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叛乱

“忠勇侯之子,振国大将军之弟,沈氏阿肆,温文尔雅,性行淑均,封正二品侍君,赐居紫阳殿……”

封侍君礼清晨于长阿殿举行,宋徽云穿着宽大的礼服,垂眸看着跪在下方,身着红色喜服,同样低头听旨的四位公子。

隔着十二珠玉冕旒,她看不清公子们的正脸,但远远望去,个个肩宽腰细,样貌也不不会差到那里去,应当和画像相差不大。

“……柳氏祁玉,性情温雅,恭敬守礼,封正二品侍君,赐居华阳殿。”

“钦此——”

礼官念完圣旨,几位公子齐齐叩首:“谢陛下隆恩。”

……

生辰宴上,人们纷纷道贺。

一贺陛下生辰,二贺陛下喜得郎君。

宋徽云捏着酒杯,强颜欢笑地迎合了一杯又一杯的敬酒。

她侧身回头,谢偃就坐在她的身边。

帝后同席,可今日承宁没来,这种场合他正位于风口浪尖,不来避避风头也好。

可令宋徽云诧异地是,谢偃居然代替了承宁的位置。

按理说,谢偃应该是坐得离她越远越好,今日却一反常态,宋徽云心想他莫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可他神色一如既往地淡漠,白皙如雪的玉指探出广袖长袍,握着温凉细腻的白瓷酒杯,目光漫不经心地恭迎臣僚,和平时似乎又没有什么区别。

宋徽云酒量不佳,灌了约莫半壶的只是小孩子喝的果酒,便有些微醺了。

她摩挲着手上的瓷杯,隔着一个大殿,抬眸望向外面浓稠夜色。

她想起了徐舟说的话:“陛下,卑职已经安排好了,你生辰那日宫中值守的将领全都换成了我们的人,禁军尽在掌握之中,哪怕城外守军得知消息来救,也已经来不及。”

“陛下,宴席过半,时机一到,摔杯为号,砸碎你手中的白瓷酒杯,卑职便率兵入殿,杀了谢偃,还望陛下在殿中,多多小心为上。”

大殿上方,悬满了等大的夜明珠,照得殿中如白昼一般明亮。

殿下歌舞升平,丝竹管弦错落有致,舞池中跳动的美人们一个个年轻貌美,白嫩的肌肤水润的唇,水袖高扬,笑起来如花苞绽放,鲜妍明媚。

再看座上的大臣,年纪大一下的,不胜酒力,已经推脱离席,另外一些年轻的,也喝得半醉。

就是这个时候了。

她将杯中酒饮完,忽而抬手,繁复的衣袖被拉开,露出纤细的手腕,夜明珠的光照在她的手中的杯子上。

杯子还没落下,这只手腕上,便覆上了一只冰冷的手。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眸,猝不及防对上了谢偃冰冷的眼神,他捏着她的手,将那只酒杯摘了下来,握在掌心把玩。

宋徽云被他盯得心里发怵。

“摔杯?陛下话本子看多了,想学谁摔杯?”谢偃忽而笑了,他笑得有些随意,宋徽云不寒而栗。

这位可是从来都不会随便笑的,但是一旦笑起来,就没有随便过。

转眼间,谢偃突然将瓷杯扔了出去,完好无瑕的瓷杯瞬间碎了一地,瓷片在桌前飞溅。

忽然间,刀剑声由远及近,很快盖过殿中歌舞升平。

殿中地炉烘得正暖,里面的人上一秒还沉浸在歌舞酒色中,下一秒盔甲穿戴整齐兵士洪水一般从门外涌入,将宴会大殿围了个底朝天。

乐师们停止了弹奏,奏乐戛然而止,舞娘被突如其来的武候吓得面如菜色,步伐都乱了,有的甚至不小心踩到衣摆,七颠八倒,最好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醉倒的大臣清醒了一半,慌张地看着面前的禁兵。

寒光映照着银色盔甲,顷刻间,气氛肃杀得令人胆寒。四处缄默得连一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宋徽云预料之中的场面,但如今出现在殿内的禁军,显然与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宋徽云看着眼前的人,他依旧握着她的手,目光如三尺青锋寒光逼人,“哀家送陛下一份生辰贺礼。”

片刻之后,一个佩刀的将领走了进来。

他脊背挺直,面容沉穆,手上还捧着一个木盒。

盒子还在滴着血,一滴一滴,一路随着他走入大殿,染红殿中华贵的地毡。

他跪在地上,“臣萧统,叩见陛下,太后,祝贺陛下福寿安康,鸿福齐天。”

说着,便木盒打开,捧过头顶,一个带血的头颅陡然出现在眼前。

透过那错乱的鲜血,宋徽云认出了熟悉的面孔。

徐舟。

宋徽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如释重负。

他死了。

座上的其他臣子不解其意,本来好好地出席宴会,谁曾想会见了血光?

如此血腥的一幕突然出现,鲜明的画面下,有的人已经强忍着没呕吐出来。

身为朝官,总有人见过大风大浪,有人大着胆子,手指向萧统,颤抖着问:“这…这是什么?”

萧统冷着脸,“今日宫中禁卫长徐舟,偷换了宫中守卫,藏兵于宫中,意欲趁陛下生辰谋反。幸得太后英明,早有察觉,请君入瓮,一举歼灭叛军,今众贼已伏诛,其叛军将领首级在此,特献于陛下。”

此言一次,满桌哗然,纷纷望向高座之上神色莫测的谢偃。

他们全然没有想到,他们在此宴饮,谢偃策划着外面腥风血雨,一切可以来得如此悄无声息,从开始到结束,他们竟毫无察觉,想来脊背发凉,后怕不已。

宋徽云哑然失声。

全部歼灭。

不愧是谢偃。

谢偃冷冷瞥过那头颅,目光似乎毫不在意,如瞥一根白菜,“今日大喜之日,此等污秽之物还是莫要脏了陛下的眼,带下去吧。”

“是。”

……

宴会之后。

宋徽云被谢偃拉着,走过长长的走廊,他走得快,她扯着繁复的九重礼服,勉强才能跟上脚步,慌乱无措中,她不知道被带向何处。

凉风卷入翻飞的衣袖,寒意直捣全身,将她的酒意吹散了大半。

手腕被撰得生痛,她知道,谢偃这是要和她算账了。

路的尽头是不知名的偏殿,宫人打开房门,谢偃将她带了进去。

眼前烛火明暗交错,宋徽云跌坐在软毛毡上,长裙在地上凌乱铺开,捂着自己被捏得红肿的手腕,冷风吹得她眼角微微通红。

谢偃立在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哀家提醒过陛下,要适可而止,陛下背着哀家做蠢事,哀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伤了和陛下之间的感情。”

“可陛下,还是越了线。”

宋徽云认命地看向他,她隐隐觉得,谢偃是动怒了,“那太后,想要如何惩罚孤呢?”

她迎向谢偃的目光,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不如,杀了孤?”

少女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谢偃撕破脸。

从前她哪怕是会招惹谢偃,也不过小打小闹,语言挑逗在他底线擦过,谢偃素来对她有耐心,她胡搅蛮缠,谢偃能忍则忍,大不了呵斥几句,然后禁足她几日。

——不过这次不一样。

谢偃脸色如乌云密布,渐渐浓稠,“陛下就这么想死吗?”

“孤死了,你不应该高兴吗?”

宋徽云缓缓抬眉。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今日胆子可真大,但自从第一句话硬气之后,就很难再说出软话,干脆破罐子破摔,今日她要和谢偃杠到底。

“替孤选夫,督促孤生下孩子,谢偃啊谢偃,你以为孤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让孤想想……孤生下孩子,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你是不是就要准备弑君呢?”

“你不必这样看着孤,被孤说中了吧?替孤守江山,说着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借着孤的掌印,究竟给你谢家做了什么事!从上京朝堂到下十二郡郡,你插了多少谢家人进去?母皇留下来辅佐孤的亲信大臣,反对你的,死了多少,伤了多少,隐退了多少,有多少是你做的?”

说到这里,宋徽云开始掰手指,“孤的姨母疯得不明不白,表姐莫名和人私奔,至今下落不明,孤在东宫时的两位伴读被你调去了边疆,还有孤的太傅,今年才二十余岁,正值壮年,怎么可能会主动告老?你以为孤年纪小,你这些年想的什么孤就不懂吗?”

“谢偃,什么时候该轮到孤呢?”她歪着发髻,帝王礼仪浑然不顾,说着说着压低了眉眼,反而笑了起来,“若是孤有了孩子,孤只会比她们更惨吧。”

谢偃耐心地听完她说的话,逆光站着,烛火在他脸上投落大片阴影,晦明交错,让人更看不清他的脸色。

宫人凝眸不语。

陛下今日,的确有些癫狂。

许久之后,屋中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陛下,有时候人不应该活得太清醒。”

活得太清醒,不容易快乐。

谢偃拂袖,又恢复他平日的冷静,淡然吩咐道:“陛下醉了,只怕今日难行夫妻人伦,让新婚夫郎独守空闺,端醒酒汤来。”

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几个嬷嬷上前,捏起宋徽云的下巴,就往她嘴里灌早已经准备好的药。

“唔……”

宋徽云拒绝喝下,伸手推开碗,可她这娇弱的身体根本就拗不过时常干粗活的嬷嬷,任由汤药滑落她喉咙。

呛人的苦味倒腾得她胃里难受,挣扎之中,她头上的冠冕打落在地,九重华服被扯乱,撒了的汤药从她脖颈滑落,晕湿衣襟。

恍惚中,她又想起了梦中谢偃给自己灌的毒药。

——不会他想现在就杀了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