱了许久，眼见高玉容就要离开，冯嫣出声提醒：“殿下，高女君怎么就要走了，难道是我说错了话？”

顾珣眉头微皱起来，沉声道：“不关你的事。”

冯嫣的眼睛又红了一圈，低头道：“看来高女君还是误会了，以为我和殿下您...”

她端得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抬眼时，顾珣已经追赶高玉容而去，冯嫣看着顾珣因急奔而吹鼓的振袖，默默咬紧了红唇。

顾珣唤住高玉容，后者回头，疑惑地眨巴眼睛，问顾珣：“太子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顾珣喉头一滚，回忆像潮水一般袭来。

他回想起灵武行宫中，高玉容冰冷的尸体躺在鲜红如血的花瓣上，她还是那样美丽，却再也失去了生机。

顾珣抱着高玉容的尸身，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熬红了眼圈。

可就算再如何懊悔，高玉容都无法死而复生。

但如今，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让高玉容就活生生的站在面前。

一切还没发生，一切还有希望。

一向内敛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顾珣终于安耐不住，他定了定神，对高玉容道：“孤有话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1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