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雪
宋徽云要抓狂。
谁能告诉她,谢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流年不利,她出门前就该看看黄历,或者找人算一卦。她根本就不该出宫。
她跑不跑犹豫不决,跑了谢偃回宫后要收拾她,不跑谢偃现在就要收拾她,正犹豫中,身体动作和大脑不协调,又刚好和迎面而来的沈肆撞到了一起,结结实实地摔进屋去。
春啼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四公子?”
一阵兵荒马乱后,宋徽云安安静静地坐在谢偃身边。
老鸨连声朝谢偃道歉:“对不起呀,是我没看顾好门,让您受了惊,不过我也不知道几位贵客相识,那现在这……”
“不必了……”
谢偃起身,拂袖掸落身上灰,看向对面的春啼,“姑娘聪慧灵敏,我的意思,你是明白的,三日以后,我会让人来此地,姑娘应该可以给我一个答案了。”
说着,提起宋徽云的后衣领,“你跟我出来。”然后嘱咐裴仲安,“看好沈四公子,给他们一刻钟叙旧时间,叙完带他回去!”
宋徽云像被拎小鸡一样被谢偃拎上了马车。
谢偃的马车,里面铺满了毛毡,坐上去软软的,温和而舒适。
“回宫!”他吩咐车夫。
她缩在角落里,不敢说话,谢偃冰冷的眼神瞥了过来,“陛下,哀家好奇,没了官印,你是怎么出来的?”
出入宫宋徽云自然有门道,以前徐舟没少和她讲皇城的布局,近来宫中侍卫大换血,侍卫轮换有不少漏洞,他们掐着时间就跑了出来。一来一回,几乎可以做到完全不被人发现,可惜好巧不巧,撞上了谢偃。
“孤身为天子,出来视察民情理所应当,”她反问:“不过您可是大昭的太后呀,都已经嫁过一次了,还入青楼楚馆里寻欢作乐,这可不太合规矩吧。”
“陛下出宫,仅仅只是为了带沈公子见赵春蓠?”
赵春蓠,就是春啼的原名。
这话问得她噎了下,谢偃的话惯会一针见血。
“不是为了他,孤何必来这如意坊?”
她就是怕谢偃起疑,才硬拉上了沈肆,如今无论如何也要搪塞过去,“孤见你们棒打鸳鸯不近人情,沈侍君被蒙在鼓里,着实可怜,就带他来见见心上人,这年头,两情相悦不容易,就好像孤,看着后宫夫郎环绕,但实际上一个贴心的都没有。”
谢偃勾唇笑了一下,笑意浅薄,尚不及眼底,“陛下认为,哀家给陛下找的都是上京一流的世家子,还不够贴心?”
“那不一样,所谓贴心,得合孤心意才行。孤喜欢才行,这后宫中的几位,可没一个能讨得我的欢心。”
谢承宁冠以她夫君之名,实则只是朋友,而且也只会在小事上护着她,大多数时候还是站在谢偃那边。
剩下几个新入宫她都不相识,怎么可能喜欢。
马车渐渐向前,稳稳当当地走过街市区,隔着一层车窗,外面的喧嚣声传了进来。
谢偃又问:“那陛下认为,怎么样的才是贴心的人呢?”
她喜欢的人呐……
听到这话,宋徽云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朔北的风如刀子一般凌厉,划在脸上,血肉生疼。
大雪纷飞,天地一色,她被冻得手脚僵硬,无法动弹,只有呼吸还是暖和的。
那个人背着她,一深一浅得走在及膝深的雪中,步履蹒跚,墨发翻飞,在她的视野中铺展开来,是这天地中唯一的颜色。
雪越下越大,雪地上的足迹,片刻就被覆盖。
她用最后的力气扯下自己的围脖,余温拢着他的脖子,虚弱地道:“放弃我吧,如果是你自己,你一定能走出去了,活着走出去。”
“陛下胡说什么?”那人声音主人还是个少年,却坚定不移,重重地落在她的心上,“陛下若埋骨此地,我岂能独活?”
他说:“陛下,你我之间,同生共死。”
宋徽云不禁莞尔,似真似假地说道:“喜不喜欢是个很悬的事,孤也说不上来,如果孤遇到了孤真正喜欢的人,孤就如太后所愿,给他生个孩子吧。”
谢偃神色微动,“那哀家就祝愿陛下早早遇到他。”
她摇头,颇为惋惜,“可惜呀,只怕孤此生都不可能再遇见了。”
因为他早已经死了。
那人如七月流火,短暂地在天空中闪过,炙热的星光照亮了她的人生,却又在了她十五岁那年沉入地平线,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连带着她少女的梦,一同破碎。
也许是谢偃也去了如意坊,自认理亏,回宫后,终于没有再禁足她,只是默默加强了禁中士兵,每日查岗轮值都要万分小心。
就算宋徽云长了翅膀,也要掂量掂量能不能飞出去。
被禁足的是沈肆,从如意坊中回来后,谢偃就以擅自出宫为由,不允他随意出入紫阳殿,也不允许其他侍君去探望他。
于是宫里有流言,说他不知做了什么事开罪了太后,以后恐怕再难翻身,惯会见风使舵的宫人对紫阳殿避之不及。
宋徽云倒是无所顾忌,每天都往紫阳殿跑,甚至比她待在自己宫里的时间还多。
于是不知又有谁提出,陛下这是新婚之夜在沈侍君房里把脑子摔残了,从此一颗心黏在沈侍君身上。
传来传去,谣言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陛下和太后不合,太后不喜欢沈侍君,陛下就偏宠沈侍君,这就是陛下非要和太后对着干。也不知道这份恩泽,究竟是福是祸,可怜的沈侍君,成了帝王太后博弈赌气的工具。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宋徽云自己都快要信了。
不过这回当真是个误会。
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爱和谢偃唱反调,但是这次她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单纯地想看热闹。
宋徽云隐隐猜到,谢偃究竟想要做什么了。
紫阳宫中,沈肆自打从宫外回来起,就有些心不在焉。
那天他谢偃带着宋徽云离开后,赵春蓠环着他,问他:“如果我们有一个可以在一起的机会,但是要抛下身份,背弃曾经的一切,你再也做不回沈家公子了,你可愿意?”
沈肆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这是要带他私奔吗?
他已经入宫,虽然陛下太后宽容,不在乎他心有所属,陛下太后对他好,从不加以苛待,甚至愿意带他离宫与她见面。
他不太懂为何太后会出现在如意坊,但多半也是与他有关。如果私奔离开皇宫,恐怕要累及沈家,辜负陛下一片好心,他不愿意。
“你…你在做什么?我怎么能抛下沈家?”
赵春蓠垂眸许久,才缓缓道:“可是公子,我们没有退路了。”
见沈肆坐在窗台前发呆,宋徽云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壳,“沈四,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可真是个小傻瓜。”
“啊?”他呆呆地抬头,也应和道:“臣知道自己不聪明。”
其实当年他母亲忠义候选世子继承爵位的时候,一再倾向于找个健康的男孩,大哥已有职位在身,可自觅封侯,不必袭爵,如此家中嫡系的男孩就他一个,可母亲却始终看不上他,最后还是选中了长姐。
他平庸至极,在普通人里都不算聪明,何况沈家兄姐出色,更显得他黯淡无光,在世家大族中,对家族无意义的孩子,只会被抛弃,被外嫁联姻,被送进宫中,他心里平静接受这个结果,可是被抛弃的感觉不好受。
“小四,其实,愚笨不是罪过,罪过的是你的出身,如果你不出生在沈家,也许会有圆满的一生。”说到这里,她的眼中突然充满了怜悯,“你入宫这么久,你的家人可曾关心过你在里面过得可好?”
沈肆眼神迷惘,他想了许久,只是摇摇头。
家族关系生疏,他与兄姐母亲形同陌生人,别说是入宫,就连在沈家时,也鲜少有人关心他,只在乎他仪态学得好不好。
他的前半生是孤独而落寞的,只有赵春蓠,会哄他开心,记得他生辰,所以,他如何能不恋慕她。
“陛下,”沈肆吸了吸鼻子,“你是第二个关心臣的人。”
“不要伤心了。”宋徽云指尖划过他的眉眼,“他们不要你,你也不要他们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这孩子不仅是个小傻子,还是个小可怜。宋徽云想起当初在平惊宫见到沈夷明,谈论起幼弟,他的语气只有生疏和漠然。
那时候宋徽云觉得沈夷明只是故作姿态和谢偃对峙,可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不在乎的表现。
沈肆已经被生他养他的家族抛弃了,只希望他也能看开点。
……
三日以后,宋徽云在宫中看见了赵春蓠,褪去了青楼女子的装扮,她穿着一身红色留仙裙,裙摆上挂着流苏穗子,长身而立,笔挺俊俏。
“草民参见陛下。”
仪态端庄,有几分名门之女的模样,难怪沈肆会喜欢她。
“赵姑娘既然愿意入宫,那必然是想清楚了,”宋徽云低头看她,“那孤就等你和太后的消息了。”
赵春蓠一愣。
没等她回话,女君已经拖着厚重的宫服从她身边走过。